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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夜之狼」魯克羅庫塔

第五十九章 「夜之狼」魯克羅庫塔

「哼!」格大夫道,「說實話我還嫌他們不夠急呢。我12月初的時候就給他們寫過信——那是六個禮拜前了,先生!六個禮拜前了!」
「不是,不是這些門!」白毛先生道,「我指的是從英格蘭通往天下各處的門!有人正試圖開啟它們。有人找天空談過,可那人不是我!有人向石頭與河流發號施令,可那人不是我!那人是誰?誰?快跟我來!」
德羅萊特產生了一種極怪的感覺。他曾有過這般感受,那是魔法即將生髮之時。看不見的門在他周圍一扇扇地敞開;風從遙遠的地方吹到他身上,帶來樹林、荒野與沼澤的氣息。各種景象不請自來,飛入他的腦海。周遭的房屋不再是空巢。他能直接看進屋裡去,就好像房子被拆除了圍牆。每間黑屋裡都住著——不能說是人——一種生靈,一種遠古的精靈。有的屋裡住了火焰;有的屋裡住了石頭;有的屋是一幕雨簾;有的屋是一群飛鳥;還有間屋裝了一座山坡;另一間則住著一個思想陰暗、熾烈的小傢伙;各種各樣,不一而足。
「拜倫!」小矮個大呼一聲,「真的嗎?我的天!自己瘋了,還交了拜倫勛爵這樣的朋友!」聽他這語氣,就好像分不出哪個更可怕,「哦,我親愛的格大夫,我有一籮筐的問題想問您呢!有沒有什麼地方可去,咱們好私聊?」
「他們!他們是誰?我女兒招誰惹誰了?」
「啊,既然您問起來,」弗蘭克撓撓腦袋,說道,「是有個事兒。」
「如此?不過您先告訴我,他真把自己的鞋吃了嗎?他真把好幾個人都變成玻璃的,然後沖人家扔石頭嗎?」
小矮子一團和氣地笑起來:「耐心!耐心,我親愛的格大夫!我的腦子可沒您那麼快。您研究解剖學、化學,把腦筋磨得靈光,我這一向遊手好閒,腦子早轉不動了。」他又喋喋不休了半天,說什麼他從未專心研究過任何一門正經學問,老師對他都已經絕望了,還說自己的天分都不在這個方向上。
他們往咖啡廳走去,路邊就是運河。小矮子在格大夫的右手,離河水最近。他講著話,格大夫四處張望。格大夫的目光碰巧落在運河上,發現一朵浪花毫無徵兆地出現了——只有一朵。這現象本身就已經很奇異了,後來發生的事情更是令人意想不到。這朵浪沖他們撲來,漾過了運河的石頭沿。在此過程中,浪的形狀也變了樣;浪花化作手指頭,往小矮子的腳邊伸來,就好像要把他拖進河裡。水一沾著他,他罵了一聲便跳開了,卻並未發覺有任何異常。於是格大夫什麼也沒說。
「是的,就那兒。」弗蘭克說,說罷一腳把他踹進了運河。
1817年1月
「三條口信,魯克羅庫塔,」斯特蘭奇疲憊地說道,「你一定要送出三條口信。」
一聲巨響,水花四濺。
「不是。」
「這都是些什麼東西?」他十分駭然,低聲自問。他發覺自己的頭髮根根直立,就好像身體里過了電。接著,一種全新的、異樣的感覺抓住了他:這感覺和往下墜落頗為相似,可他仍站在原地。往下墜落的就好像是他的心一樣。
隨後他瞬間想到:那魔法師死了!也許他發著發著瘋就自殺了!喜悅與輕鬆沖昏了他的頭腦,他興奮得大笑出聲——在一片靜寂里,這笑聲不同凡響。幽暗的門廊里那個黑影一動沒動。他又靠近了些,湊到這人上方俯身觀看。喘氣的聲響都沒有。他心想要是手頭有根棍子去戳戳就好了。
他帶著極大的不情願才從地上站起來,四下里看了看。近旁有一座小橋,橋對面有一條小巷,小巷的盡頭消失在黑壓壓一片房子的高牆之間。他可以往那邊走,或者也可以沿著運河邊的輔路走。星光給輔路灑了一層霜,看上去是個極為詭異、兇險的所在。他選擇了黑暗中的小巷。
「可是只有一位啊。」
被他這麼一叫,格大夫大吃一驚,並沒立即作答。
「哦!只不過是他們說魔法師剛一變瘋她就走了。似乎能看出您怕她受什麼傷害!」
什麼動靜也沒有。
德羅萊特一邊哼唧著,一邊站起身來。
「你覺得你會喜歡在倫敦生活嗎,弗蘭克?」
「是的,但我的意思是……她還有什麼名號?」
「法師大人,」德羅萊特氣喘吁吁地說,「您還沒告訴我第三條口信是什麼哪。」
「先生?法師大人?」他喊道,「您得來這邊喝了。」作為解釋,他指了指鐵鏈子。
小矮子微笑著,一臉的客隨主便。
「諾瑞爾先生?」
「哦,您可一定得信!」小矮子往前湊了湊身子,興奮得雙目熠熠發光,「這事兒誰都知道!那位女士的親哥哥——體面人——神職人員——伍德霍普先生,那位女士去世的時候他也在場,都是他親眼所見。」
