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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忽聞咆哮聲,我破林中靜

第六十二章 忽聞咆哮聲,我破林中靜

「那又怎樣?」這是拉塞爾斯的聲音,「你也沒別的事可做。」
子彈擊中了德羅萊特的大腿,瞬間,灰白的樹林間綻開一朵紅彤彤、濕漉漉的血肉之花。德羅萊特尖叫倒地,摔進一叢石楠里。他拚命想爬出去,可腿已經廢了,石楠枝又扯住了他的衣服;他掙脫不了。他回頭髮現拉塞爾斯追了過來;恐懼與苦痛已令他面目全非。
「我覺得你肯定聽不懂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
「你怎麼不直接把他殺了呢?當場,就在那片黑暗裡動手?當時就你一個人吧,我估計?沒人會發現的。」
德羅萊特又伸出手來:「把我的匣子還我。我還得……」
「你說他交給你三條口信。還差一條呢?」
「你這是什麼意思?」拉塞爾斯環顧四周,有點兒不那麼泰然自若了,「斯特蘭奇派了這些樹監視咱們嗎?」
「你會嗎?好吧,那歡迎你自己去威尼斯試試。」
「你說什麼?」德羅萊特道。
雖然周圍無人目擊,雖然能感到血在自己耳內、胸前、渾身各處奔流撞擊,但拉塞爾斯決不允許自己表現出絲毫的不安:他覺得這才是正人君子的品行。
「在那片黑暗裡——在威尼斯——不過他這就回英格蘭。」
德羅萊特嚶然作聲,像是嚇得哼唧。他盯著拉塞爾斯,眼神古怪而迷亂。他似乎要說點兒什麼。隨後卻一轉身,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往樹林里逃去。
「哦,你錯了!你大錯特錯。你必須儘快帶我去倫敦!」
拉塞爾斯在馬上極鎮定地坐著。馬兒不安地來回踱步,可拉塞爾斯自是巋然不動。接著,他換上一種溫和些,卻也更為險惡些的聲音說道:「你究竟在說什麼啊,斯特蘭奇?你竟敢在我面前提斯特蘭奇?我警告你再張嘴之前先好好想想。我已經相當不滿意了。當時給你交代得夠明白了,我覺得。要你在斯特蘭奇離開威尼斯之前一直待在那裡。可現在你回來了,而他還在那邊。」
「那枝石楠是他的胳膊,我猜,」拉read.99csw•com塞爾斯默想著,「那塊石頭……興許是他的心臟?真是夠小也夠硬的。」他笑了起來。「斯特蘭奇的法術就是這麼荒唐可笑,」他發了話,並沒特意對誰說,「早晚反過來把自己害了。」他翻身上馬,往主路那個方向騎回去了。
拉塞爾斯皺起了眉頭:「你喝多了嗎,還是在做夢?諾瑞爾沒派你干過任何事情。假如他有用得著你的地方,他會通過我,讓我找你的,何況……」
「也許你是對的。不過你瞧,我帶著手槍呢;他們能有多亡命,我不比他們差。」
「你這個傻瓜!」拉塞爾斯道,啪的一聲將匣子扣上,揣進了自己兜里。
片刻的沉默。
德羅萊特愣愣地瞪著他,就好像一個字兒都沒懂。他大叫起來,聲音尖利而激動:「可我手上有那魔法師的指示!他讓我給各種各樣的人帶口信!我必須這就開始,一個小時都不能耽誤!」
拉塞爾斯兩手一攤,四下里看了看,就好像要請樹林子作證,聽聽這話有多麼可笑:「你真心以為我會容你毀了諾瑞爾?換句話說就等於毀了我?」
「我也沒辦法呀!我那會兒必須得回來!你不明白。我見到他,他告訴我……」
「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約翰·烏斯克格拉斯!這名字我真聽煩了!可如今他們仍然念叨個不了。就連諾瑞爾也這個毛病。我真想不通;他四百年前不就已經失勢了嘛。」
