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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蒙內利先生,或曰仙靈鰥夫

西蒙內利先生,或曰仙靈鰥夫

隨後保姆用一塊布裹著孩子離開了。
她們實在太不關心鄰里了,不過我還是很耐心地講了見到約翰·常青履的經過,以及在永望宅的見聞。但我越是詳細描述,她們就越發認定附近沒這個人,也沒這座宅院。
我欽佩他的理智,不過這實在令我驚訝。不過我隨即想起來,她跟我說話時,有好幾次語法錯誤,而且措辭也都是方言。我想,這位先生大概也和許多前人一樣,因迷戀著碧藍的眼眸和燦爛的金髮而不顧門第締結良緣,之後又追悔莫及。
「約克。」
1811年12月10日下午2點,無望宅和永望村之間的樹林里
他很快就過來,對我鞠了一躬。
「你在說誰,西蒙內利先生?」蓋瑟柯爾大小姐問。
「不過最重要的是,」約翰·常青履說,「你挑中的這個出生地,假如托馬斯·仙木去過義大利的話,一定是最令他滿意的地方。不是華麗的威尼斯,不是雄偉的羅馬,不是高貴的佛羅倫薩,卻偏偏是熱那亞——那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倒映著濃重的陰影,回蕩著不祥的迴音!」
「看起來不像吧,」我說,「她應該是自願走的。她沒受過多少教育,很可能根本沒考慮過道德家庭之類的問題。」
「你願意留下來和我喝一杯嗎?」他問,「我有些很特別的事情要問你。」

「嗯,」她說,「媽媽和埃德蒙姨媽肯定會極力反對的,但是保密又有什麼用?你不了解她們。唉,要是她們知道你的優點就不會反對了。不過她們會同意的。我們得花很長時間同她們爭執,請求她們同意,越早讓她們知道,我們就能越早如願以償。我得做出痛哭流涕的樣子,你也得表現得很難過。我還得生點病才行,不過這需要時間,我現在看起來太健康了。」
我無話可說,也許是沮喪的心情流露在了臉上,那兩位夫人的態度溫和了不少。她們說我在本教區的住處已經收拾好了,埃德蒙夫人還問我上頓飯是什麼時候吃的。我承認從昨晚開始滴米未進。她們便邀我一起用餐,眼睜睜地看著我摸過的每一件東西——精緻的瓷器,雪白的亞麻餐巾——全都印上了又黑又油的手指印。
我認為作為教區長,我應該說說他妻子以示安慰,可是我對她幾乎一無所知。我想不出說辭來稱讚她的美德。而她的美貌我也沒看出來;我只見到她分娩時和臨終時的痛苦。於是我原原本本地跟他說了事情經過,然後簡單說了幾句。在我自己聽來,我好像是在因為誤殺他妻子而道歉。
另一位女士埃德蒙夫人這時終於說話了:「覺得更麻煩的是,普羅瑟羅博士給我們送來了一個學者。我們教區只有高石府供紳士們交際。此外,除了蓋瑟柯爾夫人一家,您的教區居民全是山區農民、牧羊人和小商販這類粗人。西蒙內利先生,您的學識在這兒完全是浪費。」
它突然就加速了!跑得飛快!我們很快離開大路,跑進一片茂密的森林,四周長滿橡樹、梣樹和冬青;落葉飛舞,雨水滴落,我和那位先生像陰沉空氣中的幽靈般飛快跑過!我們忽而跑到極高處,破碎的灰色雲彩在我們周圍散開,彷彿通往天國的大門!荒野里灰藍色的水塘、被風吹歪的山楂樹林、頹圮的灰色石牆、教堂的廢墟以及溪流從我們身邊一一掠過。我們翻山越嶺,終於來到一座雨霧繚繞的山谷,站在一所孤零零的大宅門口。
我對教區長的宅子非常滿意,甚至想長期住下去。這是座古舊的石頭房子。天花板低矮,每個房間的地面都各有高低,山牆比煙囪還多。而且一共有十四個房間!我到底該拿這十四個房間幹什麼才好?
「而且保姆也跑了。」他狠狠盯著黛朵,「從來沒有人這麼阻撓過我。等我揪出這一切壞事的主謀——兄弟,你覺得我該怎麼做?」
「哎呀,對。他離開你母親后,並沒有到永望宅來,因為他東遊西盪,這邊廂看會兒賽馬,那邊廂看會兒鬥雞。過了幾年,他又給我寫信,說仲夏時分將到我這裏來住很長一段時間。但是這次,他才走到卡萊爾附近的一個村子,就和兩位年輕女子墜入了愛河……」
「蓋瑟柯爾,沒錯。」他隨即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沉默了片刻。「七個禮拜前,我成了鰥夫,」他說,「我從未這麼長久地沒有妻子陪伴,在娶英國女人為妻之前都沒有過。不過說實話,我對婚姻早已厭煩透頂了,我希望你能給我一點建議:這些女人中,哪個最適合我呢?」
「聽見了,」她說,「我已經說了我願意。是沒聽說話。你該給聖誕劇提些意見。伊莎貝拉想演最漂亮的角色,直到最後一幕她才被證清白。瑪麗安說沒有義大利語台詞她就不演。簡根本就沒搞清楚要幹什麼,她最好是別說話。亨麗埃塔完全聽我指揮。還有,哦,我希望演熊!一隻可愛的、聰明的、會說話的熊!必須要跳舞,像這樣!你可以當水手或者車夫,我們有水手帽和車夫的靴子。西蒙內利先生,請告訴我,什麼戲才適合咱們呢?」
「你在做什麼?」黛朵怯生生地問道。
「我夫人?」我驚詫地問。
致蓋瑟柯爾夫人:
我身後傳來一陣低語,有人發笑,隨後是禮貌的咳嗽,繼而一個甜美而低沉的聲音說道:「哦,西蒙內利先生!」
「完全可能,」他說,「你花點工夫讀讀這封信就知道我說得沒錯。」他給我一些發黃的信紙。
1811年8月10日,劍橋大學聖體學院
「說真的,」我說,「我沒法給你什麼建議。請原諒,確實沒法!」
1811年12月9日
「他出生在哪裡?」
「沒時間了,埃德蒙夫人!沒時間了!」說完我策馬離開。
我這小氣刻薄的劍橋學究如何能不為她的迷人風度所感染呢?她說得這樣甜蜜,我幾乎要完全贊同了。最後我不得不告訴她一點實情。我說,近來我跟附近某位大貴人攀上了親戚,他對我喜愛有加。我說我很快就將繼承一大筆遺產,若果真如此,蓋瑟柯爾夫人無疑會高看我一等。
「之前確實是的,先生,但是後來你舔舔手指碰了碰我的眼睛,我眼前的景象立刻就變了。現在要是我用這邊的眼睛看,」她閉上左眼,用右眼看東西,「就看見我穿著金絲的衣服住在華麗的宮殿里,抱著最可愛的嬰兒。但是如果我用這邊眼睛看,」她閉上右眼,睜開左眼,「我就看見自己被鎖在一間又臟又破的屋子裡,照顧一個又丑又怪的妖精小孩。但是,」她急忙說(她不讓我插嘴),「不管哪邊是真的,我在這兒很不舒服,我想立刻回家。」
我覺得他這玩笑開得太離奇了。
屍體不見了。我想應該是丹多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它給帶走了。這真叫人惱火,我本想把它送去貝利先生位於倫敦大風磨街的解剖學校的。我想在走廊盡頭空屋子裡的那個嬰兒會繼承整個無望宅和約翰·常青履的其他所有財產,但是沒了黛朵的奶水,他長大了也許不會像他父親那麼惡毒了。
這個背信棄義的普羅瑟羅,打算害我窮困潦倒,不過現在看到這點卻為時已晚。我能怎麼辦呢?我沒錢,在劍橋又樹敵頗多,我一走肯定很難回去。我只能嘆氣,自稱生活節儉。
「錢是肯定有的,」她說,「公債什麼的。」
「沒關係,」我頗有自信,微笑著說道,「今天我不是來找約翰·常青履的。我來看望我的小兄弟,那可愛的小精靈……」我特意用了「精靈」這個詞,丹多也沒反駁,「……我前幾周才將他接到這個世界上來。」丹多說那孩子就在走廊盡頭的房間里。
1811年12月20日
他指指對面山坡上的草地,透過雨霧,我隱約可以看見一座古老的教堂和一片墓地。
剛開始一路很順利,但很快湧起一陣薄霧,林中的小路改變了方向。我們騎了很長的路,本來早該走出森林了,但是這片森林似乎變得比德比郡加諾丁漢郡還要大,我們還在林子里。不管選擇哪條路,我們都會穿過一座白色大門,門外面是一條光滑而乾燥的小路——周圍的雪那麼大,而小路卻非常干,黛朵好幾次問我為什麼不沿這條路走下去。我沒回答她。那是世界上再普通不過的一條小路,但是滾燙如烤爐的風從那裡吹過,風裡混合著烤肉和硫磺的味道。
常青藤不止會動,還不斷生長。很快我的腿就被新生的枝條綁在樹上;它們一圈一圈地纏住我的胸口,捆住我的右臂。它們想把我的日記本也捲走,但是我很小心,不讓受到半點損害。藤條一直纏到我的脖子,然後不動了,似乎約翰·常青履沒想好到底是勒死我呢,還是把我綁在樹上凍死。
「先生,你是猶太人嗎?」我問。
「你真是漂亮極了,黛朵。」聽我這麼說,她很高興。但是我真正看見的不過是她被帶走那天的褐色舊衣服,而且又臟又破。她的頭髮上沾滿了仙靈小孩的口水,額頭上流的血在她左眼上結了痂。她整個人看起來實在令人心酸,我對她滿心憐憫,於是舔舔手指頭,替她把眼皮上的血跡擦掉。
我說完看著他,希望能在他緊繃著的黑臉膛上找出點什麼表情。他卻一臉茫然地盯著我。
普羅瑟羅博士今早樂呵呵地到我房間來。他說:「看到我你肯定很驚訝吧,西蒙內利先生。我們還算不上那種會在房間里恭候對方的朋友。」
我只能回答這真是太好了,又問她吃喝是否足夠。
1811年11月4日
「啊!」黛朵害怕地叫起來,想把它們扯掉。
最年長的兩位蓋瑟柯爾小姐分別挽著我的胳膊,一路為我介紹本教區情況。關於本地風物和居民她們說得頭頭是道,自以為都不及她們自身來得快樂有趣,可事實卻跟她們愉快的想法正好相反。
「哦,常青履先生的僕人那天早上把我帶走了。他們不是把我安頓得很好嗎?」她快樂地笑著,「我一下子被帶上山,然後又被放進馬車裡!我跟他們說根本不用這麼費事,」她說著又親了親那孩子,「只要這可憐的小寶貝需要,我很願意餵養他。不過,唯一不好的是我不能照顧自己的孩子,常青履先生說我必須放下自己的孩子,哪怕天使跪下來求他也不行。這真是遺憾,先生,我完全可以照顧兩個孩子。」
他又說:「我給你帶來了一個天大的好消息,西蒙內利先生!你得請我喝一杯,你確實該請我喝一杯!聽了我給你帶來的好消息,你肯定會非常誠懇地請我喝一頓!」他四下里找酒瓶,腦袋扭來https://read.99csw.com扭去像烏龜一樣難看。但是我沒有酒,所以他只好接著說:「德比郡有家人是我朋友,你知道的,他們問我能不能找到一個博學的紳士去那兒當教區長。我立刻就想到了你,西蒙內利先生!他們那兒牧師的工作並不繁重。我跟你說,他們前一個牧師惠特莫先生活到九十三歲高齡,可想而知那裡多麼有利健康,那兒的空氣該有多麼清新!那位牧師為人善良,受人尊敬,但他不是學者。咳,西蒙內利先生,你會有一座屬於自己的房子,花園、果園、農場一應俱全。要是你同意的話,我今晚就寫信給蓋瑟柯爾家的人,免得他們焦急等待。」