「魯克羅庫塔,」他低聲道,「起立。」
斯特蘭奇像是思索了片刻。「我的徒弟,」他說道,「我的徒弟們都是魔法師。曾經想要拜諾瑞爾為師的男男女女都是魔法師。齊爾德邁斯也是。斯剛德斯也是。還有亨尼福特。訂閱魔法刊物的讀者們都是。過去魔法師學術協會的會員們都是。英格蘭,魔法師無處不在。成百上千!諾瑞爾拒絕了他們。諾瑞爾否認了他們。諾瑞爾堵住了他們的嘴。可他們照樣是魔法師。把這些告訴他們。」他以手撫額,喘了會兒粗氣,「樹對石語;石對水言。一切並沒我們想象的那麼困難。讓他們讀讀寫在天邊的字跡。讓他們問問垂落的雨簾!約翰·烏斯克格拉斯昔日的盟友還都在。我派出信使,去提醒石頭、天空和雨水別忘了它們古老的諾言。讓他們……」斯特蘭奇又找不到合適的詞表達自己的意思了。他用手在空中比畫著。「我解釋不出,」他說,「魯克羅庫塔,你能明白嗎?」
「哦,呵呵!會告狀的來啦!是啊,真是,詆毀一個正直的人,詆毀威靈頓公爵親任的魔法師,你的話真是分量十足啊!克里斯托弗·德羅萊特,全國聞名的騙子、小偷、惡棍!」
「那魔法師造出來的生物,」白毛先生道,「他派它們回英格蘭,給天空、大地、高山、河流帶去指示。他這是在糾集烏衣王過去的盟友。不久它們就會聽命于英格蘭的魔法師,而不是我!」他大吼一聲,吼出了憤怒與絕望,「我已經懲罰過他了,懲罰他的手段我還從來沒在我敵人身上用過!可他仍跟我對著干!他怎就不認命呢?他怎就不死心呢?」
弗蘭克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坡夫人?」
「勇氣?你在說什麼呀?這根本不是勇氣!這是敵意,純粹的敵意!咱們這一向都大意了,史蒂芬!咱們讓英格蘭的魔法師乘虛而入,佔了便宜。咱們一定要想個辦法擊敗他們!咱們要加倍努力,爭取把你推上王位!」
「哦,真是的!太嚇人了,不是嗎?他們簡直是天下最懶惰的傢伙!他們滿腦子只想自己方便!可您還守在威尼斯——您是魔法師的一位真朋友啊!」他頓了頓,「這話沒錯,對不對?」他換了九九藏書種很不一樣的口氣問,「他除了您就沒別的朋友了?」
「只是我講不太清楚。還是指給您看比較容易。」
小矮子不說話了。
格大夫搖了搖頭:「你無論說什麼都無法讓我相信這樣的誹謗。斯特蘭奇是個正人君子!」
「好。那你把我剛交給你的口信重複一遍。再給我講一遍。」
「哦!」弗蘭克道。
斯特蘭奇拿過杯子,一飲而盡。杯子從他手上滑落。德羅萊特發現——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發現的——斯特蘭奇變了。星空之下,他黑色的身影漸漸癱軟下去,腦袋也耷拉了。德羅萊特心想他是不是喝醉了。可無論什麼東西——就那麼幾滴,怎會讓人醉呢?何況他身上也沒有烈酒的氣味兒;他聞著就像一個幾禮拜沒洗衣服洗澡的男人而已;此外,倒是還有種味道——前一分鐘還沒傳過來呢——一種人上了年紀且跟五十多隻貓在一起的味道。
四周圍一片黑暗。難道自己進了隧道,或是地窖?不會是入了土吧!可無論哪裡都一樣恐怖,因為他完全不知自己是怎麼到這兒來的,也不知該如何離開。他隨後感覺到一絲清冷的微風吹上臉頰;抬起頭來,他看見冬日里散發著寒光的星星。黑夜!
「是不是沃特·坡爵士,我猜?」
「不,」聽小矮子的語氣,他彷彿是在考慮什麼,「不是沃特爵士。」
「啊,也許不一定非從這裏看,」弗蘭克承認,「樓房都給擋住了。您往前走幾步,就能看個一清二楚了。」
斯特蘭奇往四周看看。突然,他抓住德羅萊特的外套,將他揪到自己面前。德羅萊特能覺出斯特蘭奇口中的臭氣吹上他的臉,而且他這回終於看清了斯特蘭奇的面目。那一雙熾烈、狂野的眼睛里映著星光,卻不見了人性與理智。
「魔法師只有一位啊,先生。既然您在這裏,英格蘭就只剩一位魔法師了。」
「是啊,是啊,您知道的。這宅子的承租人是您的一個朋友。他過去在紐卡斯爾還是約克,總之是個北方城市當過魔法師——只可惜我想不起他叫什麼了。諾瑞爾先生似乎干過什麼害了他一次——也可能是兩次。於是,坡夫人瘋了以後,齊爾德邁斯就把他看管的瘋人院薦給了沃特·坡爵士,算是一點點補償。」
「那個……那個……」斯特蘭奇似乎很難把握自己的思緒,雙手在空中抓來抓去的,「坡的那個老婆叫什麼來著?」

