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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角與回紋飾

丑角與回紋飾

一番周折之後,伊麗莎白終於將蘇格蘭女王囚禁起來。
伯爵夫人很坦率地回答,刺繡是閑暇時候的絕佳消遣;一般而言丈夫們是大有益處的;他們的離去令人非常難過。
蘇格蘭女王從來不知道生活可以這樣空虛。她年復一年策劃著要如何才能登上御座,如何才能與王室聯姻,但這些事情沒有一件成功;而這數年間,她幾乎可以聽見伊麗莎白和廷臣們咔嚓、咔嚓、咔嚓地剪斷她與外界的所有聯繫,而伯爵夫人則嘶、嘶、嘶地把她縫入英格蘭,縫入牢籠。

「的確如此。」之後蘇格蘭女王就說起偉大的君王們是如何獎勵功臣的。
又一天,風吹得雨滴不斷打在窗戶上,伯爵夫人忽然來到女王的房間。她眼裡閃著激動的光芒,說她有一個消息。伊麗莎白女王的顧問和廷臣對女王的病情恐慌不已,他們最怕的就是蘇格蘭女王統治英格蘭。「因為,」伯爵夫人看似無心地說,「他們非常恨你,怕你給英格蘭帶來毀滅。為此他們專門通過了一項法案,讓你永遠當不成英格蘭女王。他們把你從繼承人中除名了。」
「是的。」伯爵夫人回答。
當天晚上,女王躺在卧室床上,她的帳子似乎被一陣微風吹動了。在冬季的月光中,光禿禿的樹枝看起來像無數黑線,縫在窗戶上、城堡上,縫在女王自己身上。她驚恐地發現她的眼皮被縫起來了,喉嚨也被黑色的線縫死;她的手指被縫在一起,成為難看的、毫無用處的蹼。
蘇格蘭女王心不在焉小聲祈禱了幾句。「可是那些粉色康乃馨呢?」她說。
伯爵夫人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完全不以為意。
如女王所料,這些話很快傳到伯爵夫人處,但伯爵夫人那張富有德比郡特色的寬臉龐上沒有顯出任何生氣的跡象。次日三位女士一起刺繡時,瑪麗女王再次提起她的老問題——給英格蘭女王送什麼禮物才好。
西頓夫人對此很不能理解。她對女王說:「我並不認為伯爵夫人最愛的是伯爵。」
瑪麗女王找來一本書,上面有很多適於用作刺繡的稀奇古怪的圖案。上面有雞蛇獸、獅子、蝎尾獅,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怪獸,它們似乎都能通過有魔法的刺繡把伊麗莎白撕成碎片(瑪麗是這麼希望的)。
「伯爵?」女王大笑起來,「當然不是!誰說她愛伯爵了!她愛的是伯爵的錢和領地。她希望這一切都傳給她https://read.99csw.com的兒孫們。她整天想的就是這個。」
蘇格蘭女王沒說話。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最終,她開口問道:「英格蘭女王死了嗎?」
女王的侍女們發現著火的時候,一個個都尖叫起來,男僕們則忙著救火。他們想讓女王儘快離開這個危險的房間。但瑪麗女王卻像雪花石膏雕像一樣站著。她盯著帷幔上那個人,直到她被燒盡。「看,」她對侍女們低聲說,「她自由了。」
「美麗鄉野的漂亮宮殿。」伯爵夫人讓女王看她的刺繡,「我綉圖的時候喜歡想象將來我的兒孫也會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這是個傻念頭,對吧,但是卻很能打發時間。」
蘇格蘭女王被交由什魯斯伯里伯爵看管。這位伯爵生性平和,關於他有兩件事最為人所稱道:其一是他坐擁巨大的財富,其二是他那備受伊麗莎白女王讚揚的夫人。伯爵護送蘇格蘭女王至塔特伯里城堡,這古老的灰塔矗立在德比郡和斯塔福德郡的交界處。
隨後蘇格蘭女王開始談論刺繡,又說到丈夫,最後說起丈夫們一一去世;此外她特別談到了黑白方格圖案。
她想起她曾幻想自己是伊麗莎白襯衣里的老鼠。她心想,一根針對老鼠——應該說是老鼠大小的人——來說是很合適的武器。如果伊麗莎白死於針刺(或者其他任何東西),蘇格蘭女王就能統治英格蘭。
「Quatre maris!」蘇格蘭女王下意識地用母語法語叫起來,「Mais elle a des yeux de pourceau!」(四個丈夫!就憑她那對豬眼睛!)