瑪麗安是二姐,她有著紅褐色的頭髮,好像乾燥的山毛櫸樹葉;她是姐妹中最要強的。我們在一起不到一刻鐘就會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爭論起來。
「我先是讓丹多照顧那老女人,」他說,「不過您來就更好了。」他沉默了一陣,突然大叫:「喂,你愣著幹嗎?你這個愁眉苦臉的傢伙!」(我嚇了一跳,但很快意識到他是在說丹多。)「下來!幫這位好醫生騎上馬。」
1811年10月9日
我轉過身。

1811年12月17日
「我至少記得兩場決鬥,」他說,「結果死了兩個。還有一個,那人痴迷弦樂四重奏,他想要你父親的領地想得發了瘋,結果三年前,人家發現他被吊在樹上,上弔繩是他自己的一頭銀髮,他的屍體上插滿了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的琴弓,那情形好像是為音樂殉道的聖塞巴斯蒂安。去年冬天有一家人被毒死了。還有個女的穿了件睡衣就衝進暴風雪裡,結果卻是她的僕人死了。我根本不想要那塊地,因而安然無恙,不過說實話,我比他們任何人都更有權利繼承那塊地。不過名正言順的繼承人應該是托馬斯·仙木的兒子。只要他兒子宣布對那塊地的所有權,所有的糾紛都可以解決了。」他看著我。
「現在寫?」她驚訝極了。可憐的黛朵!我寫日記的時候她一直在哭。很快天就黑了,雪越下越大,雪花落在本子上弄污了字跡。
去約翰·常青履的宅子沒路可走。他的僕人們也不去耕種田地;據我所知周圍沒有田地。真不知道他們靠什麼生活。今天我似乎看見有隻老鼠架在火上烤,幾個僕人拿著陶土盤子和舊餐刀眼巴巴地等著。他們的臉藏在陰影里。(說來也怪,除了丹多和那個豪豬臉的老嫗,我從來沒看清楚過約翰·常青履的其他僕人。我一靠近他們就走開。)
「我?沒有,夫人!」
「你怎麼到這兒來的,黛朵?」
瑪麗安非常喜歡義大利語,因為她的姐妹們誰都不懂。「哦,那很好!」她同意了。
雖然他對我極力推薦,但我沒法立即回答。我知道他在想什麼。等我一離開聖體學院,他那個兄弟就能坐上我的位置了。但是我覺得,為了和他作對而拒絕這份差事也不太好。
「真高興你這麼說,黛朵。」我說。我告誡她,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她都不要露出驚訝的樣子。接著,我把頭伸出大門,呼喚丹多。
約翰·常青履是個很好的談話對象,他談吐睿智,學識淵博。今天他告訴我,加略人猶大很擅長養蜂,他的蜂蜜是近兩千年來最最美味的。我覺得很有趣,因為之前從未聽說過,所以就更加詳細地追問他。他說他還存著一罐猶大的蜂蜜,要是找到的話就給我。
我盯著鏡子看了一個多小時。在劍橋的時候,我很奇怪為什麼大家老是反對我的意見,現在我知道了,不是我說的話令人討厭,而是我這張仙子才有的臉。這張臉有種陰沉的魔力,能把我柔和的人類情感變為暴戾的仙靈惡習。哪怕我內心已然絕望,臉上顯出的也只是仙靈的輕蔑。我的懊惱成了仙靈的憤怒,我的憂愁成了仙靈的狡黠。
那個女僕讓我在大廳里等著,她去通報我來了。我正好有時間四下打量一番。地板是復古的方磚,一塵不染。每個橡木柜子、每個胡桃木抽屜、每個小桌都仔仔細細地打上了蜂蠟,顯得光彩照人,也充分顯示出女主人的勤勞。屋裡一切都乾淨、精緻、整潔,兩相對照,我可是自慚形穢。我周身邋裡邋遢、衣衫不整,還不是因為在大雨里騎行了好幾個小時,穿過茂密的樹林,之後又經過好幾個小時的煎熬,送走了一個死人,迎來了一個新生兒;我的衣服上還沾了一塊黑色的油污,我想肯定是在約翰·常青履家裡弄的。
我被約翰·麥肯錫牧師陰險地出賣了!我對此事十分謹慎,因為作為教區牧師,我還指望得到這個人的支持呢。但是他似乎是要娶蘇格蘭凱思內斯郡的一位女繼承人,她有一座城堡和方圓數百英里的廣袤荒原。我希望那裡遍地沼澤,好讓約翰·麥肯錫淹死。我只能遺憾地說,瑪麗·麥克唐納小姐無望的愛情令她非常生氣,繼而怪到我和亨麗埃塔頭上來了。她寫信給亨麗埃塔說,我絕不值得信任,她還說要告訴蓋瑟柯爾夫人和埃德蒙夫人。可是亨麗埃塔不怕,她甚至還挺期待呢。
「我叫約翰·常青履。」他微笑著說。
他們都驚訝地看著我。然後那位先生笑著說:「西蒙內利先生,您真是目光敏銳!難道您所看見的這塊布,不是最細軟最白凈的亞麻布嗎?」
「但是,親愛的,」埃德蒙夫人對蓋瑟柯爾大小姐說,「你該想到西蒙內利先生可能不會騎馬。並不是人人都會騎馬。」她說完看了我一眼,好像可以幫我擺脫困境。
1811年9月15日,德比郡喬治村
「約翰·常青履?」我驚訝極了。
「也許是我記錯名字了。」說是這麼說,但我認為我沒記錯。
有人在花園裡叫我了……
可是埃德蒙夫人對黛朵·普蒂菲始終讚譽有加,我也就不便說什麼了。之後她轉到了一個更有意思的話題上——我的前途問題。
「噓,」我說,「那是你的幻想。看看周圍。這個善良的人……」我看了看那老婦人豪豬般的臉,「……她照顧著你。你周圍都是朋友。放鬆吧。」可是她完全沒聽我說話,只是拚命呼喚著她媽媽來帶她回家。
「我們不管這種事。這種事其實很尋常。你父親的領地,英格蘭的和其他地方的加起來不比我的少,你要擁有這些土地一點也不費事。只要別人知道支持你,過不了一季你就可以在悚心宅安頓下來了。」
「唔,肯定的,埃德蒙夫人說小霍雷肖·亞瑟長得很壯實。黛朵,他們在這兒待你怎麼樣?」
1811年9月27日
出門的時候,我聽見有人把一鏟子煤鏟到火上,然後還有煤被耙子耙平的聲音,肯定沒錯。
「啊,認識!他是我堂兄。」
「好吧,傑米,」我熱情友好地對他說,「出什麼事了?為什麼那位先生很生氣?」
「我是永望村新來的教區長,黛朵。」
我發現惠特莫先生的衣服還在衣櫃里,必須承認,我先前壓根沒想到這位老先生,但他的衣服卻令他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眼前。他鞋上的突起破壞了原本的形狀,卻十分貼合他的腳。幾乎散架的假髮還沒意識到主人已經去世。褪色的長外套疊好裝起來,清晰地顯現出肘部和肩膀的線條。這感覺就像我一打開衣櫃,就發現了惠特莫先生。
「這絕不可能。」我說。
雪不斷從海綠色的天空中落下。只聽見貴格噠噠的馬蹄聲和挽具搖晃的聲音。
離開的時候,我聽見埃德蒙夫人說:「哎呀呀,好一個義大利美男子!真厲害。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我開始考慮我的婚姻問題。我沒有錢,前途不甚光明,沒有朋友相助。恐怕舍下臉皮才是眼前唯一的出路。約翰·溫德爾私下裡跟我說基督巷那書商的寡婦對我一往情深,人人都知道她丈夫留給她將近一萬五千鎊遺產。而她本人呢,我從未聽誰說她不好。她年輕、正直、漂亮、慷慨,簡直人見人愛。但我還是不能下定決心。我已經習慣於學者之間的嚴肅討論,和女性談話反而提不起興趣。與其讓我花幾個小時去聽往帽子上綁緞帶的好處,倒不如和阿奎那、阿里斯托芬、歐幾里德、阿維森納等人作伴。
「哦,肯定是記錯了,西蒙內利先生!」蓋瑟柯爾夫人說。
但他卻微笑著說:「我們這兒不屬於您的教區。這裏的確是永望宅,根據古代的條約,我是永望莊園的領主,但是歷經歲月之後,村子和這座宅子已經完全分開了,如您所見,相隔非常遙遠。」
「不是,」我有些氣惱,「我看見那只是塊破布,用來擦鞋都不配。」
1811年9月29日
「你的主人讓我帶話。」我說,「我剛才在樹林里遇見他和他的新娘。但是那位女士和別的英國女人一樣,現在正覺得緊張,她聽別人說無望宅是個恐怖的地方。所以我和你主人商量了一下,覺得最好的辦法就是帶上這個女人……」我指指黛朵,「……她們認識,看到熟悉的人她就能放鬆了。」
十一點半,簡在花園裡接受了我的求婚,然後湊近我的耳朵說:「他的臉明朗如天空,在萌動的花|蕾綻放時。」她帶著溫柔而神秘的微笑看著我,然後握住我的手。