格大夫不屑一顧地哼了一聲。「這事兒也怪,」他慢悠悠地說道,「你說你是斯先生的朋友派來的,可你一直都沒告訴我這些朋友是誰。到處去宣傳人家是謀殺犯的,肯定不是一般的朋友。」
這個冬日,史蒂芬正待在哈里大街沃特·坡爵士家馬車房的馬廄里。沃特爵士新買了一對品相極佳的靈緹,家裡的男僕們可高興了,每天為了來看狗總要消磨掉好長時間——他們邊看邊聊,懂與不懂的都要扯幾句它們上了獵場會有多棒。史蒂芬知道自己應當制止這種行為,可實際上他才懶得去管。家裡的男僕羅伯特今天請他去看狗的時候,史蒂芬非但沒有說他,反而穿上外套、戴上帽子跟他一道去了。這會兒,羅伯特跟養馬的夥計們在那兒圍著狗興奮,而他覺得自己就像隔了層臟污的厚玻璃板在看一樣。
德羅萊特的衣裳仍浸透了海水,天氣又是那樣苦寒。所在的城區他並不認得。沒人主動過來幫他的忙,他漫無目的地遊盪了好久,走得精疲力竭。後來,他碰巧走過一片認識的廣場,才得以尋回他租了個單間住的小客棧。進屋的時候,他已渾身無力、瑟瑟發抖。他脫了衣服,拚命沖洗身上的鹽。洗完,他就倒在了自己那張小床上。
「咱們要提防那魔法師,」德羅萊特道,「別人都被他的謊言詭計給騙了——尤其是你家主人。所以說,你我二人齊心合力、集思廣益至關重要,好將他的詭計公之於眾。好啦,告訴我,弗蘭克,你可發現什麼事或是那魔法師無意間留下過什麼話柄——總之可有任何引起你懷疑的跡象。」
德羅萊特嚇得弱弱一聲驚叫。
「是嗎?我很榮幸!讓我做什麼我都肯!謝謝您!謝謝您!」他嘴上這樣說,心裏卻不知斯特蘭奇會把他扣留多久;一想到這兒,他的心就化成了一灘水。
「是他們嗎?」
「是的,」格大夫道,聲音裡帶著疑問,「不過我姓格雷斯蒂爾,先生,不是格雷菲爾德。」
「我怎麼知道魔法師就不在這裏?」他心想。他開始挨個兒檢視那些幽黑的石像,看可會有一尊是喬納森·斯特蘭奇。一旦開始,就很難再停下來;在他想象中,若把目光移開片刻,沒準兒哪尊石像就會動起來。剛差不多說服自己可以放心地離開教堂了,他的目光落在個東西上——只是門廊幽深的黑暗裡一丁點兒不尋常的跡象。他定睛細看。那兒有個東西——或者人——躺在台階上。是個男人。他四肢叉開著趴在石階上,彷彿是暈倒了,面朝下,一隻胳膊揚起來抱著腦袋。
「是的,我是有,不過……」格大夫道。
斯特蘭奇站起身來,沖德羅萊特走了幾步。德羅萊特直往後退。藉著星光,德羅萊特更清晰地看到了魔法師的模樣,他逐漸能夠辨認出他曾經相識的眉眼五官。斯特蘭奇打著赤腳,外套和襯衫都敞著懷,臉明顯有些日子沒刮過了。
他覺得自己被搡進了冬日暗林里的一片樹叢。樹木無邊無際,黑柱之間由細細一道白色的冬日天光相隔。他低頭看去。新生的小樹苗把他穿了個透;它們鑽出他的身體,戳破他的手腳。他的眼皮再也合不上了,因為嫩枝從裏面冒了出來。蟲豸由他耳朵蠢蠢出入;蜘蛛借他嘴巴築巢織網。他發覺自己已經在這片樹林里蜷曲了多年。他對這片林子知根知底,這片林子對他也是心知肚明。哪是樹木哪是人,再也說不清。
「望穿堂?這名字我知道。」
「那就是斯先生的幾位徒弟?我想不起來他們叫什麼了。」
「哦,當然可以!咱們去哪兒呢?」
小矮子先把腦袋歪向一邊,后又歪向另一邊。他微微一笑,神情就彷彿剛知道了個秘密,正準備講出去震一震天下的。「您肯定知道的吧,」他說,「斯特蘭奇謀殺了自己的太太?」
1月中旬的一天上午,格雷斯蒂爾大夫走出大街門,駐足整理手套。一抬頭,正巧看見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在街對面的門廊里避風。
「艾瑪·溫特唐?」
形容詞拉了長長一串,這小矮子似乎已經不記得原本打算說什麼了;根據格大夫對他敏銳的觀察,他已經走神了。

他大口大口地吸著氣,吸得渾身顫抖、苦不堪言。待呼吸漸漸不那麼困難了,他嘔出一腔又一腔冷鹹的海水來。之九-九-藏-書後過了很久,他就只閉著眼躺著,就好像一個人依偎在戀人的胸口上。他腦中空無所想。假如心頭尚有一絲慾念,就是讓自己在這兒永遠地躺下去。過了許久,他回過神來,先是意識到石頭上一定特別臟,后又發覺冷得可怕。他開始奇怪周圍怎麼這麼安靜,怎麼沒人過來幫他一把。

可格大夫已經不再費神去聽了。他動起了心思。他突然想到,之前這小矮子上趕著非要做自我介紹,可不知為何到現在都沒再提。格大夫正欲問他姓甚名誰,這小矮子扔出一個問題,一下把他腦子清空了。
