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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話 鼉淚

第五話 鼉淚

明顏聽魚姬講完一千四百年前的舊事,轉頭看看那風化的斷山鐧后流淌而出的幽泉,心想原來這就是妖王鼉刖的眼淚所化,心中不由感慨良多,「掌柜的,那棵樹在哪裡?我想去看看當年小落和鼉刖的那棵樹。」 魚姬心中悲戚,搖頭嘆道:「千年光陰,滄海桑田,哪裡還會留下?倘若當年鼉刖肯生存下去,說不定還會留在這裏守護那片修羅澤……」
「千年碧雩草,食之可青春永駐,返老還童。」媚十一娘幽幽嘆了口氣,「何況妹子你還沾過天界的仙氣,沒準可以讓我家大王換鱗長角化身為真龍……也別怪姐姐狠心……」
老嫗見她猶豫,心知其有所牽絆,「姐姐也知道你不捨得,奈何姐姐尚在重修真身,一步也離不開去,也不知道是否可以抵擋妖王之勢。速速帶上你的真身,走得越遠越好。」說罷枯指一拈,手中多了一盆青翠欲滴的仙草。
然而,這一天性近來卻少有成功的時候,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來他巢穴附近淺灘喝水的動物少了很多,到後來居然十天半個月也看不到一隻。
水至清則無魚,更養不出青蛙蟲豸,實在不是覓食的好去處,況且這裏離蛟戮的水宮比較近,即使他不太忌諱妖王,也不願惹上不必要的麻煩。要填飽肚子,淺澤中也有不少美味的食物。對他而言,更為中意的是岸上的血液有著溫度的獵物。
自那之後,鼉刖便時常見到那少女在岸邊活動,每每有獵物到了淺灘,都被她使計驚走,鼉刖與她打過多次照面,每次都是眼看就要將她捉到都被她險險逃脫,土遁而去,不知所蹤。
「七月七,牛郎會織女,喜鵲架橋……」 孩童拍著手,在街口唱謠嬉戲,往來奔走。
他喜歡和從前一樣,隱在岸邊的淺水中,靜靜等待耐不住乾渴的獵物到來,再出其不意一口撕裂對方的皮肉…… 或許有些兇殘,但對一隻食肉嗜血的鱷魚而言,只是遵從天性罷了。
魚姬立於妖群之外,默默看著鼉刖抱著花盆,緩緩靠在樹下,滿布血污傷痕的臉上緩緩出現兩道白痕,卻是淚水洗滌而成,帶著些許暗紅,滴落懷中幽草上,隱隱染作粉色。魚姬心知其生性倔強,事已至此,恐怕也無回天之力,看著周圍的群妖漸漸散去,也不忍心繼續看下去,唯有默默轉身離去……
妖王蛟戮痛失靈珠,自知無回天之力,已存玉石俱焚之念,將心一橫,張開血盆大口,直撲岸上的鼉刖。
自稱魚姬的女童稚氣面容微帶悲憫之色,「小落已經不在了,這隻是她留下的法身,過不了多久也會枯萎,可以救你性命,相信她也會開心。」
鼉刖瞭然于胸,順著籬笆前行,不多時,果然見那綠衣少女正在編葺籬笆,身邊還有一大堆山藤竹蔑。
說來也是奇怪,這般追追逃逃,雖然沒了鮮美肉食,日子倒也不再似從前枯燥乏味。
原本鼉刖一直深居簡出,蛟戮向來只知道享樂,也不知道有他這號人物,而今斷山鐧一出,鼉刖的實力可見一斑。一山不容二虎,妖王蛟戮自然容他不下。
和風,暖陽,草笛……
鼉刖原本心中混沌難開,聽得魚姬的言語,突然抬起頭來,「小落的心愿?」
「戒殺?」鼉刖猶如聽到最好笑的笑話一般長笑一聲,「鼉刖生來就以血食為生,結果在手中的生靈何止千萬,就算吃齋念佛也消除不了以往的殺孽,還有什麼前途可言?難不成還可以修真練氣做神仙?」
「不可……」小落吃力地站起身來,一把抓住鼉刖的手臂,「它也是逼不得已,好在沒傷人命,罪不至死……你若是吃了它,和那一干妖魔又有什麼區別?」
往來相鬥幾次,一面鼉刖刻苦修鍊日益精進,一面妖王蛟戮疏於修行,蛟戮雖略勝半籌,倒也傷鼉刖不得,任他全身而退……
到了目的地,天色已然盡黑,想來這對新人都是貧苦出身,新婚大喜也只得舊屋一間,偏居山中,連個道賀的賓客也沒有。
那物原本直砸而下,行到半途突然變了方向,斜斜抽向一邊的小落,去勢不減。
他看到在漂浮著妖怪殘肢的水域中,身形龐大的妖王蛟戮張開血盆大口,將一個綠色的身影吸進腹中!
鼉刖雖不感興趣,時常路過也免不了多看一眼。不過很奇怪,以他的眼力,居然無法穿透那簾細紗,看清裏面的情形,只是知道離水榭越近,水越清,越冷……
妖王大吃一驚,眼前貿然多出一個仙草之精,一時間真假難辨,只見先前追趕的那個正快步上岸,心道那個才是真的,為免有失,也顧不了受傷的鼉刖,一聲尖嘯直取岸上的那個仙草小落!
眼見便要一口將小落吞下,突然蛇身一掙,數丈長的身軀已飛身而起,直摔向岸邊的土地!
小落哪裡忍心看他再受傷痛,也不顧他阻止,咬破中指,點滴青碧的血液落在鼉刖的創口之上。初時鼉刖唯恐此舉對小落有礙,尚有力氣反對,後來血液中的藥性發揮,生肌養血,人也很自然地枕著小落的膝蓋沉沉睡去……
好半天,明顏心情平復,方才開口問道:「這酒為什麼讓人喝了想哭?好生奇怪……」
小落自桌上斟了杯茶水送到老嫗的手邊,語氣反倒輕鬆自在,「若是天數所定,那也只有坦然受之,姐姐不必為小落勞神。」
鼉刖搖身一變,恢復人形,手中多了一把威力無匹的斷山鐧,雖腹背俱有重傷,渾身浴血,也無損胸中的殺戮之意。
「她是……」鼉刖傷勢很重,心知情況危急,誰料這個時候還有人好整以暇地打坐休眠,實在是不合常理。
鼉刖沉吟片刻,「你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也罷,姑且應承你,不過有個條件。」
媚十一娘心頭歡喜,近日妖王身邊多出幾個年輕貌美的妖姬,極盡邀寵之能事,如何及得她今日這般造化?這仙草之精煞是難得,獻與妖王自然可博歡心,遠遠強過以往費力督促眾小妖交納常例。
那少女驚呼一聲,縱身而起,想要躍到樹上躲避,不料那地面一聲轟鳴,一段黑黝黝的物事自地面彈射而出,轉眼間將那少女的腰身纏住!那少女掙扎不得,頓時被扯得摔向地面,跌得七葷八素!
小落心存疑竇,一時也沒頭緒,轉身檢查鼉刖背上的傷勢,只見一大片血肉模糊,深可見骨,心頭更是難受,「那妖王好生兇狠,居然下手這麼重……」 鼉刖勉力笑道:「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傷……」
「真的要走?」小落心系鼉刖,知那妖王必定不會放過這眼中釘,正尋思如何示警,就聽老嫗言道:「那妖王雖得靈珠,但仍屬妖身,靈氣不純,想要完全吸納靈氣飛升仙界,一定要先長出角,化蛟為龍,小落你再留在這裏,必然危險!」 小落自明白老嫗所指,昔日媚十一娘擒她就是為討好妖王,而今妖王要想成龍,惟一的捷徑就是自己,若被妖王吞噬,必定永不超生,慘不可言。
眼見一擊得中,不料那仙草之精觸手而碎,手中只剩下巴掌大的一片鱗片,珠光流轉。
小落柔聲道:「姐姐切莫如此,只怪自己學藝不精……話又說回來,今天看到附近的清明水域比之先前更寬出許多,若非姐姐的結界向外擴張,我也難以這麼快脫險。」
他曾經只是五百里修羅澤里最普通的一隻鼉。在他身形尚未長成之前,每天都過得很小心,因為沼澤上盤旋的老鷹很中意他那並不堅固的皮下包裹的血肉,便是大一點的蝮蛇也可以輕鬆絞殺他,一飽口腹,甚至巨大的同類也是致命的威脅。他必須小心翼翼,用最快的速度獵取足以果腹的食物,再把自己深藏在泥漿之下,躲避無數天敵的獵殺……
正在疑惑之間,聽媚十一娘嬌聲笑道:「小落妹子,自打你移居天界,咱們姐妹也有好幾百年不見了,怎生一見面就如此匆忙?」
妖王蛟戮靈珠在手,肆無忌憚,尤其惦記那可以使自己化身成龍的仙草之精,方才送走龍王,轉身就點齊手下小妖,氣勢洶洶而來,本想先毀去那來歷不明的水榭,吞食仙草之後再順勢格斃盤踞淺域的鼉怪,從此一統修羅澤,不料遠遠見那仙草之精出逃,尋思正好可以省些力氣,於是乘浪直追過去……
「兔子和那兩個人呢?」小落扶著樹站起身來,雖然依舊有些腳步虛浮,但比之當時已經精神許多。
鼉刖貪看自己新娘的容顏,任小落緩緩引至桌邊。桌上有兩杯酒,小落自己拈起一杯,把另一杯遞給了鼉刖,兩人合卺交杯,眼波交匯,說不出的旖旎纏綿。
「怪哉!」鼉刖驚詫非常,雙手按向頭顱,只覺得頭頂炙熱非常,似乎有一物要衝破頭皮鑽將出來一般!