我完全不懂他在說什麼。我隨後就和丹多一起走了,他送我回到村裡。臨走前我衝著書房裡說:「您一直沒告訴我您的名字,這太奇怪了。」
他們有的長著牛角,有的長著鹿角,有些好像昆蟲的腦袋,有些則滿是褶皺,好像發霉的橘子。他們有的大嘴一張,露出裏面的獠牙;有的嘴往前突,像個喇叭;有的似乎總在傻笑,還有人合不攏嘴,口中滴著唾沫。他們有的長著蝙蝠耳朵,有的長著貓耳朵,還有的長著老鼠鬍子。有些貌似年輕的臉上長著衰老的眼睛,而另一些水汪汪的眼睛則長在枯槁的臉上,還有些眼睛長在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不停地眨巴著。屋子裡到處都是妖精,每塊地板上都能看到一雙眼睛,所有的欄杆柱子之間都支棱著一隻鼻子或者大拱嘴。他們用尖尖的指頭戳我們,扯我們的頭髮,把我們掐得青一塊紫一塊的。黛朵和我跑出無望宅,翻身上了貴格,策馬往冬日森林深處騎去。
「永望宅男主人的妻子。」
1811年12月11日
「沒錯,西蒙內利先生。」約翰·常青履撇撇嘴,意味深長地笑著。
1811年10月20日
當天早上8點
今天早晨,蓋瑟柯爾小姐們在高石府的馬廄里準備停當,準備騎馬外出。自然,她們請我也一起去。
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冥府似乎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他站起來,把主人甩了下去,似乎害怕我的法術會傷害到他。隨後是一陣恐怖的撕扯https://read.99csw•com聲,樹木搖動,鳥雀驚慌地飛向半空。任誰都會以為是世界要被撕裂了,可是被撕裂的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仙子。我往下看了看,約翰·常青履被乾淨利落地分成兩半倒在雪地里。
「西蒙內利,」我笑著回答,「這是當然的。」
為了證明這點,她毫不害羞地露出胸部,在我這毫無經驗的人看來,應該是非常豐|滿。
那房間又大又空,有股腐木混合泥灰的味道。牆上滿是水漬和老鼠洞。屋子正中間,一把奇形怪狀的木頭椅子上坐著一個年輕女人。一根鐵條橫在她面前,她不能站起來。她的腳也被銬起來,用生鏽的鏈子拴著。她懷裡抱著的正是約翰·常青履的孩子。
繼續騎下去只會令我們和我們的馬筋疲力盡。我對黛朵說得先把貴格拴起來。等我們把馬拴好,便順勢爬上樹,躲在枝椏里,等著約翰·常青履出現。
「啊!」黛朵驚呼。
「你唱歌嗎,西蒙內利先生?」高個子的那個蓋瑟柯爾小姐又問。
「啊,」我說,「我保證你絕不會喜歡她們任何一個的!」
約翰·溫德爾寫信告訴我,禮拜四聖體學院的導師餐會上,普羅瑟羅博士對康西丁博士說,他想象了一番我十年後的模樣:帶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婆,養了一長串穿著破爛鞋子、鼻涕橫流的小孩。康博士聽了大笑不止,結果不小心喝了一大口滾燙的碎肉湯,湯都從鼻子里噴出來了。
我在高石府吃了晚飯。上了兩輪菜,每輪十八道菜:奶油糊湯啦,鯖魚啦,燉羊肉啦;燉雞的味道尤其好。還有美味無比的蘋果蛋撻。我是在場的唯一男士。
「埃德蒙姨媽說西蒙內利先生是位學者,」她的一個妹妹露出狡黠的微笑,「可能他只關心書本。」
據他說是有兩個人來接替:一個是斯塔布先生,貝克韋爾的藥劑師,還有霍洛克斯先生,巴克斯頓的大夫。但是這兩個地方都挺遠,騎馬要走三個小時山路。但是聽傑米說,那位夫人情況不妙,「生產艱難」。
我的心情真是大起大落!不到十二個小時之內,我經歷了大喜大悲。想要繼承父親的遺產,我真是個傻瓜!倒不如去地獄里租塊地算了!我現在是真該下地獄了,我罪有應得。我太失職了!我令全教區的人受到威脅。全教區的人!我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如何保護他們免受傷害。
其他僕人聽說主人的英國兄弟帶著英國保姆走了,他們的混沌腦子似乎被刺|激了一下,都跑出來圍著我們。這是我頭一回清清楚楚地看見他們。這情形令我十分不快,對黛朵而言就更糟糕了。她事後對我說,她的右眼看見一群夫人和紳士和藹地看著她,讓她覺得自己離開他們是件可鄙的事情,但是她的左眼卻看見約翰·常青履的僕人們全都長著妖精的模樣。
我們下了馬,進了屋,快步經過許多房間。我注意到這位先生的僕人(似乎人數眾多)沒有一個來歡迎他們的主人,或是報告夫人的情況,反而都傻頭傻腦地躲在陰影里。
她們開始討論我說的到底是誰,但是每個假設都被否定了。這些人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輕。方圓幾里之內的先生沒有哪一位最近當了爸爸,無論如何也沒法證實本地區還有這麼一位落魄的男士。
「哦,但我只是隨便選了那個城市,真的。」
那棵樹上的常青藤像水一樣開始搖晃。一開始我以為是某些小動物想跑開,但是隨後我就看見是常青藤自己在動。大片的常青藤像蛇一樣纏住我的手腳。
高石府的女士們自然不承認是那壞脾氣的畜生有問題,她們只說我騎馬不得法。我簡直丟臉到家了。蓋瑟柯爾大小姐和瑪麗安小姐驚訝地看著我,基蒂則不加掩飾地放聲大笑。
他大笑,親熱地拍拍我的胳膊:「你如此偏愛英國女子,真不愧是托馬斯·仙木的兒子。不過我會更有節制。我只要一個就夠了。我會騎馬去永望村轉上一兩天,選中其中一位女子,剩下的四個都留給你。」
我問他兒子身體如何。
「您沒明白,」埃德蒙夫人說,「沒有比黛朵更愛家愛丈夫的姑娘了。沒哪個姑娘比她更喜歡照顧小孩子。黛朵·普蒂菲是個傻丫頭,但是誠實可靠。」
之後本教區又發生了另一件壞事,在我看來要比死人稍微好些:有個叫黛朵·普蒂菲的年輕姑娘失蹤了。今早她媽媽格羅索普太太去鄰居家借肉豆蔻磨子的時候她還好好的。格羅索普太太讓黛朵自己抱著她的寶寶去果園散步,等她回來的時候,小寶寶躺在濕草叢裡,黛朵不見了。
「因為……因為我想娶她們中的某一個!」我大聲說。
「你這樣捉弄我有何企圖,」我大聲說,「我自然管不著,但是先生,我希望你能收回這些話,不然我們就得另想辦法解決此事了。」我不勝其煩地把信扔回給他,這時我瞥見了一行字:「約克郡亞麻商人的三女兒」。「等等!」我又把信拿回來,「我母親就是約克郡亞麻商人的三女兒!」
「他說的可能是蕭先生。」蓋瑟柯爾大小姐遲疑地說。
「你已經結婚了吧,西蒙內利先生?」
1811年12月8日早上7點
「西蒙內利先生,」蓋瑟柯爾夫人說,「我們這個教區很小,大部分人都很窮,年收入不超過五十鎊。這點收入不夠一位紳士生活吧。您連日常生活都不夠。」
我通讀了到教區以來所寫的日記,驚訝地發現我先前竟會以為眾位蓋瑟柯爾小姐彼此相似。世上再沒有比她們更不同的五姐妹了,無論品味、個性、為人、相貌,全都大相徑庭。大姐伊莎貝拉長得最漂亮,身材也最高,舉止最為優雅。亨麗埃塔生性浪漫,基蒂無憂無慮,簡沉默寡言——她可以一連好幾個小時對著書本幻想。姐妹們走來走去,打打鬧鬧,唯獨她帶著勝利的微笑穿過房間,對眼前事物視而不見,埋頭開始繡花。可是她對自己的做派毫無自覺,有時候她會突然抬起頭,衝著我意味深長地微笑。我也回應她的微笑,直到我相信自己已經和她分享了某個高深玄妙的秘密。
「你會保護我的!」她叫著,為這古怪的念頭興奮得兩眼發亮、兩頰緋紅。
1811年11月26日
據我的朋友們描述以及速寫和水彩肖像記錄,信上說的就是我母親!在沒有其他證據證明約翰·常青履所說為真的情況下,信上日期可供參考——「1778年1月19日」,我出生前九個月。落款寫的是「你親愛的外甥,托馬斯·仙木」。


