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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話 紫苔

第四話 紫苔

不多時,內堂轉出一人,錦衣博帶,三十歲上下,只是前額早禿,說不出的猥瑣。
就在此時,水塘池面如同撕裂一般,露出一條口子,裏面猛地伸出一隻雪白纖細的手掌,按在明顏背上,未等她發出一聲叫喊,便將她拉下水去!水面頃刻閉合,半點漣漪不現。在緊追而來的道人看來,受傷的貓妖似乎是憑空消失在這條橋上!後面有人跟了上來,見得這般情狀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
雖是身不由己,他手中的鋼刀依然快如閃電,衝著何栩的頸項劈了下來!
就算汪大小姐年紀大了,有了財勢,多得是女人給他生…… 這個粗鄙的婦人和她肚子里的又算什麼?
端午過後,雨水卻少,任憑頂上驕陽高懸,空氣也只是溫溫濕濕悶成一片。
孫步雲原本清秀的臉上露出一絲狠辣的笑意,一步一步挨到床邊,用廚子看案板上的菜的眼神看著自己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
這夜依舊酷暑難當,莬娘無心睡眠,獨自一人身處小院,思量之前的夫妻恩愛,再看眼前的凄涼孤苦,不由得悲從中來,黯然淚下。
魚姬莞爾一笑,「小二不懂規矩,驚擾了客官,這壺桂花釀就當我替他向客官賠罪。」說罷托著托盤飄然而至,將斟滿酒水的白玉杯放在那女子面前。
「掌柜的……」明顏想坐起身來,奈何渾身無力,似乎這個皮囊不屬於自己一般。
莬娘雖恨他無情,思及腹中孩兒,也難以將之拒之門外,於是忍著腰身沉重,快步過去開門。一開門便見孫步雲埋首立在門外,身後還有一人,沒有掌燈,看不分明。
魚姬笑道:「小栩所言自有其事,但也不全然如此,我倒認識個些六扇里的朋友,說不定可以幫上忙。」
明顏原以為孫步雲拋下結髮妻子是來與新歡廝會,不想卻是如此,不由得疑心大起,於是悄沒聲息跟了過去,輕飄飄落在轎頂上。那些人俱是肉眼凡胎,哪裡看得到她。
何栩在魚館暫住,白日里便在城郊繼續察訪,所幸這大半月來再無孕婦被害,只是如此一來線索卻是斷了。那晚聽魚姬所言,似乎此事和那莬娘有關,於是不時隨明顏去那莬娘家附近探視,並無不妥。
那女子定定神,敵意盡逝,轉頭看看門外攙扶孕婦的明顏,見她神情關切,也不似兇殘之輩,想那狐狸雖然有些孟浪,但也算知所進退,心中更是確定找錯了對象,於是拱手道:「在下辟妖谷第十七代傳人何栩,先前多有得罪,還望海涵,未知掌柜的怎麼稱呼?」
魚姬轉目望向桌上的桃木劍,「辟妖谷的誅邪劍極具靈性,如遇凶魔惡妖便會嗆嗆作響,出鞘誅殺。怎麼換了幾代主人就昏聵起來,好壞不分,忠奸不辨了?」
明顏冷笑道:「要治姑奶奶的罪也不難,咱們先到官府問問私通有婦之夫又是何等罪狀,看看官府先抓誰?!」
何栩與明顏擔心莬娘有事,去到門前一看,莬娘額角滴血,暈倒在桌邊,不知道是讓那男人推的還是身重體弱不小心撞向桌角…… 何栩來不及考慮許多,慌忙上前替莬娘止血,生怕傷及腹中胎兒。
「大人……大人恕罪……道長所見……是小人髮妻……」孫步雲如何不知無塵的意思,雖然早厭煩了莬娘,但她腹中孩兒到底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倘若被無塵剖腹取胎,必定一屍兩命……雖然一直以來替人做這有虧陰德之事,當真落到自己頭上,卻是知道害怕了。
魚姬擺手笑道:「不敢當,這裏的人都叫我魚掌柜,若不怕落了俗套,叫我魚姐也好,小栩妹子。」
那女子冷笑道:「明人不說暗話,我雖然看不出你是什麼來路,但和那狐妖貓妖為伍的絕非常人!爾等異物混跡人世,究竟意欲何為?!」
半晌,院內一家丁應門,開門請了汪孫二人進去,關門前還左右觀望,好不謹慎。
何栩自當日和那無塵對上一仗后,心憂莬娘母子安危,聽魚姬言語,知道莬娘臨盆在即,只要等到孩兒出世,就自然不怕那道士為禍,索性暫時留守孫記藥材鋪附近,暗中保護。此刻何栩藏身屋頂,見她這般情狀,心頭也覺憋悶。
當紫色的血液爬到他喉嚨的時候,他悠悠想起幼時父親向他解釋他名字的由來:孫步雲,平步青雲……
那無塵道人無奈停下腳步,後面的何栩追到近處,手中誅邪劍嗆嗆作響,似乎要自行出鞘!
說起她家相公,在這汴梁城裡也算小有名氣。孫步雲幾年前是汴梁城郊中牟縣保舉的秀才,奈何應試兩科都名落孫山,蹉跎了六年光陰。眼見仕途無望,家境日漸拮据,正逢鄉里藥商汪家說親,便應允了這樁親事,做了汪家的上門女婿。婚後四年,泰山駕鶴西歸,留下一間藥材鋪子。孫步雲知鄉下地方沒有多大作為,便關了鋪子,攜妻遷居汴梁,把變賣房產所得在太廟南街開了家孫記藥材鋪。
「管?怎麼管?你好好休息吧,要發生的始終都會發生,急也沒用。」魚姬長長嘆了口氣,「要怎麼管才管得了暗藏的虎狼之心呢?」說罷轉身掀開門帘,走出房去…… 魚姬到了外堂,思量片刻,便打發個街邊的閑漢去金紫橋崔府跑一趟。目送那人走遠,就聽身後珠簾叮噹,知道是明顏按捺不住,「你又想做什麼?」
待到悠悠醒轉,自己正躺在自己房裡床上,肩上的傷已包紮妥當。魚姬坐在床頭,把玩著手裡一枚碧泠泠的跗骨釘。
莬娘有孕在身,原本情緒就不穩定,加之心頭委屈難當,在家裡尋孫步雲鬧了幾次。孫步雲越發覺得自家髮妻無理取鬧,只是個無知潑婦,對比那知書達理的汪家小姐,完全是雲泥之別,心中更確定了要下堂再娶的念頭。只是莬娘臨盆在即,暫無理由休棄,唯有先拖些時日,等孩子出世再做打算,於是在家收拾了洗換衣裳,直接搬去紫薇醫館,與新歡朝夕相對,當真是風月無邊。
「貧道在外也聽到一些言語。」無塵沉聲道,「最近的確風聲頗緊,取葯之事只怕有些困難。」
「不知道汪太醫回元丹煉得如何了?」那曹經略想是打慣了官腔,言語盛氣凌人。「童大人那裡已經所剩不多,如不儘快補上,只怕大人會很不高興。」
魚姬的酒館人聲鼎沸,坐了不少客人。
「掌……掌柜的……」明顏心頭一喜,知道是魚姬用分水換景之法救了自己,心一寬,頓時失去了知覺。
驀然身子一輕,眼前一亮,卻發現自己正泡在一隻大酒缸里,將自己從酒缸里拉出來的正是魚姬!