鼉刖不可置信地握住長角,下意識地撕開水榭的帷幕,眼前的一切如同鋼刀一樣插入他心頭!
「休得胡言!」鼉刖沉聲喝道,「你這小小兔精何時開始開葷食肉,居然連害兩條人命?」
妖王蛟戮大喜,心想那靈珠雖有無上神力,然而本王尚未化龍,駕馭之時方才需要大量吸收妖力,等吞了你下肚再對付水榭中人也好,免得滅光這修羅澤的妖怪,日後無人侍候,反而不美,於是靈珠入腹,高聲吼道:「你既然歸降,也免得本王勞心,自己過來,本王免你凌遲受苦!」 妖王收回靈珠,遠處巨浪平復,水面恢復如常,而周圍的小妖也得以苟延殘喘。眾妖死裡逃生,眼見那綠衣小落步履蹣跚自水中蹚過,慢慢走向妖王,紛紛讓開道去,心中無不感念,見她慷慨赴死,或多或少有些不安……
小落扶了鼉刖避入水榭,見老嫗盤坐竹榻之上,拈指閉目,似乎已睡去。
「哪裡來的野丫頭,為何驚走本大爺的花鹿?」鼉刖心頭氣惱,面露猙獰。
鼉刖早知那對新人無幸,下手更無顧忌,鐵腕翻轉,亮出斷山鐧,撩撥之間那間不甚牢固的茅屋頓時散作幾片,泥灰草屑紛飛,沙塵中露出一個瑟瑟發抖的身影,頭頂長耳雙垂,紅眼板牙,卻是只道行低微尚未完全成形的兔精。
笑聲仍在,媚十一娘臉上早換了兇狠模樣,手裡現出一段手指粗的紅繩,將小落牢牢縛住,不耐煩地推搡了一把,「便是磨蹭也無用,走!」 那小落怒目以對,但肉在砧板,只有任人魚肉,被媚十一娘步步緊逼,向修羅澤水中走去……
鼉刖下意識地伸手攬住她,眉頭微鎖,眼神更多幾分耐人尋味,順手將兔精擲向一邊九九藏書,牙縫裡蹦出個「滾」字。
鼉刖的牙齒已經觸到兔精的皮毛,突然半空停住,轉過頭去,「這兔精既然作惡,吃了它也沒什麼好抱歉的。」
明顏看著杯中清到極致的酒水,嗅了嗅,卻全無半點酒味。「掌柜的,怕是弄錯了,這是水,不是酒。」
「你沒問題吧?」魚姬翻了翻白眼,心想自上回那疲懶狐狸被何栩驚走之後,便一直沒有回來,雖說還有一大筆酒錢未清,他這一去館里倒也沒那麼聒噪,反是這明顏丫頭開始不對勁了。
「她逃遠了。」小落纖纖素手掀開紗簾,極目遠眺,片刻後轉身言道。
鼉刖輕撫幽草,仰頭深深吸了口氣。大亂已定,和風送暖,耳畔似乎又聽到那熟悉的草笛聲……
小落流失不少血液,也覺疲憊虛弱,然姐姐元神外化,鼉刖昏睡養傷,她也不敢休息。唯有強打精神,關注外面的反應。
小落早驚得面色慘白,又被紅繩五花大綁,哪裡避得開去?心道此番休矣!
鼉刖也未多想,下意識地緊追不放,兩人一追一逃,不多時已出了淺灘的蘆葦叢,上了岸邊斜坡。
只可憐一干無辜小妖修行不易,而今被打回原形,再無妖力抵禦長久歲月侵蝕,掙扎片刻,均一命嗚呼,一時間水面浮屍無數……
蛟戮久戰不下,心中頗為焦躁,心想既然已吞噬仙草之精,本當化身成龍才對,非但無神跡出現,反而對戰那低微的鼉怪還陪感吃力,越是犯嘀咕,越覺得腹內如火如荼,難受非常。稍有遲疑,頓時空門大開,被鼉刖頭頂長角直穿胸口。蛟戮吃痛,掙扎之際力大無窮,長尾擺處勁風凄厲,鼉刖躲閃不及正中腰腹,被掃得飛摔出去,砸在澤畔的山崖之上!
「沒錯,小妖。」魚姬喃喃道,星光月色下那早已經石化的斷山鐧似乎還在閃著熒熒白光……
「還在逞強。」小落咬咬嘴唇,眼圈有些紅了,「原本姐姐送我離開,再用傀儡術引開妖王,就是想避免不必要的傷亡,不料卻把你引了去……」 鼉刖心念一動,沉聲問道:「你不是已經走了,還回來幹什麼?」
鼉刖目光灼灼,低頭看著小落亮如點漆的眸子,嘴邊浮起一絲譏誚的笑容,「我本來就是妖怪。」
「那你願意嗎?」小落悄聲問道。
媚十一娘也不著惱,笑得甚是嫵媚,「既然妹子這麼說,我也省了客套。隨我去見大王,說不定大王一時高興,留你一段根須也不一定。」
不是他突然改變了主意,而是覺察出四周妖氣森森,想是有不速之客來到。他素來不喜歡橫生事端,於是將身一閃,躲在一棵大樹之後,靜觀其變。
魚姬愴然一笑,「當然,至少他們還有希望。」她起身自架子上取下一個琥珀瓶,就著兩隻杯子斟上,順手遞了一隻給明顏。
媚十一娘識得那段剛猛無匹的「枯木」乃是一段鼉尾,自然猜到剛才出來攪局的就是盤踞這淺澤的鼉怪,以往聽傳聞,也知道那鼉怪的厲害,只是沒想到那鼉怪居然敢來壞妖王的好事。若是爭食那千年碧雩草,卻為何放她離去?而今那鼉怪去得遠了,那丫頭卻不知道為什麼不避走他處,反而躲進那破水榭?這五百里修羅澤是她蟄居之地,本就熟悉,不知道什麼時候多出這座簡陋的水榭來,若是有什麼厲害的人物在裏面,應該感應得出來才是……
「你想活嗎?」女童繼續問道,鼉刖本不想理會,卻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繼而發現一件更為奇怪的事情。女童身上沒有妖氣,也沒有人的氣息,或者說什麼也沒有,只是聽得見她的呼吸聲,看得到她的人,卻根本感應不到她的存在。
小落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色已見魚白,四周也並非山間,而是在平日里逗留的澤邊,背靠那棵時常藏身的大樹,一抬頭就看到鼉刖仰卧在橫挑水面上的粗樹榦上,頭枕雙臂,口裡還叼著一段長長的蘆蒿。
「你……你想怎樣?」小落顫聲問道,看著媚十一娘輕輕拈起自己的一束髮絲閉目一嗅,更是驚得魂飛天外,「你……你……」
修行中根本覺察不出歲月的飛逝,幾百年過去,鼉刖的苦修也有所回報,功力增長,一日千里,終於有一天,他托得鑄師斬魄之工,用自己的鱷尾煉就了一件稱手的兵器——鐧。
水榭已碎,老嫗自然無幸,何以衣服會穿在這女童身上…… 只是那又與他何干呢?
哪裡知道沒等那頭冒失的獐子蹦出籬笆,就見那綠衣少女握著竹蔑一陣揮動,清叱一聲:「怎麼又是你這冒失鬼,上次才給你說過怎生又忘了?」 獐子哪裡懂得人言,吃她一嚇,頓時掉頭跑回林中。那少女面露幾分無奈,口裡嘀咕道:「老是想往那邊跑,難道就不怕做了鱷魚妖怪的點心?要是被吃了,就沒人可憐你了……」
「小落!!!」鼉刖發瘋一般沖了出去,身形如電,激起十丈高的水花!妖王蛟戮正為吞噬仙草之精狂喜不已,就見一道飛射而來的水牆中紅光大盛,到得近處才發覺那是一雙血紅的怒目!
