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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話 連蟬

第七話 連蟬

皮驢速度何其驚人,雲亂只覺眼前的事物飛速閃現,什麼野地、城池……哪裡看得清楚!驀然眼前大亮,一輪紅日出現在地平線前方!日出東方!
那名叫魚姬的女子也不強辯,只是抬手整了整額角的秀髮,「那便拭目以待吧,希望柚兄輸了可不要食言。」
府中自有侍衛家奴挑燈巡視,雲亂小心避過巡邏的侍衛,踮起腳尖,快速穿堂過府,直奔后苑。
一邊貴妃見得這個契機,哪裡會放過,嬌聲言道:「皇上不見這眼前就是一段金玉良緣,卻還到哪裡找去?」
兩年中,竇鼎很少回府,先前常山還在小兩口中間勸慰,到後來也頗為著惱。
連蟬立在當地,有苦難言,想要反對,但天威難犯,如何說得一個「不」字?垂首而立,點點珠淚全都咽進了肚子里。
雲亂心中驚懼,但身體似乎全然不受控制,整個人依舊頂著崩塌而下的碎石泥沙不斷上移。眼看還有十來丈遠就可攀上地面,忽然口一張,喉嚨里湧出先前見過的那個閃現詭異紅光的物事,驀然拔高四五丈,直向地溝之上的青天衝去!
雲亂睹物思人,不免唏噓,旁邊的驛丞早將大唐天子宣見回紇使節的聖旨宣讀,告知雲亂明日午時天子將於大明宮紫宸殿接見使節,隨後安排一干人等休息飲食。
兩人席地而坐,稍歇片刻,周圍也陸陸續續有賞花客至,不多時這片桃林已熱鬧非常,株株桃樹桃花怒放,彩箋紅繩迎風輕擺,更有各家佳麗雲集,一時間鶯鶯燕燕,人面桃花,可謂是相得益彰。
然而敵人近在咫尺,雲亂卻沒有時間歇息,強打精神帶同連蟬逃走。跑出一段路途,只見前方矗立著一棵巨樹,樹身足有十餘人合抱般粗細,樹皮斑駁,水缸般粗的根須糾結交錯深扎地下,也不知道多少年的歲月光陰才可以造就。
瀟湘上人嘆了口氣,「我也知道這等良辰美景,如此有些煞風景,只是別無他法。這位朋友搞成這樣你我都有責任……」 魚姬仔細看看那魁梧男子,心中疑惑,「不知上人所指為何?」
雲亂對眼前的異變頗為吃驚,轉頭見魚姬示意自己騎上毛驢趕去長安,心中更是確定遇上了仙家,於是欠身施禮,心中有些忐忑不安,「不知姑娘是何方神仙,如此相助在下,實在不知如何報答?」 魚姬聞言微微一笑,「我不是神仙,只不過是個好事女子罷了……」 待到雲亂抬起頭來,眼前的魚姬已經如煙般飄散無蹤,冥冥之中聽得魚姬言語:「救得連蟬即離長安,萬萬不可朝東行!」
魚姬面露寬慰之色,轉臉看看身邊的瀟湘柚子,悄聲說道:「他二人情深意重,不久定會雙雙離去,回歸回紇,柚兄是否願賭服輸?」
人群原本挨擠密集,哪裡知道那身形龐大的雪駝會直衝過來,人人驚呼發喊,四下逃竄!雲亂心知出了亂子,慌忙力挽韁繩,那雪駝吃痛,硬生生停住了腳步!然而人群受驚,如決堤之水一般沒了分寸!人群鼓噪中只聽得馬嘶連連,一白馬人立而起,馬背上之人驚呼一聲倒摔下去,如此這般就算不被馬匹踩中,只怕也難逃四散奔走的人群踩踏!