魚姬眉頭緊鎖,半晌長長吁了口氣,「不知道你以前有沒有聽過煉血嬰?」見明顏滿臉茫然,接著說道:「玄門邪法中有一門煉魂術,專取未見天的嬰孩元神煉製,所得的血嬰秉承怨毒之氣,可供煉術人驅使,吸取敵人元神,害的人越多,血嬰就越厲害。你中的跗骨釘上便附有血嬰,若非你身為異物,又有這幾百年修為,只怕當時就了賬了……」
明顏聽得此言,心念一動,心想紫河車是指婦人產子所脫落的胞衣,卻不知道加個「赤」字又是什麼東西?半月前掌柜的倒是送了兩瓶好酒給龍捕頭,莫非為的是同一樁事情?
無塵自懷中取出一塊手帕塞在莬娘口裡,免得她高聲呼救,驚來旁人,然後將她移到床上。由於角度的關係,莬娘只能夠用眼角的餘光看著自家相公發抖的身影。
明顏和無塵早停止了打鬥,目九*九*藏*書瞪口呆地看著孫步雲全身布滿紫色的血液,如同一個巨大的破敗人偶,漸漸殘缺,露出皮肉包裹的森森白骨!
「不行,莬娘和孩子都是無辜的,你用誅邪劍鎮邪豈不是連她們也一併滅了?」明顏搖頭道。
「剛剛小栩是想吃炭烤狐狸吧?」魚姬眯著眼衝著三皮一笑。沉默片刻,豆大的汗珠自三皮額頭徐徐而下,只聽「嗖」的一聲,已消失在帘子背後,只是不知道已經遁地逃多遠了……
魚姬嘆了口氣,自手邊酒壺裡斟了一杯酒水,揚手傾向半空。只見酒水遇光化為汽,不多時升至空中凝結成雲,頃刻之間細雨紛紛而下,籠罩在御街之上,登時暑氣盡消。
明顏沒想到那道人居然察覺到自己的氣息,躲閃不及,只覺得肩上一痛,卻是一隻寒鐵跗骨釘,頓時半身酸麻,現出原形,自檐上摔了下去。
曹經略哈哈大笑,「道長乃神人,區區幾個刑部捕快翻不起什麼大浪,又何必忌諱?明日稟告童大人,收回那一紙公文,也是尋常事。」
明顏見她這般情狀,心想到底只是她的家事,不好過問,於是徑自回了魚館。而今再說起當時的情形,難免會義憤填膺。
而後他看到一個個有著小手小腳的紫色的嬰兒從血泊中浮現,揮舞著肉呼呼的胳膊,一步一步地朝著他爬過來!
抓扯之間那汪大小姐臉上吃了幾巴掌,雙眼含淚,委屈非常。孫步雲一見哪裡捨得?心頭惱恨莬娘傷及新歡,更危及前程,也管不了莬娘有孕在身,蠻勁發作,要將莬娘連拖帶扯地趕回家去!
「大人息怒。」孫步雲上前一步,「並非小人推脫,只是……」
魚姬抬眼看看明顏,「若是以暴制暴可以解決問題,那倒是簡單了。你百年修行不易,莫要因為一時衝動讓人記下一筆,誤了前程。」
何栩大驚,心道上次交手,誅邪劍並無如此反應,那道士雖然邪惡,也是肉身凡胎,怎麼引得劍嘯?當下不敢大意,橫劍胸前。
明顏大吃一驚,心想她一介商賈之婦,平日里除了看店,一直都是深居簡出,平穩度日,怎會惹上飛來橫禍?
但是看不見也不妨礙他的感知,身體綿綿無盡的痛楚和耳邊那一陣陣天真無邪的嬰兒笑聲,已經滲入骨髓……
魚姬眉頭微皺,「早跟你說過不要太過衝動,這下可吃苦頭了……」 說罷取過床頭一碗清冽的酒水,將那隻跗骨釘浸了進去。
一群人轉過幾個暗巷,停在一條深巷的巷尾。汪太醫下轎,孫步雲低聲吩咐那幾名轎夫將小轎抬到旁邊的巷子里等候,隨即和汪太醫一起走到巷尾那戶人家的後門叩門。
「糟了,被那對賤人氣糊塗了,倒把正事耽擱了。」明顏突然想起,頓足道,「剛才我走得匆忙,忘了把銀票給她……」
老御醫雖知長久下去必然有損愛女清譽,奈何兩人戀奸|情熱,哪裡聽得進去。何況孫步雲信誓旦旦,絕不相負,老御醫也喜歡他這等伶俐的人物,到後來也是聽之任之,不再過問。
這裡是血嬰所附的傀儡,那真的惡道人只怕已在莬娘小院之中!