鼉刖哈哈大笑,「看來你也不是那麼笨,怎麼盡做蠢事?毫無關係的人你要救,原本就是給人吃的動物你也救,就連作惡的妖怪你也要放……」
「掌柜的……」明顏嚇了一大跳,「你沒事吧?」
鼉刖心中雖有疑惑,卻無人可解,這次一連等了三天才見到一頭花鹿,他心頭歡喜,只等它走得近了就將這送上門的鮮肉祭祀自己的五臟廟。
正如她先前感覺的一樣,沒有察覺到一絲氣息,最奇怪的是連先前逃進去的丫頭似乎也不在裏面。那幅薄如蟬翼的絹紗不知為何無法看透,只在水面微風的吹拂下不時掀起一角,露出裏面的傢具擺設,全是枯竹造就,很是簡樸。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幾個月,當他在那少女的阻撓下依然捕食了一頭小鹿之後,第二天少女沒有出現,第三天、第四天也沒有出現。
小落點頭稱是,片刻突然言道:「姐姐,剛才危難之時幸好有隻妖怪出手相救,可見這裏的妖精也不全是那媚十一娘一般的惡妖。」
妖王蛟戮眼見逼出仙草之精,不由哈哈大笑,收了神通,高聲喝問:
雖然來於自身,第一次使用的時候,他並不十分了解它的力量,舞到忘形,一鐧砸向修羅澤邊的山崖,結果一聲巨響,將山崖一分為二,當真是無可匹敵。在最初的驚訝咋舌之後,鼉刖給自己的兵器取了個名字叫斷山鐧,很是歡喜。
小落本約了鼉刖,見此異象忙中途折回水榭,「姐姐,外面……」
說到這裏,她風乾橘皮似的臉上露出幾分憂色,「我算到你會有次大劫,可是而今法力缺失,卻算不出具體情形……近些時日如無必要,還是別再隨便出去涉險,等到我功力恢復也好保你周全。」言畢又是一陣咳嗽。
到了後來,似乎形成了習慣,鼉刖一到清早就去那水邊候著,等那少女來攪局,象徵性地動動手將她逐開,第二天那少女又會如期而至……
老嫗嘆了口氣,「雖然只在這裏待了幾個月,也知道周圍凶魔惡妖層出不窮。加上那妖王傾軋,群妖為求自保上行下效,層層剝削下去……此地雖僅五百里,但群妖的怨氣卻是大得驚人。你也知道自己的來歷,剛才走了那蛇妖,只怕此後多事,總之萬事小心。」
和夢裡相同的唯有一點——小落已經不知去向。而盤腿榻上閉目打坐的卻不再是雞皮鶴髮的老嫗,而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子,眉目之姣好,竟然是他生平見所未見。容顏如玉,不似真人,額頭上密布細碎裂紋,似乎隨時都會裂成千萬微塵一般!
「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那個聲音很是沙啞低沉,對媚十一娘而言既陌生又隱隱覺得在哪裡聽過,驀然心頭髮顫,覺得甚是不妥,第一反應便是縱身而起,落在遠處的水域里,現出原形飛速游向遠處。直到拼力逃出三十里,媚十一娘方才覺著渾身酸軟乏力,恍如大病一場…… 而水榭四周依舊清明,唯有風吹微漪層層相疊。
鼉刖如何不知道她言不由衷,若非惦記自己也不會甘冒奇險在妖王面前現身,心神激蕩之餘居然忘了背後的傷,待到傷口抽搐,卻又痛楚萬分,身痛而心快活,著實是人生非常滋味。
「你胡說!」鼉雖早知小落無幸,從旁人口裡說出來,卻難以接受。心神激蕩之下,創口更是血流如注……
此傷雖重,鼉刖也顧不了許多,只想擊殺蛟戮,可以來得及救出被吞的小落,翻身又要撲出,卻見那妖王蛟戮嘶吼呼嘯,在水中掙扎沉浮,似乎瀕臨死亡!
那老嫗拍了拍小落肩膀,揚聲道:「自毀靈珠詐死避世之時便知道今日的結果,自輪迴不轉之後這世間六道雖另立規則勉強維持,但種種跡象卻是難以視而不見,更何況昔日故人一個個要麼行蹤成謎,要麼世間飄零,又如何可以心安理得做那金漆玉鑲的應聲蟲?雖然現在是辛苦一點,若是順利度過這些時日,以後至少不必再縛手縛腳,違心行事……倒是你……」
「是龍王。」老嫗移步窗邊,搖頭嘆息,「那妖王果然有些手段,可以求得龍王親臨,想來已經得了封號和靈珠。」躊躇之間,忽然聽得一聲呼嘯,只見一道金光自沼澤深處飛升而上,轉眼隱入天際霞靄。
「命都只有一次,所以殺生是大惡。」小落言道,「姐姐說你資質不錯,若是能夠修心養性戒除殺念,日後前途無量……」
鼉刖與她並肩而立,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卻是那崎嶇的山道上走著一個青年男子,胸前佩戴著大紅花球,牽著的老馬上還馱著一個頭蓋大紅蓋頭的女人。女人低垂著頭,任男人小心地扶著,生怕這坎坷路將她顛下馬背……
妖王蛟戮見狀,不由得怒火中燒,非但無退兵之念,更起爭鬥之心,越發高聲斥令眾妖進攻,不把眾妖的生死放在心上。
小落露出幾分驚詫,片刻笑道:「你想騙人,可惜你的肚子很老實。」誠然,空空如也的肚子敲起來和鼓的聲音比較接近。
「啥?」魚姬眼睛依然盯著賬簿,手中算盤撥得飛快。半晌沒聽見明顏言語,放下手中的活計抬起頭來,卻發現明顏看著街邊遊戲的孩童發獃。
心念百轉之間,媚十一娘早一把抓緊小落肩頭,一面四下打量水域,只見四面泥水混濁,哪裡看得清楚,只是覺得水流漸平九-九-藏-書,似乎來人去得遠了。
形勢兇險非常,小落心念此起彼伏,五內如焚,忽然聽一聲長嘯,只見遠處的妖王蛟戮仰首朝天,一顆渾圓光亮的金珠自口中升起。卻是妖王蛟戮一心取勝,祭出了適才受天界誥封所得的仙界靈珠!
小落立在枝頭,隨著清風上下浮動,「我在看東西。」
鼉刖面對眼前的變故,心頭驀然生出一絲難言的懼意,只是惶恐地四下環顧,尋找小落的蹤影,哪裡還管妖王蛟戮是否盤踞在外,剛撩起水榭的帷幕,就覺得頭頂一陣劇痛,熱氣上沖,伸手一摸,卻發現頭頂多出一物,居然是一隻鋒利尖銳的長角!他居然會長角!
那少女也覺察出有些不對,放下手中的竹蔑四下張望,屏息片刻,突然臉色一變,發足狂奔!剛邁出兩步便見前方地面浮動,似乎地下有什麼東西正直衝過來,快如閃電!
「我怕你……」小落見鼉刖眼中儘是期盼之色,臉上微微一紅,改口道:「我是……我是擔心姐姐會有危險,所以才……」
人生如此,還有什麼可求的?
鼉刖只覺酒水入口清甜,看似一小杯,卻綿綿不絕,許久方才飲盡,入腹之後說不出的受用,就連背上的傷痛似乎也沒有感覺了,只是胸膛發熱,頭頂卻不知為何瘙癢難耐!
「糟糕!」妖王心知中計,轉過頭去,只見一道筆直的水線直射向遠處的枯竹水榭,卻是鼉刖現出原形,馱了小落突圍而出。
「你可以叫我魚姬,至於我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辦法讓你繼續活下去,不至於傷重喪命。」女童蹲下身來,把手裡的事物小心放在地上,揭開包裹,卻是一盆白色的植株,雖然茂盛,卻無半點生機。「把這草吃下去,你就不會死。」
二人本在伯仲之間,奈何妖王有仙家靈珠護體,鼉刖斷山鐧之力雖猛,卻卸去了十之七八,時間越長,就越處劣勢,稍不留意,背心一寒,已被妖王利爪撕下一大塊皮肉,頓時鮮血噴涌而出……
鼉刖心知她說的妖怪正是自己,弱肉強食本是天經地義,吃了就吃了,又有什麼好可憐的?原本平日對自己妖怪的身份不是如何在意,而今聽她口氣,倒覺著有些刺耳。
「我吃了。」鼉刖滿不在乎地拍拍肚子。
他枕著自己的雙臂,在陽光下眯縫著眼睛,可以看到她的綠色裙帶迎著暖風飄動。也許他應該將她趕得遠遠的,免得因為她走失了有著溫暖血肉的獵物,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卻沒有半點怒意,只想在這草葉聲中曬著太陽暖暖地睡去…… 暖暖地,就像從前還在那隻埋在沙中的蛋里一樣。
「掌柜的,你聽啊。」明顏將手圍在耳畔,面帶微笑。
「老馬的肉不好吃。」鼉刖回想起從前捕食過商隊的腳力,半晌評價道,「還是驢肉好點。」 小落嘆了口氣,「你怎麼只知道吃?難怪姐姐說你殺性重……」
他不要做別人口中的肉,也不屑趨炎附勢做妖王的走狗,所以他花在修行上的時間比其他妖怪多出一倍,除了覓食之外,他都藏身於巢穴中刻苦修行,讓自己變得足夠強大,不用仰人鼻息。
鼉刖自與小落相識,性情也平和不少,雖然對小妖們不理不睬,也不至於像從前一樣將之驅逐。
鼉刖縱身落在樹冠上,本以為這一舉動必定將她嚇個半死,不料小落依舊是頭也不回,只是遙指遠處的山道,娟秀的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
這個世界本無公平可言,有人生來顯貴,有人生來貧寒,便是妖物精靈,也因出身分了三六九等。沒有顯赫的家族,沒有沾親帶故的仙家提攜,也並非什麼汲取天地靈氣、得天獨厚的靈獸,毫無疑問,他是最卑微的那一種,卑微到連名字都沒有……
「什麼?」魚姬不可置信地轉過頭來,莽莽荒原之中只有她與明顏兩人,夜風撫動遍野幽草,星光寂寥。
「什麼條件?」小落仰頭問道,眼中頗有喜色。
媚十一娘哪裡捨得到手的寶貝逃了去,一聲尖嘯,現出原形,身長數丈,遍體黑鱗覆蓋,巴斗大的頭上一張血盆大口,紅信急吐,直扎入泥水之中,只見水面波浪滾滾,直向小落撲去!
