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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暴風雨與謊言

第六十章 暴風雨與謊言

「弗洛拉,親愛的,」她叫道,聲音已經有些抖了,「希望沒把你嚇著。這暴風雨太可怕了。」
面對這麼有理有據的論證,弗洛拉沒有作答。
姑姑下樓去廚房了。她心情恢復了不少,自信這似乎持續了一上午的驚嚇與恐慌終於到了落幕的時候。她這麼想可是大錯特錯了。
她雙手撐著露台邊沿,身子探進咆哮著的黑暗;雨水淋透她的裙衣,暴風扯亂她的秀髮,她都當沒發生一樣。
弗洛拉嘆了口氣,說自從來了義大利,自己就被調|教出一種對華美、複雜玩意兒的嗜好。
弗洛拉走到窗前,拉起姑姑的手,對她說風雨一定很快就會過去的。又一道閃電照亮了這座城市。弗洛拉鬆開姑姑的手,拔下窗戶扣栓,急切地跨到窗外的露台上。
米尼凱洛追著她上了露台,用他粗大、平扁的雙手指引著她,就像羊倌用柵欄圈羊似的,好歹把她趕回了屋裡,那小心謹慎勁兒真令人意想不到(雖說天生的鬱悶氣質他一刻也未甩掉)。
弗洛拉還真提過一次要出去玩,可那番經歷極為奇異。格大夫在帕多瓦待了大約一個禮拜的時候,她說她特別想到海面上去。
「貓和那種霉味兒!聞著像個老太太住的屋——咱們去卡納雷吉歐看望的那個老太太。這船上有貓嗎?」
后一道閃電讓她看清了這面鏡子。鏡子很醜,擺在這間屋裡顯得太大;她知道自己從來沒見過這東西。
這次奇異的旅行之後接連幾個禮拜,弗洛拉都沒再表示過出門的意願。她姑姑有時會試著勸她到窗邊的椅子上坐一會兒,好能看看大街上的情景。義大利人的街道總有喜劇上演。可弗洛拉偏偏特別喜歡昏暗角落裡的一把椅子,頂上就是那面詭異的鏡子;她還養成一種奇怪的習慣,總要把鏡中屋子的映像跟實際情況做對比。比方說,她會突然對鋪在椅子上的一條披肩產生興趣,再參考一下鏡子里的倒影,說:「這披肩在鏡子里看著不一樣了呢。」
弗洛拉看著她姑姑,臉上集合了愧疚、尷尬、叛逆以及另外一些很難定義的神情。「沒什麼!沒什麼!」她大聲道。
1817年2月
「我還是去一趟,去提個醒。」
弗洛拉誰也沒理睬。她坐在那裡,身子靠在船邊上,一副沉思的模樣。她的右胳膊伸到了船外邊的水面上。
「好吧,親愛的,我得說我覺得你這麼干實在有點兒傻,不過這回你一定也嚇得夠嗆!你是因為害怕才哭的嗎?」
這句大概是用來回答她以為姑姑一定會問她的話的。可姑姑問的無非是:「哦,親愛的,你上哪兒了?這麼個天氣幹嗎非得出去?」
「是的。披肩在鏡子里看上去是棕色的,可它實際上是藍色的。您難道不這麼覺得?」
「親愛的,你肯定這就是你想要的?」姑姑問她,「這地方陰森森的,船上魚腥味兒特別大。」
話題就此撂下,格家姑姑並不覺得遺憾。風雨、驚嚇、突然冒出來的鏡子,已經讓她受夠了。家裡為何多了面鏡子這問題既然已經有了答案,至於鏡子是怎麼跑到那兒去的,她也就暫時先拋下不管。幸好還有些更為舒心的話題可以救急:弗洛拉的裙衣怎麼辦,鞋子怎麼辦,弗洛拉會不會著涼,以及弗洛拉必須趕快把身子擦乾,換上睡袍,下樓坐到客廳的火爐邊上吃點兒熱的。