明顏偷眼朝堂子里看了看,低聲對魚姬說道:「掌柜的,龍捕頭把手下的弟兄帶來了,崔將軍也把小的們帶來了,這是唱的哪一出啊?」 魚姬偷笑道:「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他的臉上始終帶著促狹的笑容,低聲說道:「你還欠我一個人情呢……」
明顏聽得似是而非,口裡應了,心想掌柜的既然算出災劫,何不直接出手解決了,卻說什麼因果。四下張望,卻不見了三皮,「再過會兒就打烊了,也不知道那痞子狐狸去了哪裡。」 魚姬、何栩相對一笑,也不言語,各自舉杯對飲……
那孫步雲時常出入紫薇醫館,與那汪大小姐日漸熟稔。雖然汪大小姐尚大他幾歲,但駐顏有術,家境富裕,加上見識氣度無不勝出家中糟糠,雖是同名同姓,卻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孫步雲有心借御醫之勢向上爬,傾慕之餘,對汪家小姐大獻殷勤,口甜舌滑,鬨動春心。
「算不上舊識,只不過他還欠我五十兩銀錢。」魚姬笑道,「是否客官一併結賬?」
魚姬也不回答,只是笑笑,轉頭望向街心,見烈日當空,曬得街心一片晃眼的白。
「這位道長是……」莬娘轉頭詢問孫步雲,卻見他臉色更加難看,不由心中慌亂,向後退了一步,驀然身子一麻,頓時動彈不得!
「魚姐的意思是……那莬娘當真會出事?」何栩沉思片刻,心念一動,「莬娘有孕在身,莫非和那城郊十余起血案有關?」
「好賊道!」何栩清叱一聲,飛身直追而去,只見那人腳步甚快,直奔南門。
魚姬見狀,已然猜出了七八分,揚聲問道:「你這丫頭,莫非又見著了什麼不平事?」
「只是什麼?」曹經略不耐煩地揮了揮手,「此事若是辦得好,自然有你的好處,若是砸了,也沒你的好果子吃!」
魚姬嘆了口氣,「凡事自有因果,若是惡因種下的惡果,只怕比起因來,要糟糕得多……明顏你生性急躁,縱然是看不過去,也不要再隨意向凡人出手。須知六道眾生皆有其道,莫要壞了規矩。」
這裏離孫記藥材鋪有半個時辰的腳程,便是插上翅膀飛回去,只怕也來不及了!
翌日。
無塵面色有幾分難看,「貧道對那捕快倒不如何忌諱,只是剛才在太廟南街孫記藥材鋪看到一隻上好的赤紫河車……」說罷耐人尋味地盯住跪伏一邊的孫步雲。
莬娘依舊是拖著有孕之身辛苦張羅家中內外事務,負心漢孫步雲傷勢雖未愈,也依舊早出晚歸,不時口角之爭,也是孫步雲拂袖而去,到紫薇醫館過夜。正是只聞新人笑,哪知舊人哭,饒是莬娘萬般委屈,千般柔順,也只得落個空房獨守、孤燈相對的結果。幸有腹中孩兒相伴,稍稍慰藉,不然也不知這等日子如何挨得過去。
魚姬倚在櫃檯邊上,徐搖羅扇,巴不得尋一大桶冰水泡上一泡,偏生這生意總離不得人。轉頭看看,只見三皮攤著四肢抱著個大瓦缸睡得正香,心想這憊懶狐狸倒是享受。正尋思一腳將他踹將起來,卻聽一邊呼哧呼哧一陣細喘,原來是明顏攀在圍欄邊,也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這也難怪,雖然是修行多年的妖精,但一身皮毛覆蓋,在這樣的季節難免會不好過。
「啊?」明顏露出幾分犯難的表情,「不是吧……」
當她的劍衝破濃煙包圍時,那嬰孩凄厲的啼哭聲戛然而止!
因為汪御醫與當朝徽宗皇帝身邊的紅人大總管童貫私交甚密,在孫步雲看來,似乎是峰迴路轉,原本湮滅的仕途之念不覺又有幾分萌動…… 卻說那汪御醫年屆七旬,膝下只有一女,掌上明珠,寵愛非常。
他可以再娶,可以娶汪大小姐,可以繼承御醫世家…… 他還年輕,孩子要生多少就可以生多少。
因為那血液已經蔓延到了他的腳下,黏黏糊糊,就像粘住小蟲的蛛網一般柔韌,只可惜的是,像小蟲一般被牢牢縛住的是他自己。
孩子的,妻子的,同樣圓圓的眼睛,都在看他。
「相公……」莬娘滿足的微笑凝固在嘴角,因為她感到一道冰冷的寒氣刺入自己的肚子的同時,丈夫的笑臉上籠罩了一片猩紅!
「上馬!」何栩聞聲抬眼望去,只見一匹玄色駿馬四蹄踏雪,上面端坐著一位白袍將軍,鐵甲銀槍,威風凜凜,想必是適才九_九_藏_書為她解圍之人。
無塵冷笑著自懷中摸出一個匣子放在床頭,取出一個羊脂玉瓶和一把鋒利的小刀。而後用刀熟練割開她的襦裙,讓她高隆的腹部袒露在外,口中更是念念有詞。
兩旁店鋪里擁出不少人來,個個拍手叫好,皆道盼了許久終於盼到一場及時雨,只是人皆奇怪這雨只下在這條街,而旁邊街巷居然一滴沒有。
原本一直卧睡的三皮像是被踩到尾巴,「嗷」的一聲竄將起來,「找上門來了,大伙兒抄傢伙!!!」
轉過迴廊水榭,到了一處花廳。家丁招呼汪孫二人坐下,旁邊早有丫鬟奉茶伺候。明顏一翻身上了房檐,依舊隱身潛伏,打算一探究竟。
「你瘋了?!」明顏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卻疲於應付那極其狠辣的無塵道人。
「喵嗷!」一聲凄厲的貓叫驚破夜空,無塵只覺得臉上一痛,閃避開去卻發現床前多了一隻通體黃毛的貓,雙眼幽碧,寒光四射,頃刻間化為一個怒目少女,手中匕首鋒利,正是明顏!