像從幽暗的水底站起身來似的,德羅萊特醒了。是誰把他放了——斯特蘭奇,那片樹林,還是英格蘭本身?他不知道。可他能體會到這東西將他重新打入他自己腦海里時的那種不屑。遠古的精靈一個個離開了他的身體。他的思想和感觸漸漸退化到人類所能及的程度。他頭暈目眩,想起之前遭受的一切就覺得天旋地轉。他仔細檢查自己的雙手,揉了揉身上曾鑽出樹來的地方。一切還都健全;哦,但是疼啊!他抽噎著往四下里看去,尋找斯特蘭奇。
「哦!好幾個人呢——肯德爾-布萊爾太太、蒲柏勛爵、加拉哈德·丹內西爵士、安德希爾斯小姐……」小矮子不假思索地大聲唱出一長串名號,都是目前正居住在威尼斯及周邊城鎮的英格蘭、愛爾蘭和蘇格蘭的先生女士們。
最後這段對話動靜大、帶著怒意。堂倌和顧客都好奇地朝一人獨坐的德羅萊特看去。他又坐了一會兒,等似乎沒什麼希望再在街上碰見格大夫了,他也離開了咖啡廳。他沿街行走,運河裡的水極為奇異地蕩漾起來。浪花湧起,一路跟著他,偶爾沖他腳邊悄悄突進、衝鋒,漫過了運河沿。然而,這一切他都沒有發覺。
斯特蘭奇從外套口袋裡掏出個東西,遞給了德羅萊特。這玩意兒看上去是個類似鼻煙壺的小匣子,只是比一般鼻煙壺略瘦長些。德羅萊特接過來放進了自己的口袋裡。
這人毫無徵兆地翻了個身。
廣場上有一座教堂。就算是在星光下,外牆也顯得猙獰恐怖。石柱累累,雕像支棱。天使個個張開雙翼,將號角舉在嘴邊;影影綽綽的一個人形在石檐下伸出雙臂;黑洞洞的拱頂上,一張張有眼無珠的面孔俯視著德羅萊特。
小矮子把腦袋沖這邊歪歪又沖那邊歪歪。見無論如何也躲不開這麼直接的問題,他只好答道:「德羅萊特。」
「是了,就是它。艾瑪·溫特唐。她身在何處,目前?」
格大夫吼了一聲,聲音里夾雜著煩躁與怒氣。他站了起來:「我一定把在威尼托區的英國住家都走個遍,警告他們不要同你講話!我這就去。我才不祝你晨安!我才不跟你道別!」說著,他往桌上甩下幾枚硬幣就走了。
格雷斯蒂爾大夫說到做到。他走訪了城中所有的英國家庭,警告他們不要跟德羅萊特說話。德羅萊特不怕。他把目標轉移到僕人、堂倌和剛朵拉船夫上。根據以往經驗,他知道這個階層一般要比他們伺候的主人消息靈通得多;假如消息不靈通,怕什麼!他可以親自把消息傳達給他們,算是撥亂反正。要不了多久,一大批人就會知道斯特蘭奇謀害了自己的老婆;就會知道他在聖馬可大教堂企圖用暴力脅迫格雷斯蒂爾小姐嫁給他,幸虧來了一支奧地利部隊從中干預;就會知道他曾與拜倫勛爵約定,等將來有了妻子、情人,二人將共享。德羅萊特想到什麼就拿去編排斯特蘭奇,可他的創造力並不強,為他提供情報的人只要帶來隻言片語或是心裏有了半成未成的想法,他都樂得拿來利用。
德羅萊特不消吩咐二遍。他在夜色下飛奔逃離。渡鴉似乎緊隨其後。他看不到,卻能聽到翅膀扑打的聲音,也能感覺到翅膀扇起的氣流。橋過了一半,他一頭撞進刺眼的光芒里。瞬間,他被人聲鳥鳴包圍了。男男女女走著、說著、忙著他們每日里的營生。這邊沒有可怕的魔法——只是個平凡的世界——多麼好、多麼美的平凡世界。
「我可從沒聽說他是個缺乏勇氣的人,先生,」史蒂芬道,「畢竟他在半島留下不少英勇事迹。」
「哦,確實!只可惜,頭腦比他還清醒的人,都曾因染指魔法毀了一生。魔法這玩意兒,你若玩不轉,就會滅除你身上所有的好,放大所有的惡。他公然反抗他的師父——世上最有耐心、最明智、高貴、優秀……」
斯特蘭奇抬起頭,像是在蔑視著德羅萊特,可在黑暗裡,德羅萊特看不清他的表情。「我這一向確實是瘋了,魯克羅庫塔!」他咬牙切齒道,「這他們告訴你了嗎?好吧,這是實情。我瘋到現在,以後還會再瘋。不過,自打你來到這座城市,我就一直避免……我就一直避免使用某些法術,等見著你的時候,我才能恢復正常的心智。我曾經的心智。這樣的話,我才能認出你來,才能想起我打算跟你說什麼。我在這片黑暗裡學到了很多東西,魯克羅庫塔,其中一樣就是:我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我把你帶到這裏來,是為了讓你幫我。」
德羅萊特四下張望。廣場中心有口井。他走過去,發現有隻噁心的舊鐵杯子由一截銹跡斑斑的鐵鏈子拴在石頭上。他推開井蓋,搖上桶水來,把杯子舀進水裡去。他真不想碰這杯子。說來也怪,當天他遇上那麼多事情,他最恨的卻是這隻鐵杯子。他生平就愛美麗的物件,可現在卻被恐怖的東西包圍。都是他們魔法師的錯。他有多恨這幫人!