「只要你每天吹草葉給我聽,我就絕不在你眼前殺生。」鼉刖翻身躍下,眼神中儘是期許。
只見四周俱是芳草萋萋,夏蟲唧唧,更無半點人煙,暗黑天幕上的星河格外清晰,照得腳下乾涸的石溝一片銀白。
鼉刖聞言心說有理,手一揮,那蓋頭又飄飄搖搖乘風而去,落在遠處的山道上,只見那新郎倌快步奔了過去,拾將起來拍打灰塵,回到新娘身邊,小心翼翼蓋在嬌妻頭上,牽了馬匹繼續上路,絲毫不曾覺察後面跟了兩個不請自來的喜客。
「好重的血腥味!」鼉刖目光一寒,轉頭見小落神色凝重,早快步奔將回去,於是將身一縱趕在前頭,片刻之間已到了茅屋之外,眼見屋內燭火全無,腥氣大盛!
小落又好氣又好笑,伸手想要扯將下來卻被鼉刖躲了開去,無奈頓足嗔道:「人家新娘子才頂的紅蓋頭,你跟著摻和什麼?還不快還給人家。」 鼉刖咧嘴笑道:「偏生她頂得,我就頂不得?」
小落吃了一驚,心想仙界靈珠怎麼可以交付給如此兇殘的妖怪,其行其性之惡,又豈會因為受了仙家的封號就變了秉性?
「妖怪殺性自然是重的。」鼉刖仰天一笑,「你每天來壞我好事,難道就不怕我吃了你?」
「走吧。」魚姬心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去,也懶得多說,右腕一翻,手裡多出一隻琥珀瓶,遞給明顏,「酒快沒了,正好去取點回來。」
魚姬與明顏順著御河而下,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年輕人在河畔對月談心,郎情妾意。好不容易到了一處暫無人煙的河堤,魚姬捻了個分水咒,只見那段原本恬靜的河面頓時一分為二,現出一個深邃的通道來。
魚姬鬆開手來,掂起自己的酒杯,好整以暇地看著明顏用袖子抹淚花,唇邊浮起一抹淺笑。
魚姬拂袖滅了檐下一長排燈籠,留下旗帆旁邊的一盞,隱約照亮傾城魚館的招牌,轉頭見明顏快手快腳地封上門扉,眉目間儘是期待。
數百回合下來,各有損傷,卻相持不下,到後來索性各自現出本相,糾纏撕咬。蛟戮日子有功,早化身巨蛟,身長百丈,力大無窮。鼉刖雖不及其龐大,但機敏矯健,更多出頭頂尖角相助,不落下風。
對妖王蛟戮而言,鼉刖無異於肉中刺眼中釘,畏其勢力坐大,恨不能拔之而後快,一面又忌于鼉刖斷山鐧厲害,並無必勝把握,故而隱忍不發,只是更加不留餘地地盤剝小妖,希望增強妖力。
「咳……咳……罷了,罷了。」水榭內的人艱難地咳嗽一陣,氣息漸緩方才抬起頭來,卻是雞皮鶴髮、滿臉皺紋的一個老嫗。許久方才緩聲道:「那蛇妖絕非善類,小落你下次出去可得多加小心……莫要遠離水榭,以免鞭長莫及……」
小落順手放下紗簾,微微一笑,「煩勞姐姐擔心,小落加倍小心在意便是……姐姐今天覺得如何?身子可有起色?」
那兔精只是一味磕頭求饒,顫聲言道:「大王明鑒,小的茹素為生,本不敢傷及人命,奈何為狼妖所逼,不得以才殺生上供,換得一時苟延殘喘……求大王垂憐……」 鼉刖眉頭一皺,「可是沙堤南岸的狼妖?」
到嘴的鴨子飛了,任憑誰也咽不下這口氣,更何況是暴虐成性的妖王蛟戮,當下調遣小妖反撲而回,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將水榭團團圍住!說也奇怪,眾妖殺氣騰騰,奈何接近水榭周圍就覺得渾身不自在,似乎那至冷至清的水中有什麼無形的阻隔,非但沖不進去,反而越靠近越乏力。雖然對妖王蛟戮影響不大,而面對如此異象,也不敢等閑視之。
妖王蛟戮本以為唾手可得,不料到得近處,卻突然快如閃電,驅舟向岸邊飛馳,料想這仙草乃土木之精,若是逃上岸,必定土遁而去,難覓蹤影,於是將身一抖,手臂暴長數丈,指爪戟張,自小落頂門扣了下去!眼見就要得手,突然旁邊乍現一柄黝黑的長鐧,來勢既快又狠!
那浪頭越聚越高,似乎五百里修羅澤都積聚一路,來勢雖緩,卻殺機重重,剩餘的小妖縱使再畏懼妖王蛟戮,也不敢立於危地,紛紛四散逃竄。妖王蛟戮也不阻攔,猶自手托靈珠,口中念動真訣,靈珠金光閃過,眾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動彈不得,一面感覺身體漸漸乏力,一面惶恐地看著浪頭越推越近……
「你……是什麼?」若是平日,鼉刖必然會對這樣未知之物有所忌諱,此刻已了無生念,也就直接開口問道。
魚姬見他這般傷心情狀,雖然不忍,還是以實相告:「若非小落預先服下『天人五衰』這一仙家劇毒,再引得妖王吞噬,就此毀去妖王腹中的天界靈珠,以你重傷初愈的狀況,如何一舉擊殺妖王蛟戮?」
魚姬啞然失笑,「怎麼,你這迷糊丫頭也想學人家乞巧拜月求個好相公啊?」
「……聽見了……」魚姬含笑,面龐猶帶點點星光。
俗話說拿人手短,吃人嘴軟,龍王收了禮數,自然對之頗為看重,加上本有的血脈淵源,倘若招安蛟戮,五百里修羅澤也歸水族麾下,實為雙贏,於是將天地受封之事應承下來,代為打通關節…… 他人營營,與小落和鼉刖無關,只是每日逍遙世外,好不快活。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響起,漸漸來到鼉刖面前。
蛟戮發出最後一聲哀鳴,聲震九霄,龐大的身軀重重摔打地面,地動山搖,最後口中噴出一大片黑色血漿,終於不再動彈……
四周很靜,媚十一娘心頭卻莫名地感覺幾分膽怯,正猶豫是否闖進去,就聽裏面一陣咳嗽,卻是個蒼老的女聲,咳得聲嘶力竭,似乎是病入膏肓。
小落蓋著喜帕的頭微微點了兩點,嬌嗔道:「蓋著這個玩意都悶死了,還不幫我揭了它?」
「也沒什麼好奇怪的。」魚姬懶懶地倚在櫃檯邊,把玩著手裡的琥珀瓶,看著瓶中所剩不多的酒水幽幽嘆了口氣,抬頭看看天邊的金色霞光,放下酒杯,「今兒過節,早些打烊,正好出去走走。」
懷中鼉刖重傷昏睡,榻上的老嫗已不知不覺間變了模樣,原本衰老乾癟的面頰豐盈如玉,似乎這一個時辰時光倒流返老還童一般。
卻說妖王蛟戮不斷威逼麾下小妖逼近水榭,眾小妖懾于妖王暴虐,不得不拚死前行,九_九_藏_書奈何那水域中的無形之力絲絲侵入骨髓,微弱的妖力如同浸入水中的鹽塊一般,漸漸消逝……
明顏沉默片刻,突然說道:「掌柜的,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們還在這裏!」
這種戰戰兢兢的日子從他自蛋里爬出來的那一刻開始,就一直沒有停歇過,儘管此時他的體形和力量早勝過幼時百倍。從最初的捕食青蛙蟲豸果腹,到不眠不休潛伏在泥沼之下,用他銅鐧一樣的巨尾將一頭強壯的花斑猛虎掃落泥沼,再一口咬碎猛虎的頭顱…… 如果說有一樣沒變的,那就是弱肉強食的定律。
鼉刖心中不解,「你與他並無淵源,何必損耗自身真元救回他性命?當真是愚不可及!」言畢心頭沒來由地升起幾分殺念,鐵掌一翻,扣住那兔精的兩隻耳朵將它擰了起來,一側頭,咬向那兔精脖子!