「也沒有,夫人。」
「誰是常青履夫人?」埃德蒙夫人問。
蓋瑟柯爾夫人輕輕笑了一聲:「西蒙內利先生,您可以節儉,但是尊夫人知道只有那麼點兒家用的時候就會有想法了。」
約翰·常青履轉向丹多:「你聾了嗎,你這個榆木腦子?你沒聽我說過他和你我一樣擅長說謊?」他一拳打上丹多的耳朵,「你瞎了嗎?看看他!你看不出來那顆強壯的仙靈心臟輕易就能謀殺了別人?過來,你這個瞎眼的妖精!我要在你臉上多開幾個洞,這樣你才能看得更清楚!」
那麼,伊莎貝拉或者瑪麗安或其他任何一個都可能永遠住在潦倒污穢的無望宅了!啊,這樣還不如不要出生的好!
五位年輕的女士;每個人都有一模一樣笑意盈盈的眼睛、神情瞭然的笑容和被雨水打濕的棕色鬈髮,她們就像一支同樣的旋律,重複著五組不同的編曲。哪怕是我這樣遲鈍的人也能看出來她們戴著一樣的帽子,打著一樣的傘,矇著一樣的面紗,系著一樣的緞帶,顏色各不相同,但是都柔和地混在一起,非常協調。此刻我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她們都像天使一樣美麗。她們非常可愛地站在一起,互相撐著傘,年長的那兩位莊重矜持,而年幼的則輕輕笑出聲來。
瑪麗安反對得更多。一開始,她說她並不想和我結婚。她又說,歸根結底,我們兩人結婚會是挺好的一對。但是為什麼要對訂婚一事保密呢?她說這樣實在不太光彩。
「你打獵嗎,西蒙內利先生?」最小的蓋瑟柯爾小姐剛問完就被姐姐制止了:「別說話,基蒂,當心他把當作獵物。」
今天我陪著五位蓋瑟柯爾小姐走了很長一段路。碧空如洗,林濤煥彩,浮雲如絮,這是我沿途看見的全部風景,因為我的注意力總是被眾位小姐吸引了去。「啊,西蒙內利先生,你能不能做做這個?」或者「西蒙內利先生,麻煩你做做那個好嗎?」或者「西蒙內利先生,你對這個有什麼意見?」我一路上提著野餐籃子,扛著素描架,對透視畫法提出建議,評論柯爾律治的詩歌,吃蛋糕,斟酒。
但是她的眼睛一定還受著魔咒影響,因為我沒看見任何紅色漿果,只看見一匹棗紅色的駿馬,那是約翰·常青履的坐騎「冥府」。
又是片刻的沉默。
「啊!」我驚訝地說,「但我只能算是私生子……」
到約翰·常青履家,丹多出來應門,說主人不在家。
當天晚上7點
可能我不該取笑他。我立刻覺察到自己錯了。我想起這個毛病使我在劍橋樹敵不少,我想起我決定在永望村改正這毛病,耐心對待所有無知無禮的行為。但是那位先生只是說:「哦,丹多,我們運氣挺好。一位學者,一位了不起的醫生,將來照顧我的妻子。」他的笑容淺而意味深長,那深色的臉頰只有一半在笑,「毫無疑問她會得到很好的照料。」
「猶太人?」他說,「完全不是!」
「隨你怎麼想吧。」我說,「我本以為你對我的愛足以令你同意我的看法呢。再說了,你想想,秘密婚約可以讓我們倆一直說義大利語。」
隨後兩個仙子騎著他們的仙馬出現在我們面前,雪花在他們周圍飛舞。
她親了親那可怕的小東西,還把它叫作天使、小螞蟻、親愛的小寶貝。
我時刻監視著村子,到今天早晨終於有效果了。我躲在教堂門廊茂密的常青藤後面,看見伊莎貝拉沿著高石小路走過來,寒風卷著些微雪花刮過村莊,刮落了樹上僅剩的幾片枯葉。突然,一陣枯葉和雪花的旋風佔據了高石小路,隨即約翰·常青履出現了,他笑著對伊莎貝拉深鞠一躬。
「您剛才說,是個男孩?」他心情非常好,「太好了!」他打開門探出頭去,叫人把孩子抱來。很快,丹多和豪豬臉的保姆帶著孩子來了。那位先生看了看他兒子,聲稱自己很高興。然後高舉起孩子說道:「你須坐在鏟上,先生!」接著又狠狠搖了那孩子一下,說:「你須走進火中,先生!」然後再搖了一下,說:「你須到燒紅的炭里去,先生!」接著又搖了一下。
然後他又說起我父親,說他死後留下不少麻煩事,不斷有敵人來爭他的領地,不斷地打啊吵啊。
「太離奇了。」我說。
他對於面部特徵和家庭關係的興趣只說明一點:他不會付錢!他竟然這樣無賴,我非常生氣!我告訴他我是永望村教read.99csw•com區的教區長,並說希望能在禮拜天的教堂里見到他。
我搖頭。(丹多和他主人一樣衣著復古,而且徹頭徹尾就是個衣衫不整、狂妄自大的混蛋。他穿著長靴,脖子上戴著又臟又破的蕾絲領子,頭上還有一頂古舊的三角帽。)
「或者約翰·維斯頓。」瑪麗安小姐說。
我們去了書房。他倒了兩杯酒,對我說:「兄弟,我想問問你,在我的英國領地里住的那家子女人叫什麼名字?她們在我的花銷中算是最重要的,不過我忘了她們的名字。」
很快我就發現胎兒位置非常危險。因為沒有手術鉗,我只能試著用手幫它翻身,嘗試幾次后終於成功了。過了四五個小時,一個男孩終於誕生了。可是初看之下我並不喜歡他。貝利先生曾告訴我,新生兒一般呈鮮紅的顏色,也有時顏色較深,好像波特酒。但這個孩子不管怎麼看都是黑的。可是他非常強壯。我把他遞給旁邊的老嫗時,他狠狠踢了我一下。我的胳膊很快就青了。
我陪埃德蒙夫人去她家安慰了一番,回來的時候埃德蒙夫人說:「壞就壞在她長得太漂亮了,金髮藍眼睛。沒別的解釋,肯定是哪個壞蛋路過花言巧語騙了她,把她劫走了。」
他說騎棗紅馬那個人的妻子今早就開始生產了。他和他家僕人過來找傑米的妻子喬安,喬安一直都是村裡的接生婆。
屋裡很黑,因為老習俗認為產婦需要保暖,所以生著火。實在是熱得要命。我一進屋立刻拉開窗帘推開窗戶,但是光一照進來我就後悔了,這間屋子污穢骯髒得難以用文字描述。
丹多尖叫一聲——那聲音如果用英文來描述的話,會比現今任何單詞的音節都多。他騎上冥府,以非同尋常的速度跑了。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西蒙內利先生。這附近沒什麼永望宅。」
「嗯,」約翰·常青履說,「她倆一樣漂亮。他不知道選哪個才好。一個是磨坊主的女兒,另一個是麵包師的女兒。他想把她們帶去他在艾爾登山的住所,在那裡,她們將長生不老,獲得一切嚮往之物。但是,唉,這些忘恩負義的女人實在不配到那裡去,緊接著我就收到了他的死訊。後來我得知,那個磨坊主的女兒給他捎信,讓他相信她溫厚善良,於是他就去了磨坊,那兒有條水流湍急的河,河邊長著花楸樹——我得插一句,在所有樹木中,數花楸樹最討人厭——那兩個年輕女子都在磨坊里等他。磨坊主的女兒用一大串花楸樹果子朝他劈頭打去,麵包師的女兒順勢把他推進河裡。這兩個女人合力把石磨砸到他身上,讓他沉入河底。他其實非常強壯。我家裡的人,或者應該說咱們家裡的人都很強壯,一般不會被殺死,但是石磨壓在他身上,他沒法浮起來,沒多久他就淹死了。」
亞歷山德羅·西蒙內利牧師
「西蒙內利先生,你最喜歡什麼書?」一個中等個頭的蓋瑟柯爾小姐問。
「西蒙內利先生,我的那位小姑子太有錢了,所以常常高估別人的生活需要。她以為年收入沒有七百鎊就活不下去,但我覺得你應該沒問題。日常生活一年五十鎊就夠了,農場的收成可以盈利兩到三倍。頭四五年你得省著點。我會讓高石農場給你送牛奶和黃油的。不過,西蒙內利先生,等到仲夏時候,你可得給自己買一頭奶牛。」她想了想,「瑪喬麗·霍林斯克拉夫會給你一兩隻母雞。」
我原本很確信可以暫時離開她們幾個了。約翰·常青履的一舉一動都令我害怕,不管是他若有所指的一歪頭,還是一個神秘莫測的手勢,可我眼下必須到別處去辦另一件事,所以只能相信蓋瑟柯爾小姐和我的約定強到足以保護她們。
一陣尷尬的沉默。
「怎麼了?」我問,「你在等什麼,笨蛋?照我說的做!把這個保姆的鎖鏈打開,我好把她帶去見你家主人!」然後,我學著約翰·常青履發脾氣時的模樣,把能想到的東西全都拿來威脅了他一遍:揍他,關他禁閉,施魔咒!我發誓要告訴他主人他是如何懶惰。我還說因為他冒犯了我,無視我的權利,所以他必須去清理森林里所有樹木的枝子,梳理草地上每一片草葉。
她沉默片刻。
「唉,沒有。」約翰·常青履說,「我想,我們還是不要談論這種傷害家族感情的事情了吧。跟我說說你為什麼突發奇想自稱是義大利人。」