德羅萊特等候了片刻——哦,感覺上就跟過不完似的!——看可會有什麼動靜。
「我猜你這是從肯德爾-布萊爾太太那幫人嘴裏聽來的吧,」格大夫道,「那幫人什麼都不是,純是些傻瓜。」
「能。哦,能!」德羅萊特答道,雖然他根本不知道斯特蘭奇在說些什麼。
格大夫沒答話。
他坐起身來,睜開了眼睛。

斯特蘭奇伸手又要去拍打……
最終,一個人的恐懼和另一個的狂喜都漸漸消停了;德羅萊特意識到自己尚未變作那如噩夢一般的恐怖生物;斯特蘭奇則漸漸平靜下來,甚至有些嚴肅了。
他過了橋,穿行在那片房子之間。沒走幾步,小巷展開成一片開闊的廣場。廣場邊緣另有幾條巷子延伸出去。他往哪兒走呢?他想到勢必要經過的那些幽黑的暗影,那些寂靜的門廊。要是他再也走不出去了怎麼辦!他怕得頭暈,直犯噁心。
白毛先生道:「我想起1413年有一回我南下訪問新登基的南英格蘭國王。這位國王英武而謙和。他把我介紹給朝廷上的權貴,向他們講述了我無數的輝煌成就、我廣大的國土疆域、我的俠骨柔腸,等等等等。可惜,這麼富有教育意義、催人奮進的宣講,朝廷上有位貴族不打算專心聽,只顧站在那兒跟他的屬下竊竊談笑。受到這般待遇,我當時——你能想象得到的——我當時氣壞了,決心教教他們什麼叫禮貌!第https://read.99csw.com二天,這幫壞傢伙到哈特菲爾德森林附近獵兔子。我殺了他們個措手不及,我慶幸自己能想到把人都變成兔子,而把兔子都變成人。獵犬先是把它們的主人撕咬個粉碎;後來那些兔子——化作人形之後——終於可以狠狠報復一下那些追著自己騷擾的獵犬了。」說到這兒,白毛先生停下來等史蒂芬誇他這招厲害。可還沒等史蒂芬出聲,他先大呼起來:「啊,你感覺到了嗎?」
斯特蘭奇長嘆了口氣。為了講話有條理所做的努力似乎已令他精疲力竭。「你的第二個任務是……你的第二個任務是給英格蘭所有的魔法師捎個信兒。你聽明白了嗎?」
「我演示給你看,」斯特蘭奇道,「這樣你就明白了。魯克羅庫塔,假如你完成了這三個任務,你我盡釋前嫌。我不會傷害你。把這三條口信送到,你就可以回去接著在夜裡捕獵,接著吞吃世間男女。」
「感覺到什麼,先生?」史蒂芬問。
白毛先生一把抓起史蒂芬的胳膊,他二人平地飛升一般上了天,就好像突然站到高山或是高塔的頂端。哈里大街的馬車房消失了,史蒂芬眼前換上一幕新景——隨後便一幕又一幕地變換起來。一會兒是桅杆密如叢林的港口——隨後港口就好像從他腳底下飛走,瞬間換上一片冬日里灰色的海洋,海面上的航船迎風滿帆前進——接著又出現了一座城市,放眼望去遍是建築物的尖頂與精美的橋樑。奇怪的是,他並未察覺任何動態;就彷彿他二人原地不動,而整個世界正朝他們飛來。這會兒腳下出現了白雪皚皚的山峰,米米小的人影正艱難地往山頂上爬——接下來是烏峰環繞的一池如鏡的湖水——后又變為平原上的一片國土,小鎮、河流遍布其上,就像小孩子的玩具。
魔法師在不遠處的牆根底下蹲坐著,喃喃自語地念咒。他拍了牆一下;磚石鼓脹、變形,化作一隻渡鴉;渡鴉張開翅膀,一鳴驚人,直飛入夜空。他又拍了牆一下:又一隻渡鴉出牆飛走了。一隻又一隻,接連不斷,渡鴉越來越多,天上的星星都被那黑色的翅膀擋得透不出光亮。
突然,所有人都挺直身子列隊走出了馬廄。史蒂芬渾身一激靈。以往的經驗告訴他,這類反常的舉動無一例外都是在宣告白毛先生駕到。
弗蘭克又延宕了一會兒,把他對德羅萊特道德上的一些看法大聲喊出來,稱其是滿口胡言、陰險狡詐的惡棍,雜種狗,險惡、懦弱的無賴,毒蛇,豬。這些話罵出來自然能讓弗蘭克痛快些,對德羅萊特可是沒什麼大用——這會兒他已沉入水下,一個字也沒聽著。
「吃自己的鞋?」格大夫驚詫道,「你聽誰說的?」
「去告訴諾瑞爾我這就去找他!」斯特蘭奇咬牙切齒道,「現在就去,快去!」
他們前方有個東西,起初看上去像是一道黑線,將天幕一分為二。待他們走近,黑線成了平地而起的黑柱,高處不見頂。
在威尼斯,每座門廊都別具一格——停留其間的人,有時也是如此。這個人頗為瘦小,雖明顯已是十分落魄,身上紈絝子弟的氣息仍然很濃郁。他的穿戴破舊得厲害,顯得寒酸,可他為了彌補,已把能擦亮的都擦亮,把擦不亮的也都刷掃過一遍。為了塗白自己一雙發黃的舊手套,他往上打了太多的白堊粉,背後的門板上都留下他一個個的小手印子。初看之下,花|花|公|子的標準配置他身上都有——一條長錶鏈、錶鏈上一串印章掛件以及一副長柄眼鏡;可若再細看幾分,就會發現他戴的根本不是錶鏈,而是一條俗麗的金緞帶兒,在他精心安排下,它穿過扣眼垂下來。他錶鏈上的印章掛件也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只是一串錫制的桃心、十字、聖母護符——義大利小販給一兩法郎就賣的玩意兒。最好瞧的要數他的帶柄眼鏡——帶柄眼鏡是一切紈絝子弟的愛物。他們用它嘲弄似的盯著那些穿戴不如他們時髦的人看。這古怪的小矮子估計是覺得沒帶這件東西就跟沒穿衣服似的,於是在本該掛眼鏡的地方掛了一隻廚房用的大勺子。
