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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話 忘情草

第三話 忘情草

崔絳妍立在街頭,眼光落在鎏金閣那片燈紅酒綠上,耳中只聽見樓上的淫|聲|浪|語,酒令猜拳……
她一驚之下,睜開眼睛,卻見那負心人正在窗前翻那梳妝匣。那匣子雖不貴重,卻是大哥幼時親手所雕,而今骨肉分離生死不知,便是唯一的念想,難不成那不成氣的男人居然打這匣子的念頭?!
「我道是誰,如此作唱俱佳,不去扮戲文真是可惜了。」明顏的語調很尖銳,話音剛落,早揭開門帘走了進來。對於一隻貓妖來說,走屋頂比走平路進大門要愜意許多,更何況是一隻脾氣比較暴躁的貓,若非早應承了別人不隨便曝露妖性,早就上來將這無恥之人扯個粉碎,而今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看了。
儘管他的父母、兄長對於她的到來有幾分微詞,可是不要緊,有他的呵護憐惜,無論怎樣艱難她也可以維繫這個家,甚至低眉順眼地扮演好妻子、媳婦和弟妹的角色,照顧他和他的家人…… 維持一家人生計,從最初的十指不沾陽春|水,到而今的面面俱到…… 七年光陰不只是瘦削了臉龐,粗糙了十指,風霜了容顏,似乎夫妻的恩愛也在時間中漸漸淡化。她也曾經安慰過自己,情到濃時反轉薄,卻漸漸發覺他回家的時間越來越少,甚至十天半月都不見人影。
「你……」王秀才本可以理直氣壯斥責這擅自闖入自己家的女子,然而這類小人在行詭秘事時通常是直不起腰身,此刻哪裡有主人家的底氣?再加上那少女眼中光芒灼灼,目光犀利,更是不敢逼視,只是埋頭轉了出去。
她相信他是在書館刻苦攻讀,只為求取功名,光宗耀祖,封妻蔭子……
牆外的老婦人撕心裂肺地哭號,但是得不到任何人的同情,殘餘的一生只能夠守著那兩個人不人鬼不鬼的父子苟延殘喘。
待字閨中,託庇于兄長,少有機會可以看到外面的繁華世界,所以她喜歡在後院盪鞦韆,喜歡晃蕩在半空的時候瞥見牆外的景色。
崔絳妍悲戚地嘆了口氣,心想世事紛繁,豈是想忘就可以忘掉,想放就可以放下的?
「掌柜的……」一個溫婉的女聲將魚姬思緒喚了回來,魚姬抬頭一看,卻是住在後街的王秀才家的娘子。
投壺之戲雖為風雅,不過在這煙花之地,輸贏獎懲自然另有一番法度,芳兒身上的衣衫已經輸得僅剩薄如蟬翼的一層,玉臂雪股就如籠在淡淡薄煙之中,唯有那貼身的水紅色肚|兜在隨著芳兒嬌軀微顫,看得王秀才心癢難耐。
這秀才娘子娘家姓崔,閨名絳妍,嫁入王家七年有餘,娘家還有個兄長在軍中做校尉,只是一年前南疆方臘作亂,朝廷調兵南征,誰知這一去就音訊全無……
「不中……不中……」王秀才熏熏然探出頭來,睜開惺忪的醉眼,想要找回那隻失準的犀角小矢,放浪形骸的神情卻驀然凝固在那恬不知恥的臉上!