「女王陛下對你的禮物非常失望,」伯爵夫人說,「繡花都散開了。」她十分輕蔑地看了瑪麗的侍女一眼,「一定是西頓夫人沒有把線結打好。」
她認為,這一切都是伊麗莎白的手筆。伊麗莎白和英格蘭。女王望著周圍黯淡的冬景:蒼白的天空如同伊麗莎白的臉色;刺骨的寒風如同伊麗莎白的呼吸;河流流過樹林時閃爍的微光如同伊麗莎白惡毒的眼神。
他們扶她到屋裡,讓她睡下。她的侍女西頓夫人坐在她旁邊道些蜚短流長好讓她分分心。
她尖叫起來,僕人們聞聲而至。「Elle m'a cousue à mon lit! Elle m'a cousue à mon lit!」(她把我縫在床上了!她把我縫在床上了!)女王叫道。僕人們安慰她,告訴她伯爵夫人沒有做那種事。
西頓夫人笑著表示同意。
蘇格蘭女王很是https://read.99csw.com意外。她聽說過在束胸里藏入毒針好刺入肌肉,卻從沒聽說過有人會被刺繡圖案殺死。她本人就很喜歡刺繡。
「啊,沒有。女王陛下已經好多了,為此我們要感謝上帝。」
什魯斯伯里伯爵致信伊麗莎白女王稱,蘇格蘭女王近日十分平靜。此言全然不實,女王不刺繡的時候就密謀勾結英格蘭的敵人,企圖暗殺伊麗莎白,而且她還寫信給西班牙和法國國王,懇請他們出兵英格蘭。同時她也不忘讚揚伯爵夫人的針線活,不忘把黑白方格圖案掛在嘴邊。
什魯斯伯里伯爵夫人又活了二十年。她建起很多美麗的宅子,裏面掛著精美的帷幔,帷幔上綉著珀涅羅珀和盧克麗霞的圖案。她本人就像珀涅羅珀一樣謹慎,像盧克麗霞一樣堅貞。後來的好幾個世紀,她的孩子們,以及孩子們的孩子們也當上了伯爵和公爵。他們統治著英格蘭,住在最美的領地上最漂亮的宅子里。他們中很多人至今還活著。
1568年春,蘇格蘭的瑪麗女王因畏懼民情激憤而穿過邊境來到英格蘭。甫一入境,她便致信表親伊麗莎白,在信中講述了當前的窘境,並請求得到保護。伊麗莎白回信說,臣民竟敢這樣對待他們神授的合法君主,實在令人震驚;而私底下她卻認為瑪麗時時覬覦英格蘭的王位。她還認為瑪麗本人在蘇格蘭影響極壞,她煽動內戰,還促成數起謀殺事件。
許多年過去了,伊麗莎白依然健康,英格蘭也從無外患,瑪麗漸漸厭倦了恭維伯爵夫人。她對西頓夫人說:「她真頑固,不過我也有我的魔法。要是她不肯幫我,我就來教訓教訓她。不管怎麼說,我知道她心裏最喜歡什麼。」
這倒令蘇格蘭女王想起一個問題。「伯爵夫人的幾個丈九-九-藏-書夫都是自然死亡的嗎?」她問。
伯爵彷彿很不解似的。他們所有的入口都鋪著這種黑白方格地板,但女王卻不願走上去。可憐的伯爵揪著頭髮和鬍子(此時他已經鬚髮皆白了)請求女王,但女王斷然拒絕踏上方格地板。他們搬來一把椅子放在走廊上,她就坐在那兒。德比郡的大雨襲來,女王依然等著,直到伯爵叫人把這些黑白大理石地板都挖掉。