「給您賠一千遍不是,我親愛的格大夫!有個蠢蛋通知我的時候把您的姓都搞錯了!我真是羞愧難當。我向您保證,這世上我得罪誰也不會去得罪您的!我對醫療事業懷有無限的崇敬!您站在這兒,帶著一身為人敷藥號脈的醫道尊嚴,心裏會問:『這怪傢伙是誰,敢這麼當街招呼我,就好像把我當個尋常百姓?』請允許我介紹一下自己!我從倫敦來——從斯特蘭奇先生的朋友那裡來。他們聽說斯先生的精神錯亂到那個地步,一陣陣發急,自作主張把我派過來看看他怎麼樣了!」
德羅萊特一頭栽倒在地,聲聲尖叫不已;斯特蘭奇則爆發出陣陣大笑——那樣詭異、瘋狂的笑聲——笑得他深深彎下腰去,在廣場上打著趔趄。
咖啡廳內,是躲避1月里寒濕氣的好地方。屋裡暖烘烘的,煙氣朦朧——也許嫌暗了點兒,可暗也暗得舒服。刷成棕褐色的四壁頂棚因年代久遠、煙草熏蒸,顏色已經發黑;可酒瓶子晶瑩,白鑞酒杯發亮,釉面極光的陶器和鑲了金框的鏡子閃耀著華彩,又把一切變得喜興熱鬧起來。一隻渾身潮乎乎、懶洋洋的西班牙小獵狗在爐子前面的方磚地上趴著。格大夫的手杖不小心蹭著了它的耳朵,這畜生晃晃腦袋,打了個噴嚏。
「你說什麼?」
這小矮子明顯是以為格大夫耳朵聾了,提高聲音又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這事兒我跟誰都沒說呢。我主人我都沒告訴。」
四周的房屋漆黑一片,毫無動靜。唯一在動、在亮的東西就是星星。它們組成的星群在德羅萊特眼中就好像閃閃發光的巨大字元——是一種看不懂的字母。在他看來,準是那魔法師把星星組合成字、拼出咒語來害他。無論往哪個方向張望,能看到的只有黑夜、星星與沉寂。沒有一座房子上著燈,假如德羅萊特聽說的屬實,這裏的房子都已空無一人。當然,除非那魔法師還在裏面。
有一群盤旋著朝他們飛來。空氣里突然起了騷動,千雙翅膀齊振,嗡嗡隆隆,聲響巨大。塵土、細砂泛布叆叇,飛入史蒂芬的雙目鼻喉。他深深彎下腰去,拱手扣住鼻子,好擋住這股惡臭。
「是他們逼我來的。拉塞爾斯和諾瑞爾。拉塞爾斯把我欠的債還清了,我才出了王座監獄。我一直都是你的朋友。」說這話的時候,德羅萊特略遲疑了一下;就算對方真是個瘋子,也不大可能會相信他的。
突然間,那小矮子出了門廊,走到格大夫面前來。他把頭一歪,講起了英國話:「您是格雷菲爾德大夫嗎?」
「真的?」
「你姓什麼?」格大夫問道。
白毛先生沒有回答。他們走近了些,史蒂芬才看出那並不是煙霧。一大群黑色的東西正從塔里往外飛。是渡鴉。成千上九_九_藏_書萬的渡鴉。它們這是從威尼斯起航,飛往史蒂芬和白毛先生來的方向。
史蒂芬看了看馬廄的門。
四周一片靜寂。雪花飄落。他尖叫起來……
德羅萊特講了起來。多年來搜集、複述自己認識人的惡意流言,他記人記事的本領是好的。第一條他重複得完整無缺,重複第二條的時候,他就開始編造麯解,說了幾句什麼魔法師們站在雨里、觀看石頭。
「哦,明白了!可是……」
「出門就行。您從這裏就能看見。」
「我必須先警告你,」格大夫等堂倌送上咖啡、白蘭地之後才說,「城裡關於斯特蘭奇先生的傳言什麼樣的都有。有人說他召來了女巫,用火給自己變了一個僕人。你當然不會相信這一派胡言,但做好思想準備也沒有害處。你會發現他變了,變得很慘。強說他沒變,就是犯傻。可他心底里沒變。他一切高貴的品質和優點都還跟從前一樣。在這一點上,我確信無疑。」
水拍在他身上就好像拳打腳踢一般,激得他渾身刺痛,撞得他呼吸困難。他墜入昏濁的深淵。他不會游泳,心想自己一定是要淹死了。可在水裡還沒過幾秒鐘,他感覺自己又被一股大浪拽了出來,飛速托著前行。時不時地,浪偶然會將他推上水面,他才得機會換口氣。他時時刻刻處於極度的恐懼中,卻無力自救。有一回,激流將他高高托起,一瞬間他看見了陽光下的碼頭(地點他沒有認出來);他看到起著泡沫的白水衝擊著石頭,浸潤著人與房屋;他看到人們驚懼的面孔。他知道他還沒有像自己所擔心的那樣被衝進海里,可即便如此,他也沒發覺這浪花有任何非自然的地方。浪有時候帶著他猛往一個方向沖;有的時候則是一片混亂惶惑,他以為必是大限已到。突然間,水似乎受夠了他,動作戛然而止,他被扔上個石頭台階似的地方。他隱隱約約感覺到空氣的寒冷,朦朦朧朧看出周圍有房子。
「您有個女兒,對不對?」
「什麼?」格大夫沉默片刻,隨後爆發出個似笑非笑的聲音,「我不信。」
一個剛朵拉船夫介紹他認識了一家布店的老闆娘,瑪麗安娜·塞加蒂——拜倫的情人。借通事之口,德羅萊特恭維話沖她說了一籮筐,並把倫敦貴婦見不得人的秘密講給她聽。那些貴夫人,他向她保證,可遠不如她漂亮。她告訴他,據拜倫勛爵說,斯特蘭奇大門不出,在自己房間裡邊喝葡萄酒和白蘭地,邊作法施咒。所有這些都不算太有趣,但她把她對拜倫勛爵詩里那位魔法師的一點點了解也告訴了德羅萊特:那魔法師如何與邪靈廝混,如何與眾神及全人類對抗。德羅萊特兢兢業業地用這些虛構搭建起自己的謊言。
斯特蘭奇走上前來,卻沒有接那遞上來的杯子。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隻小瓶子,遞給了德羅萊特。「往水裡滴六滴。」他說。