「你……你當真如此?」對崔絳妍而言,一切來得太突然,這些時日來的種種,她不敢去相信她那薄情寡意的丈夫會突然洗心革面,然而心卻萬分期盼真情回歸。她要的不多,不求丈夫聞達仕途,不求榮華富貴,她只要和自己的丈夫一起相濡以沫,白頭到老,而今似乎離她而去的幸福又回到了身邊。
因為還有客人。
「煩勞二位了。」崔絳妍淡淡一笑,心中卻是悵然。明顏看出她心事,心想那賤男人不知道習得什麼妖法,鬼遮眼似的,偏偏讓這女子看不清他的真面目,如此被她蒙蔽只怕是後患無窮,正想如何點破,卻聽那人出了院子也未離去,只是和幾人在外面竊竊私語。貓的聽力本就遠比人靈敏,更何況以她的道行,三里內的言語也逃不出她的耳朵。
崔絳妍心中紛紛繁繁,種種焦慮在心頭縈繞,隱隱約約只聽得幾句: 「……拈花一笑看前塵,悲喜營營何亂心,萬般怨尤拋開去,兩兩相忘逍遙行……」
三皮的聲音一直在崔絳妍腦海里轉來轉去,就好像一條可怖的毒蛇在心裏翻騰,帶起一股想要嘔吐的感覺,可偏偏什麼也吐不出來。
明顏偷笑一聲,徑自走到櫃檯邊,魚姬揚聲道:「那傢伙就會胡說八道,秀才娘子別往心裏去,人有相似,看錯了也很正常……」
崔絳妍自歸家之後,有一段日子病得迷迷糊糊,待到清醒,卻悲戚不已,黯然神傷。雖然家中暫時由婆婆主持,病中要葯要粥也只得強打精神自己來九-九-藏-書,幸虧平日里與街坊結下善緣,眾人輪流看顧,人年輕,歇得足了自然慢慢好了起來。思這人情冷暖,覺著這結髮夫妻還不如四周鄰居更近人情。
「回家真好……」崔絳妍輕輕嘆了一聲,轉頭看了看圍牆窗扇之外擠在一堆的四個黑影,知道是那可鄙的一家人,也不去理會,徑自走到鞦韆邊。
「明顏妹子,你不是拿了湯來嗎?」崔絳妍面上露出幾分凄苦笑容,蒼白而空洞。
故園的景色依舊,只是早已經物是人非,唯有園中鞦韆靜垂,小池畔的白梅依舊,香氣隱然。崔絳妍纖巧的手指輕輕撫過枝頭青石,無處不在的是舊時的回憶。
她跌跌撞撞地走在路上,面色蒼白,偶爾有認識的街坊和她打招呼,也是置若罔聞。世間好像一片死寂,又好像紛紛煩煩地喧囂不已。
「王公子,你說是我好,還是你家的娘子好?」一個嬌媚入骨的聲音不依不饒,作為一個深諳歡場之道的風塵女子,即使年紀尚輕,也一樣準確地把握著腔調。
大哥不在這裏,空蕩的大屋不再是她的家了,她已經是王家的媳婦,擅自滯留娘家是不容於禮數的,她不能夠讓自己的丈夫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崔絳妍緊了緊衣衫,呵了口氣溫暖那早已經凍僵的手指,邁開疲憊的腳步,只是想著天快黑盡,須得回去為翁婆相公準備晚飯,無論那個被稱為相公的男人今晚是否會回來。
「兒啊,娘知道你喜歡那個什麼方兒圓兒,咱把房契拿到衙門過戶,再尋個買主把房賣了,你想娶她過門,咱就拿錢贖她出來……」
三皮眼見形勢不對,忙點頭哈腰,正要退到廚房去,卻見明顏一臉幸災樂禍的神情倚在廚房門口,眼睛眯成兩條細縫,閃過她身邊的時候聽她低聲說:「我賭十個銅錢,掌柜的還在惦記著你的狐皮圍脖。」此言一出,只驚得三皮面色慘淡,埋頭賣力抹著桌子,頭也不抬。
崔絳妍霎時通體冰涼,身子一顫,軟倒在床上,她沒有想到這些七年來朝夕相對的人居然懷有如此惡毒的心腸,一時間頓覺萬念俱灰……
骨肉離散本已是人間慘事,何況兄長一去,更斷了接濟。幸虧秀才娘子有一雙巧手,平日里除了做些針線綉品維持生計外,也時常送些新鮮茶果點心來魚姬的酒館里寄賣,雖然只是多得點散碎銀兩,也可以給秀才多些閑錢傍身,不至於在人前丟了顏面。而秀才娘子自己,卻是捉襟見肘,待自己甚是苛刻,望夫成龍之心拳拳,左右鄰里皆知,都道那王秀才幾世修來的福氣,才娶得如此賢妻。
魚姬嘆了口氣,「都說痴情女子負心漢,當真是一點不錯。」
隨著扭曲的加劇,王秀才渾身的骨骼開始啪啪斷裂,粉碎的骨骼碎片不安分地從創口擠了出來,然而卻不見一滴鮮血,只有混沌烏黑的膏狀物肆無忌憚地流掛在那扭曲的身軀上!