孫步雲驀然身上一冷,手上無力,嬰孩滾落床榻,撞翻了床頭那個羊脂玉瓶,一大瓶猩紅的血漿噴洒在孩子身上,紅得發紫…… 無塵聽得有異,轉過頭去,頓時驚駭萬分,「你做什麼了?!」
「你捨得回來了嗎?」莬娘心中哀怨,冷冷撂了一句,也不去理他,徑自轉身回屋。
魚姬見其不言語,接著說道:「即便是妖,也是眾生一脈,只要未損天道,也不應一味打壓。你師傅瀟湘上人沒有教你嗎?」
時間一長,難免有些個風言風語傳到坊間,最終落到了莬娘耳朵里。
莬娘初時不信,然數月來相公的確時常不歸,言語冷淡無味,與前些年的夫妻恩愛判若兩人。
何栩端著托盤,走過一個青年男子的身邊,聽著他有節奏地敲著酒杯,終於停下腳步。
不過很快,他看不到了,因為他的兩顆眼珠已經被啄食掉了。
「不瞞魚姐姐,小栩是奉師命外出遊歷,經過開封城郊聽聞有妖怪專害即將臨盆的孕婦,剖腹取胎,而今已傷了十余條人命!」何栩言語之間神情激憤,「小妹四處尋訪都沒見異端,直到看到魚姐姐身邊兩位朋友身上發出的妖氣,才會一時魯莽……」
汪大小姐哪裡知道他轉的心思,只道愛郎心偏原配,心中又羞又惱,一氣之下直奔內堂,不多時已去得遠了……
孫步雲深知事情鬧大不但顏面掃地,壞了汪大小姐的名聲,只怕今後都無法搭上大總管童貫這條平步青雲之路,枉費這一路來的心血和部署,於是強忍疼痛爬起身來勸住汪大小姐。
那道士不似汪孫二人一般做小伏低,見了曹經略也只是拱拱手,「適才遇到點麻煩事,所以來得晚了,大人勿怪。」 曹經略笑道:「無塵道長言重了,剛才正討論藥引之事……」
孫步雲伏首道:「可是昨日京城第一名捕龍涯也親自到醫館察訪,便是普通的一味紫河車到貨也有要登記來歷去向,並非我等不儘力,其中著實為難。」
明顏見如此荒唐行徑,哪裡按捺得住,上前伸手在孫步雲肩頭一按。以她數百年修行,普通人哪裡受得了這樣一下,只聽「咔嚓」一聲,孫步雲左肩鎖骨斷裂,頓時腳下一軟,癱在地上呻|吟不止!
「你要幹什麼?」莬娘頓時回過神來,眼見無塵陰惻惻的臉自眼前晃過,心中大駭,想要掙扎逃脫,卻哪裡動得了?
正思慮間,突然覺得一股惡寒,那門外又進來一人,卻是個中年道士,不知道為什麼,明顏一見到他就渾身不舒服。
魚姬起身踱到窗邊,「那邊有小栩在,道士一時也占不到什麼便宜,我只是擔心有人利欲熏心,會做出可怕的事情來……」
明顏心頭一顫,豁然開朗,心明之後卻是一片惡寒。先前聽何栩言道孕婦血案,本以為是妖怪所為,不想居然是下面幾個惡人的行徑!
耳邊只聽到嬰兒嬌滴滴的笑聲和慘烈的嚎叫聲,只不過嚎叫的是他自己。
那槍桿以橫掃千軍之勢拍在軍士的胸口,只聽「啪」的一聲,那名軍士頓時摔將出去,原本劈向何栩頸項的鋼刀也脫手而出,掉在地上!何栩的誅邪劍不用抵禦鋼刀,自然不畏懼那近身的濃煙。
誰也猜不到那片紫苔下隱藏著什麼樣的故事……
「那不是太廟南街孫記藥材鋪的老闆娘莬娘嗎?」明顏揉揉惺忪睡眼,嘟囔道,「她不是快臨盆了嗎,怎麼大熱天的還出來收太陽過冬?」
正尋思是否要現身出言寬慰,就見牆外人影一閃,依稀是那日交手的道人!
最為可怕的是,他還沒有死,非但是沒死,對於疼痛的感知更是從來沒有過的準確完整。而他無力掙扎,只有徒勞地看著自己被漸漸蠶食殆盡。
明顏因山芝之事有負於她,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也顧不得外面烈日如炙,快步奔了過去伸手將她攙扶起來,口裡問道:「這位嫂子可好?」
大概聽得風險已過,三皮的頭又自廚房帘子后伸將出來,「都不知道是幾千年的老妖精了,還捏著鼻子裝嫩,和個黃毛丫頭稱姐道妹,也不羞……」
街上時常見到公門中人往來奔走,便是入夜,汴梁城的守軍巡夜也頻密許多。
「掌柜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明顏乾嘔兩聲,抬頭問道。
眼前是丈夫的笑臉,好久好久都沒有看到過的笑臉,自從他把笑臉給了那個美麗高貴的汪大小姐,已經許久不見……
說也奇怪,那跗骨釘一入水酒,頓時發出一陣凄厲的嬰孩啼哭聲,聽來分外瘮人。隨著陣陣啼聲,原本清徹的酒水居然飛快滲出一片混濁的暗紅!酒水在碗里翻滾奔涌,只是無論如何都沒有辦法濺出半點來,到最後哭聲漸息,那碗酒水變成了絳紫色,總算是完全靜了下來。
莬娘又驚又羞,依稀覺察那道士是要對自己腹中的孩兒不利,不由得方寸大亂,淚眼中儘是乞求之意。
兩人郎情妾意,便在醫館中也不避忌旁人,尤其莬娘懷孕之後,孫步雲更是肆無忌憚,時常流連醫館徹夜不歸。那汪家大小姐雖知其已有家室,奈何愛郎柔情蜜意割捨不下,況且自己花季不待,又早將身子交付於他,唯有非君不嫁。
那日無塵無意間看到莬娘,本想下手,卻被何栩壞了好事。莬娘對自己遇險之事一無所知,自然不認識無塵,只覺得自家相公平日里從不近僧道之流,不知為什麼突然帶個道士回來。
魚姬淡然一笑,「人有人道,妖有妖規,天道使然,不可逾越。世事原本如此,哪得許多公平可言。就是這京城之地,如無雞鳴狗盜之輩滋擾百姓,引得公門中人追緝,也顯不出大老爺勤政愛民。上仙要受世人香火,自然也要有所作為。」言畢眼中儼然幾分譏誚之意。
何栩嘆了口氣,抽出腰間的誅邪劍。明顏見狀忙一把拉住,「你要做什麼?」 何栩沉聲道:「這裏邪氣太重,只有一併凈化了……」