天漸漸亮起來了。在去廚房之前,格家姑姑檢視了一番鏡子。那面鏡子極大、極華麗;其實就是威尼斯礁湖區的穆拉諾島上生產的那種鏡子。「說實話,我挺奇怪你竟會喜歡這面鏡子,弗洛拉。上面這麼多渦卷、螺紋、玻璃花——你一向偏愛樣式簡單的東西啊。」
「是的,我想……哦,可魔法師們另當別論!斯先生是有敵人的——不止倫敦那可怕的老頭子一個!您一定不能訓我做了錯事。我為做好事費盡心血,而且我相信我也已經做成了!您知道嗎,他之前用的一種魔法等於是在毀他自己——昨天我說服了他,他已經棄之不用了!他向我許諾他絕對不會再用了。」
「哦,他不會忘的!我想了個法子讓他忘不了!」
「可幹嗎非得保密九九藏書呢,弗洛拉?」她爸爸問她,「一保密,不就等於告訴你這裏面有事兒嗎?意圖正當的人沒有秘密。他們幹什麼都是開誠布公的。」
「親愛的!弗洛拉!弗洛拉!躲開雨!」
「是的,我知道,」弗洛拉立刻答道,「那是我的鏡子。」
「可她那是下雪,不是下雨。」她對自己說。她一邊滿處找弗洛拉,一邊不斷地重複:「下雪,不是下雨。下雪,不是下雨。」隨後她想起來:「沒準兒她一直都在客廳里待著呢。屋裡那麼暗,她又是那麼一聲不吭的,我很可能只是沒察覺到而已。」
「您沒瞧見嗎?」弗洛拉大叫起來,「那邊有個人!那邊,就在那角落裡!您能看出是誰嗎?我想……」她突然住了嘴,無論想到了什麼,她都沒有說。
博妮法齊婭拿來了毛巾,隨後便立刻同格家姑姑一起動手,打算把弗洛拉的裙衣擦乾;弗洛拉在她倆之間被推得打轉,她倆推的方向有時正相反。與此同時,她二人齊齊對米尼凱洛派發緊急號令:格家姑姑一口磕磕巴巴的義大利語,語氣卻十分堅定;博妮法齊婭則飛快地講著威尼托地區的方言。她們的號令就如同她們推著弗洛拉打轉,很有可能是彼此矛盾的——因為米尼凱洛什麼也沒辦,只是一臉不懷好意地看著她們倆。
可她姑姑哪裡肯聽。弗洛拉只許在火爐邊坐著不動地兒,雙腳歇在腳凳上。
待她二人又回到客廳里,格家姑姑說:「瞧,暴風雨都快過去了。看樣子又回海邊去了。真怪!我記得那是雨來的方向啊。我看你那些綉線也跟別的東西一塊兒讓雨給糟蹋了吧?」
格雷斯蒂爾姑姑在帕多瓦租了套房子,窗外能看見果子市。住這裏,上哪兒都特別方便,且租金一個季度只要80塞齊尼(約合38幾尼)。格家姑姑覺得攤到了便宜,十分滿意。然而有些時候,由於下手太快、決心太大,猶豫與懷疑事後再來也已經晚了。這正是目前的情況:和弗洛拉住了不足一個禮拜,姑姑就開始挑這房子的毛病,並開始反思當初應不應該就這麼租下了。這房子雖說古老、漂亮,可那哥特式的窗口小得很,且好幾扇外邊都擋著石露台;換句話說,屋裡特別容易暗。若在從前,這根本不成問題,可眼下弗洛拉需要精神支柱,而(姑姑心想)幽暗與陰影——不管效果多麼別緻有趣——對她來說實際並不算好事。這房子不僅黑,後院里還左一位右一位地站著幾尊石頭女人像,石像經年曆久,如今已披了常春藤織起的面紗與斗篷。毫不誇張地講,這些石頭女人面臨著徹底被藤蔓吞沒的危險;目光只要一落在石像上,格家姑姑就想起喬納森·斯特蘭奇那可憐的太太——才那麼年輕就死了,死得又那麼莫名其妙,她不幸的命運似乎已經把她先生給逼瘋了。姑姑只盼弗洛拉不會有這樣陰鬱的想法。