「那邊樹叢里就有一些。」她說。
約翰·常青履還和以前一樣在書房裡看書。他旁邊一張髒兮兮的邊桌上放著一杯酒,杯子也很臟。「啊,西蒙內利先生!」他叫著站起來,「真高興見到你!先生,看來你不光有咱們家族的面孔,也有咱們家族的缺點啊!」
約翰·常青履一死,他施在常青藤上的法力便大為減弱,黛朵和我很容易就把藤條扒開了。我們騎馬回到永望村,我把黛朵送回到她父母、她親愛的丈夫和她嗷嗷待哺的孩子身邊。教區居民都來到農舍里讚美我,感謝我,承諾以後會幫助我,等等。我卻快要累死了,只是簡短地說他們要從這件事中學會勇氣和無私的精神,然後我推說頭疼回家了。

我仍是夫人您謙卑恭順的僕人。
「哈!」我說。
下午三點,在客廳里,終於輪到基蒂了。可是一開始她根本沒聽我說話,只是在屋裡轉來轉去,一心想著聖誕節的時候在牲口棚演聖誕劇,好讓村裡的人大吃一驚。
「哦,這個很容易解釋。」他說,「雖然我們在這島上生活了很長時間,比別的居民早好幾千年,但我們還是要遠離其他種族,保持我們自己血統的純正並以之為傲。」
我實在無法相信。但也不能說不信。我只知道我獃獃地坐在那兒,驚訝得半天沒說話。之後那可憐的婦人忘了自己的不幸,卻開始關心起我來。她搖了搖我的肩膀,又找埃德蒙夫人要了些白蘭地。我一口乾了白蘭地,然後徑直去了蓋瑟柯爾夫人的馬廄,讓約瑟夫幫我給貴格裝上鞍轡。我正要出發,埃德蒙夫人跑來看我到底出什麼事了。
當天下午4點
「我完全不知道。」我回答。
1811年9月9日
「哦,先生,您怎麼會這麼問呢?您沒看見這鑲滿珍珠和鑽石的黃金椅子嗎,還有這立著水晶柱子的房間,這玫瑰紅的天鵝絨窗帘?先生,您肯定不相信,因為我自己都不大相信,到了晚上,我睡在鋪了六層羽毛墊子的床上,枕著六個絲綢枕頭。」
我努力挽救她。但是我這般努力又有什麼用呢?一個生命來到世間,而另一個又撒手離去,等於徒勞無功。
我不指望您原諒我,夫人。您盡可致信主教。我聽候您的一切處置。但是有一點我決不承認:您認為我的所作所為有辱您的家人。夫人,正是我對您的家人敬愛有加才導致了今天的怪誕處境。
今早我從高石府返回的時候,發現丹多正牽著兩匹馬在教區長宅子門口等我。他說老爺有一些要緊的事找我。
我對此地的第一印象不佳。雨下個不停,永望村周圍顯得十分荒涼,可以說是荒無人煙。這裡有林木茂密的陡峭峽谷,有白浪翻滾的河流,貧瘠的土地上滿是裸|露的岩石和枯萎的橡樹,還有大風刮過陰森的荒原。我得說,這風景很令人難忘,說不定能為小說中的寫景段落提供良好的素材;但是我要住在這兒,對我而言,此處無疑十分閉塞,村民大都粗鄙,沒受過什麼教育。我走了兩個小時,只看見一處人跡——一座灰撲撲的農舍,周圍是被雨水浸濕的圍牆,更遠些是灰暗且水氣繚繞的樹林。
她拿著普羅瑟羅博士的信,半信半疑地大聲念了幾句,然後就說起我住的那座房子。她說,這種長期由老年人照管的房子很容易荒廢,她擔心我會花不少錢去修理,但是既然我是個有產階級,這些花費倒也沒什麼。她喋喋不休,我就盯著壁爐。我坐在那兒簡直要累死了。我突然發覺她說得不對,我有義務儘快糾正錯誤。於是我打起精神說道:「夫人,您恐怕理解錯了。我並不是有產階級。」
我正要說我根本不會騎馬,可是丹多已經下來了,他幾乎是把我提上馬的;我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就已經腳踩馬鐙手握韁繩了。
我本不應向您再三辯解,想必您已不勝其煩。但今天下午我同您道別時曾說,我將拿出有力證據證明我的清白,這證據將化解您對我的一切指責與誤解,因此我把日記交與您。夫人,您看這本日記時也許會發現我對您的描述近乎無禮,其中的言辭也全無讚美之意,但是夫人,這本是私人日記,起初並不打算讓任何人翻閱。
的確如此,不過問題又出在誰身上呢?普羅瑟羅是劍橋最差勁的學者,他喜歡騎馬打獵遠勝過書本學問;自當上教授以來他一節課都不上,只是根據學院規定隔三岔五去應個景;一次宴會可以吃掉五條烤鯖魚(差點被撐死);白天黑夜喝酒;坐在椅子里打瞌睡,口水都滴到衣服上。所有人都知道我對他頗有微詞,可惜這種誠實對我沒有絲毫好處,不過我還是給他造成了好些麻煩。
夫人:
「不過,」我說,「我還有一事不明白。我母親對這件事向來諱莫如深,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她唯一確定的是那人是個外國紳士。」
我直接去了無望宅。當我來到走廊盡頭的空房間時,黛朵高呼:「啊,先生,你是來幫我離開這可怕的地方的嗎?」
經過仔細考慮,我艱難地得出結論:這件事正好督促我練習騎乘所有的馬。也許我可以請約瑟夫教我,他是蓋瑟柯爾夫人的馬夫。
「那真是太好了,夫人。」我答道,「不過我在想,這附近只有巴克斯頓才有醫生,也許我可以兼作醫生。我想你一定聽說了,我先前替常青履夫人接過生。」
「啊,」我說,「我會騎馬!騎馬是我最喜歡的運動了。」我朝那匹驕傲自大的灰母馬走去,這畜生非但不肯讓我騎上去,還往旁邊走了幾步。我追過去,它再次走開。這樣僵持了三四分鐘,高石府的女士們全都默不作聲地看著我們。趁它站住的時候我立刻騎上去,但是這馬的側腹長得太奇怪了,我沒法像騎約翰·常青履的馬那樣一下就跳上去,而是在爬到一半的時候就上不去了。
我沒放棄繼承我父親的財產,我會選擇合適的時機宣布此事。我還從未聽說過在仙界有大筆財產的人不能當英格蘭牧師,事實上這種事之前根本沒人提過。
我去拜訪了格羅索普太太。這可憐的女人用圍裙包著頭,為黛朵痛哭不已。我對她說,埃德蒙夫人和我計劃在德比和謝菲爾德的報紙上刊登廣告,尋找見到過黛朵或和她說過話的人。