她可以從城堡最高處四下眺望。她曾一度坐擁三個御座,而如今她的世界卻衰落成渾濁的河溝和陰暗的遠山。
兩個月後,蘇格蘭女王因謀反被捕。在一位啤酒商的酒桶里發現了她的書信,那人負責給莊園運送啤酒。她接受審判,最後被判斬首。行刑那天早上,她來到斷頭台上,刀斧和砧板已經安好。她穿著黑色的裙衣,戴著及地的白色亞麻面紗。她脫下外衣后,裏面的襯裙上竟用猩紅的絲絨綉滿了火焰的圖案,色澤鮮明地跳動著。女王笑了。
「我不想走這種地板。」女王說。
「這是為什麼?」伯爵問女王的僕人。這些法國人和蘇格蘭人也只是聳聳肩,表示無法回答。
瑪麗女王微微發抖,她想起那個哭叫著說黑格子和白格子要吃掉他的男孩。
蘇格蘭女王笑了:「人人都喜歡新衣服。用什麼做裝飾呢?」
此後每天上午,女王、伯爵夫人和西頓夫人就坐在一起刺繡。她們聚在窗邊,埋頭工作,關係似乎十分友好。瑪麗女王為伊麗莎白綉了一雙手套,裝飾圖案是出沒在藍色波浪和銀色浪花之間的海怪。可是,儘管她在怪獸的嘴裏綉滿了利齒,但伊麗莎白卻並沒有被任何東西咬傷,也沒有溺水。
女王問伯爵夫人她在綉什麼。
「粉色小康乃馨?」蘇格蘭女王問。
蘇格蘭女王驚訝地看了一眼西頓夫人——這農家女真是狂妄自大。
至此,蘇格蘭女王和什魯斯伯里伯爵夫人友誼不再。
「襯衣,」什魯斯伯里伯爵夫人非常肯定地說,「白綢襯衣。女https://read.99csw.com王陛下喜歡新衣服。」
於是瑪麗精心梳理她棕紅的髮髻,又穿上一襲綴滿銀絲珍珠的紫褐色天鵝絨裙衣。她請伯爵來她的房間,讓他坐在身邊,對他微笑著說,在所有為她盡忠的紳士之中,她最信任的就是他。日復一日,她同伯爵說著這些甜言蜜語,這可憐的人暈頭轉向幾乎找不著北,他幾乎就要愛上瑪麗女王了。
但女王從此再也不勾引伯爵了。
對於這種種的暗示,伯爵夫人既不激動也不惶恐。她只靜靜地看著蘇格蘭女王。
丑角是指形態怪誕的圖案。回紋飾是文藝復興時期一種排列規則的裝飾花邊。十六世紀時二者常見於刺繡。
次日她對女僕說:「我明白了。給我把猩紅的絲絨找來。要染得非常紅,紅得不能再紅。再把有如破曉般血紅的絲綢也拿來。」之後的幾周,女王天天坐在窗邊。她膝上放著猩紅的絲絨,一針一線地把它們綉在血紅的絲綢上。
瑪麗高興得幾乎要拍手稱快。又過了一周,她列了個名單,上面包括眾多英格蘭貴族和主教。她又回想起多年來被監禁的歲月,細數受過的蔑視和恩惠,考慮著哪些人應當受賞,哪些人應當受死。
「綉滿粉色小康乃馨花樣。」伯爵夫人回答。
女王說:「我想給英格蘭女王,我親愛的姑姑,準備一件禮物。最好是我綉制的什麼東西。禮物本身可能無足輕重,但對我而言卻是一件樂事,因為我曾說過,我愛英格蘭女王遠勝愛世界上其他人。」
女王皺起眉頭。伯爵夫人是個聰明人,這點她早有耳聞。難道她已經聽出來了言外之意?