一層冷而薄的霧氣籠罩著倫敦城,似乎是有意模仿史蒂芬涼薄的生活狀態。近來,他感覺壓在自己身上的巫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沉重。喜悅、溫情與平靜如今在他眼中都變得那樣陌生。唯有那最悲苦的情感能夠穿透他心頭叆叇的幻術,比如憤怒、怨恨與沮喪。他與他的英國朋友之間的分歧加深了,疏離加劇了。白毛先生也許是個惡魔,可當他控訴起英格蘭人的驕傲與自以為是,史蒂芬很難否認他話這麼說是有道理的。就連喪冀那個可怕的地方有時候都像個宜人的避難所,幫他避開英格蘭人的傲慢與歹毒;至少在那裡,史蒂芬不必為自己是誰而道歉;在那裡,他一向享受著貴客的待遇。
德羅萊特往前走了幾步。「這兒嗎?」他問,一邊仍四處張望。
一陣沉默之後,斯特蘭奇低聲道:「我認得你!」
格大夫大吃一驚。斯特蘭奇的朋友為什麼偏要去問這些人而不來找他?「你沒聽我剛說過的嗎?這些恰恰就是我說的那種愚蠢的胡說八道!」
之後的兩天里,他躺在床上發高燒。他夢見了無法形容的東西,夢裡凈是黑暗和魔法,還有大地漫長而冰冷的歲月。睡夢裡,他也無時無刻不充滿了恐懼,就怕醒來以後發現自己被埋在了地底下或是被冬日里的枯枝穿了心。
格大夫寓所的街門就在他們身後,可他對這小矮子的厭惡與時俱增。他雖然急著想幫斯特蘭奇和斯特蘭奇朋友們的忙,卻不願意把這矮子請進家門。於是他叨咕了幾句,說什麼家中僕人這會兒進城辦事去了,再走幾條街有家小咖啡廳,不如一起去那裡。
一陣沉默。德羅萊特不知斯特蘭奇究竟聽懂了多少。隨後,斯特蘭奇說道:「艾瑪·溫特唐沒有瘋。她在外人眼中是瘋了。可那都是諾瑞爾的過錯。他召來個仙子讓她起死回生,作為報答,他准許那仙子以各種方式控制她。那個仙子還曾威脅過英格蘭國王的人身自由,並用法術又蠱惑了至少兩位英格蘭百姓,其中一位是我的愛人!」他頓了一頓:「你的第一個任務,魯克羅庫塔,是把我剛剛對你說過的話轉達給約翰·齊爾德邁斯,並把這東西交給他。」
「他們把她送到約克郡一間瘋人院里去了。這本是個天大的秘密,可我查到了實情。我在王座監獄有個相識,他兒子的心上人是做裙衣的裁縫,這件事她全知道,因為她負責坡夫人在約克郡穿的衣裳——約克郡那邊可是冷得很。他們把她帶到一個叫作望什麼什麼的地方——我是說坡夫人,不是那個裁縫。望什麼來著。等等!我能想起來!這地方我知道的,我發誓!約克郡的望穿堂!」
「所有的門都震了一震!」
「妙極了!」德羅萊特微笑道。
「是這樣,」德羅萊特急切地說下去,「假如你肯幫我一兩個小忙,我就會告訴我朋友你有多中用,我敢肯定他會當即拍板說你就是他想找的人。」
「你是夜之狼!你吃的是世間男女!你的生父是鬣狗,生母是母獅!你的身體像頭獅子;你的蹄子是一分為二的。你無法回頭看背後。你只有一顆長牙,沒有牙床。可你能變作人形,仿人聲說話,把人類騙上鉤!」
德羅萊特努力要笑。他一向利用笑聲來安撫自己的獵物。笑能令人舒心,不是嗎?大家湊一塊兒都是朋友?然而,從他嘴裏出來的聲音只是一種古怪的嘶鳴。
「那麼現在,」斯特蘭奇靜靜地說道,「我就把你打回原形!」他舉起雙手。「急急如律令!」他喊道。
「謝謝您!謝謝您!」德羅萊特感激地喘息著,不一會兒便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情,整個人嚇住了,「三條!可是,先生,您只告訴我了兩條啊!」
於是弗蘭克和德羅萊特走出門。德羅萊特四下里看去。四周是能想象到的最尋常的威尼斯街景。他們面前就是一條運河,河對面是一座棕黃色的教堂。一個女僕正坐在敞開的大門口給鴿子拔毛;臟污的羽毛散落一地,在她面前圍成一道又發灰又發白的半圓。目光所及之處,無不是樓房、雕塑、盆栽、晾晒衣物,層層疊疊、九九藏書雜亂無章。而極目遠望,就可以看到那平地而起的一柱黑暗,表面光滑而清透。
「我認得你。」斯特蘭奇又低聲說了一遍,「你是……你是……」他雙手在空中比畫,就好像在畫什麼魔法符號,「你是一隻魯克羅庫塔!」
斯特蘭奇沒答話。他轉過身去,喃喃自語。
「不,不,不!」他乞求道。他靠著碼頭的石階往後縮,抽抽搭搭哭起來。
他覺得自己躺在泥土之下,躺在英格蘭國土之下。多少歲月過去了;雨水與寒意在他體內滲透;石頭在他體內挪移。在那片寂靜與黑暗裡,他生長得巨大無比。他變成了土地;他變成了英格蘭。一顆星星低頭看他,同他說話。一塊石頭向他提問,他用石頭的語言回答了它。河流在他身旁盤轉;山坡在他手下萌發。他張開嘴,呼出一片春意盎然……
「不是,不是!」德羅萊特乞求道。他還想說點兒什麼;他想說他根本不是那樣的東西,想說斯特蘭奇大錯特錯,可他嘴裏發乾,舌頭嚇得不中用,已經吐不出詞兒來了。
「各種可疑的跡象。那位女士是中了魔。她被魔法控制得死死的,從早到晚幹了什麼一概不知。誰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都是她丈夫搞的鬼。他自然打算靠法術逃避懲罰,而諾瑞爾先生對那可憐的女士充滿了同情,真的是充滿了同情,一定不會讓他得逞。諾瑞爾先生誓要將斯特蘭奇繩之以法。」