沒人顧得上琢磨她這是去了哪兒。此後的半個鐘頭,上演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家務戰:米尼凱洛同風雨搏鬥,設法合上窗板;博妮法齊婭同黑暗搏鬥,磕磕絆絆地去尋蠟燭;而格家姑姑這才發現,自己剛剛一直用來表達「窗板」這個意思的義大利語詞指的其實是「羊皮紙」。他們仨挨個兒發了脾氣。而就算城裡所有的鍾齊齊敲響,格家姑姑也沒覺出情況有多大好轉。敲鐘是因為人們相信鍾(作為神佑之物)可以驅散(那顯然是惡魔創造的)暴風和雷電。
準是因為格家姑姑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弗洛拉才又含糊地補了一句:「我沒想到這場雨會下這麼久。」
格家姑姑、博妮法齊婭和米尼凱洛都站在窗邊,他們見識了頭一道閃電是如何將他們熟悉的景緻統統變作哥特風格的畫面,看了令人不安;電光之下,處處是蒼白、怪異的強光與錯位的投影。緊接著,雷聲當頭劈開,整間屋子都震了一震。博妮法齊婭低聲向聖母及幾位聖人求告。格家姑姑是一樣的驚慌,為求安慰,本也樂得仿效,可身為一名英國國教教徒,她只喊得出「天哪!」「好傢夥!」以及「老天保佑!」——沒一樣有太大幫助。
又是電光一閃。那女人還站在剛才的地方,面朝格家姑姑。「這是喬納森·斯特蘭奇太太的鬼!」她心想。她往前邁了一步,那陌生女人也如此效仿。突然間,她恍然大悟,如釋重負——這兩種感覺在她心上比例相當;「是個鏡子啊!真傻!真傻!叫自個兒的影子給嚇著了!」她是那樣開心,簡直要笑出聲來,可突然又不動了;害怕並不是什麼傻事,一點兒都不傻;那個角落裡根本沒擺過鏡子九九藏書
「我將來什麼都告訴你們,我保證,」她說,「可現在還不行。我沒有做壞事。我的意思是說……」她臉紅了,「……除了沒對姑姑說實話——為此我難過極了。可有些秘密不是我的,我不能往外說。」
沒人答話。
最終,房子是安全了——或者說差不多如此了。格家姑姑把剩下的活兒交給博妮法齊婭和米尼凱洛,拿了根蠟燭回客廳去找她的侄女——姑姑忘了之前曾見她離開了客廳的。弗洛拉不在那裡,不過格家姑姑發現那屋的窗板米尼凱洛還是沒給關上。
「不貴。一點兒都不貴。」
「可是,弗洛拉,」格大夫憂傷地說,「你這麼說才更讓我著急。你讓他對你許諾——你把自己當成誰了,能有這個權利?這你得解釋解釋。你不會連這都不明白吧?親愛的,你跟他私定終身了嗎?」
「哦,那敢情好,是不是?」
她給她在威尼斯的哥哥去了封信,求他趕緊過來。在他來之前,她決心什麼都不再提。後半天里,她一直仔細觀察著弗洛拉。而弗洛拉與平時無異,只是偶爾在面對姑姑的時候臉上似有愧歉之色——愧歉得沒甚來由。
「什麼又來了?」姑姑煩氣地問了他一句。
「我……我出去買點兒綉線。」
可她不是要出海旅行。她不想離開帕多瓦。不,她是打算乘坐小艇或別的什麼船,只在海上待一兩個鐘頭,也許更短。但她希望立刻動身。於是第二天,他們就跑到一個小漁村去了。
「有什麼事兒嗎,親愛的?」姑姑問,弗洛拉的姿勢說不上哪裡讓她覺著有點兒彆扭,「你不舒服嗎?」
「我記不確切了。肯定是剛剛才送過來的。」