瀟湘上人面露難色,「還記得那個回紇三王子葯羅葛雲亂嗎?」
雲亂本想繼續讀書,突然聽得「啪」「啪」兩聲,似是有物破損,於是放下書本走到後院,只見牆頭露出一截長竹竿,正在牆頭亂戳,地上裂了幾片青色琉璃瓦,卻是適才被那長竹竿自牆頭拂下。
連蟬心中委屈,情緒起伏更為頻密,御醫傾盡心力,還是沒能保住腹中胎兒。小產之時胎兒已經有六個月大,這般受創對連蟬原本孱弱的身體更是雪上加霜,這一病就病了兩年。
騎兵縱馬越過那幾個吐蕃人的屍身,追逐前方吐蕃人走脫的幾匹快馬,以確認黨羽都已伏誅。
雲亂呆立原地半晌,心頭也是茫然一片,只覺得那女郎好生面熟。身後早有隨從上來,悄聲催促繼續前行,雲亂於是轉身回到隊列,翻身騎上雪駝,浩浩蕩蕩的隊伍繼續朝前開進。
懷仁可汗得知王弟與大唐宗室出女相戀,自是有意玉成,昔日大唐與吐蕃、突厥都有和親先例,回紇汗國立國尚淺,倘若成就此等佳話便是開唐回聯姻先河,于大唐回紇都是百利而無一害。於是懷仁可汗下詔按唐例婚俗備上大批禮金財帛,交由專人押運前往長安。此時已到秋冬交替,沿路風沙頗大,比尋常季節入唐要多花許多時日,不過縱然如此,也可趕得上來年初春。
「你叫魚姬?」雲亂皺眉問道,「我是否曾在哪裡見過你?」
雲亂緊抱連蟬,翻手一扣,胡亂抓住一物,勉強穩住身形,定睛一看,卻是斜靠在一處傾斜的山崖之上,若非抓住崖壁突出的石頭,兩人早已摔將下去!
一種莫名的悸動在他內心不斷衝撞,就連尖利的碎石在下墜之中划入他的身體,也全然不覺,只是長嘶連連,體內不知何處生出一股驚人的力道來,手腳並用地攀住岩壁飛速地向上爬去,手指抓撓岩壁,就連頑石也拉出道道溝隅,指尖過處火花四濺!
明顏見事情圓滿解決,心頭也是歡喜,轉頭看看地上橫著的雲亂的軀殼,問道:「掌柜的,這具旱魃之身怎麼辦?」
兩人大戰數十回合,竇鼎依舊無法取雲亂性命,轉眼見連蟬面露憂色,只是關注云亂一人,心頭不由大恨,心想你這婦人只顧著姦夫的死活,不將自家夫郎放在心頭,留你何用?!殺心一起,竇鼎躍身來了個回馬槍,槍尖微顫,直取連蟬!
連蟬與雲亂四目相對,雖然經曆數百年歲月,更穿越生死大限,眼中的柔情蜜意卻是一如當初,只是淚眼相望,無語凝噎。
玄宗也覺兩人般配,都是自家血脈,親上加親更是美事一樁,未等連蟬開口已傳旨賜婚,只待連蟬守孝期滿就大肆操辦此事。
雲亂尋得連蟬,雖然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也知這裏並非久留之地,於是攜了連蟬走出回紇使館,才跨上皮驢,就隱隱聽得陣陣馬蹄之聲,更夾雜無數喊殺鼓噪,叛軍已然攻入長安!
雲亂只覺胸中血氣直衝頂門,心中痛楚難當,激怒悲憤之下更不留情,腰刀脫手而出,自竇鼎頸項而過!