「爹爹,大哥,我等骨肉至親,我又怎會把那房契私藏了?」言語之間甚是無辜。
這般失魂落魄走過街頭,雖然是想著回家,卻不自覺又轉回了東市。
魚姬手抱琵琶坐在魚館中,看著門外的崔絳妍失魂落魄地走過魚館,不由得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一瞬間,崔絳妍只覺得萬籟俱寂,莫名驚詫間卻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正是那剛剛和自己海誓山盟的丈夫。
「啪!」魚姬面色一沉,一巴掌拍在櫃檯上,斷喝一聲:「准什麼准?!誰准你動這些茶果了?再不去幹活就扣你工錢,扒你的皮!」
「故人?」崔望月愴然一笑,心想而今連小妹都已經去了,哪裡還有什麼故人?自魚姬手中接過那張已然泛黃的紙展開一看,卻是一張舊房契。
隨著王家父子的慘叫越來越瘮人,王秀才的殘肢已然全部落入水池,逐漸沉淪下去…… 原本清亮的池塘變得烏黑不清,似乎是池水泡出他內心的陰暗。
魚姬笑而不語,只是遙望那花園之中的水池,雖然王家父子的慘號聲還不絕於耳,但一番沉澱之後,池子里的水很快恢復了清澈,似乎一切的事都未曾發生,只是那池邊新生了一圈不知名的緋色纖草,任寒風凜冽,也帶著一絲決絕的驕傲…… 除夕。
「婦人之見!」王父冷笑道,「死了就更好,到時候也就沒有人來爭這房契,落得乾淨……」 云云……
「妍兒!」崔望月心神激蕩站起身來,想要九*九*藏*書抓住眼前人,然而眼前一切卻早已經消逝于無形,原本苦澀的味道也在一瞬間轉為清洌甘醇……
「掌柜的,你說秀才娘子到底清不清楚那個賤男人的所作所為?」明顏心中疑慮,總要問個清楚明白。
「再來個『乳燕還巢』!」那個芳兒的聲音嬌得肆無忌憚,一隻犀角小矢在夜色中劃過一道冰冷的弧,沒有命中那立在圍欄邊的鎏金銅壺,反而從圍欄的空隙里滑了出去,按照投壺之戲的規則,這一投非但是不中,還輸得離譜。
年近歲末,京都的街市總是繁華的,大街上馬車華轎絡繹不絕,街邊小販貨郎們一聲聲吆喝,行人們四下顧盼,大多在為臨近的年關置辦年貨。街面的間間酒肆傳出的鬧酒聲、嬉笑聲也此起彼伏,就像是燒開的一鍋水。
如此佳節,如此盛會,加上戰功顯赫,榮升副將,身沐皇恩……崔望月本當意氣風發才是,只是這一去經年,等到回來的時候,最疼愛的小妹卻是不在了。
坊間流傳著無數個版本的傳說,無不唏噓秀才娘子的剛烈,無不痛恨王家的卑劣行徑。即使親眼看到王家受了應得的業報,一切都是枉然,他那可憐的小妹終究是不在了。
說起那王秀才,倒是個混世的主兒,終日里只知吟詩作對,要不就是和一班酸丁東遊西盪附庸風雅,全然不事生產。家中還有兩老和一個破落戶大哥,也都不是什麼好相與的人物。若非秀才娘子賢惠持家,家業早就敗了個乾淨。
既然彼此承諾了天長地久,也自然要像大哥所祝福的那樣,白頭偕老,舉案齊眉……
崔望月低頭望向酒杯,只見空杯中還留有一絲纖細的草絲,泛著微微的紅,他若有所思地坐下,喃喃道:「這酒叫什麼?」
「那還用問?」王秀才的聲音聽來已有七八分醉意,輕薄孟浪,「她怎配和你比?……芳兒是我的小仙女兒,笑一笑便是千樣嬌百樣俏……哈哈,瞧這食指青蔥,又怎是那粗皮老枝能比?……」
魚姬抬頭看看天,沉聲道:「知夫莫若妻,倘若連枕邊人的背影都認不出,那還叫什麼夫妻?」
魚姬早早打發了明顏、三皮這對歡喜冤家去看煙火,卻沒有關上店門。
王秀才捂著臉藏著掖著,把書房的書搬到當鋪當了,換回一兩四錢銀子,心中尋思那娘兒們一倒,倒斷了錢糧,看這年關將至,別說過年,就是過活只怕也成問題。回到家中卻見老父兄長眉飛色舞,似有計較,一問之下才知道而今這家徒四壁,卻另有一樁財路!