鼉刖吸了吸鼻子,除了蛟戮屍身的血腥味外,只聞得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血還在汩汩向外流,大概過不了多久也就和蛟戮一般。其實那樣也不錯,至少可以不用再去爭鬥求存了……
只聽得哀呼一聲,媚十一娘重重摔在堅實的地面上,跌得七葷八素,現出人形后髮髻散亂,狼狽不堪。她咬牙切齒,張目一觀,只見泥漿中一道水線奔東南方而去,快如閃電,而遠處撲騰的小落已游至水榭,正攀著水中的竹梯而上。
老嫗目送小落隨風而去,心中稍定,遠眺沼澤深處,果然濁浪滔天,料得妖王出洞。既然小落已去,也沒必要和那妖王硬拼,於是使了個障眼法,幻化出一個人形傀儡,容貌與小落一般無二,再念動真訣,驅使那傀儡現身水榭之外,駕一葉扁舟沿岸徐徐而行。
鼉刖見其來勢兇猛,閃身躲過,手中斷山鐧脫手而出,勢如閃電!
是以每年的七夕乞巧,對於汴京的少女們,都是一件相當重要的大事。
小落歪著頭看了他半晌,心想也不知道是該誇他本性純良還是應該笑他沒見識,「想知道如何,何不把蓋頭還給人家跟去看看熱鬧?」
一日適逢黃道吉日,只見祥雲浩渺,仙樂飄飄,而後隱隱靈光自沼澤深處頻頻發出。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少年,終於在一個月圓的夜晚,他突然發覺自己老樹似的皮甲開始發癢鬆動,忍耐著劇痛在岸邊的礫石上磨礪之後,他從一直跟隨自己的那層厚甲中爬了出去,甚至可以像曾經見過的人一樣站立起來!
鼉刖也無他念,居於淺澤之中,不涉足蛟戮所居的深澤,每日仍是刻苦修行,閑暇在淺澤游弋,雖形隻影單,煢煢孑立,日夜磨礪斷山鐧,似乎多了個不說話的同伴一般,也自得其樂。他話也不多,一直以來,所見的活物不是他捕食的獵物,就是不同道的妖精,會不會說話也無關緊要。一心修行,不羈于外物,偶爾出遊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在深澤與淺澤交界處的水面上多出來一座水榭,枯竹搭建,紗簾低垂,也不知道住了什麼人在裏面。只是在難得一見的晴天里可以看到擺在欄杆上的花盆裡一株不知名的幽草,裹著晶瑩剔透的露水,在陽光下青翠欲滴。
「沒……沒事。」明顏搖搖頭,回到櫃檯邊,「掌柜的,今天晚上聽說是牛郎會織女呢。」
小落聞言心念一動,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回答,驀然聽得身後幾聲慘呼,雖然相隔甚遠,卻是自那對新人的茅屋傳來!
「住手!你幹什麼?」小落驚呼一聲,原本疲憊的臉上露出幾分驚詫。
魚姬笑笑,「嘗一口就知道了。」說罷將酒杯送到唇邊,淺淺噙了一口,眉頭微皺,片刻方才咽下,眼中淚光隱隱。
那兔精手裡捏了把匕首,正扯開那新郎的衣襟準備剖取心肝,乍然見到鼉刖,早嚇得魂不附體。那新郎脖子上開了條口子,鮮血噴涌而出,地上早染紅了一大片,難怪血腥之氣甚重!而那新娘倒在一邊,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他曾經見過修羅澤里的妖王蛟戮出遊,如何前呼後擁招搖過市,如何勒令領地上的妖怪精靈將各自辛苦修行的妖力上供,稍有不如心意,就被蛟戮一口吞下肚去。
「小妖?」明顏聞言抬起頭來,面上儘是不可思議的神情。
「哎呀,什麼破石頭,好死不死地杵在這裏,想撞死人啊。」明顏不悅地嘀咕道,順便重重踢了一腳,卻撞得腳丫生痛,那看似破敗的爛石頭更硬過銅牆鐵壁。
他並不知道那驚天動地的一鐧不但砸斷了山崖,還驚動了蟄伏修羅澤深處的妖王蛟戮。
明顏靠在門楣上呆望片刻,突然轉過頭去,「掌柜的……」
不料那花鹿還未靠近,旁邊蘆葦叢中突然射出幾粒石彈,驚得那花鹿掉頭就跑!
魚姬淡淡一笑,「泉眼在上游,還有幾步路程。」說罷踏著石溝里的卵石向前行去,山間微風掠起幾片草浪,更有無數幽幽的螢火上下游弋,恍若仙境。
鼉刖認得那女子正是妖王蛟戮身邊的寵妾媚十一娘,乃是條修鍊千年的黑蛇精,原居於東海之濱,性本姦猾,自打搬來這修羅澤跟了妖王蛟戮就越發兇殘,教唆蛟戮盤剝小妖也是她的主張。只是而今見她跑來與那黃毛丫頭為難,倒是有些奇怪。按理說妖王手下嘍啰甚多,便是要向小妖收常例,也用不著媚十一娘親自動手。
「小落!」鼉刖驚駭之下高聲呼叫,卻發現自己正躺在地上,四周哪裡有什麼喜堂,有的還是那間簡樸的枯竹水榭,旖旎風光只是南柯一夢而已……
有這麼一長排籬笆,難怪這些時日到澤邊喝水的動物如此之少。
兩人都是修行多年的異物,不差那通天徹地的本事,往來相鬥,修羅澤中頓時滔擁浪疾,眾小妖雖在外圍觀戰助威,也被兩者的真氣相激震得顛三倒四,站立不穩。
小落淡淡一笑,「姐姐如此說話卻是見外了,你我姐妹數百年情誼豈是區區仙籍可比?小落本是跟隨姐姐寄居天界,既然姐姐決心要走,小落也無留下之理。小落只是擔心……」
誰抱的磨喝樂更大更精緻,誰家的乞巧果子更甘美爽口,也成了孩兒們嬉笑攀比的資本。汴京的街市上時時響起孩兒們稚嫩的童音,或嬉笑陣陣,或朗朗而歌。
「興許有吧。」魚姬長長呼了口氣,伸了個懶腰,「傳說中挺難的,一年才見一次,各自守在天河兩岸,可望而不可即。不過都還算幸福了,至少可以遠遠看上一眼,已經好過很多人了。」
媚十一娘先前在水裡吃了虧,小心了許多,也不走水路,只化做一道黑煙灌將過去,不多時繞那枯竹水榭轉了一圈,化為人形,輕飄飄地落在水榭的露台上。
雖有結界庇護,這千鈞之力也壓得水榭嘎嘎作響,浪頭中的小妖哪裡受得這無上神力,粉身碎骨,那小小水榭早被染成一片血紅!
那少女也不答話,見勢不對,轉身就跑。
「蛇精?可是那媚十一娘?」小落面色變了變,心道姐姐說這五百里修羅澤中的妖怪層層盤剝而下,怨氣極重,今日一見果真如此慘烈。妖精們人人自危,就連這原本人畜無傷的兔子也被逼得做下這等兇殘之事,可見一斑。修羅澤有那惡蛟稱霸,只怕是無一日太平。
自從那日之後,再也沒有獵物靠近他的獵食圈,因為那個叫小落的丫頭每天都隱在那青翠的樹冠上吹著嗚哩嗚哩的曲子。
蛟戮將鼉刖掃飛,正要合身撲出將其絞殺,卻覺得腹中難受異常,似乎五臟六腑都被熔為一爐,當真是五內如焚!狂嘯呼叫之餘,一物自腹中射出,卻是那顆天界靈珠,此刻早化為血紅,掉入水中,頓時水面如沸,捲起一道龐大的水龍捲直飛天際,就連那水中的枯竹水榭也被颳得支離破碎。只聽一聲巨響,那靈珠發出一陣耀眼的血光,碎為微塵,在泥水中消逝無形……
蛟戮可以這樣肆無忌憚,不光是因為他擁有強大的妖力,也因為他與龍王本是血親。有這層關係,眾妖就算不甘受他魚肉,也不敢相逆,要麼諂媚相侍,要麼遷居他處,剩下的多是深居簡出,戰戰兢兢,惶惶不可終日。所以他突然明白,在妖精的世界也一樣是弱肉強食。
對於鼉刖而言,記憶中的修羅澤少有水霧消散陽光普照的時候,而近日來修羅澤的天氣卻是一改往日的陰霾,飽餐一頓之後攤在岸邊晒晒太陽,自然是愜意非常。沙地暖洋洋的,就連風也是暖洋洋的,暖風中傳來一陣陣清哨聲,說不上什麼韻律,只是透著說不出的生機。他知道是她在堤岸的樹梢上吹草葉,嗚哩嗚哩……
鼉刖的目光落在那盆白色的幽草上,片刻之間突然面露驚詫,雙手捧起那花盆,顫聲道:「小落……這是小落……」
不料那物近得身來,卻只是擦身而過,勁風凌厲,小落頓覺身上一輕,原本緊縛在身的紅繩早被截作幾段,自身上脫落下來。
靈珠一現,水澤中頓時波浪滔天,數十丈高的水牆遮天蔽日,席捲著無數小妖精怪向水榭直拍下來!