瀟湘柚子也是神色黯然,「誰料在破土而出時碰巧雲亂沾上我傷口溢出的血液,雖然亡故,卻肉身不腐,更令得魂魄困於肉身之中不得輪迴,也就是成了世人所指的……殭屍。」
魚姬見雲亂表情甚是緊張,也就不顧左右而言他,直接告知連蟬此時的處境,雲亂得知連蟬身陷險境,心急如焚。然而單于城與長安相距將近萬里,昔日出使之時,路上足足顛沛數月才到得長安,而今雖然知道連蟬的境況,卻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雲亂暗自慶幸沒有釀成大禍,稍稍舒了口氣,轉過身來,卻見身後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子大約與自己同年,青色錦衣,頭戴烏冠,足踏官靴,看其衣著打扮應該是四品以上的武官。
唐開元二十三年。
另外兩名樂伎見回紇重臣走到面前,有些惶恐,唯有中間那名少女盈盈淺笑,稍稍欠身施禮。
雲亂端坐其位,見得眼前大唐樂舞,心中思緒萬千,一曲樂舞剛罷,又有幾名樂伎手抱琵琶上得殿來。
女郎與那青年武官一道離去,一路頻頻回首,眼神卻帶幾分疑惑。
連蟬雖依依不捨,也不願在旁人面前表露,回頭對雲亂莞爾一笑,便緩步走入府內。
連蟬頗為惶恐,手抱琵琶叩拜玄宗,移步廳外,拂弦三聲,只覺手中琵琶音色絕佳,果然是難尋的極品。隨後弦樂叮咚,或急或慢,萬種變化皆在那雙纖纖素手。
連蟬睜眼見自己與雲亂身懸岩壁之上,心頭驚駭,見崖上竇鼎正欲行兇,更怕竇鼎傷了雲亂,於是高聲告饒,希望竇鼎看在多年夫妻情分上,莫在此時落井下石。
雲亂心中更覺失落,想這等兵荒馬亂,連蟬一個弱女子如何可以逃得性命,只怕早做了匪人刀下亡魂,然而即使如此,他依然無法停止尋覓。自宮中回到長安街頭,雲亂突然心中靈光一閃,隱隱升起几絲希望,催促毛驢掉轉方向,向安業坊奔去……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身兼范陽、平盧、河東三節度使的安祿山聯合同羅、奚、契丹、室韋、突厥等部族,集結二十萬精兵,以「憂國之危」奉密詔討伐楊國忠為借口在范陽起兵。
就在這時幾支利箭破空而來,簌簌幾聲,插在前方的地面,只見前方山麓轉過幾匹駿馬,馬上乘客都是吐蕃人打扮,背後塵土飛揚,不知有多少追兵!
常山公主駙馬亡于秋末,于城郊大慈恩寺中列有牌位,早晚有僧人誦經供奉,每逢駙馬祭日,常山都會攜子女前往拜祭,盤桓寺中半月。以往常山都未強求連蟬同行,這次卻以病痛孤寂為由要連蟬陪伴遣懷。
那瀟湘柚子嘆息連連,轉頭對魚姬說道:「雖是鴛鴦離散的悲苦結局,但小生與姑娘的賭局已有了結局。姑娘所求之事,小生也自然不能從命了。」
唐昌早薨,玄宗方才想起這個女兒,頗為自責,於是應常山公主所求,讓常山將連蟬帶出大明宮,于宮外的常山駙馬竇繹府中撫養照看。
連蟬的臉色更是慘白,「何況賜婚之事是姨母與貴妃娘娘一手促成,就算你開了口去求聖上,她們也不會讓我們如願……」
苑中寂靜,只有偶爾枝葉上積聚的雨水掉落在花叢中發出簡短的吧嗒聲。
雲亂不動聲色轉身擋住那女郎,回手將侍衛們遣開,女郎方才稍稍鎮定。
雲亂雖為垂髫頑童,也知求學不易,縱是玩心大起,也知自我約束,時四更則聞雞起舞修習武藝,五更沐浴更衣挑燈入太學習文……兢兢業業,風雨無阻。
雲亂神情凄苦,瑟聲說道:「難道……真的讓你嫁給那個竇鼎不成……」 連蟬無言以對,淚水緩緩而下,滴落在雲亂手背上,帶起一陣刺痛。
魚姬拍手笑道:「可就巧了,正是今天,看來也是天意。我曾兩次為你二人斡旋,可惜都事與願違,今日因緣際會,也應成就這段數百年的情緣。」
轉過影壁,只見花木掩映中一段開敞的圍欄,欄邊的珠簾紗幔都未落下,房中未嘗掌燈,一片幽暗中一個單薄的人影靠在圍欄邊的矮榻上,垂首靜坐。天際交織的雪亮雨絲映出那人的臉龐,不是連蟬是誰?