「來啦。」魚姬起身笑迎,「昨個送來的一籃晚上就賣完了,我正尋思再央秀才娘子多做一籃,人就到了。」說罷自抽屜里取出兩吊錢放在櫃檯上。
明顏聞言心中稍定,而後看看那池混濁的水:「那為什麼那賤男人會受如此報應?」
牆外的王秀才悠悠想起多年前的那段良辰美景,心頭驀然浮起一絲悔恨,然而這遲來的良知卻渺小得一如荒漠中的一小片綠葉,轉瞬間就被貪念淹沒……
一陣寒風吹過,單薄如她,顫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一時間不知何去何從。
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準確地說是王家四口,此刻卻在那裡商議一件事情。
接下來,他的身體斜斜地橫在水池中,開始朝著一個方向扭曲,從脖子到腳踝如同螺旋一般層層糾結了一圈又一圈,條條因為拉伸而迸裂的創口乍然顯現,整個人就如同一張正被一雙無形的巨手用力擰乾的抹布一般!
「你在找什麼?!」崔絳妍的聲音驚了王秀才,半晌王秀才才訕笑著轉過頭來。
「都給我閉嘴。房契還沒拿到手上,幾口子倒開始內訌了。以前那娘們的大哥在吃皇糧,總得忌諱幾分,現在多年沒下落,定是死在外面了,只剩那半死不活的娘們,兒啊,你再找機會去繞一繞,只要把房契弄到手就休了她……」王父的聲音透出幾分老辣,「善妒,無子,惡疾……哪一條都可以休她……」
也許她的手已經不再嬌嫩,可是它又是為什麼而粗糙?為的只是將操勞所得,交付那負心人來博紅顏笑嗎?
魚姬淡淡一笑:「所謂魔由心生,若非那王秀才滿心貪念惡念,對崔絳妍緊咬不放,自己闖進輪迴之境,又怎麼會被他心頭惡念招來的地獄道眾生拉進地獄呢?剛剛所受的只是一個開始而已,日後他要在地獄道中承受的折磨只會比剛才還要慘烈。倘有悔read.99csw.com意,或許千百年後還有機會輪迴轉生其他五道,倘若冥頑不靈,只怕生生世世都出不來了。」
崔絳妍心中酸楚,微微點點頭,「謝掌柜的吉言……家裡還有些活計,我先回去了,明個多送些茶果來。」說罷道了個萬福,轉身正要出門,目光滑過對面鎏金閣,驀然一呆。
「都是街坊,說什麼看不看顧,以前崔大人可沒少照顧我這小店的生意……」魚姬見崔絳妍面露幾分悲戚,忙攔住話頭:「哎呀,瞧這破嘴,都胡說些什麼。吉人自有天相,聽說亂已經平了,說不得再過個十天半月的崔大人就回來了。」
「廢話,當然是先頂下那豬肉攤來做!」王家長子那破鑼嗓子雖然壓低聲音,卻依然是嘎嘎作響,「要不是老子想到那娘們娘家那老宅子,就你那豬腦袋還想得出別的路子不成?」
「千真萬確。」王秀才繼續在他那可憐的妻子面前兜售著誓言,「從今以後,我一定洗心革面,不再流連煙花之地,用心考取功名,善待娘子,遲些時候,再生幾個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就在他惶惶然不知所措的時候,聽到樓下很多人的驚呼。事實上,被砸中額頭的崔絳妍在看到他狼狽的神情后頹然倒下,如同寒夜冬雪壓折的一枝白梅!
「三皮沒有看錯,那王秀才好沒心肝,虧得秀才娘子這般為他辛苦張羅,他卻拿著老婆的血汗錢去孝敬青樓女子!」明顏眉頭微皺,對面青樓絲竹頻傳,此時卻覺著分外刺耳。
明顏放下手中的瓦罐,「掌柜的叫我給妍姐姐送湯來,還特地吩咐要姐姐喝完,早點好起來。」
魚姬見其神色有異,順著她目光看去,只見那鎏金閣門外一對男女正相擁而入,勾肩搭背,神情甚是親密,那男子儒生打扮,背影竟有幾分眼熟!