「何必這麼麻煩?」明顏揚眉道,「不如……」
「孫步雲,你動手!」無塵偷了個空當,將小刀扔在孫步雲面前,只驚得孫步雲面無人色。
「只怕你將銀票送去,那莬娘也沒有多少時間享用……」魚姬嘆了口氣,「你不見那莬娘印堂隱隱泛出暗紫猩紅之氣?只怕近日會有血光之災……」
無塵對胎兒志在必得,又怎麼會放過她,一面蘸取玉瓶中的猩紅血水在莬娘腹部畫符禁錮嬰孩元神,一面緩緩舉刀…https://read.99csw.com
寒暄幾句后那曹經略揮了揮手,示意旁邊的人退下,花廳中只剩他們三人。
「小栩怎麼穿成這個樣子?」明顏沉吟片刻,恍然大悟,「你……」
門外兩人也不言語,只是進院關門,跟了過去。
用傀儡調開勁敵,時間有限。適才用咒語禁錮元嬰,必定引發元嬰掙扎,若不能夠在三炷香內取胎,嬰孩要麼胎死腹中,要麼自產門出世,到那時便得物無所用了……
遠遠看到那孫步雲立於醫館後門外,旁邊還停了一乘小轎,四個矯夫正靠樹陰下歇息。明顏見有人在場,不方便現身,於是捻了個隱身訣,附將過去。
明顏一聽念經,頓時如霜打的茄子一般,「要念經啊……不念……我是說要是忘了,會怎麼樣啊?」
莬娘雖然無學識,倒也算賢惠,不但對背井離鄉毫無怨言,還恪盡婦道,照料相公衣食起居,甚至連汪家不外傳的醫經也一併託付相公,一心望夫成龍。
這般談笑投機,渾然不覺已是黃昏,魚姬起身掌燈,遠遠照見明顏回來,神色之間頗為抑鬱。
「掌柜的不走,我也不走……」明顏移步櫃檯邊,順便踢了三皮一腳。誰料三皮只是翻了個身,抱著另一個瓦缸繼續睡,連眼皮都懶得睜一下。明顏無奈,只得由他,取過架上的酒瓶細細擦拭,「我只是不明白,錢財於我等異類本無用,掌柜的為什麼還執著于這店裡的營生?」
「這個……我倒沒想這麼多……」明顏垂首嘟囔道,「都怪那隻臭狐狸……」
「小心!」明顏聽得一聲叫喊,身子一輕,卻是何栩及時趕到,把她拉出屋去!那無塵見機稍慢,卻是來不及了,那紫色的血液已經蔓延到他的腳下……
很快的,地面上已經匯成一大攤血泊,血泊中翻滾著無數氣泡,浮起來,又裂開去,每次裂開都發出咯咯的笑聲,嬰孩的笑聲!紫色的血似乎永遠都流不盡,在地板上蔓延…… 孫步雲的眼睛此刻也睜到很大,很圓,甚至眼角都裂開血口,他看到那紫色黏稠的血泊中在一下一下涌動著什麼,感覺既笨拙,又莽撞。他的心跳得很快,也怕得要命,可是他一點也動不了。
這廂莬娘心中哀怨難當,雖惱恨相公不忠,見到他身體受創卻也心疼,即使知道明顏是看不過眼替自己出頭,也怕他再吃苦頭,損傷夫妻感情,連忙向明顏討人情。
「是掌柜的。」明顏嘴角浮起一絲微笑,「浣魂露。」 夜色漸漸淡去,天邊已有曙光。
魚姬伸手撥了撥算盤,「那姓曹的經略相公之所以如此肆無忌憚,是因為背後靠山不小,唯有加以鉗制,才會有所收斂。」
汪家小姐見愛郎受苦,心頭早慌如亂麻,高聲威嚇說要報官,治明顏傷人之罪。
「孩子……」莬娘嘆息一般的聲音漸漸遙不可聞,圓睜的雙眼還在看著正在割裂自己身體的丈夫,看著他粗暴地把手伸進自己的肚子,抱出一團血肉模糊,然後空空的肚子像一個破舊的口袋一樣癟了下去……
話音剛落,院內突然下起雨來,冷冷清清,瀰漫著淡淡的酒香。雨滴穿透屋頂,滴落血泊之中,點滴都是凄清……
明顏傷勢漸好,不時去莬娘那裡探視,見其失魂落魄的模樣,更不忍心將實情告之,唯有心存僥倖,希望那孫步雲尚有一絲良知,不會為了榮華富貴對妻子下毒手。
無塵無視孫步雲驚懼神色,繼續說道:「原本想要採藥,不想卻遇到個死對頭,斗之不下,又恐著了痕迹,也只好先回這裏……」話音未落,突然眼中精光暴漲,「什麼人?」 揚手之間,一道寒光直取樑上的明顏!
明顏腆著臉嬉笑道:「掌柜的口裡說不管,一轉身就套足了交情。先找上刑部的龍捕頭,現在連兵部崔望月崔將軍也請將出來……」
「你認識她?」魚姬看了看那孕婦印堂,皺了皺眉頭。
明顏知道那跗骨釘有古怪,不料竟有這等異相,心中正有疑問,卻聽魚姬說道:「把它喝下去。」
魚姬心想這時候倒是怪起別人來了,搖了搖頭,拉開抽屜取出一張面值百兩的交子,「先抽空去把那些山芝買回來,我等混跡人世,便要守人世的規矩,莫要貪一時之快種下孽因。」頓了頓,繼續說道:「這一百兩就從你兩個的工錢里扣除……」
一片生機盎然。
「也不算太久……」魚姬撥了撥算盤,「現今幣制混亂,兩千錢勉強抵一兩銀子,加上你吃我的,住我的,燈油火蠟林林總總……那就……你再給我干十年活也就差不多了,反正你的壽命挺長,十年也算不了什麼。這零頭我還沒算呢。」
「相公!」莬娘沒有辦法,驚懼之下只是呼喚自己的丈夫,希望他可以保護自己。可是很快這個希望破滅了。
何栩拍手笑道:「甚好,甚好,沒想到小妹一番莽撞,居然結識了位姐姐。」
任憑哪個女人也沒有辦法容忍自己的丈夫背著即將臨盆的自己和別的女人偷情。眼見這般無恥行徑,莬娘心中莫大的委屈頓時化作滿腔的怒火,也顧不得自己懷有身孕,上前和那對姦夫淫|婦理論。
一幕幕只看得何栩、明顏連連搖頭,為莬娘不值。
孫步雲自那日再未歸家,莬娘不知自己尚處險境,只是傷其無情,時時垂淚,容顏更是憔悴。
轉過迴廊見到外面的水榭小橋,只要出得去,就有機會跑掉,可身子已然不聽使喚,而聽得後面腳步聲沉,更近一步!