闊別十年,兩人都各自滄桑許多,在這亂世之中終於相遇,四目相交,思慕感慨之情難以言喻。
玄宗寵幸貴妃,疏於朝政,見得回紇使臣的拜帖,恍然想起許久沒見過回紇王弟雲亂,於是欣然在宮中梨園接見。
雲亂知那薛苑本是唐昌公主夫婿光祿卿薛銹的外邸,每逢陽春便舉家來此休閑,那苑中繁茂的玉蕊花樹正是當年公主下嫁之時親手所種。
葯羅葛雲亂,為回紇王承宗之幼子,因回紇歸附大唐,更憧憬大唐文化,是以委派年方九歲的三王子云亂由使臣陪同留學長安,學習大唐禮教文化。
「嘿嘿,掌柜的,你平日老說不要隨便用法力,今個兒倒是不客氣啊。」明顏嬉笑道。
聞得琵琶聲,竇鼎拔劍起舞,漫天飛雪之中往來翩飛,連綿不斷,如長虹游龍,首尾相繼,又如行雲流水…… 聖前獻技,竇鼎自然是鉚足了精神,姿勢優美雄健。
雲亂偕同求親使節到得梨園,只見玄宗皇帝正與貴妃歌舞為樂,上前行過君臣之禮,得聖上賜坐。
魚姬在雨幕中念動真言,除了四人端坐的布毯之外,四周的景物如同走馬燈一般飛速轉換,更有風聲呼嘯不絕於耳。不多時,風聲乍停,只見四周花團錦簇,卻是一個頗為雅緻的庭院,苑中一棵高大的玉蕊花樹繁花似錦,此刻天色盡黑,月上中梢,樹上的潔白花朵更顯晶瑩剔透。
玄宗擅長音律,眾多樂器中最愛琵琶羯鼓,此時身處佛門清幽地,羯鼓奏來頗煞風景,於是吩咐左近取來平日所用的紫檀琵琶。
女郎轉過頭來,正好和雲亂四目相對,只一瞬間,兩人心頭都浮起一絲似曾相識的感覺。
御醫言道連蟬的癥狀是為七情所傷,縱有湯藥調理,但心結不開也難根治。
聽到此言,那一直埋首之人終於抬起頭來,雖然容顏依舊,但血色眼眸之中儘是悲切之意。「姑娘一心成全我與連蟬,誰料世事無常,若非當日為避追兵,也不會誤走東方,撞上此等劫數。命數如此,怨不得別人……」
明顏閃身躲到魚姬身後,將手中的頭髮遞到魚姬手中,頭髮一到魚姬手上,頓時變成兩片翠綠的柚葉。
竇鼎心中氣惱,只當這回紇人以此示威,更是不悅,哪裡還顧得上堂堂大唐衛尉卿的風度,鼻子里重重哼了一聲,轉身催促連蟬回府。
雲亂一手緊握連蟬手臂,一手探路,一步一步接應連蟬向下攀滑。連蟬不敢直視崖下,唯有緊貼岩壁,側臉看到雲亂不時傳遞的鼓舞眼神,雖然依舊畏懼,卻不似先前一般驚慌失措,心中安定不少。
雲亂騎著毛驢遊走在夜色中的長安街道,只見到處都是破敗的民居,沒有一戶人家掌燈,可以照亮的竟然是幾處起火的房屋。路上偶爾看到幾個行人,都是手抱包袱細軟,扶老攜幼逃奔出城,一路上哭聲陣陣……
不多時,一人翻過窗洞,動作頗為笨拙,身形更是矮小。那人攀住窗洞,小心落在地上,然後伸手自洞口取下那個竹籃。
玄宗在位,天下大治,四海昇平,萬國來朝。
雲亂的目光偶然瞟了過去,突然停留在中間那個樂伎臉上,手中的酒盞不由自主地落在酒案上!