「好了,親愛的,希望你是看錯了。這會兒誰站在大街上,我都心疼。盼他們能儘快找個地方躲躲。哦,弗洛拉,看把你淋成什麼樣了!」
起先,一陣大風吹透了城鎮。這風可不把門窗放在眼裡。沒人知道縫隙在哪兒,風似乎都知道,於是屋裡屋外颳得一樣猛烈。格家姑姑正和弗洛拉一起坐在二樓的小客廳里。窗上玻璃開始震動,姑姑正在寫信,信紙從她手下逃脫,滿屋亂飛。窗外,天色漸漸變暗,直暗到如夜色般漆黑一片;雨簾從天而降,一襲襲令人睜不開眼。
「又來了!」格大夫大叫一聲。
「沒有,姑姑,」弗洛拉直起身子坐好,整了整手裡的雨傘,「我很好。您二位不反對的話,咱們現在就可以回去了。」
弗洛拉在客廳里。她在那兒等著她爸爸呢——終於要談談了,她看上去甚至有點兒如釋重負的樣子。格大夫頭一個問題還沒問出口,她突然道出了一腔懺悔。這是一顆鬱積過重的心在釋放。她淚流成河,坦白自己見了斯特蘭奇。她見他站在樓下那條街上,知道是在等她,於是她跑出家門去見他。
「不,」弗洛拉會嘆口氣,「您是對的。」
弗洛拉轉過身來沖她姑姑說了句什麼,可他們誰都沒聽清。
又一陣眼淚淌下,可見她並不真像自己宣稱的那樣已經不再愛他了。可聽她說了這些,她爸爸和姑姑的心裏總算踏實點兒了。他們相信,她對喬納森·斯特蘭奇的感情早晚會壽終正寢的。就像格家姑姑當晚說的那樣,弗洛拉可不是那種對無望的愛情空幻想好多年的女孩子;她這人太理智了。
「弗洛拉!」姑姑大喊。
姑姑大叫一聲:「誰?」
雷聲炸響,緊接著就是一片漆黑,只剩燭光兩點。可不知為何,那陌生女人手裡的蠟燭似乎什麼都沒照亮。更奇怪的是,這間屋就好像莫名其妙地變寬敞了;那手拿蠟燭的女人離格家姑姑出奇地遠。
她快步走出屋去。她感覺若躲開不看那充滿邪氣的鏡子,自己的頭腦還能再清楚些。她上樓上到一半,https://read.99csw.com聽見些響動。聲音似乎是從弗洛拉的卧室傳來的,於是她打開門往裡看去。
「我告訴你,魯伊莎,」格大夫道,「現在說破大天去,我都不肯跟他的處境對調。他一靠近,是個人就跑。從梅斯特雷走到斯特拉,他肯定一個活人也沒見著——只剩下死寂的街道、棄耕的田野。從今往後,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就是無人之境了。」
她姑姑和爸爸都是有耐心的,只是格大夫自己覺得有點兒勉為其難。他來一趟義大利不是為了在一間還沒自己威爾特郡的舒服宅子一半大的公寓里干坐著的。私底下,他直發牢騷,說看書、繡花(目前弗洛拉最喜愛的兩樣娛樂)在威爾特郡不一樣可以干,還便宜不少呢。姑姑訓了他幾句,讓他閉嘴。假如弗洛拉打算用這種方式悼念喬納森·斯特蘭奇,那他們必須由著她。
格大夫不出聲了。「弗洛拉,」他過了一兩分鐘才說,「你忘了,親愛的,我在威尼斯的時候經常見到他。他目前的狀態根本守不住諾言。到時候他連自己許過什麼諾都忘了。」
「可有誰會在暴風雨的當口送貨呢!就算真有人傻到這個地步,也會先敲門的——而不是這麼偷偷摸摸地作怪。」
她回了客廳。又一道閃電,屋子的面目變得不再尋常。牆壁成了煞白一片;傢具和其他擺設都成了灰色,就好像統統變成了石頭。格家姑姑發現屋裡還真有個人,嚇得渾身一激靈——是個女人,卻不是弗洛拉——這女人身穿深色的老式裙衣,站在那裡,手裡的燭台上插著根蠟燭,正看著她——這女人的臉完全藏在暗影里,眉眼五官根本看不見。
