0%
第五十八章 亨利·伍德霍普來訪

第五十八章 亨利·伍德霍普來訪

「不好!」亨利怒沖沖地否認,就好像聽出問題底下藏著侮辱,「我妹妹的死對他影響特別大!至少起初是這樣的。起初他似乎特別不快樂。不過一到熱那亞,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他頓了頓,「他如今倒是隻字不提了,可之前他的信從頭到尾都在讚美一位年輕小姐——是同行的旅伴之一。我不禁懷疑他可是打算再婚了。」
片刻的沉默,大臣們都在琢磨這話什麼意思。
「歧途?這麼說,您不相信關於我妹妹還活著的那套怪話?」
「啊,」亨利說著,轉向諾先生,「可我該怎麼辦呢,先生?我是不是應當依他所求去他那裡一趟呢?」
「那我可一點兒都不知道。在半島的時候,我們都學會不去過問了。早晚真相大白:他那些令人無法理解、驚世駭俗的舉動其實都是他法術的一部分。讓他繼續努力,無論他干出什麼來都不要驚奇。這麼著,各位老爺,才是對付魔法師的正道。」
「不太可能是別的原因。」公爵道。
「啊,恰恰相反!」拉塞爾斯表示,「當時肯定是有魔法在起作用的。這一點毫無疑問!關鍵問題是當時誰在施法。」
「您說什麼?」亨利問。
「您臉色不好,看上去很疲倦,伍先生,」拉塞爾斯評論道,「也許倫敦這邊的空氣您覺得不適應?」
「那麼這家姓格雷司通還是格雷菲爾德的是哪兒來的?」
「但他為了什麼呀?」另一位大臣問。
他走後,拉塞爾斯說道:「咱們接下來一定得派人去威尼斯。」
「伍先生,」拉塞爾斯發了話,「求您,別這麼急呀!咱們可還沒談完呢。您的問題,諾先生已經實事求是、毫無保留地全給答了。這份兒好意您現在得還上。」
第二天,拉塞爾斯的僕人出門走訪倫敦各處。他們去的一些地方名聲極差,如聖賈爾斯區、七面鍾岔路口以及藏紅花山街一帶的貧民窟和棚戶;另一些則是黃金廣場、聖詹姆士區、梅費爾區這類名門望族出入的富麗場所。他們糾集了一夥烏合之眾,成員組成也離奇:有裁縫、手套匠、帽匠、鞋匠、放債的(這一類人為數甚多)、執達吏以及債務人拘留所的看守;他們把這些人統統帶回了拉塞爾斯位於布魯頓大街的宅子。待所有人集合到廚房裡(戶主可不願意在客廳接待他們這樣的人),拉塞爾斯下來給每個人發了一筆錢,說是受人委託相贈。他帶著一絲冷冰冰的笑意告訴他們,這算是做善事。畢竟到聖誕節了,不在這個時候做善事,更待何時呢。
「斯先生……斯先生讓我把我妹妹的棺材挖出來。」亨利目光垂了下去,「這,我自然不肯。於是斯特蘭奇就寫信給他僕人,一個叫傑里米·約翰斯的人。那傢伙傲得很!」
諾先生一雙小眼睛衝著拉塞爾斯飛快地眨,可拉塞爾斯並沒解釋自己什麼意思。「我不知道咱們能派誰去,」諾read.99csw.com先生接著說,「義大利遠得很。據我所知,路上要花近兩個禮拜。齊爾德邁斯我一個禮拜都離不開。」
「啊,不行。對他而言,恐怕我這點小小的影響力早在幾年前就用光了。都是在西班牙打的那場仗惹的禍。去半島之前,他還安安分分地在我這兒學我能教給他的東西,可後來……」諾先生嘆了口氣,「不行,我們得靠您了,伍先生。您一定得讓他回來,另外,我懷疑您若一去,只可能令他在威尼斯待的時間更長——以為總算有個人肯聽他那些胡編亂造了,所以我強烈建議您不去為妙。」
「下人嚼舌根的話,我不學二遍。」
「沒有屍首。」亨利道。
公爵拿餐巾點點嘴唇。「沒有,」他說,「我沒覺得。」
「我看咱們從他那邊可得不著什麼公允的評判。」沃特·坡爵士道。
「能不能請您寫封信給他,先生?」
1816年12月
拉塞爾斯點點頭:「有些時候,心知肚明的東西,我們是不肯講出來的——即便是悄聲細語,即便是對我們自己講。您對斯特蘭奇先生很有好感,是不是?」
「沒有。他自己沒有僕人。現在伺候他的,我想應該是他房東的僕人。他在威尼斯的朋友是一家子英國人。似乎是些怪人,旅行起來特別上癮,男的女的都一樣。」
「姓什麼?」
亨利鬱鬱不樂地點點頭。