「真要休?」王母遲疑道,「瞧她那身板,說不得一下子就氣死了她,人命……」
到後來,他的喉嚨再也發不出聲音,因為扭曲爆裂的喉管已經混在那烏黑的膏狀物中無力地耷拉在他扭曲變形的身體上。而後那怪異的肢體不合常理地懸在水池之上,開始如同蠟一般熔化,吧嗒吧嗒地滴進水池,激起陣陣水花,灑在環伺在池畔的王家父子身上!
崔望月恨恨地灌著酒,男兒有淚不輕彈,唯有將一腔悲痛和酒咽下,桌子上已然空了幾壇。「崔大人,你再這樣喝下去,只怕要把我這館里所有的酒都喝乾了。」魚姬自架子上取過一個琉璃瓶和兩隻琉璃盞,輕移到桌邊,「不如試試我新釀的酒。」
然後她盪起了鞦韆,起伏于樹影藍天之間,輕靈的身姿一如當年,縷縷青絲飛揚,更有輕笑如風。
崔絳妍輕輕放下竹籃,柔聲道:「全靠掌柜的看顧。」她生性溫柔,話也不多,只是仔細收好錢,思量著有這兩吊錢就可以去東街蕭記布坊扯幾尺細布,稱幾斤棉花,給相公做件新襖過冬,至於自己身上那洗得有些褪色的衣裳,拾掇拾掇也可以再將就一年。
崔絳妍這一病就病了接近一個月,開始王家的人包括她那負心的丈夫在內心有愧疚,收斂了許多,王秀才即便要再去尋芳兒鬼混,也不好再通宵不回。何況她這一病,算是斷了家裡的營生,哪兒來許多閑錢去鎏金閣做火山孝子?然而再這樣下去,卻是不成。
「那人托我轉告大人,她已經放下一切,望大人莫再以她為念。」魚姬將面前的杯子也斟了半杯酒水,起身回到櫃檯後面,留下崔望月一人面對桌上的兩隻杯子。外面的煙花怒放于漆黑夜空,絢爛非凡。
朝廷為犒賞凱旋的將士將在皇城內燃放一場盛大的煙火,百姓紛紛奔走相告,聚到城門口等待,所以東市上還開著門的店鋪很少。
聲聲誓言言猶在耳,而那多情溫柔的郎君懷裡卻已經換了一個人。難道她傾盡心血,得來的居然是如此結局?長街寒夜再冷,又怎麼能夠冷過她此刻的心境?崔絳妍呆立在樓下,猶如一座雕像……
魚姬的眼依然望著夜空中的瑰麗煙火,淡淡言道:「一字寄之曰——忘。」
王秀才…… 芳兒…… 芳兒……
「你……你怎樣?」明顏開始有些後悔將真相暴露,只怕這一下子就激死了她,但是瞞著不說,等到那班惡人奸計得逞,只怕更是萬劫不復。而今見她暈了過去,慌忙將手按在崔絳妍人中,一掐之下,崔絳妍方才緩過氣來,饒是心頭九_九_藏_書怨憤,眼神卻平靜了許多。
然而,種種希望卻因為那個熟悉的背影而突然崩塌碎裂,「背叛」兩個字如同利刃直插心間,痛得無法喘息。
傾城魚館的幌子被門前的燈籠照得很亮,酒館里還有些許酒客,隱約聽得一陣清音低唱,卻是魚姬手抱琵琶,明顏、三皮起舞助興,歌聲寥寥,舞影翩翩,自有一番逍遙快活。
「沒有……我……在找梳子,你頭髮有些亂了,我想給你理一理。」 或許有些男人天生就有騙女人的本事,尤其是對還愛他的女人而言。儘管在旁人看來這是句蹩腳得有些過頭的謊話。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停住了腳步,發現自己居然不知不覺回到了故居的宅子。這宅子是大哥當年升遷置下的產業,在沒出閣之前,她很幸福地生活在這裏,雖然不見得如何富裕奢華,也可以說是無憂無慮。
那王家父子早已被眼見的驚悚景象嚇得帶若木雞,癱倒在池邊動彈不得。那混合著王秀才的肢體的池水飛濺在兩人身上臉上,如同滾燙的岩漿一般,瞬間燒出一個個銅錢大小的黑洞,遍布整張臉!