既然連公主和衛尉卿都對這個竇夫人沒有什麼好臉色,府中的家奴丫鬟自然也趨炎附勢,沒將這衛尉卿夫人放在眼中。
雲亂何嘗見過繁華的長安變成這般形狀,心中更是擔憂連蟬的安全,催促胯|下毛驢飛奔,趕去東市的常山公主府。路上遇到些許馬賊流寇,要麼是被雲亂手中的佩刀砍下馬背,要麼是不敵雲亂胯|下毛驢的神駿,轉瞬就被遠遠拋在身後。
驚蟄不久雨水充沛,此時春回大地,百花綻放,俗例定在二月十五,視為百花生日,便是花朝節,這一天,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市井百姓,家家戶戶均祭拜花神,焚香祝禱之餘更舉家至曠野遊玩,挑食野菜,品嘗時鮮。
明顏聽魚姬言語,似乎有出手幫忙收服雲亂之意,心中惻然,伸手拉住魚姬衣袖,「掌柜的,他平白受了這麼多苦楚,你可不能真的收了他!」 魚姬見明顏誤會,連連搖頭,正色言道:「他落得這般境地,多少也因我九*九*藏*書之誤,我還不至於那麼厚顏,在這個時候置身事外。」說罷對雲亂說道:「那是自然,這世間輪迴早已不轉,萬物轉生全靠陰司造冊人為操控。若以生死冊上記載,當日連蟬本應死於常山公主府的地窖之中,卻被我和柚兄從中阻擾,鬼差沒能及時勾走連蟬魂魄,而後安史之亂中死傷無數,大量的冤魂都沒能夠順利輪迴,估計陰司早將這一大筆糊塗賬胡亂了結,連蟬不在冊上並不奇怪。」
次日午時雲亂奉詔入宮,朝拜大唐天子,獻上若干財帛馬匹和裝盛于檀木盒中已經硝制的白眉可汗頭顱。
雲亂仰望樹冠,心中思量不知這些年她過得可還好……
魚姬抬頭笑笑,「也不急在這會兒,等下到了花神廟,我包你上得頭炷香就是了。」說罷放下手裡的賬本算盤,隨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可以走了。」
那少女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頷首為禮,「魚姬見過王叔,王叔有禮。」 表情無比坦然。
雲亂捏著連蟬留下的玉蟬,心頭此起彼伏。回到驛館再爬上牆頭,只見薛苑一片死寂,唯有那棵玉蕊花樹開得正艷……
遠處的少年勃然大怒,奔上前來喝道:「你這胡仔,休要多管閑事!」說罷自地上拾起一塊小石頭向雲亂砸去!
然而此時,那僅僅纏繞在他腿上的物事卻開始不斷上移,就像一條無形的巨蟒一般在他身上遊走,觸及之處無不如洪爐之火一般,似乎在逐步吞噬他的身體。
連蟬聽得此言,心中歡喜,正要開口應允,突然身體微顫,愁眉深鎖,半晌輕聲言道:「我……不可以跟你走……」話語未畢,已然哽咽。
雲亂看著連蟬的眼睛,柔聲說道:「我是來帶你走的。」說著緩緩伸出手去。
女童指著自己道:「我叫薛連蟬,蟬兒的蟬。」
皇族眾人都覺連蟬與竇鼎甚是相配,又見貴妃開口做媒,焉有反對之理,紛紛贊好。
不知為何薛府中人沒有像以往一樣立夏便回宮中,反而一直在這外邸盤桓。對雲亂和連蟬而言,接下來的一年時間過得非常快樂。每日相約出遊,長安城的各個角落都遍布兩個孩童的足跡,兩小無猜,相見甚歡。或許是因為連蟬的感染,身在異鄉的雲亂不知不覺愛上了這個繁華錦繡的長安城。
連蟬見兩人斗在一起,險象環生,無奈身體孱弱,更不諳武藝,在一旁憂心如焚。
常山雖有幾個女兒,兒子卻只有竇鼎一個,自然把香火傳承看得很重,原本指望連蟬可以生下子嗣,事情搞成這樣也只有斷了念頭,唯有寄望于竇鼎的外室,所以睜隻眼閉隻眼,就算竇鼎在外面如何荒唐,也不再加以斥責。
泣問有心人,忍教對蟬一半遷?
「那……連蟬會在哪裡?」雲亂聞言心中此起彼伏,卻無半點頭緒。
魚姬嘆了口氣,「阿鼻大城乃是地獄道中最為殘酷的業報之城,與這人間道本屬不同的世界,只有在人間出現極大浩劫,也就是而今這般皇氣遷移之時才會比較接近人間,即便如此,也還隱於萬丈地心烈焰之下。」
魚姬見他依舊惦念連蟬,心中也是歡喜,滿意地點點頭,「不怕飛不去,只怕你無心,既然你有心,自然另有法子。」說罷亮出手中修剪好的驢皮。
兩人闊別多年,雖同在一城,卻為宮牆所阻,一直無緣相見,而今重逢,都長大成人,亦非昔日小兒,說及別後之情,其中的感慨唏噓,恍如隔世。
魚姬聽得此言,心中惻然,想他本是王室貴胄,卻落得這般下場,其中的辛酸苦楚實在難以為人所知,這等境地還守心如一,不害人性命,足見雲亂心性良善。
雲亂心知事已至此,早成定局,悲苦難當,澀聲言道:「縱然想放,卻已刻骨銘心,註定糾纏終生了……」他轉身緩緩離去,行出數步立住身形,「你既然心意已定,雲亂唯有祝福而已……」話語未畢,已快步離去。既然緣盡,多留也只能平添傷心。
那魁梧男子聞言抬起頭來看了看魚姬,又很快埋下頭去。明顏看得分明,那人居然有一雙血紅的眸子!