我估計,伊莎貝拉見此情景大概又要說起愛情之類的話。這時我瞥見瑪麗安走進https://read.99csw.com餐廳,便趕快跟了過去。
有焙豬排、李子布丁、烤乳酪、麵包和飲料——按黛朵·普蒂菲的說法,無望宅里應有盡有,好東西一眼望不到頭;可是我知道,那實際上只是發霉的麵包皮,因為她腳邊上的破盤子里就放著這東西。
今天早晨,教區長宅子前面的小路上堆滿了齊膝高的棕黃色的落葉。銀色的細雨如煙霧般籠罩著教堂墓地。十來隻身披黑衣的烏鴉在墓地里徘徊。我經過小路的時候,它們一齊飛過來,好像一群長著翅膀的助理牧師準備過來問候。
「兩個!」我驚訝地說。
「哦,先生,很高興見到您!我真想站起來向您致意,不過您一定會原諒我的,一定會的。這小傢伙今早胃口很好!」
「啊,」他說,「我相信您已經竭盡全力了。」
同那兩個騎手說話的是個老態龍鍾的人。我走近之後聽見有人叫罵,有個騎馬的人伸手在那老人的頭上比畫。那姿勢我從沒見過,說不定是德比郡特有的習俗。我自認為從沒見過如此充滿輕蔑的姿態,出於民俗研究方面的興趣,我會在後面附一幅插圖,以準確表現那人當時的樣子。
「你沒聽我說話呢。」我說,「你沒聽見我向你求婚嗎?」
可惜我沒能救活那位夫人。死亡俘獲了她的心智,狠狠地從她腦中席捲而過——就好像狂風刮過屋子,所有的門都在砰砰作響。彌留之際,她覺得自己被囚禁在這個地方,被邪惡的獄卒日夜看守。


那位衣著整潔的女僕領我到客廳,有兩位女士在等著看新來的牧師長啥樣。其中一個莊重緩慢地站起來,自稱蓋瑟柯爾夫人,將軍的遺孀。另一位夫人是埃德蒙夫人,將軍的妹妹。
信是寫給約翰·常青履的,發信地點是約克市石門街的古星酒棧。寫信的人說他正急急忙忙吃早飯,信紙上有蜜餞和黃油的痕迹。他好像是要去永望宅拜訪約翰·常青履,不過因為心血來潮愛上了約克郡亞麻商人的三女兒,所以有所延遲。他詳細描寫了那位美人的容貌——「體態豐盈」「淡金色鬈髮」「勿忘我般藍色的眼睛」。
我覺得這事兒要麼對前途有好處,要麼對婚姻有好處。
蓋瑟柯爾夫人拿著我的那封信,此外還有一封簽名潦草的信,看樣子像是普羅瑟羅博士寫的。「西蒙內利是義大利姓氏,對嗎?」蓋瑟柯爾夫人問。
「那現在誰來幫村裡的女人接生?」我問。
「好姑娘,」我說,「我會的。」

1811年9月16日
女僕打開老式摺疊桌,鋪好亞麻桌布,擺上晚餐。食物很豐盛,有燜雞肉、鮮牡蠣、蘋果蛋撻、溫斯利代乾酪,還有以細頸瓶乘著的酒和杯子。
時下劍橋很流行討論相馬、騎馬、馴馬之類的話題。一大群不學無術的學生為馬的事沾沾自喜。但是我發現騎馬根本沒那麼麻煩。你只要緊緊握住韁繩,其他的事馬知道該怎麼做。
那夫人的床單上爬滿小蟲。白鑞盤子散落一地,裏面盛著腐爛的食物。但這副慘狀並非源於貧窮。屋裡到處都有非同尋常的物件。這邊一條油膩膩的圍裙里裹著狄德羅的《百科全書》;那邊一雙綴有寶石的紅天鵝絨拖鞋被壓在暖被爐蓋子下面;床底下一頂銀冠卡在草叉彈簧里;窗台上一具動物乾屍(可能是貓)把它灰撲撲的腦袋放在細瓷罐里。一件赤褐色的天鵝絨裙衣鋪在地上代替地毯(袍子極像了科普特人的款式),上面綴滿了金箔和珍珠,但是線已經散開了,珍珠散落在塵土中。總之屋裡是一片富麗與污穢的混合,此情此景是我絕對想象不到的。居然有人能容忍這般髒亂並縱容僕人們的懶惰,我對此無比驚訝。
喬治·霍林斯克拉夫剛才來過了,叫我等著蓋瑟柯爾夫人和埃德蒙夫人,她們馬上就到。我最後一次深情地環顧這間屋子……
他彎腰看著我,表情陰沉嚴肅但又急切。他的眼睛無比清澈明亮,彷彿充滿智慧。他有一頭長長的黑髮,用黑絲帶束起來,看上去如同老式假髮。我估計他的年齡大概在四五十歲之間。
「黛朵?」我叫她。
「啊,兄弟,」約翰·常青履高聲說,「你還好嗎?我應該和你握手才是,但是你站得太高了。」他的愉快中充滿著惡意,好像布丁里塞滿李子干,「我今早十分懊惱。那些年輕姑娘好像都已經訂婚了,但她們都不肯說是和誰訂的婚。這難道不算離奇嗎?」

「哦,他非常好!謝謝你!我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奶媽,是你那個教區的,孩子很喜歡她的奶水。」
「什麼?」我問(我以為他是開玩笑)。但他還是很認真地看著我,於是我說:「先生,您提到的那兩位古代醫生已經過時了。蓋倫的解剖學是通過觀察豬、羊、猴子學到的,帕拉塞爾蘇斯則迷信魔法。其實,」我笑起來,「先生,就算您問我支持特洛伊戰爭的哪一方也沒關係,可那都不足取信。」
我嘆口氣停止禱告,轉而去找那做丈夫的。他在書房裡看書,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那時候差不多是七八點鐘。
「她的出生地呢?」
他拿來一張紙鋪在桌上一一記錄。「西蒙和西蒙內利,」他說,「真奇怪。」他好像想從我的父母身份里發現什麼。不過最後他失望地說:「哦,沒關係,西蒙內利先生,不管我們有怎樣的關係,我都會查清楚的。您幫了我大忙,我想極力報答您,但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報答自己的親戚,因為家族成員互幫互助本就是分內之事。」他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我要再調查幾個問題。」
我掏出筆、墨水瓶和日記本。
「充滿愛意,」我讀完了信,「不過隔天他就拋棄她了!」