「我不知道。」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拉塞爾斯驚奇地發現一根小小的幼芽鑽出了德羅萊特的右眼(左眼已經被他一槍轟掉了)。常春藤的須蔓盤上了他的脖頸、胸口。冬青新枝刺穿了他的手掌;樺樹幼苗鑽透了他的腳面;山楂荊條彈起,衝破了他的肚腹。他看上去就好像是被林間樹木釘死的。然而,樹木並未就此罷休;它們繼續生長著。金棕、鮮紅的樹莖扭作一團,遮了他殘缺不全的臉;他四肢與軀幹里的能量都被植物和其他生物吸了九*九*藏*書走,於是漸漸腐朽。沒過多長時間,克里斯托弗·德羅萊特就已所剩無幾。樹木、石頭和土地將他收入各自體內,然而就算是以樹木、石頭和土地的形象再現,這個人曾經的模樣還是能辨認出一點點。
「他終於來了。他來了。」德羅萊特喃喃自語,快步迎上去。「你上哪兒去啦?」他嚷道,「我已經等了好幾個鐘頭了。」
「你說什麼?」
「什麼?你都懂了,我反倒不懂?看來你在義大利這段時間變聰明了不少啊。」
「哦,可我還得……」德羅萊特伸手欲奪,自知徒勞。
「是的。我告訴過你的——我有他托我轉達的口信:一條給齊爾德邁斯,一條給諾瑞爾,還有一條給英格蘭所有的魔法師。」
拉塞爾斯舉起手裡的馬鞭:「真不知你在說些什麼。」他把馬往德羅萊特那邊趕,甩開了鞭子。可憐德羅萊特生來不具備跟人動手的勇氣,他就這樣被轟著趕著,哼哼唧唧地進了樹林。一根石楠枝掛住了他的袖口,他驚聲尖叫起來。
「他這麼說的?」
拉塞爾斯開了第二槍。
德羅萊特打量他片刻,才陰沉著臉發了話,暴露出曾經的一些性格:「你穿得多講究啊!可說實話,你要知道,你這麼炫富可不太明智。你就不怕劫道的嗎?這是片窮山惡水,我猜附近就有各種亡命刁民。」
德羅萊特的目光低垂下去,掃著地面。他的身子似乎在衣服里越縮越小。他的痛苦往無可再添里又添了幾分。你會以為他這是因舊罪重提而感到羞恥,實際上並不是這樣。「我害怕。」他悄聲吐露道。
「你有什麼鬼毛病,你還沒明白嗎?口信你送不到了——除了給諾瑞爾那條,那條我親自去送。」
拉塞爾斯帶著些許厭惡打量著德羅萊特,把他一臉的愁容和一身污漬斑斑的衣服盡收眼底:「你確定他真沒這麼干?」
「不,不,」他喃喃自語,「什麼都不是。掉了片枯葉子——僅此而已。」又是喀嚓一聲脆響,像是冰凍裂九-九-藏-書了木頭或石頭。恐懼蒙上了他的雙眼,他只好定睛再看。「只是一片枯葉而已。」他喃喃道。
「不是諾瑞爾。是斯特蘭奇!」
「樹林子裏面!」德羅萊特臉上僅存的一絲血色都褪掉了,「哦,不!絕不!我不去!別逼我!」
「你這蟲豸!夾在斯特蘭奇和諾瑞爾這樣兩個人之間,你能怎麼辦?你就等著被碾死吧。」
「我以為他會把我變成什麼可怕的東西。」
拉塞爾斯只好動手去解那些結,皺眉撇嘴,苦相連連,表現出深深的嫌惡。解開手絹子,他便把匣子打開了。
「喂,你小點兒聲,」拉塞爾斯道,「讓人家聽見還以為正殺人呢。」
拉塞爾斯把手一抬:「我不想在這麼敞亮的地方談這些。咱們再往樹林子裏面走走。」
「我要告訴齊爾德邁斯:坡夫人的起死回生不是像諾瑞爾所說的那樣完成的——他有個仙子幫忙,那仙子後來幹了些什麼事——不好的事——然後我得把一隻小匣子交給齊爾德邁斯。這是第一條口信。接下來我要去告訴諾瑞爾:斯特蘭奇回來了。這是第三條口信。」
「斯特蘭奇說什麼樹對石頭說話,石頭對水說話。他說魔法師能從樹林、石陣這類地方習得魔法。他還說約翰·烏斯克格拉斯的舊日同盟至今仍屹立不倒。」
拉塞爾斯想了想:「那隻小匣子裏面裝的是什麼?」
拉塞爾斯氣得嚶然作聲。「匣子在哪兒?」他大聲問,「給我!」
1817年2月初