明顏嘆了口氣,「可惜那些孕婦和孩子,枉送了性命……想不到那些人壞起來比妖精還壞……糟了,那臭道士在打莬娘孩子的主意,會不會……」
明顏聞言下意識看了看天,僅見天際落日餘暉,突然打了個寒戰, 「掌柜的,為什麼惡人行兇天不收,妖精未曾作惡卻還要怕天譴?」言語之間頗為不憤。
明顏自然是跟了過去,那門上並無名牌,也不知道是誰家府邸,但見影窗內的園林水榭俱是奢華無度,想來那宅子的主人定然非富則貴,來頭不小。
莬娘在燈下見自家相公面色慘白,身子微微發顫,身後還跟了個道士,不由得好生奇怪。
「也不算認識,上月三皮給我說她家鋪子新進了一批山芝,我們就去看了看……」明顏一時口快說漏了嘴,忙一把捂住,眼睛笑得眯成兩個月牙兒。
原來那莬娘這等烈日下還攜物出行是去北面金水坊為她相公孫步雲送飯。
也算是巧合,那汪家大小姐閨名也是一個「莬」字。和莬娘不同的是那汪家大小姐自幼養尊處優,通音律,擅詩文,更難得的是精通岐黃之術,深得乃父真傳。
莬娘猶自躊躇是否應門,就聽得自己相公的聲音。
不多時,一個俊俏的女孩兒揭開珠簾走了出來,腰上系了塊漂亮的圍裙,微紅的臉上帶著幾分羞澀。
莬娘見得明顏,猶如溺水之人抓住一棵救命稻草,心神激蕩之下居然暈了過去!
人們大多身感睏乏,平日汴京城裡最熱鬧的街市也安靜了不少,只有賣酸梅瓜湯的些個小販不時扯著嗓子吆喝一聲……
旋身起舞,劍光如織,衣帶翩翩。
她的丈夫只是縮在角落裡,拉過袖子,遮住那張可鄙的臉。別說像個男人一般站出來保護她,此刻他抖得像一隻鵪鶉!
魚姬淺淺一笑,「小店菜品還算豐富,就是沒有客官要的這兩樣酒菜,不妨換兩款小店的招牌小菜?」 那女子眼神犀利,只是微微瞟了瞟街心的明顏,再九*九*藏*書看了看櫃檯後面露出的三皮的半隻腳丫子,微微頷首道:「也好,就來個清蒸狸貓、炭烤狐狸也不錯。」
深深的夜色中一騎快如流星,遠處風中傳來一聲:「得罪——」
這般女子免不了有幾分傲氣,等閑男子難入法眼,挑挑揀揀地耽擱下來,年屆三十還待字閨中。
那片陰冷的紫色血泊早已乾涸,面上浮起一層鮮嫩的苔蘚,裹著清晨的露珠,閃著紫亮的光。
濃煙頓時消散,一張人形的黃紙飄搖而下,連帶一枚被斬作兩段的鋼釘。
何栩見狀,哪會放他輕鬆離去,緊跟其後,追出半個時辰,南門城樓已在眼前。
在凄慘的嘶叫聲中,無塵也和孫步雲一般,漸漸消逝在那攤黏稠的紫色血液之中,將血液的顏色染得更為混濁……
正在思慮之間,只見那莬娘突然停下腳步,身子微蹲,慢慢跌坐于地,似乎是腹中胎動,頗為痛楚,左手的傘早已經掉在地上,只是右手還抓著那藤盒,也不知道裝了什麼要緊的物事,劇痛之下也不捨得放手。
「也不會怎麼樣,最多它在你的五臟廟長住,什麼時候高興了就鬧騰鬧騰。」魚姬轉頭看看天色,心想這貓兒不定性,吃這虧就算曆練,想來也會改改衝動的性子。
「掌柜的,這事咱們得管管。」明顏心神激蕩,跟了過去。
只見那沾染在嬰孩屍體上的暗紫色血液面積在飛快地擴大,一時間根本分不出是混合了嬰孩和她的母親身上的血液,還是因為那小小的羊脂白玉瓶在源源不斷地流出暗紫色的血液來,抑或兩者皆有。
卻說莬娘在院中見到何栩飛身離去,不由得大吃一驚,本能地想要回房躲避,卻聽院外響起叩門聲。
「你可知道那跗骨釘上有什麼東西?」魚姬嘆了口氣,「要是你打算一輩子都這麼躺著,也可以不喝。」
「你是不是人啊,那是你老婆孩子!」明顏無法甩開無塵,氣急敗壞的喝道。然而似乎卻沒有任何作用。
卻說明顏被那隻怪手拉下水去,張口呼叫,卻只覺得水流直往口裡灌,掙扎幾下,卻覺著口裡灌入的不是水,而是酒!
明顏身體沉重,肩頭劇痛倒也罷了,此時每跑一步都覺得四肢發麻,也不知道那道士的跗骨釘上做了什麼文章,此刻若跑不出去,只怕一條小命就要送在這裏!
接連幾日都相安無事。
「聽你言語,似乎與家師舊識。」那女子雖然性格激烈,嫉惡如仇,也知魚姬所言非虛。
孫步雲頓時大汗淋淋,心跳如雷,白淨面皮轉作一片慘然。
就在此時,那腥臭的濃煙如同有生命一般橫掃而來,一名軍士躲閃不及,頓時被卷了進去,只聽濃煙中除了嬰孩啼哭外,更有那軍士的慘呼聲!何栩心知兇險,但也不能見死不救,手中的誅邪劍挽作一片劍花,寶劍到處,濃霧頓清,露出那軍士滿是驚懼的臉來!