明顏嘆了口氣:「如此也是他咎由自取,與人無尤。可是掌柜的,妍姐姐真的能順利轉生嗎?」
魚姬搖搖頭:「按照陰司之規矩,自殺而死的人不得輪迴,唯有以中陰身之態無數次重複死亡之時的種種苦況。這女子一生為情所困卻被人背棄謀算,倘若還要因此而受陰司的懲罰,豈不更是凄涼?所以昨日算出崔絳妍劫數難逃,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烹制一盅可導人輪迴的湯,好在她亡故之時打開輪迴之境讓她順利轉生,免得她再遭不公之遇。」
那鞦韆雖然已經舊了,卻依然溫潤。
「房契在大屋匾額後面。」崔絳妍的聲音很低,低得只有旁邊的明顏可以聽見。
酒館生意不是很忙的時候,魚姬、明顏也時常煨了湯水去看那苦命女子,言語之間開解於她,只是這心病由心而生,心結不開也是枉然。時常有人陪伴,崔絳妍原本凄苦的心境也漸漸消淡了一些,有時候也可以看到那蒼白的臉上露出幾分微笑。
言語之間把盞淺斟,崔望月正要一飲而盡,卻聽魚姬笑道:「如此牛飲豈不糟蹋了美酒?對了,有位故人托我轉交一物給大人。」
崔絳妍心中惶恐,半晌才回過神來,苦笑道:「掌柜的說得是……我家相公是讀書人,怎麼會……怎麼會去那種地方……」言語之間,聲音微顫…… 魚姬與明顏目送崔絳妍離去,彼此對望一眼。
所以家境拮据了,她會努力賺錢養家;翁婆詰難,大伯無理取鬧,她也可以無聲地忍耐,只為了傾心相待的那個他,她的丈夫。
初時他尚有掙扎嘶吼的氣力,而漸漸慘叫聲弱了下去,到後來變得如同瀕死無力的獸鳴,早已聽不出人的聲音。偏偏這一過程卻進行得很慢很慢,慢到足夠讓他品味這番難言的痛苦。
王秀才露出甚是驚恐的表情,先前失控的狂叫乍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急促的驚呼:「咦?!」而後緊張地瞪圓了眼睛,好像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那張大的口裡忽然爆發出一陣教人心驚膽戰的慘叫!
「這是……」崔望月手一顫,那半盞酒在琉璃杯里轉過一抹緋紅。這正是當年離家時囑咐小妹收好的房契。當時本是擔憂自己馬革裹屍,唯恐小妹從此無所依靠,不料而今卻顛倒了過來,一張舊契轉了一個圈又回到了自己手上。
藉著鎏金閣糜爛的燈光,他看到自己那悲憤的妻子額頭上一抹紅到妖異的血色,一時間驚駭起來,癱滑在地,連帶拉趴了那個得意非凡的芳兒。
大哥依依不捨地將她送去王家,一路吹吹打打,熱熱鬧鬧,只為成全最疼愛的小妹的小小任性和一生的幸福。鳳冠霞帔,洞房花燭,璧人成雙……
明顏雖不明就裡,也不疑有它,只看著崔絳妍自衣櫃底翻出一件閨中之時所穿的舊裳換上,對著銅鏡綰就雲鬢,薄施胭脂。銅鏡中儼然當年好女兒顏色,只可嘆這些年來居然為了一些無恥之尤空辜負了花容月貌大好年華。
「傻丫頭。」崔絳妍搖頭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會做傻事……」她埋頭噙了一口熱湯,「湯很鮮,大概放了不少扇貝來熬吧,隆冬時節哪裡還有新鮮扇貝?」
這天,崔絳妍身感疲憊,將身靠在床頭微寐,不知道過了多久,隱約覺得屋裡多了個人,在窸窸窣窣翻什麼東九_九_藏_書西!
「娘子,以前都是我不好……」王秀才試探性地握住崔絳妍冰涼的手,柔聲道,「現在我好生後悔……只望娘子寬宏大量,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
明顏見她有心情關心熬湯的材料,心想應該沒有什麼大礙了,於是鬆了口氣,呵呵笑道:「這也沒什麼難的,只要是水裡的,掌柜的都可以手到擒來……」話一出口,驀然一凜,心想怎生如此大意,該說的不該說的怎麼都說出來了,難道是和那大嘴巴狐狸待久了,也落下這話癆不成?