「他看見什麼了?」
德羅萊特漲紅了臉,惡狠狠地沖格大夫眨眼。「您說這話還不是便宜自己!」他咬牙切齒道,「斯特蘭奇是個有錢人,您打算把閨女嫁過去!您這樣體面在哪裡,我親愛的格大夫?體面在哪裡?」
弗蘭克蘸著灑出來的紅酒在桌上畫圓圈,看樣子是在考慮。「也許會吧。」他說。
鳥群飛走了,他驚魂未定地問:「這都是些什麼啊,先生?」
到了第三天中午,他恢復的程度足夠起床去港口了。他在港口找到一艘回朴次茅斯的英國船。他把拉塞爾斯為他準備好的信件和公文交給船長過目。信上許諾,船隻要把人送回英格蘭,就會收到一大筆好處費,簽發人是全歐洲最知名的兩位錢莊主。
第五天,他坐上了回國的船。
他覺得自己站在英格蘭的一座山坡上。雨正在下;雨水在風中盤旋打轉,好似灰色的鬼魂。雨打在他身上,他也變得像雨水一樣細瘦。雨水沖走了思想,沖走了記憶,沖走了所有的是非善惡。一切都像石頭上的泥巴似的被沖刷了個乾淨。雨把自己的思想與記憶灌了他一腔。道道銀針插滿山坡,像精細的網紗,像手臂上的脈絡。忘了自己是個人——或者說曾經是個人,他變成道道雨水,隨之滲入了泥土。
儘管怕得不行,德羅萊特仍特別想抓住那魔法師晃一晃。假如覺得這麼干有用的話,他也許真動手了。怨天尤人的淚水滑下了他的臉龐。這回斯特蘭奇會因為第三個任務完不成而殺掉他的,可完不成又不是他的過錯。
「是煙嗎,先生?這座塔著火了?」史蒂芬問。
「哦,我看也是!不過您究竟有沒有送您女兒出城呢?」
「魯克羅庫塔,你為什麼要到這裏來?不,等等!我知道的。」斯特蘭奇打了個響指,「是我把你帶到這裏來的。魯克羅庫塔,告訴我:你為什麼要監視我?我做過什麼事是非得藏著掖著的?你怎麼不來這兒問我?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你的!」
「鹵……」德羅萊特跟著重複道。
「從來沒人想得起。那幾位是天下最不容易被記住的人了。」
「哦,還有拜倫勛爵……」格大夫提起話頭。
大體來看,這座黑柱表面光滑得像塊玻璃玉,可就在比屋頂稍高一點的地方,暗影扭轉飛旋,自柱體噴薄而出,在空中漸漸飄遠。這都是些什麼東西,史蒂芬無法可想。
當天,弗蘭克如約而至。德羅萊特點了一壺粗釀紅酒,為他倆各斟滿一盅。
「幫什麼樣的忙?」弗蘭克問。
格大夫仔細把這些怪現象記在心裏,準備當笑料說給朋友聽。接著他便想起自己在這個城市唯一的朋友就是斯特蘭奇,而斯特蘭奇已經不再關心這樣的事情了。
德羅萊特拔出了塞子。他手抖得太厲害,直擔心自己會把這瓶東西全灑到地上。斯特蘭奇似乎根本沒在意;德羅萊特晃晃瓶子,往水裡灑了幾滴。
「你說什麼?」
「魯克羅庫塔,」斯特蘭奇突然走回來,說道,「給我拿點兒水喝!」
「他們說您把她送出了城?」
「您是格雷菲爾德大夫嗎?魔法師的朋友?」
史蒂芬和白毛先生來到威尼斯高空一塊地方歇腳(他們歇在什麼東西上,史蒂芬決心不去猜想)。夕陽西沉,腳下的街道和房屋一片晦暗,天與海卻是一片光芒:玫紅、乳藍、玉黃、珍珠白,幾種色彩和諧調勻。整座城市就好像飄浮在一片明亮的虛無之上。
他來了,一頭銀髮,一雙藍眸閃閃,一襲綠衣鮮亮,令昏暗窄仄的馬廄蓬蓽生輝;他大聲地說笑個不停——史蒂芬是不是像他一樣相見歡,他從未有過片刻的懷疑。他跟那些僕人一樣喜歡那對獵犬,還招呼史蒂芬過來一起欣賞。他用自己的語言同它們講話,狗兒快活地上躥下跳,對他似乎比對之前見過的所有人都要著迷。
「可是什麼?」
小矮子沒搭茬兒。
然而,整個威尼斯德羅萊特最想收作心腹的就是弗蘭克。格雷斯蒂爾大夫侮辱了他,他一直咽不下這口氣,很快便下定決心——最好的報復就是教唆格大夫的男僕跟格大夫對著干。於是,他給弗蘭克去了封信,請他去聖保羅區的一家小酒鋪。令他意外的是,弗蘭克竟然答應了。
「是啊,可您還沒告訴我第三條是什麼哪!」
「弗蘭克?」他用一種柔和而幽怨的聲音提起了話頭,「前幾天我剛跟你家主人聊過——我猜你是知道的。他似乎是個很難對付的老頭——一點兒都不體諒人。但願你在他那兒過得還好,弗蘭克?我提這個只是因為我有個特別好的朋友——姓拉塞爾斯——他前些日子剛剛說起在倫敦想僱到好用人太難了,假如有人能幫他找個好男僕,他覺得多少錢他都肯掏。」
黑暗。
「哦!咳,頭一樣再簡單不過了!實際上我跟你一說,你就會上趕著去做了——就算沒有回報也無所謂。你瞧,弗蘭克,我擔心有些特別可怕的事不久就會發生在你家主人和他女兒身上。那魔法師對他二人有無盡的惡意。我試著勸過你家主人,可他太固執,就是不肯聽我的話。我一想到這些,連覺都睡不著。我恨自己那麼蠢,沒能把事情解釋得再清楚些。他們是相信你的,弗蘭克。你可以稍微暗示幾句——別對著你家主人,去找他妹妹和他的女兒——暗示斯特蘭奇是壞人,讓她們多加小心。」說完,德羅萊特又講述了阿拉貝拉·斯特蘭奇如何被他謀害以及他和拜倫共妻換妾的勾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