「那有何妨?」魚姬笑道,「魚館雖小,友人來訪自有安置之處,不過酒菜飯食可是要收銀子的,小本生意,饒恕則個。」 何栩笑道:「魚姐果然是生意人,一切聽憑魚姐安排。」
他身手了得,一個翻身站穩身形,見得馬背上佳人莞爾一笑,一聲呵斥,駿馬人立而起,發足狂奔而去。
她看到那個抖作一團的男人一邊顫抖,一邊慢慢爬過去撿那把罪惡的刀,驚慌失措的眼中更添了幾分孤注一擲!是的,對他而言,老婆孩子又算得了什麼?那只是個粗鄙的村女,原本就配不上他。
明顏心頭茫然,沉默片刻,「掌柜的,難道我們真的什麼都不做?」 魚姬輕嘆一聲,「以你的性子,我說不管你可會聽?只要知所進退,不逾越天道,順其自然也就罷了。」 明顏不再介面,只是隱隱覺得掌柜的心口不一,晦澀難懂。
魚姬原本也只是恐嚇兩句罷了,轉頭見明顏攙扶莬娘去得遠了,揮揮衣袖收了那場小雨,外面依舊明日當空,只是雨後空氣清新宜人,屋檐一角垂下一截七色彩虹,甚是喜人。
何栩不記得認識這等人物,躊躇片刻也顧不得許多,旋身落在馬背上。
汪太醫見了來人,慌忙起身見禮:「曹經略安好。」言形頗為諂媚。孫步雲也是個聰明人物,明白這位經略大人是關鍵人物,自然不會折了禮數。
「也罷,反正你和她也有些淵源,過些時日再去探視也好。」魚姬言道,「見那莬娘印堂隱隱泛出暗紫猩紅之氣,只怕近日會有血光之災。你若能夠幫她化去災劫,遠比還她一百兩銀票要好。」
何栩大驚,慌忙舉劍相迎,不料那刀上勁力奇大,一時居然招架不住!而那濃煙已如同長了眼睛一般,直向何栩罩下來!
陣痛……
三人感嘆一番,均覺著那莬娘甚是委屈。
莬娘手撫腰腹,深呼幾口氣,腹中疼痛稍減,正要開口答謝,只覺得頂上烈日如火烤一般,頭部一陣眩暈,若非明顏從旁扶持,只怕已昏厥在地。饒是如此,莬娘依然是緊拎藤盒,似乎那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原來是只貓妖。」無塵正想伸手擒她,明顏將身一滾避了開去,飛身撲將出去,一路狂奔!無塵哪裡肯放她離去,手中桃木劍出鞘,快步追了出去!
這天又見孫步雲摔門而出,面有怒色,一路急行,直奔醫館,也不知道有什麼急事。若是平日,莬娘多會跟將出來哭泣挽留,這次卻全無動靜。
「如此甚好。」何栩頷首道,「這樣一來小妹還要在姐姐這傾城魚館里叨擾幾日。」
周圍的軍士見此異相都驚得目瞪口呆,手裡抓著兵器,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魚姬暗地裡踩了三皮一腳示意他收聲,三皮見狀,識相地退到後面,一揭帘子閃進了廚房,整個堂子里只剩魚姬和那女子兩人。
「還在磨蹭什麼!」無塵見他沒有動彈,一面逼開明顏,一面厲聲喝道,「誤了時辰就功虧一簣,你可吃罪得起?!」
明顏生平最恨人薄情寡意,見到這般情形更是按捺不住,哪裡還記得魚姬的勸誡,心想上次的教訓到底是輕了,將身一躍,直奔紫薇醫館。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好個妖怪!」一個清冽的女聲傳來。魚姬轉過頭去,只見店內靠窗的座頭上坐著個二十來歲的美貌女子,淺藍衫子,眉目之間頗有英氣,桌上橫著一把鏤雕桃木劍,靈光隱隱,一看便知絕非尋常之物。
三皮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現在尾巴還押在別人手裡,正是形勢比人強,只有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索性又癱下去抱著酒缸,片刻鼾聲陣陣…… 魚姬也不去理會三皮,只是盯著那莬娘,面露幾分憂色。
「噓~~~」魚姬自櫃檯下亮出半柄木劍,「這是抵押的酒債啊,昨晚的浣魂露可是下了老本呢……」
有了經略大人和童大總管的提攜,以後有的是大好前程。
「掌柜的,下午我就把銀票送過去,你就別上心了。」明顏只道魚姬還為此事著惱,忙開口說道。
明顏無可奈何道:「也只好如此了,還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最可恨的就是那群惡人,做下這等傷天害理之事,難道就不怕報應?」
「刑部?」曹經略沉吟片刻,冷笑道,「刑部又算什麼,一紙文書也不過是張白紙而已。」
魚姬嘆了口氣,「恐怕不只是看了看吧?看她一身行頭也不是什麼富貴商賈,都是辛苦操持的營生,那批山芝讓你兩個吸盡靈氣,人家渾然不知拿出來賣,說不得叫識貨的客人識破了,還不砸了人家的招牌?」九九藏書
論實力,無塵自然佔上風,但明顏發起狠來也非等閑之輩,這般纏鬥下來,無塵倒是開始心慌了。
「貓妖?」無塵冷笑道,「手下敗將居然還敢來送死?」
魚姬冷笑道:「那赤紫河車的藥效不見得好過尋常紫河車,想是有人故意教唆,乘機收取嬰孩元神才是真。那群名利之徒為向上爬,又有什麼做不出來?只是這般忙活下來,造下孽因,卻是替他人做嫁衣裳!」
那道人面色突然轉為赤紅,眉目之間說不出的猙獰,寬大道袍內頓時濃煙滾滾,片刻之間將自己完全籠罩其中,不見人形。濃霧中傳出陣陣撕心裂肺的嬰孩啼哭聲,更夾著一股濃烈的腥氣四下擴張!
孫步雲見曹經略神色不善,顫聲道:「小人也知道藥引重要,只是近月來少有人延醫出診,就算有赤紫河車成熟,我們也無法得知……何況最近六扇門不知道為什麼查得很嚴……說是刑部簽發的公文。」
門前守軍見道人急奔而至,紛紛上前攔截喝問。
「窮鄉僻壤尋常衙門官吏也是手足無措,民間傳得繪聲繪色,官府理不出頭緒,也只是作為懸案放在一旁。」何栩嘆了口氣,「倘若官府信得過,也沒那麼多無頭公案、冤魂怨魄了。」
莬娘激憤之餘漸漸冷靜,也擔憂相公就此離去傷了夫妻感情,於是在家準備了他最喜歡的飯菜,放在藤盒裡。也顧不得外面天氣惡劣,自己身體不適,結果走到街上就差點暈了過去,若非明顏從旁扶持,只怕也到不了紫薇醫館。
周圍的軍士看得呆了,半晌才圍了上來,「崔將軍,你的馬……」 崔望月又好氣又好笑,「本將軍樂意借給人家,幾時輪到你們管?!」心道這等過河拆橋的刁鑽女人也不知道怎生養成……
「又扣?!」三皮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月錢也就一貫錢,連老媽子還不如,我那五十兩要扣多久?」
孫步雲托起那個血肉模糊的嬰孩,他自己的孩子,是個女孩兒,小小的手,小小的頭,圓圓的肚子上破開一個大口,卻是剛才刀子貫穿莬娘腹部之時連嬰孩也一併貫穿!