而後許多步兵跟了上來,圍住那幾個吐蕃人的屍身,突然之間有人看見雲亂與連蟬隱於林中,放聲高呼:「那裡還有兩人!」 片刻之間,無數手執兵刃的士兵直奔雲亂、連蟬而來!
「你……你……」雲亂心驚,眼前這自稱魚姬的少女所指自然是遠在長安的連蟬。
一天連蟬早起,突然覺得胸中作嘔,尋思前些時候就覺得頭暈乏力,只道是感染了風寒,待到請來宮中御醫診治,才發覺已有三月身孕。
魚姬點點頭,「這就是了,自天地混沌初開,滋生天地萬物,所存的只有六道依次輪迴,其中分出天道、修羅道、人間道、畜生道、餓鬼道和地獄道六道,而非如今的滿天神佛等級森嚴。眾生皆要六道輪迴,次序井然,種種福報惡報都會在所應之道時一一體現,不會因為一時的為善而減少應受的惡報,也不會因為一念為惡而被削減昔日的善業。絕不存在一生為惡,臨死之時放生若干鳥魚之類,或是日夜供奉神佛香火,就可抵消惡行,再修得一世人身的咄咄怪事,縱然應受的地獄業報如何之重,只要一直轉生為人,就不必領受,就因為成就如此投機的規則,這世間的惡才越來越多。柚兄不見現在世間越來越多寡廉鮮恥窮凶極惡之輩,就是輪迴不轉,六道紊亂之故。」
求親使節伶牙俐齒,先行歌頌稱讚大唐天子的不凡氣度,繼而委婉提出求娶宗室出女薛連蟬為回紇王弟之妻。
次年,雲亂奉命領兵與突厥白眉可汗阿史那鶻隴匐白眉特勒作戰,不久勢如破竹,攻破突厥,擊殺白眉可汗,自此回紇汗國盡有突厥故地,東鄰室韋,西抵阿爾泰山,南控大漠!
就在這時,雲亂只覺得腳下一緊,似有什麼柔韌之物捲住雙腿,頓時渾身乏力,偏偏被困住的雙腿卻開始炙熱非常,仿若烈焰炙烤一般痛楚非常!雖說連蟬已歿,雲亂也無求生之念,但身受這等苦痛自是難耐,然而四周沙石滾滾而下,更籠著厚厚的塵土,呼吸尚且困難,張嘴呼叫也不過是被填上一口泥沙而已。
雲亂、連蟬、竇鼎在這樣的情況下見面,三人心中都是一驚!
常山公主咽喉中刀,血染石室,身上的錦繡華服早被進來洗劫的匪人扒了去,猶自面帶驚恐,死不瞑目!
瀟湘柚子搖頭苦笑,「姑娘好生狡黠,使出這激將之法來,小生若不應允,豈不有失風度?」 魚姬笑而不語,兩人轉瞬而逝,這深苑沒了人跡,更是蕭殺非常。
雲亂見連蟬哭得悲切,也顧不了許多,翻身自牆頭躍下,來到連蟬身邊,「你怎麼了?」
雲亂搖搖頭答道:「單于城地處邊遠,就算驛馬神駿,所收到的消息也延誤十余天,自然不知如今長安境況。」
連蟬的遭遇只是她一個人的坎坷,而整個大唐都沉陷在盛世的榮光中,持續著歌舞昇平。
雲亂也知宮闈深深,只怕從此再也無緣得見連蟬,於是將玉蟬隨身攜帶,從不離身,每每睹物思人,心頭都酸楚難當。
舊地重遊,雲亂心中此起彼伏,胯|下的極品雪駝似乎也知主人心事,一路慢行。
雲亂身處長安城中,每日與連蟬相對,只怕時間過得太快,最恨天色漸晚,華燈初上之時又要送連蟬回常山公主府邸。然而每日皆有驛馬帶來消息,告知婚使行程近況,日夜企盼之時,卻又嫌時間過得太慢。這般患得患失卻是情人們心中最真實的寫照。
雲亂上前一步,伸手抓住那人肩膀,只聽到驚呼一聲,那人轉過頭來,神情慌亂,卻是日間在長安街頭看到的那個胡服女郎!