德羅萊特左半邊腦袋開了花,彷彿磕開個雞蛋或是掰碎個橙子。他抽搐了幾下子就不動了。
「到時候再說。」拉塞爾斯自霧氣里現了身,收韁繩勒住馬。他高檔的衣帽上綴了滴滴露珠,如同撲了一層銀粉。
德羅萊特伸手從大衣兜里掏出個臟手絹子包著的東西。手絹子費盡機巧地打了多少個複雜的結,只為防止匣子自動打開。德羅萊特把這東西交給了拉塞爾斯。
「怎麼會不知道?難道有九九藏書什麼東西把它封死了嗎?魔法?」
他們直走到一片林間空地上。拉塞爾斯翻身下馬,將馬兒拴到一棵樹上。他從馬鞍上的槍套里取出兩把手槍,往左右大衣兜里一揣。隨後他轉身沖德羅萊特發了話:「也就是說,你當真見著斯特蘭奇了?好。再好不過了。我以為你肯定沒那個膽量面對他呢。」
2月初的一個黎明:林間有個交叉路口。樹木之間的空隙霧蒙蒙的看不分明;樹的黑影好像已經滲到空隙裏面去了。兩條路沒一條有大用,皆是凹凸不平、年久失修;其中一條比鄉間小道強不到哪兒去。此地偏遠,地圖上都不標的。這地方連名字都沒有。
一種新的聲音傳來了。一時間他完全慌了,判斷不出聲音是從哪兒來的;後來他才聽出個所以然:馬蹄聲。他沿路往前細看。霧氣里模模糊糊有個污漬似的灰點子,是一個人騎著馬向他逼近。
德羅萊特爆發出一陣痛苦的長嚎:「求求你,求求你!別讓我失信於他!你不明白的。他會殺了我,甚至更糟!」
德羅萊特突然想到點兒什麼。「另一匹馬呢?」他問。
德羅萊特等在路口邊。他身旁既沒站著馬匹,也不見拉著車的馬夫,無法解釋他是怎麼來到這裏的。可他顯然已經站了些時候了;他外套的袖子上白白的全是霜。身後一聲微弱的啪嗒令他猛地轉過身去。可那邊什麼都沒有:還是那連綿不斷的謐林。
拉塞爾斯根本沒費力去追。他直接舉起槍來,瞄準,開火。
「不是我的錯!不是我的錯!我哪兒敢逆著他!」
「要是我的話就動手了。」拉塞爾斯道。
「不,不。不是這麼回事。我不知如何解釋。它們都等著我呢。它們都認得我。我不往那邊去!」德羅萊特想不出用什麼詞來形容他所經歷的一切。他伸著胳膊舉了一會兒,像是以為自己能讓拉塞爾斯看到那蜿蜒在自己腳邊的河流、那刺穿自己身體的樹木,還有那曾經化作自己五臟六腑的石頭。
「他現在在什麼地方?」
「哦九九藏書,是啊。真容易啊,不是嗎?他個頭高、腦子靈、動作快、心腸狠。我哪樣兒都不具備。」
德羅萊特緊閉雙眼,拚命搖頭:「這我也不知道。」
拉塞爾斯笑了:「我還以為你情願不回倫敦呢。你欠的債能還清——我還清的——可在倫敦,恨你的人、得機會就要害你的人仍然到處都是。」
「都要轉達什麼?」
「那你是什麼意思,快說。跟你講這麼半天,我已經開始煩了。」
拉塞爾斯大笑出聲:「你不會是打算告訴我,匣子在你手裡捏了好幾個禮拜,你還沒打開看過吧?就憑你?別逗了,過去你來我家的時候,我一分鐘都不敢讓你單獨待著,否則我的信就都被人看了;我的個人私事第二天一早也就眾所周知了。」
他有個貼身男僕,這人就愛在《新門刑歷》和《罪犯紀實》上找謀殺案和絞刑的記錄來讀,樂此不疲。拉塞爾斯偶爾也拿來翻翻解悶。這類紀事文章有個突出特點:兇犯無論在行兇過程中有多果敢,事後很快就會受情感所迫,做出不理智的反常舉動,必會因此功虧一簣。拉塞爾斯懷疑這裏得有多大水分,不過為了安全起見,他還是自我檢視了一番,看看內心可有悔恨或畏懼的跡象。他一樣也沒找到。實際上,他唯一的想法是這世上又少了一樣丑東西。「說真的,」他自言自語道,「要是早個三四年就知道會有今天,他準會求我動手了。」
「另一匹馬呀!我好騎著回倫敦的馬呀!哦,拉塞爾斯,你個榆木腦瓜!沒有馬我怎麼回倫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