利物浦伯爵嘆了口氣:「出了這種事,我自是非常遺憾。過去跟斯特蘭奇說話的時候,他總還像個正常人的樣子。我還盼著他能幫咱們分析分析諾瑞爾的舉動。可現在看來,咱們得先找個人分析分析斯特蘭奇了。」
「這個約翰斯就去挖了屍首?」
「是的,一定!」諾先生附和道,「我特別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是啊,確實。那他們都見著什麼了?」
「那咱們該怎麼辦呢?」海軍大臣問。
「除了我妹妹的屍首還能見著什麼?可他們偏說沒見到。他們偏要給你編個荒唐故事。」
「格雷司通還是格雷菲爾德。我記不清楚了。」
「啊,」利物浦伯爵道,「在這點上我和大人您的看法可就不一樣了!在我看來,假如斯特蘭奇真受了什麼傷害,不會是奧地利人所為。是他自作自受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是的。他在克蘭有個朋友是挖墳的。他們倆一起乾的。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得到消息時的感受。」
公爵正把勺子往嘴邊送,手在半途停頓片刻,眼睛把在座各位掃了個遍,又接著喝他的湯了。
「啊!哈,至於這個嘛,」拉塞爾斯道,「諾先生想問問這些信他能不能借一段時間,他覺得從信里還能看出不少東西來。」亨利·伍德霍普一副意欲反抗的模樣,拉塞爾斯於是帶著訓斥的口氣追加了一句:「他這都是為斯先生著想,都是為了九*九*藏*書斯先生好。」
「二婚!」拉塞爾斯驚叫起來,「令妹去世才多久?我的天!多令人震驚啊!多讓您傷心啊。」
「當然,您不會的。不過諾先生希望您暫時將這崇高的原則拋開,開誠布公地講話——就像他剛剛對您說話的時候一樣。」
「從大陸往威尼斯城運水果的船員說,菠蘿就像炮轟似的從船上飛了出去。」個頭矮小、形容枯槁的錫德茅斯子爵說道,「當然,他們各種水果都運——蘋果、梨子等等。運送那些的時候,從沒受過干擾。可橫飛的菠蘿已經傷了好幾次人了。魔法師為何偏對這一種水果恨得這麼厲害,誰也不知道。」
「啊,是啊,哈,」拉塞爾斯短促地笑了一聲,很不以為然地,「真相……
「我承認,自打收到他頭封信,我心裏就一直不舒服。」亨利·伍德霍普對諾瑞爾先生說,「我不知該去找誰幫忙。說實話,我對魔法無甚興趣。這方面為大眾所津津樂道的爭議,我一向也沒關注。可人人都說您是英格蘭最偉大的魔法師——還曾是斯特蘭奇先生的導師。先生您若能給我些建議,我必會十分感激。」
拉塞爾斯頗嚴肅地盯著他:「這種事情是諾先生一生奮力抵制的。」
「您的意思是說,他有可能是故意變瘋的?」在座一位大臣問,話音裡帶著難以置信的語氣。
「您能給我們講講為什麼嗎?」沃特·坡爵士問。
於是亨利·伍德霍普將信件留在了諾先生和拉塞爾斯手中。
亨利·伍德霍普聽了這話顯得有點兒迷惑,這也是情有可原的,因為他完全不知道拉塞爾斯什麼意思。他只說了如下幾句:「感謝您的建議,諾瑞爾先生。我一定按您說的辦。那麼現在,敢問我能不能把信拿回來了?」
「現在斯特蘭奇身邊有什麼人?」拉塞爾斯問,「他手下有僕人吧,我猜?」
「沒有屍首?」拉塞爾斯問。
「當然,這問題對我來說太深了!」拉塞爾斯道,「這種事情是只有諾先生才對付得了的。」
「嗯,」拉塞爾斯道,「我考慮的並不一定是齊爾德邁斯。再說,不能派他去的理由就有好幾條呢。您自己不也時常懷疑他向著斯特蘭奇嘛。讓他倆在國外湊到一塊兒,獨據一方,密謀造反——在我看來極不明智。不,我知道咱們能派誰去。」
「要是冒犯了您,還請您包涵。我絕沒有對令妹不敬的意思——令妹是位極有魅力的女性。可是您要知道,這種事兒並不少見,尤其是在某種特定類型的人中間。」拉塞爾斯伸手去夠桌上斯特蘭奇寫給亨利·伍德霍普的信。他用手指頭撥來撥去,找到了想要的那一封。「這封信上,」他一邊過目,一邊說,「斯先生寫道:『傑里米告訴我說,我托你的事情你並沒有辦。不過沒關係了。傑里九九藏書米去辦了,結果正如我所料。』」拉塞爾斯把信放下,沖伍先生親熱地一笑,「斯先生托您什麼事情您沒辦?這個傑里米是誰,結果又是如何?」