只覺得那口酒水在喉舌之間衝撞往來,辛辣中更帶凄苦,好不容易下得喉頭,心頭卻不知為什麼悵然若失,不覺兩行熱淚滾滾而下……
魚姬屏息靜氣,強壓下心中傷楚,側耳傾聽,只聽得泉眼流水潺潺,正在茫然之際,忽而又是風起,隱隱傳來嗚哩嗚哩的草笛聲,和流水聲相互應和。往日故地重遊都是心中悲切,從未有這等心境,而今聽明顏一提,豁然開朗,顫聲道:「這是……」
蛟戮心知來人必定是那眼中釘鼉怪,頓時惡向膽邊生,只想將鼉刖撕成碎片,一雪前恥。
也有些個小妖不願無辜喪命的,心存僥倖,倉皇出逃,卻被妖王蛟戮巨口一張,吸進肚內……
小落輕笑一聲,「真是傻蛋,我倆大喜的日子,哪來什麼妖王鬼王呢?」
小落抄手笑道:「要吃早就吃了,又怎麼會從媚十一娘手裡救我?何況……」 鼉刖故意露出一口利齒,「何況什麼?」
其實妖王蛟戮日子有功,早已稱霸一方,本不用如此,只是心心念念想要化蛟為龍,得享仙緣。自從媚十一娘提過仙草小落之後,蛟戮更是時刻惦記,奈何小落從不離開那水榭十里範圍,就算每日離水上岸,也有鼉刖為伴,更是無從下手。
明顏哪裡明白魚姬話裡有話,只是垂首道:「掌柜的總說成仙不好,可誰又不想成仙?不用躲躲閃閃地做妖精,不用怕終有一天老死重墮輪迴,還可以受世人尊重供奉……明顏只是只微不足道的小妖,成九九藏書仙只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夢罷了……」
鼉刖冷笑一聲,「也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妖罷,被澤里的蛇妖逼得緊了,居然連這沒成形的兔精都拉來當狗腿用,當真是丟人。」說罷順手收起斷山鐧,抄手而立,不屑中更帶幾分隱怒。
「哦。」明顏快步跟上魚姬,不時偷眼看看夜市的繁華景象,只見眾多情侶在街市遊歷穿行,歡聲笑語起伏跌宕,心想到底還是人間熱鬧。
這般盤算,自然喜不自勝,身在淺澤之中,心早飛回了深澤之下的妖宮。不料行到半路,突然覺得水面乍然混濁,四周妖氣森森,卻是水下來了強敵!
仇敵見面分外眼紅,更何況鼉刖親眼目睹妖王蛟戮吞噬小落,此番生死相搏比之當日勢力之爭更加兇險,拳腳兵刃相鬥,每每兵器相抗,火星四濺,遮天蔽日。
鼉刖認真思考了片刻,「原來頂塊破布騎匹老馬就叫出嫁……出嫁了卻又如何?」
一陣妖異的怪笑聲中,一個頗為冶艷的女子出現在裂開的地縫上方,墨色紗裙拖弋數丈,裙腳牢牢縛在那綠衣少女腰際。
一浪畢,一浪又起,自遠處席捲而來,而水榭下的水流卻飛快退去,居然露出泥濘的地面……
大澤之中濁浪滔天,呼嘯之聲震天動地,眾妖死裡逃生,逃避岸邊,個個戰戰兢兢,唯恐殃及池魚。
鼉刖走到樹下,深吸一口氣,大喝一聲,伴隨一陣地動山搖,碩長突兀的斷山鐧已插入地面,眾妖為其氣勢所懾,紛紛拜服於地,鴉雀無聲。他環顧四周,朗聲喝道:「從今以後,這五百里修羅澤不得再有恃強凌弱、層層傾軋之事,如有違背,本王的斷山鐧絕不相饒!」 群妖面面相覷,沉默良久,驀然爆發出一陣歡呼之聲……
思量之間果然見姐姐原本安詳的面龐露出幾分痛楚,額頭的肌膚隱約出現絲絲裂縫,時開時合,卻是強弩之末,雖苦苦壓抑,卻不知還能夠支撐多久……
他驚惶地抬頭看著面前的小落,正要詢問,卻只見鮮艷的喜帕翩然落地,微笑的小落如同煙霧一般消逝在眼前!
「有什麼好看的?」鼉刖平素少與人打交道,哪裡知道人間的婚嫁禮節,一時間玩心大起,揮袖一卷,頓起一陣妖風,將那原本要飄落在地的蓋頭卷了起來,片刻之間已經納入掌中。「就一塊破布,有什麼稀罕?還這般頂在頭上。」說罷一展蓋頭,直接搭在自己頭上,左右晃動,好不得意。
鼉刖聞得腥氣,也覺著腹中飢腸轆轆,他素以血食為生,原本不用忌諱,突然想起小落就在身後,知她不喜自己殺生,即便是捕食獐子、花鹿也要干涉,更何況是兩條人命。既然她覺得自己並非壞妖,終不能貪那口腹之慾,叫她小瞧了。
小落一時語塞,片刻后說道:「佛家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如你趕走兔精,救了兩條性命,已是莫大的功德。雖然仙佛不同宗,但向善之意卻是相通的。你已經修成人形,可以不像從前一般必須以血食為生,戒殺並非不可。」
天性使然,向來少有遠離沼澤的時候,所以鼉刖對沼澤外的山地並不熟悉,走出三里地便見前面一大片森林,茂密非凡,只是在林邊立了一長排籬笆,蜿蜒而去,不見盡頭。
老嫗頷首道:「那頭鼉怪雖然道行尚淺,但根基頗厚,若是繼續修行下去,戒除殺念,相信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小落聞言望向簾外遠處灰濛濛的一片水霧,嘴角浮起一絲微笑……
這一天,男人們自然不會去湊女人們的熱鬧,因為這一天傳說也是魁星爺生辰,魁星廟的大戲開鑼,自是精彩非凡。當然,也有不圖熱鬧,只求功名的讀書人會挑在這一天祭拜主掌考運的魁星爺,希望求得庇佑,考運亨通,在來年的大試中一舉奪魁。
「我呸!」小落啐了一口,怒目以對,「要吃就吃,少在這裏惺惺作態!」
鼉刖心道鬼影都沒一個,哪得什麼熱鬧可看,卻見小落在窗邊招手,於是跟將過去看著兩人就著兩支紅燭叩拜天地,引頸交杯,偎在一起說著體己話兒,說不出的恩愛。想要繼續看下去,卻被小落紅著臉拉了離去,走出半里路方才聽小落搖頭嘆息道:「都道人世繁華,想不到也有如此孤寂的,好在現在是璧人一雙,不再各自孤零寂寞……」
媚十一娘原本立於妖王蛟戮身邊觀戰,此刻也癱倒在地,看著蛟戮滿臉的興奮狂喜,大肆吸納眾妖溢出的妖力,如顛似狂,心頭驀然一寒,暗道莫非大王連我也不想放過不成?一時間頓時萬念俱灰,只覺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若非自己為博恩寵,打那小落的主意,也不會引來這五百里修羅澤的一場浩劫,更白送了自己性命……
鼉刖心裏泛起一陣奇異的感覺,不自覺地抬起頭來,只見面前站著一個五六歲的女童,赤腳著地,手上抱著一個被布矇著的事物,身上胡亂裹著一件不合身的衣衫,看圖案花色,正是那水榭中老嫗所著服飾。
悠悠的草葉聲漸漸消停,鼉刖意興闌珊地睜開眼睛,「天還沒黑,為什麼不吹了?」