「我非常肯定,姑姑。」弗洛拉說著,爬上船,在一端坐定。她姑姑和她爸爸也跟著上來了。迷惑不解的漁夫揚帆出海,直到往哪個方向看都只有泱泱灰水蕩漾,蒙蒙灰霧像堵牆似的圍攏著水面。兩個漁夫滿懷期待地看著格大夫,格大夫只好一臉疑問地看著弗洛拉。
她上樓去弗洛拉的卧室查看:還是沒弗洛拉的影兒。小餐廳里沒有,姑姑自己的卧室里沒有,她們飯後偶爾去的另一間稍微小些的客廳里也沒有。接下來又查看了廚房、門廳和園丁的小屋;哪兒都沒有弗洛拉。
「好吧,咱們待會兒就可以出去,你需要什麼咱都能買回來。市場上做買賣的可憐人,我真替他們難過。攤子上的東西准都已經毀了。博妮法齊婭正給你熬麥片粥哪,親愛的。我這兒琢磨,有沒有告訴她讓她用新牛奶呢。」
「不是的,爸爸!」又一陣眼淚奪眶而出。她姑姑又撫又抱哄了好一會兒,她才算勉強鎮定下來。待又能正常說話了,她說:「我們沒有私定終身。我確曾喜歡過他,可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您一定不能在這方面懷疑我!我讓他對我許諾,是因為朋友一場。也是為了他的愛人。他覺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可那魔法對他健康與理智的破壞性那麼大,我知道她不會願意的——無論為了什麼,無論情況有多危急!她現在再也無法為他指引方向了——於是要靠我替她把話說到。」
格家姑姑渾身發冷。
廚房裡,跟博妮法齊婭和米尼凱洛站在一起的是兩個她從沒見過的男人。博妮法齊婭似乎還沒開始給弗洛拉熬粥,她連麥片、牛奶都還沒從櫃櫥里拿出來。
「哭?沒有,沒有!您看走眼了,姑姑。我沒哭。都是雨水,雨水而已。」
姑姑當真開始害怕了。有個惡狠狠的小聲音悄聲在她耳畔低語,說喬納森·斯特蘭奇的太太後來無論遭了什麼神秘的噩運,起初也是在相當糟糕的天氣里突然間就沒了影兒。
「是嗎?」她姑姑會問,一臉茫然。
在博妮法齊婭和另外兩個男人不停的插嘴幫襯下,米尼凱洛告訴她在暴風雨的過程中,有好幾個人抬頭髮現烏雲之間有道裂縫。往裂縫裡看去,景象著實令他們驚懼;裂縫露出的並不是他們以為的晴朗碧空,卻是漆黑的夜幕和滿天的星斗。這暴風雨根本不是自然現象;這暴風雨是為了掩蓋斯特蘭奇那黑柱靠近而被生生造出來的。
她這意思是要出海旅行嗎,他們問。一家人坐船去羅馬九*九*藏*書或者那不勒斯也沒什麼不可以呀。
「弗洛拉,出了件怪事。我不知怎樣跟你說才好,有面鏡子在……」
「你的鏡子!」姑姑更莫名其妙了。二人一時無話。「你在哪兒買的?」姑姑問。她一時只能想到這麼多可說的了。
幾分鐘前,格家姑姑想起斯特蘭奇來還沒什麼特別的同情,可她哥哥描繪出的情景是那樣駭人,她眼裡一下子湧起了淚水。「那他現在在哪兒呢?」她口氣柔和下來。
「什麼綉線?」弗洛拉道。說完,她想了起來:「哦!我根本沒走到鋪子那麼遠。就像您說的似的,這麼干太傻了。」
2月的頭一個禮拜,帕多瓦迎來了一場暴風雨。當天正午時分,這團風雷從東面(也就是威尼斯和亞得里亞海的方向)來,來得極為突然。經常出入城中咖啡館的老頭子們說,暴風雨來之前很短時間內都沒有預兆。可別人聽了都不太在意;畢竟正值冬日,暴風雨必是意料中事。