1811年12月20日于德比郡永望村教區
「我要殺了那人,」他說,「不管我曾經多麼愛他。」
1811年8月11日
黛朵·普蒂菲還是沒有消息。先前我和埃德蒙夫人說她和吉卜賽人跑了肯定是錯怪她了。我們詳細詢問了周圍的農民、牧人和旅店老闆,自仲夏以來,誰都沒見到有吉卜賽人來過。今早我決定去拜訪黛朵的母親格羅索普太太。
丹多很聰明,但我更勝一籌。他信了我的說辭,又是道歉又是解釋,希望我能原諒他。最後他拿來鑰匙,打開了黛朵的鐐銬。
我耐心地等著,直到我那位兄弟不再用鞭子抽丹多的臉,丹多也不再哭嚎。「我不太肯定,」我說,「我會不會輕易殺死別人,但是我現在很想試試。」我用能動的那隻手把日記翻到我剛來永望村那天。然後我儘可能地探出身子(因為有常青藤綁著我,這麼做反而很容易),在約翰·常青履的頭頂上做了個奇怪的手勢——就像我之前見到他對那個老頭子比畫的那樣。
「告訴我你準備和哪一個結婚?我另選一個。」


「你知道?」我非常不解,「那你為什麼不把她接回來?」
摘自《亞歷山德羅·西蒙內利日記》:
「那麼您擁護蓋倫還是帕拉塞爾蘇斯?」他問。
「是的,夫人,但鄙人確是英國人。」她便沒再多問。我很高興不用重複今天已經說過的謊話。
我正想問她可不可以離開這把鑲滿珍珠和鑽石的黃金椅子,身後突然傳來了開門聲。我一轉身,看見約翰·常青履進來了。我很希望他問我在這裏幹什麼,但是他完全沒理會我,只是彎腰檢查椅子和腳鐐。和屋裡所有的東西一樣,椅子和腳鐐也很舊了,他當然會覺得不牢靠。檢查完了之後,他起身微笑著面對我。
這座建築外觀十分古老,房子各個部分風格迥異,所用材料也完全不同。有燧石和其他石料,也有古舊的銀灰色原木,還有深紅的磚頭,在一片灰暗中十分搶眼。走近之後,我才發現這座屋子實在疏於管理。門沒了鉸鏈,倒在地上,用棕色的破布蓋住;窗玻璃碎了,用舊紙張糊起來;屋頂鋪著石板,但上面有無數小洞;過道上荒草叢生。在如此深沉的黑暗中,這座房子充滿著孤苦哀傷之情,屋外寧靜的湖水像鏡子般倒映著一切景物。
我估計那人沒問出什麼東西,很不滿意地準備離開。我轉念一想,既然我現在已經到村裡了,那老人家自然就是我的教區居民。我決定不浪費任何時間,解決一切爭端,化解一切矛盾。於是我加快步伐,叫住那位老人,告訴他我是新來的教區長,然後詢問他的名字。他說他叫傑米。

那位先生若有所思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西蒙內利先生,」他說,「您的面孔令我印象深刻!那炯炯有神的眼睛!那暗色的睫毛!那高貴的眉毛!所有這些特徵都說明您是我們家族的近親!請您務必賞光,同我一起站到鏡子跟前。」
「是嗎?」那位先生有些驚訝,「那丹多呢?告訴我您看見他是什麼樣?您看見他鞋子上的寶石搭扣了嗎?沒有?那麼他的黃色天鵝絨大衣和閃亮的寶劍呢?」
回去的路程不如來的時候那麼愜意。雲層遮住了月光,天上細雨連綿,但是丹多的馬術和他主人一樣精湛,我一直在擔心會不會摔斷脖子。
這位先生領我去了他夫人的房間。只有一個老嫗看護他的夫人。那老嫗很有特點,最醒目的當屬她臉頰上長而粗的毛髮,看上去像極了豪豬的鬃毛。
我告訴他這是我外祖父的主意。從我深色的皮膚和他女兒的描述推測,他認為我應該是義大利或者西班牙人。不過他更喜歡義大利音樂,也就更加鍾情于義大利這個國家。他名叫喬治·亞歷山大·西蒙,所以就把這個名字改了改作為我的名字,喬治奧·亞歷山德羅·西蒙內利。他是個非常好的老人家,不但沒有因此事拋棄他的女兒,反而細心照料她,給她錢,還給她另闢一個住處。當她去世時,我外祖父傷心欲絕。儘管我出生時他稍覺蒙羞,但還是撫養我,讓我接受教育。
「你認識我父親嗎,先生?」我迷惑地問。
「啊,」我笑了,「也許今天以前她都非常好,但是你要知道,很可能她之前從未受到誘惑。」
她笑著回答:「什麼事,先生?」我的心一下子沉下來。
「瑪麗安!」我說,「哦不!伊莎貝拉!不過……」這問題太艱難了,我選任何一個都會令其他人處於危險境地。
黛朵說她媽媽常說,紅色漿果,比如說花楸果,能抵禦仙子的魔法。
「令堂叫什麼?」
「弗蘭西絲·西蒙。」
傑米,就是我昨天遇到的那個老頭子死了。屍九九藏書體就在農舍外面,從頭部到下腹整整齊齊地被撕成兩半。肯定是發生了非常恐怖的事情。奇怪的是,昨天整天都在下雨,沒人覺得有亮光之類。葬禮明天舉行。他是永望村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我的第一件工作便是為他下葬。
「寫日記。」我說。
再說那位可憐的夫人。她非常年輕,可能還不到十五歲;身材瘦小,透過皮膚幾乎可以看到她的骨頭;她腹部緊繃,腫脹如鼓。雖然我讀過類似病例的資料,但是讓這位女士配合我實在很困難。我儘可能說得準確易懂,但是她十分虛弱而且痛苦,很難照我說的辦。
說實話,我對那位騎棗紅馬的先生感到很生氣,他為什麼直到今天,逼不得已了才想到要給妻子請大夫,之前九個月,他怎麼都可以和大夫約好。不過不管怎麼說,我還是快步追上那兩個人,對騎棗紅馬的人說:「先生,鄙姓西蒙內利。我曾在劍橋學過不少科目:法律、神學、醫學……而且還和當今最知名的馬修·貝利醫生保持書信往來,他就住在倫敦的大風磨街。如果您不反對的話,我願意去幫助您的妻子。」
「上帝保佑!」我驚訝極了,「這太可怕了!作為牧師,我實在無法認同他拈花惹草的惡行,但是作為子女而言,我認為這兩個女人的報復行為遠遠超過了他應得的懲罰。這兩個惡毒的女人得到正義的審判沒有?」
她還堅信人家給她穿的是帶鑽石紐扣的天藍色天鵝絨裙衣,她心滿意足地笑著問我衣服是否好看。
我終於知道蓋瑟柯爾夫人為什麼如此急於找一位富裕且已婚的牧師了。她害怕沒錢沒結婚的牧師會娶上某個蓋瑟柯爾小姐,從而過上富足的生活。羅伯特·約克(就是我來的第一天晚上,蓋瑟柯爾夫人說的那個年收入六百鎊的牧師)之所以被拒絕,就在於他表露出了對蓋瑟柯爾大小姐的愛慕之情。而我受到全體蓋瑟柯爾小姐的歡迎,蓋瑟柯爾夫人肯定對此氣得咬牙切齒。但是她們每個人都頗有求知慾,所以我就成了所有人的教師:蓋瑟柯爾大小姐學習法語,瑪麗安小姐學高階義大利語語法,亨麗埃塔學習英國歷史中美好浪漫的部分,基蒂則學習其中腥風血雨的部分,簡學數學和詩歌。
「恭喜你啊,兄弟。哪一個?」
他說話的時候我又有了一些新發現:他和他的僕人衣服都非常臟,因為雨把他們的臉沖乾淨了,所以我一開始沒發現。我本以為他的衣服是棕色粗呢或者其他差不多的料子,可是走近了之後我才發現那是紅色天鵝絨,幾乎褪了色,上面還有一層油垢。
「此話怎講?」我問。