諾瑞爾坐在窗邊,手上拿著斯特蘭奇的信。拉塞爾斯坐在火爐邊,漠然地打量著亨利·伍德霍普。
「咱們可以找諾瑞爾。」錫德茅斯子爵道。
諾先生點點頭。「您不要怪斯先生,」他說,「魔法術業險象環生。人入此行,比在其他任何行業內都更易受虛榮之害。相比之下,從政與司法的風險不值一提。您要知道,伍德霍普先生,我為了把他留在身邊、領他走上正途,曾做過很大努力。可他的才能——雖為人欽佩——恰恰是害他失去理智的原因。從信的內容來看,他在歧途漸行漸遠——已遠超我所料了。」
「您來找我就對了,伍德霍普先生。我仔細研讀了斯特蘭奇先生從威尼斯寄來的信件,正如您所描述的那樣,總體感覺是駭人的,除此以外,字裡行間亦有不少外行人看不出的細節。我想我可以毫不自誇地講:目前,我是英格蘭唯一能參透信件內容的人。」
「啊,不過您還沒聽全呢,」海軍大臣上趕著發言,「還有更惡劣的呢。據說,他現在被永恆的黑暗包圍了,萬物自然法則被打亂了,威尼斯城一整片教區都墜入了無盡的黑夜!」
「啊!」亨利·伍德霍普默坐片刻,彷彿在稱量自己心中的失望與解脫各占幾斤幾兩。他說:「斯先生莫名其妙地抱怨時間停止了,又是怎麼回事?先生您對此可有什麼解釋?」
拉塞爾斯看了看諾先生。諾先生低頭看自己攤在膝上的雙手。
公爵聽了不以為然:「你們說的這些什麼也證明不了。我向你們保證,他在半島的時候乾的事比這離奇多了。不過他若真是瘋了,也是有意而為之的。先生們,你們聽我一句,別操這份兒心了。」
「我不知道。我覺得斯特蘭奇根本沒告訴過我。那家的男人過去是個船醫,好像,他老婆——已經死了——是個法國人。」
諾瑞爾先生不以為然:「我看,最關鍵的問題是,咱們還要多久才能把他弄回英格蘭來,回來以後他的朋友才好照顧他,儘快把折磨他的妄想症斬草除根。」
「一個字都不信,先生,一個字都不。那都是他自己鬱悶的想象。」
「斯先生這個人不按常理出牌,」公爵道,「在旁人看來,也許他就跟瘋了一樣。我敢說他們不習慣跟魔法師相處。」
「可我妹妹的死又招誰惹誰了呢?」亨利皺著眉頭問。他轉向諾先生:「我以為您之前的意思是說,我妹妹的死沒有任何異於尋常的地方。我記得您說當時沒有魔法在起作用來著?」
「好吧,先生,說實話,聽您這麼一講,我特別高興。我一定會按您說的做的。麻煩您把信還給我,我就不在您這兒打擾下去了。」

還未開吃read.99csw•com,眾人談笑漸漸停了下來(政客濟濟一堂,難得出現這種情況)。大臣們似乎都在等誰說點兒什麼。當朝首相利物浦伯爵稍顯緊張地清了清嗓子,說道:「我們估計您還沒聽說吧,義大利那邊有消息說斯特蘭奇瘋了。」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亨利叫起來。
「我睡不踏實。自從信一封封地寄來,我夢裡就凈是些恐怖的東西。」
一時無人說話,隨後拉塞爾斯道:「他從前沒流露過這種愛跟其他女性|交往的跡象吧,我想?我是說斯太太還活著的時候。要是有的話,她得多痛苦啊。」
錫德茅斯子爵大聲說:「就算是大人您——就算您這麼向著他,也得承認,永恆黑夜的籠罩不是什麼好兆頭。無論這人為國家立了多少功,咱也沒法兒把這景象想象成什麼好兆頭。」
亨利一頭霧水地看看他,又看看諾先生。
「是這樣啊。」亨利·伍德霍普道。
「聽了這消息您似乎沒覺得不舒服啊。」利物浦伯爵道。
拉塞爾斯點點頭。這會兒屋子太暗,亨利已經看不清兩位先生的臉了。
1月中旬,一位名喚提圖斯·沃金斯的書商發行了一本題為《黑函》的集子,聲稱收錄的是斯特蘭奇寫給亨利·伍德霍普的信。有傳言說該書發行的一切費用都是諾瑞爾先生掏的腰包。亨利·伍德霍普發誓說自己從未批准將信件公開發行。他還說有幾封信的內容已經被篡改了。談及諾瑞爾與坡夫人之間往來的段落被刪掉了,而有些內容是后加進去的——大部分增補的內容似乎都在暗示斯特蘭奇用法術謀殺了自己的老婆。