崔絳妍看出她的顧慮,淡淡一笑,「好妹子,你什麼也沒說,我也什麼沒聽到,你們是什麼對我也沒有什麼分別,我只知道你們都是好人,這就夠了。」說罷自床上坐起身來,「睡得久了,反倒沒有精神,我想回故居去看看,好妹子,你陪我去。」
「那不是王秀才嗎?」三皮的嗓門挺大,「那小娘是對面新到的姑娘,好像叫芳兒……」
池塘很淺,只可惜他找不到她了,就像她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一般。或許在她落入這水池的一瞬間,就像冰雪一般悄悄融化,不著痕迹。
午後客人漸漸少了一些,酒館里也沒有那麼繁忙。魚姬微眯著眼,撥弄著櫃檯上的算盤計算上午的進賬,不時抬起頭來招呼些個生熟客人,有時也揚聲催促夥計下單上菜。生意上門自然是人多好辦事,廚房的事情交給了明顏總是省心不少,只不過那個自己找上門來跑堂抵酒債的三皮倒是個麻煩,少看一眼就會偷懶,還得防著他打酒缸的主意,若非他口甜舌滑會哄客人,催旺了不少生意,一早就一頓棒子打將出去。不過近日來嬉皮笑臉地圍著廚房轉悠,說不得這醉翁之意也不盡在酒……
明顏倒抽一口冷氣,心頭驀然火起,不假思索將手指扣在崔絳妍右耳,捻了個「通」字訣。
「房契……房契!!!」王秀才瘋狂地攀進院來,後面跟著他家的另外兩個男人。他最年輕,所以動作最快,他飛快地沖向池塘,只想抓回那個堅決棄他而去的女人,拿回那張本不屬於他的房契,那樣,他才有足夠的錢繼續供養他那銷魂蝕骨的芳兒、圓兒、扁兒……
當鞦韆甩到最高點的時候,她鬆開了雙手,就像一隻離籠的鳥,不顧一切擁抱自由。她的身子在空中劃過一道決絕的弧線,落入那半畝池塘,濺起一片水花!
和他初次遇見的時候也是在這樣的黃昏,她悠然盪著鞦韆,然後聽到牆外他為自己吟哦的詩篇…… 一切水到渠成,他向大哥提親,惶恐而誠懇。
三皮的手裡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在竹籃里撈了個茶果,一邊朝嘴裏塞一邊含混不清地嘀咕道:「我三皮的眼神可是出了名的准,那個明明是……」
崔絳妍的鞦韆越盪越高,拉就一個圓滿的弧。
明顏目瞪口呆一般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突然心頭一顫,轉過身去,卻見魚姬神色淡然立於身後:「掌柜的……莫非是你?」
明顏心頭火起,「那她怎可如此離去?要換成是我,早就上去痛打負心人!哪能由著那姦夫淫|婦風流快活?!」
明顏心頭忐忑,將湯舀了一碗遞到崔絳妍手中,「妍姐姐,你是不是當真沒事?我膽子小,你別嚇我……」
慘叫聲中,他的身體開始失控地左右搖擺,雙手亂揮彷彿是在抗拒什麼一般,可是很明顯,他所抗拒的卻是他全然無能為力的事物!
崔絳妍心中一動,依稀記起恩愛正濃時梳發畫眉的良辰美景,心裏早軟了下來,本要呵斥的話再也罵不出口。
崔絳妍心頭一緊,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捏了一把,片刻之後搖頭強笑道:「小二哥愛說笑,相公一早就和書館的同窗去了西郊賞梅,怎會……」
「房契!!」他發狂地大叫,面容扭曲,漸漸扭曲的不僅僅是面容,還有他的身體,一如他體內扭曲交織的慾望一般。
由不解人事的少女,成為他羞澀的新娘,冠上他的家姓,一切都是那麼美滿,或許這已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崔望月苦笑一聲,心想這掌柜的已是有心,舉杯傾盡,入喉只覺苦澀難當,猛一抬頭,只見忽明忽暗的流光絢彩中,一個清麗女子正掩袖飲下了另外一杯,眉宇之間儘是釋然的笑意。正是他那故去的小妹!
魚姬搖搖頭,澀聲道:「情之一字,若是淺嘗即止,自然可以隨意取捨;若是情根深種,只怕是……唉,看來今晚又會變天……」 王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