駿馬緩步慢行,雲亂心中卻只願路途更遠一點,可與佳人多聚片刻。
結伴出行,或信馬由韁遊歷近郊山水,或雙雙流連西市的胡姬酒肆,在胡旋樂舞中消磨時光……
眾人各自回宮,常山公主也打道回府,雲亂于寺廟外匆匆見得連蟬跟隨常山公主登上馬車,只覺得連蟬臉色慘白,素如縞灰,心頭更是不安,卻不明就裡。而官員隊伍業已起步,跟隨聖駕回宮,唯有亦步亦趨……
「昔日你二人相約私逃,卻因擔憂國事而拆散鴛鴦,而今大唐即將傾覆,你可還會忌諱許多?」魚姬放下手中剪刀,站起身來。
雲亂抱起連蟬的身子,想要按住汩汩流出的鮮血,無奈槍頭插入很深,血水自雲亂指縫間游弋而出,哪裡還止得住?見得連蟬傷勢,雲亂如何不知連蟬難逃厄運,心中不由悲痛萬分,想要哭號,卻像有什麼東西沉沉壓在心頭,痛得幾乎窒息,唯有看著連蟬泣不成聲。
只道鴛盟相諧好,

「你們……」明顏正要說話,忽然吸吸鼻子,眼光落在那個身材魁梧的人身上,片刻之間朝後挪了一步,神情甚是驚恐,「掌柜的…… 他……」
玄宗聽信了楊國忠的建議,想要儘快結束戰事,下令鎮守潼關的將領哥舒翰出關作戰,結果被叛軍打敗!潼關一失,安祿山的叛軍如入無人之境,直逼長安!眼見長安即將失陷,玄宗逃離長安,一路西行。
自安史之亂爆發以來,回紇也陸續收到大唐戰事境況,由於地居偏遠,消息由驛馬傳來,已延誤了十余天,只知道兩軍尚在潼關僵持。
雲亂背光而立,身材高大,那女郎更是惶恐,手一松,竹籃跌落在地,掉出幾張彩箋。
雲亂大驚,正尋思此番逃避錯走了東方,心頭只覺不妙,胯|下的皮驢已然「嚓」一聲碎響,在初升的朝陽光芒中裂為齏粉!
只見那驢皮不過一尺寬,正好被剪成一頭毛驢的形狀,雖然修剪時間甚短,卻惟妙惟肖。
連蟬雖蒲柳弱質,不擅攀爬,這時候只得這一條生路,縱然畏高,也顧不了許多。
雲亂無意識地抬起頭來,只見酒肆東面的角落裡坐著一個手抱琵琶的妙齡女子,旁邊半卧著一個白衣士生,手裡捏著一雙筷子,輕輕叩擊酒盞邊緣,與那女子的琵琶聲相應和。
魚姬面露憂色,想那地陷封印之術從未失手,按理說雲亂不可能再回人世,右手飛快掐算一番,一無所獲,心頭更是忐忑不安。
安祿山的叛軍尚在百里之外,長安城中早無先前的繁華,宮闕民居被焚毀的十之八九,昔日亭台樓閣大都成了一片廢墟。
一日傍晚,雲亂正在驛館讀書,突然聞得幽香陣陣,卻是館外薛苑的玉蕊花開,滿樹瓊枝,花香馥郁。
剛轉過一個花廳,又見一隊侍衛過來,於是將身一縱,攀在迴廊的梁下,看著眾侍衛家奴挑燈自廊下走過,一個個精神困頓,不過是按例走走形式而已。
此時天已漸明,雲亂疲憊的雙腳踏入驛館的門檻,一步一步穿過廳堂,所見之處也是牆壁污損、桌椅碎裂的殘敗之狀。然而此時,他的心頭卻湧起幾分奇妙的感覺,就如十年前在茫茫繁複的公主府感知到連蟬所在一般!雲亂心中狂跳,加快腳步,轉過過廳的迴廊,來到後院。
魚姬見瀟湘柚子信守承諾,心中感激,「多謝柚兄成全。只需柚兄助我避過地心烈焰,待我尋得阿鼻大城,柚兄即可全身而退,絕不敢煩勞柚兄深陷險境!」 此時兩人言語聲調頗為激越,只是苑中的雲亂和連蟬都聽不見而已。