魚姬嘆了口氣,「我也知道你們熱得難受。若是受不了了,就回去住幾天,反正這等天氣客人也不多,我一個人也應付得過來。」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聞一陣馬蹄聲響,旁邊閃出一柄銀槍,紅纓過處,帶起一道寒芒!
莬娘顫抖著睜開眼睛,她感覺得出孩子的躁動不安。
這個還沒出世就被自己親父刺死的女嬰有著圓圓的大眼睛,和她母親一樣的,圓圓的,睜開的大眼睛…… 眼睛在看他。
「是送你這個妖道去死!」明顏恨然道,話音未平,已然出手!兩人斗在一處,房中拳腳紛飛,傢具早被砸了個稀巴爛。
那將軍笑道:「坐穩,抱緊了。」正要催馬前行,突然身子一輕,已然從馬背上翻了下去!
誰料到了醫館,卻不見她相公的人影,館里的夥計見莬娘是被攙扶而來,又身懷六甲,只道是來求醫的急病人,於是未經通傳就讓莬娘、明顏兩人進去。剛入內館,就遠遠看到那孫步雲與汪家大小姐正粘作一堆,在那花園之中親昵調笑……
這孫步雲也是個聰明伶俐的人物,原本對藥材一竅不通,只得了汪家祖上傳下的葯經,日夜觀摩,居然學有所成,加上口舌伶俐,生意做得還算紅火,往來俱是稍有頭面的商家大夫,甚至拜入前御醫汪御醫門下,時常在汪御醫開的紫薇醫館行走觀摩,研究醫術。
不多時,見個老者自後門閃出來,正是汪御醫。只是行色慌張,不似平日那般鎮定自若,快步上轎,拉下轎簾。轎夫抬了轎子,孫步雲埋頭跟在後面,一行人放著正街不走,轉背街穿小巷,處處透著一股子鬼祟。
「掌柜的……這般悶熱著實是吃不消了,不如暫時歇業幾天回山裡避避?」明顏長長呼了口氣,將手心貼在青石圍欄上,借石欄的冰涼散出體內的悶熱。
她聽到丈夫歇斯底里的笑聲,笑得像哭,甚至聽到了肚子里的孩子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明顏生性率直,哪裡藏得住話,聽魚姬相問,當下噼里啪啦將白日里的見聞說了一遍,只聽得何栩、魚姬柳眉微顰,唏噓不已。
那女子吃了一驚,心想此妖果然來頭不小,難道真和這劍有什麼淵源不成?雖知面前乃是異物,卻未感一絲邪氣,難怪誅邪劍全無反應,難道真是尋錯了對頭?
何栩聲音中帶著幾分哽咽,「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不能貽害無窮啊……」
「我喝,我喝……」明顏吃她一嚇,也顧不了許多,自魚姬手上接過酒水,捏著鼻子灌下去,只覺得喉嚨里滿是腥氣,說不出的難受。正想翻身嘔吐,突然發現身體一輕,不再像先前一般渾身無力。
無塵知道那貓妖已逃得遠了,也不以為意,轉頭看看還在發獃的孫步雲,「不知道在孫老闆看來是童大總管重要還是髮妻重要?」孫步雲臉色慘白如紙,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
那街角轉過一個步履遲緩的人影,頂著把油紙傘,行到近處卻是個腰腹高隆的孕婦,拎著個藤盒的右手還吃力地托著沉重的肚子,頗為凌亂的髮髻下是張微黑的臉,雖然汗水淋漓有些狼狽,眉目之間倒也算清秀。
「是傀儡!」何栩猛省,「糟糕!調虎離山!」
魚姬搖頭道:「血嬰早被我的浣魂露洗滌,也無什麼危害。只是那血嬰是無辜嬰孩元神所化,身世可憐,只要你替它念經超度,也算是功德一件。」
汪太醫汗顏道:「實不相瞞,赤紫河車近日短缺,沒有這味藥材作引,實在沒辦法煉出回元丹……」 曹經略面容微怒,「一直以來只需爾等尋得藥引,不必爾等親自取葯,而今卻只知無法,那還留你們有什麼用處?!童大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為國殫精竭慮,需那回元丹滋補氣息,若是斷了丹藥,有什麼閃失,你們可擔待得起?!」
「居然有這等事?」魚姬眉頭微沉,「姐姐在開封久居,倘若真有妖物為禍,只怕也瞞不過姐姐的眼睛,只怕是別有內情。不知道出了這等慘事,可曾報官?」
「你不是說沒有嗎?!」曹經略一聲暴喝,嚇得孫步雲身如篩糠,抖個不停。
看到這些,孫步雲已經連手腳並用爬走的力氣也沒有了,因為他的身體很重很重,就像渾身掛滿了鉛塊一樣。唯一能做的就是癱倒在地上,無助地看著那些紫色的嬰兒一個接一個慢慢爬上他的身體,從腳慢慢爬上來,像是一瞬間,又像是過了一百年這麼久,每爬上來一點點,就覺得身子又冷了一分……
明顏臉色變了變,「居然如此厲害,難怪我一看到那臭道士就渾身不自在。那些人完全是瘋了,居然用這麼陰損的法子!」片刻頓時叫苦連連:「掌柜的你叫我喝那酒水,豈不是連魔物也一併吞下了!」
魚姬轉身自廚房端出酒菜款待何栩,酒過三巡方才開口問道:「適才小栩前來似乎是將我三人誤認為敵人,不知道此番可是接了什麼活計?」
然後那一張張紫色的小臉已經湊到了他的面前,帶著天真稚嫩的微笑,張開布滿利齒的嘴,一口一口開始撕咬他的脖頸面龐,扯下的肉塊淋漓著他的帶著溫度的血液融進那一攤紫色的血泊中,帶起一陣頗為愜意的嬰兒獨有的滿足笑聲……
「啊?」那女子面露幾分窘然,下意識地捏了捏錢包。魚姬微微一笑,「沒有那麼多嗎?那還是先欠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