「也許是我沒有說清楚,」拉塞爾斯道,「我的意思是,諾先生當然需要您的協助,還不都是為了救斯特蘭奇先生。斯先生去義大利這一趟,還有什麼您能再跟我們講講?淪落到如今這般境地之前,他什麼樣子?他的心情很好嗎?」
大約與此同時,拜倫勛爵一位名喚斯克羅普·戴維斯的朋友引發了一場轟動,因為他宣稱自己打算替拜倫勛爵出頭,控告諾瑞爾先生通過魔法手段竊取拜倫勛爵的私人信函。斯克羅普到林肯律師學院找了位律師,做出宣誓證詞如下:近日,他收到拜倫勛爵的幾封來信,勛爵在信中提到了籠罩著威尼斯白荷[原文如此]聖母堂教區的永夜之柱,也提到了喬納森·斯特蘭奇的瘋癲。斯克羅普·戴維斯將信件放在他位於聖詹姆士區傑明街寓所內的梳妝台上。一天傍晚——他印象中是1月7日——他穿衣戴帽,準備出發去同樂會。剛拿起梳子來,他正好瞧見信紙像微風中的枯葉一般四處撲騰翻飛。可當時並沒有風造成這樣的動靜,他一開始很納悶。他把信撿起來,發現信上筆跡的舉止也可疑。鋼筆道正一根根掙脫字體的束縛,如同狂風中的晾衣繩一般猛烈地擺動。他突然想到這些信件一定是受了魔咒的控制。他這人以賭為業,如同一切事業有成的賭徒,他反應快、頭腦冷靜。他迅速將信件夾進了一本《聖經》,插在《馬可福音》那幾頁里。事後他對朋友們講,魔法理論他一無所知,但在他看來,若想破除某種惡意的魔咒,聖典是最有可能起作用的。他是對的;信件在他手上保住了,一字未改。後來,倫敦各大紳士同樂會多了個深受大家喜愛的笑料:說這件事從頭到尾最令人稱奇的地方不在於諾先生居然打算搶信,卻在於斯克羅普·戴維斯這樣一個臭名昭著的醉鬼、紈絝子弟居然還有本《聖經》https://read•99csw.com
亨利·伍德霍普皺起眉頭,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諾先生化解了我心頭重重憂慮。假如他有任何用得著我的地方,那麼,當然了,我樂意幫忙。可我不是特別明白……」
三天後,聖斯德望慶日當天,威靈頓公爵突然在倫敦現了身。在過去的一年多里,公爵一直都居住在巴黎,任佔領時期聯合陸軍統帥。事實上,若說威靈頓公爵就是法國當前的統治者都不為過。目前他面對的新問題是,聯軍該繼續守在法國還是各回各家(法國人當然希望是後者)。為討論這關鍵問題,公爵跟外交大臣卡斯爾雷子爵二人關在小屋裡研究了一整天,當晚,他到格羅夫納廣場的一間宅子同大臣們一起吃晚飯。
拉塞爾斯道:「我們從義大利的聯繫人處得知,幾個禮拜以來,斯特蘭奇先生一直被永久的黑暗所包圍。究竟是他有意為之,還是法術上的失誤,我們並不清楚。也可能是他得罪了某種強大的勢力而遭了報應。能夠肯定的是,斯先生的一些行為對萬物自然法則產生了一定干擾。」
「他們怎麼說的?」
時近黃昏,還有三天就是聖誕節了。漢諾威廣場宅間的書房還未點蠟上燈。正是一天里最奇異的時分:天空明亮、色彩紛呈,而街面上卻陰沉晦暗、黯淡無光。桌上擺著一瓶花,可在這漸漸褪去的天光里,只好像是黑花插在黑瓶里。
威靈頓給出的理由在大臣們聽來,說服力似乎不如他希望的那樣強。他們給他舉了幾個例子,說明斯特蘭奇瘋了:他堅信自己的妻子沒有死;他奇異地認為人的腦子裡點著蠟燭;除此以外還有更離奇的情況——再往威尼斯運菠蘿已經不可能了。
「咱們寫封信給那邊的奧地利人,」公爵帶著他一貫的決絕說道,「寫信提醒他們,攝政王及大不列顛政府會一直熱切關注斯特蘭奇先生的安康;提醒他們,在剛剛過去的戰爭里,整個歐洲多虧了斯特蘭奇先生的勇氣與法藝;提醒他們,我方若得知斯先生受到任何傷害,會表示強烈不滿的。」
亨利咬了咬嘴唇:「他們說棺材裏面盛的是一段黑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