可是有一件事令我苦惱不已——現在沒時間再去檢查約翰·常青履的屍體了。因為我突然想到,人類的理性源自大腦,那我們這些仙靈就應該有某種器官控制著魔法。一個仙子一分為二的屍體必然有些特殊之處。我只畫了一張簡單的速寫,做了少許筆記,用以描述仙靈和人類在解剖學上的區別。我決定明天一早再去林子里一趟,仔細檢查一下那具屍體。
「是嗎?」我又問道,「那你為什麼不叫你妻子出來?她在哪兒?」
「怎麼了,黛朵?」我非常驚訝,「發生什麼事了?我以為你很滿足呢。」
「哦,」他驚呼,「絕對沒錯!令尊姓什麼?」
今早十點半,我向伊莎貝拉·蓋瑟柯爾求婚。這個甜美溫柔的姑娘說,我讓她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不過她不太同意對這次求婚保密。
臨近中午,我在起居室里遇到了一點麻煩。亨麗埃塔告訴我,她最喜歡秘密婚約了,但是她希望能寫信告訴她在阿伯丁的堂姐。這位瑪麗·麥克唐納小姐大概是亨麗埃塔最親密的朋友了,她們經常聯繫,且兩人同齡,都是十五歲半。
「什麼?」我盯著他問。

今天我坐驛站馬車來到德比郡,座位在外面,花費十先令六便士。因為一直在下雨,所以我費了不少功夫來保護書和文件。我在喬治村的住所比一般旅店好多了。晚飯是烤野雞、蘿蔔燉肉和蘋果布丁。物價很貴,令人不滿。
我想了想:「你說我父親已經去世?」
「唉!」她嘆氣道,「這沒用啊,先生,因為我很清楚她在哪裡。」
「是啊,先生,」她說,「你肯定不知道約翰·常青履吧。埃德蒙夫人不喜歡聽到這種事,她只說是我們無知。但是我們這些鄉下人都知道約翰·常青履,他是這附近一個非常強大的仙子。唉!據我所知,從創世之初他就活著了,他一直統治著我們所有人。我想肯定是因為無望宅添了個仙靈嬰兒——無望宅是他的住處——他得找個奶水充足的健康姑娘。」
「哦,為什麼呢?」
1811年11月16日
「蓋瑟柯爾?」我說。
「啊,這不能怪他!」約翰·常青履說,「人沒法改變自己的性情,你知道的。」

「先生,不能這樣做!」我叫道,「我必須阻止您!難道沒有乾淨的襁褓嗎?」
村子的燈光終於出現了。我跳下那匹黑駿馬,準備向丹多告別,但是就在我下馬的同時,丹多一抖韁繩馳騁而去。我跨了一步,立刻被我的行李和書絆倒,那些是丹多幫我拿著的,我自己都快忘了。
我拐過一個彎,心想大概是快到村子了,有兩個人騎著馬沿小路走來。他們停在一座破舊的小屋旁,和院子里的人說話。我不懂得相馬,但眼前那兩匹實在漂亮;它們高大強壯、毛片發亮,高昂著頭,不斷原地踱步,彷彿不願留在如此平凡的土地上。其中一匹是黑色的,另一匹是棗紅色的。棗紅色那匹尤其耀眼,彷彿是整個德比郡里唯一發光的事物,它就像烈火,在微雨的天氣里燃燒。
我敲了門,一個裝束整潔的女僕應聲出來。我問她這裡是否是蓋瑟柯爾先生府上。她回答說蓋瑟柯爾上將六年前溺水身亡。她又問我是不是新來的教區長。
1811年9月17日上午10點
「哦,」她最後說,「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想,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要一個可敬的、有家室的、前途光明的人來。真不知道普羅瑟羅在想什麼。我之前已經拒絕了一個沒結婚的年輕人,不管怎麼說那人一年還有六百鎊的收入。」
「這無所謂,」約翰·常青履說,「選擇熱那亞倒是顯示了我們家族非凡的洞察力。是你的眼力表明你身份不凡。說實話,你說裹孩子的布有點髒的時候,我簡直驚訝得不能再驚訝了。」
她很想知道誰在照顧她的孩子。我告訴她是安妮·哈格里夫斯。她很滿意,而且再三強調安妮的胃口很好。「說實話,先生,我找不到哪個姑娘比她更喜歡吃布丁的了。她的奶水肯定更甜更充足,您覺得呢?」
「如果不是約翰·常青履掠走了她,我肯定會去的!」她叫著。
我們都像凍僵的樹似的一動不動,像灌木叢里的鳥、巢穴里的野獸一樣安靜。約翰·常青履突然叫起來:「兄弟……」
「不知道嗎?當然是撒謊啊!來,西蒙內利先生!別這麼驚訝。我查明你的身世了,先生。你父親不姓西蒙內利,據我所知,他也從沒去過熱那亞!」
我做夢也沒想到有這等好運!雖然不敢相信,但我不由自主地反覆想著這個念頭。沒人比我更喜歡大筆的財產了,而且我這種願望也並非完全出於自私,因為我一直堅信我是理應擁有財富的人。要是我繼承了那些領地,我就可以用科學方法成倍地增加收成(不少先生都在這麼干)。我會密切關注僱農和僕人們的生活,讓他們過得快活。也許我可以賣掉父親的土地,改在德比郡買一份田產,然後和瑪麗安或者伊莎貝拉結婚,這樣我就可以每周騎馬到永望村,就每一件事情詳細詢問蓋瑟柯爾夫人,然後給她和埃德蒙夫人提出建議。
埃德蒙夫人跟我說農場的事:「……西蒙內利先生,我可以陪你去買羊。我在挑家畜方面眼光不錯。」
叫我名字的那位高個子姑娘先是道了歉。在草地上突然叫住別人是很失禮的,她希望我不要介意:「……但是媽媽壓根兒忘了給我們介紹,埃德蒙姨媽只顧著關心黛朵去了,所以……西蒙內利先生,我們覺得還是別管那麼多繁文縟節,直接自我介紹好了。因為你是本地牧師,所以我們斗膽來見你。羔羊不必害怕牧人,對嗎,西蒙內利先生?唉,我真是受不了那個呆瓜普羅瑟羅博士了!他為什麼不早點介紹你來?西蒙內利先生,希望你不要以這個乏味的季節評判永望村!」她說罷一揮手,周圍優美靜謐的勝景統統失了顏色:樹林、山丘、荒原、溪流,彷彿全都從我眼中消失了。「要是你在7、8月來,我們就能帶你欣賞德比郡的美景了,只是現在,你大概會覺得非常無聊吧。」可是她的微笑令我覺得任何地方都不無聊,只要有相伴左右。「不過,」她又稍微快活地說,「我應該叫媽媽開個舞會。你喜歡跳舞嗎,西蒙內利先生?」
我猶豫了一下回答:「熱那亞。」
我照他說的做了;除卻我們膚色不同以外(他是山毛櫸果般的棕色,我則是熱壓紙一樣的白),其他方面果然非常相似。我臉上每一處奇怪或者與旁人不同的特徵他都有:我們的眉毛都很長,像鋼筆的筆畫一樣在眉梢處向上挑;眼角也微微傾斜,呈現出漫不經心的表情;右眼下方也都有黑色的小痣。

1811年9月20日
我開始念誦讚美詩權作禱告,但是還沒念到幾個詞就聽見一聲尖叫。我睜開眼睛,看見那老婦人抓著孩子飛快地跑出房間。
最神奇的是,她說,當她遇到我(並立刻愛上我)的那周,她收到瑪麗·麥克唐納的信,信中充滿了對一位蘇格蘭教會牧師的愛慕之情,就是那位淺棕色頭髮的約翰·麥肯錫。從瑪麗·麥克唐納的種種細節描述看來,那位牧師幾乎和我一樣英俊!如此的相似,難道不是最離奇的事情嗎?她非常急切地想把我倆訂婚的消息告訴瑪麗·麥克唐納,這裏面多半有點攀比的意思,因為我懷疑她暗地裡並不希望瑪麗對麥肯錫先生的愛開花結果——像她對我的愛這樣。可是我沒法阻止她寫信,所以只能同意。
周圍空蕩蕩的,只有幾座小農舍。右邊稍遠處,幾扇窗戶閃耀著光芒,寬大的窗框和樸素的樣式讓我聯想到溫暖的房間、晚餐餐桌和舒適的沙發——總之該是一位紳士的居所。

昨晚太絕望了!今天早晨顯得充滿希望和快樂!我腦中又浮出了新的計劃!還有什麼比掛滿露珠的秋季早晨更令人精神振奮的呢?到處色彩繽紛、清新醉人而且充滿活力!
他笑著摟著我的肩說:「兄弟,我可不像你說的那麼挑剔。」
今天我成了英格蘭教會的一名修士。我行動溫吞、滿身學究氣、脾氣也太過溫和,無疑這種生活於我很是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