無人攪局,鼉刖應該高興才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反倒悵然若失,坐立不安。終於在第五天他離開了沼澤,化為人形上了岸。
小落面容憔悴,勉力提聲道:「我自知無幸,甘願歸降,但求大王開恩,莫要再作殺伐……」
明顏應了一聲,心想莫非掌柜的也打算去那葡萄架下聽牛郎織女的私房話不成?夜色如水,繁星如綴。
像修羅澤這樣的窮山惡水,多的是瘴氣陰濕,能夠在這裏住的自然不是常人。
「自然是一千個一萬個願意。」鼉刖拉住小落的小手顫聲說道,「那你以後都會陪著我嗎?」
「何況你又不吃素。」小落嘻嘻一笑,依舊轉頭看那山道上的男女。
老嫗見妖王中計,心中暗喜,作法驅使傀儡飛速逃逸,將群妖引向他處。
山居歲月雖平淡,但彼此相伴不覺乏味,倏忽已過了數月。鼉刖果然依約戒殺,餐風食露,周圍的生靈也因此得以安寧。然而以水榭周圍十里為界,深域中的爭鬥卻比之先前更加慘烈,妖王對眾小妖的盤剝變本加厲,致使不少小妖遷居淺域,託庇于鼉刖……
「你想活下去嗎?」女童開了口,言語之中無半點孩童的天真爛漫。
聽得孤零寂寞四字,鼉刖心頭沒來由地一緊,原本以為世間就是如此,孤零零來,孤零零去,從前不覺得如何寂寞,而今卻覺著冷清非常,眼見月上樹梢,突然問道:「你可是要回去了?」
媚十一娘玩味著對方臉上的恐懼,慢悠悠繞著那名叫小落的少女轉了一圈,「嘖嘖,果然出落得一身靈氣……只是為何依舊如此不濟,全無半點仙家的能耐?」
「還有人比他們更慘的嗎?」明顏介面問道。
鼉刖思索良久,豁然開朗,左臂環抱花盆,勉力站起身來,自地上拔出那血跡斑斑的斷山鐧,步履蹣跚地走向澤畔那棵有著茂密樹冠的大樹。走過拜服於地的群妖身邊時,眾小妖誠惶誠恐地讓開道來,目送這五百里修羅澤的新妖王。
到嘴的鮮肉任憑是誰也不會輕易丟棄,鼉刖心中著惱,現出人形,飛步直追,眼見那花鹿近在眼前,正要一把擒住,卻聽得背後有物破空而來!鼉刖反手一抓,手裡捉住一枚堅硬的石彈,猛地轉過身去,卻見一個綠衣少女正手執彈弓,隱在蘆葦叢中。在這光景,那花鹿早一路狂奔去得遠了。
妖王蛟戮只覺喉頭一涼,鼉刖的斷山鐧已穿喉而過,將他死死釘在山崖之上!
小落心頭一喜,知道有高人相助,忙飛撲出去,展臂游向遠處的枯竹水榭。
魚姬見他悲慟之中稍有振作,心中寬慰,「以你二人的情誼,應當知道她的心愿為何。」
「見識你家大王的霹靂手段,方知歸降否?」
鼉刖一時也拿她無法,好在水中也有魚蝦螃蟹,倒不至於挨餓。
「掌柜的,你聽見了嗎?」
鼉刖一把抓了個空,挖地三尺也不見那少女蹤影,心知是遇上了修鍊成人的精怪,而今早已經土遁遠逃,哪裡還抓得到?無端端讓人壞了口福也報復無門,鼉刖唯有自認倒霉。
「這裏很美啊。」明顏嘆道,沿著石溝向上走了好幾步,「掌柜的,你不是說來取酒水嗎,這裏連水都沒有,又哪裡還有酒?」
老嫗嘆了口氣,捻了個驅風的口訣,片刻之間平地而起的一股旋風托起小落飛旋而去……
「小落……」他起身抓住小落的手,「你沒事了?……妖王呢?」
眾小妖哀號四起,間雜慘叫數聲,被推在前面的幾隻小妖妖力盡喪,現出原形,卻是些魚蝦螃蟹,在水中撲騰連連。
思慮之間突然聞得一陣清香,寥寥落落,沁人心脾。轉頭看去,只見小落一手托起那新郎的脖子,另一隻手的手腕上早劃開一道口子,碧綠的血液正一滴一滴順著白皙得幾乎透明的手腕滴了下去,一滴一滴落在那新郎的傷口上。碧血所到之處創口生肌愈合,不多時那新郎原本蒼白的臉色恢復了幾分紅潤,呼吸也轉為順暢有力,反倒是小落的臉色漸漸蒼白,憔悴不堪。
而對孩兒們來說,這似乎不同尋常的一天最大的盼頭就是汴京街邊攤當上賣的名為磨喝樂的小泥偶。那磨喝樂大多是手持蓮葉,身著蓮葉裙,雖是土胚捏制,卻都做得肥肥胖胖甚有福相,面上描彩更是精緻。一手抱上一個磨喝樂,一手抓上幾個油麵蜜糖的乞巧果子,便是孩兒們這天的行頭。
魚姬淡淡一笑,「沒事,只是品出酒中真味,覺得有點感傷罷了。你也試一口。」
卻說鼉刖傷重昏迷,恍忽之間聽得小落在耳邊輕喚,睜眼卻見布帳白牆,並非之前的水榭,仔細看看居然是多日前救起那對新人的新房,綠衣小落坐在床頭,頭頂喜帕,而他的角度只可以看到她含笑的菱角小嘴。
那少女眼見鼉刖越追越近,驚慌之中將足一頓,頓時化為一道輕煙潛入土中。
那老嫗搖頭嘆息道:「你原本應該安居天界修行,以期早日列入仙班,也不必跟著我來這險惡之地。」
明顏嘟囔道:「我就不信喝酒會喝出淚來。」說罷一揚頭,將一杯酒都倒進口中。那酒水一入口,頓時如火如荼,難受非常。明顏暗叫上當,張口要將酒水吐出來,卻不料魚姬伸手捏住她的腮幫,哪裡吐得出去?
魚姬搖了搖頭,心想這丫頭的急性子大概是一輩子都改不了。「還是算了吧,要是妖王鼉九九藏書刖的斷山鐧這麼容易就讓你踹斷了,你也不會留在我這裏。」
那老嫗嘆了口氣,「比前些時日已好過許多,此地瘴氣極重,正可補缺失靈珠之虛……相信假以時日,終會恢復……只是而今還離不開這水榭,看到你遇險也無能為力……」
鼉刖一旁聽得此言,心念一動,難怪總覺得那丫頭和一般精怪不同,莫非真如媚十一娘所言?但也不一定,若真是仙界中人,必定如傳聞中有靈珠護身,絕不可能讓一般妖怪欺近身來。先前與之相鬥,確實也是十分不濟,只有逃生之技而無招架之力,哪裡像是高高在上的仙家?
鼉刖眼見血漿中並無他物,又見先前靈珠的威力,自知小落不可能復生,一顆心不由得就此沉了下去,百骸之中再無力氣,腹背創口血如泉涌,身子晃了晃,單膝跪地方才穩住身形,心中悲痛,卻是欲哭無淚…… 四周塵埃落定,眾小妖唯唯諾諾地靠將過來,遠遠拜服於地,七嘴八舌地奉承阿諛。嘈雜一片,鼉刖似乎沒有聽見一般,心中空無一物,保持那樣的姿勢怔怔發獃…… 吧嗒,吧嗒……
就在媚十一娘悔不當初之際,那水榭帷幕一開,一個綠衫身影出現在露台之上,嬌顏慘白,步履無力,正是仙草之精小落!
時有小妖不堪蛟戮肆虐,偷跑投奔鼉刖。然而鼉刖雖有揚名立萬之心,卻無自擁為王之念,早年刻苦修行只為自立自保,一身傲骨自然看不起以奴才自居的妖精們,加上生性冷淡,對妖精們不予理睬,久而久之,群妖皆道其狂妄,無人敢去親近於他。
媚十一娘正要舒一口氣,驀然聽得一片嘩啦水聲,轉過身去,只見水桶般粗細的一段枯木似的巨物正自頂門飛砸下來,表面棱刺戟張,無比犀利!媚十一娘也不是好相與的人物,鬆開小落,將身一抖,亮出一把寒光閃閃的蛇形劍,揮劍直撩而上,誓要將來物揮作兩段!