「我不記得了,姑姑。」
一瞬間,姑姑看見有個小瓶子漂在浪尖上,瓶口沒有塞子。轉眼瓶子就沉入了水底,再也看不見了。
博妮法齊婭和米尼凱洛進了客廳,借口說是來問問格家姑姑針對這天氣可有什麼指示,其實,博妮法齊婭是想跟格家姑姑一起驚嘆風雨來得有多猛烈(她倆這二人對唱演得還真不錯,雖說是雞同鴨講)。米尼凱洛大概是因為博妮法齊婭來了才跟著來的;他悶悶不樂地看著窗外的暴風雨,似乎疑心這一切都是安排好了專為給他找活兒乾的。
弗洛拉的目光越過面前兩個女人低下去的頭,直望到街面上。又是一道閃電。她身子僵住了,彷彿被閃電擊中;轉眼之間,她扭擺掙脫了姑姑和女傭緊緊抓著她的手,跑出了屋。
「你說什麼?」
「可是你這不……」姑姑沒有說下去。她本想說,你這不正哭著嘛,可弗洛拉搖了搖頭,背過身去。不知為何,她把她的披肩打成了包袱。姑姑不禁想,若沒打成包袱,那披肩還能幫她擋擋雨,她也不至於淋成這樣。弗洛拉從包袱里拿出只小藥瓶,琥珀色的液體盛了個半滿。她打開抽屜,將藥瓶放了進去。
「我去吧,姑姑。」弗洛拉要站起來。
博妮法齊婭一見格家姑姑,就抓住她的胳膊,泄洪一般迫切地沖她講起了方言。她是在說暴風雨——這點可以明確——說這場暴風雨作孽;此後再說什麼姑姑就聽不太懂了。令她著實意外的是,幫她搞懂的人居然是米尼凱洛。他操一口相當過得去的冒牌英語說道:「因國的魔法司造了它。因國的魔法司造了tempesta。」
「對了,」她心想,「她是義大利人。我得拿義大利語再問她一遍。沒準兒她是被暴風雨搞得暈頭轉向,誤撞進別人家裡了。」可無論怎麼努力,她這會兒一個義大利語詞都想不起來了。
消息迅速傳遍了全城,引起市民強烈的不安。黑柱從前只在威尼斯一個地方嚇人——至少對於帕多瓦這邊的人來說,嚇人的東西出現在威尼斯那個地方是自然而然的。現在看來,斯特蘭奇待在威尼斯明顯是有意為之,而非受巫蠱所困。永恆的黑夜也許突然就會造訪義大利的——甚至是全天下的任何一座城市。這已經夠糟糕了,而對於格家姑姑來說,事情還要糟糕得多;除了對斯特蘭奇的畏懼,她現在又多了個不悅的發現:弗洛拉說了謊。她心裏鬥爭著:侄女說謊,是中了魔咒呢,還是因為太喜歡斯特蘭奇而放鬆了原則。她不知道哪種原因更有可能。她不知道哪種原因更可怕。
博妮法齊婭當起用人來是極好的,只是太愛數落人,且特別喜歡長篇大論地闡釋為何剛派給她的指示是錯的或是根本無法實行。她有個打下手的叫作米尼凱洛,是個遲鈍的、受氣包似的男孩子。你無論吩咐他幹什麼,他都滿腹牢騷似的低聲咕噥幾句方言,根本別想聽懂。博妮法齊婭對米尼凱洛的態度是那樣一種親近的瞧不起,格家姑姑於是猜他倆一定是親戚,不過關於這一點她目九九藏書前還沒取得任何確鑿的證據。
第二天午後一點鐘——離姑姑的信送到格大夫手上還得有幾個鐘頭呢——格大夫帶著弗蘭克從威尼斯到了帕多瓦。他們告訴姑姑說,在威尼斯,人人都知道斯特蘭奇離開了百合聖母堂教區,上了堅土。城裡不少地方都有人看到那黑夜之柱在海面上移動。柱子表面撲閃不定,黑暗扭著彎、打著旋地一探一縮,看上去就像是一柱黑色的火焰。斯特蘭奇是怎樣從水面上過來的——乘船還是純靠魔法渡海——沒人知道。他用來掩蓋自己行動的暴風雨是走到斯特拉才變出來的,離帕多瓦還有八里地。