這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在歐洲宮廷,人們多年前就斷定她必然沒落。她所做的決定全然錯誤,她的風流韻事凈是醜聞。她本人如同一顆災星;她陰霾籠罩的身世更是無人不知。但是女王本人卻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局萬分不解,並認定有人從中作梗。
塔特伯里城堡陰冷惡臭,而且狹小。她們沒走多久就找到了正在做女紅的伯爵夫人。
「只要見過她的人都會熱愛她。」伯爵夫人很虔誠地說。
一天傍晚,她漠然地看著牆上的一幅刺繡帷幔。一場災難降臨在一位古裝的女士身上。她被圖中那位女士的侍從吸引住了,那侍從彷彿正要從這危機中逃走。吹進室內的風不斷把這塊布推向柜子上的燭火,彷彿畫中的小人想跳進火焰中。「她累了,」女王心想,「她厭倦了被綉在這read•99csw.com絕望無力的圖案里。」
女王站起來。僕人們沒注意到她把燭台往帷幔的方向挪動了一點。風再次吹來,帷幔著火了。

西頓夫人說,什魯斯伯里伯爵夫婦雖然已屆中年,但他們卻才剛結婚不久。她說,伯爵夫人並非出身貴族,實際上她不過是個農夫的女兒,能爬上今日的地位全仗她的四次婚姻,她的四個丈夫一個比一個富有,一個比一個高貴。
大約一年後,伯爵請瑪麗女王移駕,他們從伯爵的城堡來到伯爵夫人的新居查茨沃斯莊園。伯爵恭敬地請女王欣賞門廳的地板,那些黑白方格地板是由伯爵夫人親自安排鋪設的。
儘管滿腹疑慮,瑪麗女王還是在白襯衣上綉了粉色小康乃馨(儘管她本人覺得毒蛇或蜘蛛更好些),然後把這件禮物送給英格蘭女王。幾周后,她便聽說伊麗莎白得了麻疹,皮膚上長滿粉色的水皰。
蘇格蘭女王覺得自己逐漸縮小,小得如同伊麗莎白身上的跳蚤,或者,至多不過是她袍子上的一隻老鼠。她突然跪下來號啕大哭,邊哭邊捶打著石牆。看守的衛兵們見到女王這樣的舉止無不驚訝,但她那些法國和蘇格蘭的僕人都早已見慣不驚。
伯爵夫人認真地看著這些圖片,但是沒有對選擇花樣提出任何意見。
西頓夫人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湊近她說道:「她的第一個丈夫幾乎還是個孩子!伯爵夫人那時候名叫貝絲·哈德威克,她給丈夫綉了一件外套,上面是黑白方格相間的圖案。穿過幾次之後,他抱怨說整個世界好像都變成了黑白方格。每一個黑色桌面都彷彿一個張著大口的黑洞,要將他一口吞下;每一個透著蒼白的冬季陽光的窗戶看起來都陰森可怖,滿懷惡意。他就這麼胡言亂語的,之後就死了。」
四個丈夫!蘇格蘭女王暗想。而且前三個死得那麼適時,恰好都是在那農家女想要提高自己地位的時候。蘇格蘭女王本人的丈夫可從來沒有在死的時候為她考慮一下。她的第一任丈夫,法國國王,十六歲去世,她也就因此失去法國王位,此事令她痛苦萬分。她的第二任丈夫(她對此人萬分厭惡,向來願他早死),突然間就得了急病,卻一直拖著沒死,到最後總算有好心人試圖炸死他,並最終掐死了事。
侍女們問她在做什麼的時候,她笑著回答她在綉美麗的火焰。「美麗的火焰,」她說,「可以燒毀囚禁你的牢籠和束縛你的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