鼉刖微微頷首,轉頭看看那跪拜在地的兔精,心想這世間無不是弱肉強食,那新郎倌時運不濟,只得白白送了性命,倒是這傷人性命的兔精不知如何處置……
明顏呵呵一笑,「那倒不是。可是掌柜的,真有牛郎織女鵲橋會的事情嗎?」
明顏早見過這分水換景之法,見魚姬飛身躍入,也將身一縱跟了上去。雖未睜眼,也聽得周圍水流激蕩,直到雙腳踩上實地,方才睜開眼來。
兔精伏地顫聲道:「……正是……大王聖明……」 小落聞言抬頭問道:「莫非那狼妖來頭不小?」
「妖王鼉刖?」明顏眨了眨眼睛,「什麼人啊?很厲害?」
只見那少女十指如飛,片刻不停地綁紮竹蔑,想是鐵了心要斷了他的食路口福,鼉刖心頭頗為著惱,心想既然你認定本大爺是無惡不作的妖怪,索性便惡到底,待我先平了你這排破爛籬笆,再叫你好看!這廂打定主意正要出去,卻突然停了下來。
明顏興沖沖地跑在前面,不時伸手去掬身畔的螢火蟲,再任由它自手縫中逃逸,自得其樂。直到她不小心撞上一根堅硬粗糙的石柱,才停了下來。
魚姬笑道:「這裏原來叫修羅澤,氣候陰濕,方圓五百里的妖魔精怪不計其數,能夠一方稱王的自然不差。」她移步繞石柱一周,伸手拍了拍那無比粗糙的礫石表面,「想不到過了將近一千四百年,斷山鐧還屹立不倒,難怪一路行來方圓五百里還算太平。」
那綠衣少女也不答話,見媚十一娘妖妖嬈嬈漸漸走近,面色變得幾分蒼白,身子微微發顫。
依照俗例,多是呼朋引伴約上幾個手帕之交在自家後院備下香案瓜果點心,焚香祝禱,而後將捕捉到的小小喜蛛收納在特定的小盒之內,倘若第二日打開小盒,看到喜蛛結網便謂之得巧。如果蛛網疏密圓正,便意喻身受織女眷顧,心靈手巧蘭心慧質,更有望得一如意郎君。若是新嫁為人婦的少婦,也可藉此機會向織女求得早生貴子的好意頭。
那一刻,懵懂如他也知道自己不再是一頭普通的鱷魚,而是修成人形的妖怪。
妖王蛟戮得意非凡,正想好好折辱鼉刖一番,忽然一陣香風撲面,惟恐有詐,慌忙跳出戰團。只見一個嬌小的身影一閃落在鼉刖身旁,正是仙草小落。
媚十一娘暗叫聲大意,這修羅澤中妖魔沒有一千總有八百,個個都鉚足了氣力討好妖王,別叫個犯了紅眼病的將這寶貝劫了去,落得個為他人做嫁衣裳!
如此一來鼉刖之名在妖界聲名鵲起,群妖私下都道鼉刖年紀尚輕,而妖王已日漸老邁,假以時日鼉刖必定能夠取蛟戮而代之,成為修羅澤的新妖王。此話傳到耳中,蛟戮更是恨之入骨,只是一時間也殺他不得,唯有變本加厲欺壓旗下的妖精,掠取妖力以供己用,等待時機誅殺鼉刖。
魚姬見她言語之間頗有些抑鬱,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路是自己走的,能否成仙並不重要。妖又如何?人間有句話叫英雄不問出處,只要所作所為光明磊落,就不比仙人卑微。便是妖王鼉刖也曾經只是個卑微的小妖而已,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鼉刖心頭一顫,雖然心中茫然,但也不由得欣喜若狂,「你……你肯嫁給我?」雖然無數次憧憬過與小落這般良辰美景,而今美夢成真,自然心中喜樂無限。
小落自然知道緣由,姐姐先前選定這濕瘴之地,就是為逐步吸取瘴氣,修補元神,然瘴氣有毒,只能循序漸進,先凈化再加利用,所以進展緩慢。而今妖王逼迫小妖來犯,小妖的妖力也來自濕瘴之氣,這般大量吸納,只怕不妙。
然而龍有龍道,蛇有蛇路,蛟戮有上進之心,自然也要在上面打主意。尤其在水族之首龍王面前更是獻足了殷勤,別說壽誕虛歲,就是尋常節氣也必備厚禮,以子侄相稱。
小落接過花盆,心頭慌亂無措,卻不離去。
小落趕到近處,見鼉刖出手制住妖精,忙迎了上去,先檢驗那新娘,確認只是受驚過度昏厥過去,方才自兔精手裡接過那新郎,點按穴位止住流血。饒是施救及時,也早已經失血過多,氣若遊絲。
「哦……哦……」鼉刖笨拙地應著,發覺手心裏全是汗,忙在腰上擦了擦,方才深深吸了口氣,緩緩揭開小落臉上的喜帕,四目相對,俱是溫馨歡喜。
「成仙?……哈哈,成仙有什麼好?妖總想修成仙,殊不知天界冷清,哪裡比得世間逍遙自在,那群高高在上的神仙也不見得就逍遙快活勝過芸芸眾生……」魚姬嘆了口氣,「也難怪,一千多年前的事情,那時候你還不知道在什麼地方呢。」
鼉刖腦海激蕩,如五雷轟頂,驀然想起夢境中那杯連綿不絕的清冽酒漿,而後所獲的神角居然是小落以性命相贈,心中更是悲痛,緩緩鬆開手掌跌坐于地,喃喃念道:「原來吞小落的不是蛟戮……而是我自己……」 魚姬默默搖頭,這般情狀確實難以寬慰,只得柔聲道:「事以至此,你再傷心難過也無補於事,不如先療傷,再完成小落留下的心愿。」
「妖王得了仙家靈珠,功力必增,只怕頃刻之間就會發難,」老嫗沉吟片刻,「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答應要永遠陪他的人不在了,再也聽不到她的笛聲了……
「……大王饒命……饒……」那兔精頗為伶俐,只道鼉刖為血食而來,慌忙扯過那新郎的身體,跪伏于地,「小的將這兩人獻給大王,只求大王念在小的修行不易,饒小的一條賤命……」
「這麼說來,那個叫鼉刖的是只好妖了。」明顏問道,「可是我怎麼從來沒有聽過他的名字啊?他去哪裡了,得道成仙了?」
小落審視老嫗面龐,見其表情祥和,又見外面群妖為結界所阻不得入內,心中稍定,「這是我家姐姐,此時必定是用元神外化之術布下結界阻擋群妖。」言畢發現那垂老面龐似乎比自己離去之前豐潤不少,就連皺紋也淡化了許多。
鼉刖暗自好笑,心想要立一長排籬笆把整個林子都圍起來,只怕不用個十余載也不成,這等辦法夠笨,卻也要些毅力才能做到。明知不可而為之,倒和自己先前閉門苦修的傻勁有幾分相似。
鼉刖,是一個記號,也是一種志向。他知道有朝一日,鼉刖的名字必然響徹妖界,不在蛟戮之下,儘管那時候他還不太懂什麼叫做抱負。
正考慮是否要現身嚇她一嚇,卻見一隻獐子一路跳躍,直衝籬笆而來,鼉刖心想果真運氣,偶爾上岸也會碰到這樣的美味佳肴。
似乎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但因為人們的希翼憧憬各異,而帶上了不一樣的色彩。
一個自恃靈珠庇護,下手狠辣;一個痛失所愛,如癲似狂。
進退俱是死路,小落在水榭見外面慘狀,只覺遍體冰涼,猶如身處殺伐地獄,觸目驚心。
鼉刖看她心無旁騖的樣子,沒有半點畏懼,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卻見一陣山風卷飛了那女人頭上的大紅蓋頭,那個男的慌慌張張伸手去抓,結果抓了個空,在山道上追出幾步,神情頗為狼狽。
七月七,相傳是一年一度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
魚姬默然頷首。不料鼉刖右臂一伸,扣在魚姬手腕,「我聽小落說你也曾服過『天人五衰』,既然你可存活至今,為何不救她?」
那石柱很奇怪,像是被人凌空斜斜深插入地面,露出地面的部分也有一人高,表面早被雨水侵蝕得千瘡百孔。
鼉刖聞言心中悲涼,沉默片刻澀聲問道:「你既然知道得如此詳細,莫非……你就是水榭中那老婦人?」
「不一樣的。」小落臉上露出幾分焦慮的神情,驀然眼前一黑,身子斜斜軟倒下去……
小落心念一動,唇邊浮起一絲喜悅,「君子一言……」
魚姬面色凄然,低聲道:「非是我不救,而是當時元神外化,全力抵抗妖王來襲,已是強弩之末,小落知道妖王厲害,事先散去九成靈力助你煉就龍身,再服『天人五衰』與妖王同歸於盡,靈力一散,元神即散,就算不服『天人五衰』,也是救不回來……」
「駟馬難追!」鼉刖介面道,但見水澤盡頭晨曦絢爛,心知又是暖洋洋的一天。
小落幾乎笑岔了氣,半晌才直起腰身,「女兒家出嫁才頂這紅蓋頭,你又不是女兒家,自然是頂不得。」
雖是處處透著古怪,媚十一娘自恃千年道行,也沒把那破水榭看在眼裡,心想既然那攪局的鼉怪已去得遠了,也不必再避忌許多,索性剷平那水榭,將那丫頭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