弗洛拉就在屋裡。她已經把他們備在屋裡的蠟燭點起來了,這會兒正從腦袋頂往上脫裙衣,裙衣已經濕透了。她的襯裙和長襪也好不到哪裡去。往床邊的地板上隨便一扔的鞋,已被雨水泡透,毀得沒了樣子。
「貴不貴?」姑姑問,「看上去得花不少錢呢。」
一家子既然又團聚了,格大夫和姑姑急於繼續旅行觀光。姑姑想去羅馬看古建築和手工藝品——聽說是令人嘆為觀止的。可弗洛拉對藝術品的遺迹再也沒有興趣了。她說她還是哪兒都不去最高興。她大部分時間連大門都不出,除非真是迫不得已。他們提議外出散個步或是去一座留有文藝復興時期祭壇壁畫的教堂里去看看,她都拒不作陪。她會嫌外邊下雨、路面太濕——話倒是沒錯;那年冬天帕多瓦雨水特別多,可以前她從沒把下雨當回事過。
這問題問得怪。無論坐在個位置上,都能將漁船每一個角落盡收眼底;船上沒有貓。
「好啦,親愛的,我肯定你說得沒錯。不過我是看不出什麼區別的。」
可既然價錢談妥了,房子也租下了,格家姑姑乾脆動手,儘可能地把屋裡布置得明亮、喜慶。她一輩子沒浪費過蠟燭、燈油,可為了努力讓弗洛拉情緒變好,她不再計較日常開銷。樓梯上有塊地方特別黑,其中一級台階走向實在奇特,以至於出人意表,為了防止有人滾下去摔斷脖子,姑姑堅持要在那台階上方的架子上放一盞燈。燈日夜點著,也日夜招博妮法齊婭不痛快。博妮法齊婭是隨房附贈的一位義大利女傭,已經上了歲數,比格家姑姑還錙銖必較。
於是,就這樣布置著屋子,每日里鬥著博妮法齊婭,同時伴隨著換個新城市小住帶來的各種討喜或不討喜的新發現,格家姑姑的日子滿噹噹,凈是些有意思的事;然而,她目前最主要也最神聖的職責是想辦法哄弗洛拉開心。弗洛拉已經養成了沉默與獨處的習慣。姑姑同她講話,她就高高興興地答;而她自己先挑話頭的次數實在是少之又少。在威尼斯的時候,他們一切娛樂活動基本都要靠弗洛拉調動;可現在,姑姑提議上哪兒去探訪,她不過是跟著去而已。她自己喜歡乾的事都是不需要伴兒的。她獨自散步、看書,在小客廳或在每天大約一點鐘照進小院子的淡淡一線陽光里獨坐。她不如從前坦率,也不像過去似的那麼相信別人、什麼都肯對人家講;看這情形,就好像有人——也不非得是喬納森·斯特蘭奇——讓她失瞭望,她決心以後更獨立一點。
無論當前發展還是未來潛力,無論建築特色還是歷史淵源,這村子都乏善可陳——事實上,除了離帕多瓦比較近以外,這地方再沒有什麼值得參觀的理由。格大夫先到小酒鋪打聽,后又上當地神父家諮詢,直到他聽說有兩個比較可靠的小夥子願意帶他們到水面上去。格大夫要給錢,他們沒意見,不過他們覺得有必要先說明白——那邊可沒什麼好看的;天氣好的時候,都沒什麼好看的。而這會兒天氣並不好,下著雨——雨的大小足以令他們在水面上受罪,卻不足以驅散四周灰色的濃霧。
「他已經回自己百合聖母堂那邊的住處去了,」格大夫道,「一切都還跟從前一樣。我們一聽說他來過帕多瓦,就猜到他是為了幹嗎了。於是我們也儘快趕來。弗洛拉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