正在心神恍惚之間,突然聽得迴廊盡頭影壁外腳步細碎,轉頭看去,只見有人正伸手輕搖花窗,左右晃動之下將花窗取下,頓時洞口大開!隨後一隻竹籃被人放上那鏤空花窗。
是年武惠妃深得玄宗恩寵,一心想要廢除太子李瑛,改立自己的兒子李瑁為太子。駙馬薛銹之妹是太子李瑛的正妃,擁護太子李瑛,自然被武惠妃視作眼中釘,於是指使人誣陷太子與駙馬等人圖謀不軌,太子固然被誅,駙馬薛銹也被流放。唐昌雖為帝女,卻始終不得玄宗寵愛,百般告饒也無法免去駙馬罪責,唯有奉詔攜女回宮,從此與駙馬再無相干……
竇鼎見山崖不過在身邊十余丈外,不由暗自慶幸,心想若是沒有手中長槍,只怕已摔了下去!又見一條血跡斑斑的划痕直通懸崖,忙步履蹣跚地跑了過去,只見雲亂懷抱連蟬靠在岩壁之上,不上不下,境況堪憂。
待到宴罷回府,早已是華燈初上。
雲亂知道竇鼎已死,心中再無其他,撲到連蟬身邊。只見連蟬身下早已匯成血泊,柔美的面頰而今也成一片慘白!
瀟湘柚子微微頷首,拈指念動口訣,那頗為魁梧的肉身頓時化為一顆龍眼大小的綠丸,收入瀟湘柚子袖中。他拱手向魚姬、明顏告辭,行出數步,忽然立足言道:「其實許久以來,小生一直有個疑問,不知道當日魚姬姑娘在阿鼻大城究竟找到要找的人沒有?」
酒肆中依舊是鶯歌燕舞,喧鬧非凡,沒人察覺那女子和士生已然消失無蹤,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此時雲亂官拜左葉護,更是以回紇王弟的身份出使大唐,遠非當日尚且稚嫩的小王子。而回紇的驛館也因為國力強盛而加以擴建修葺,昔日被查封的薛苑被划入驛館範圍,後院的玉蕊花樹仍在,蔥鬱茂盛花團錦簇,依稀還是當年模樣。
魚姬恍然大悟,信步走到後院,隨手摺了支牆角光禿禿的梅枝,在酒缸里浸了浸,片刻間禿枝乍現梅朵,繼而吐蕊,寥寥清香四溢,魚姬垂首就著缸中的倒影將梅枝插在髮髻,小心整理一番。
連蟬依常山公主而居,方才結束宮幃樊籠一般的生活,有機會時常出府遊玩。初時也曾回過這薛苑,可惜雲亂奉詔回歸回紇,而薛苑也被撥為擴建回紇驛館所用,種種情狀都已是物是人非……
雲亂、連蟬兩人對望一眼,心想莫非這神驢的腳程趕上了數日前出逃的皇帝不成?
瀟湘上人呵呵一笑,上下打量明顏,轉眼對魚姬言道:「你這個小朋友心直口快,倒是可愛得很啊。」 魚姬淡淡一笑,「可是你帶的這個大朋友就不是那麼可愛了……」
「是你嗎?」連蟬幽幽問道,臉上已濕成一片,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經過數月的行程,長安城已屹立眼前,還是那般繁華似錦。
骨力裴羅見幼弟歸來,既秉承回紇驍勇善戰之血氣,又蘊含大唐謙和大氣之氣度,對之更是委以重任,封之為左葉護。
「你可有傷人性命?」明顏雖心頭不忍,卻不得不問。眼前的雲亂已是旱魃之身,縱然心性本善,卻不見得可以克制妖性。
魚姬https://read.99csw•com掩口一笑,重重一掌拍在雲亂背後,「發什麼呆啊,還不快過去?」
直到第二年春天,薛苑的玉蕊花再次怒放的時候,薛苑中的嘈雜打破了陽春的靜美。
平日並無多少機會可以見到這麼多閨中女兒人前亮相,一個個衣香鬢影,鶯聲燕語,自然惹得知好色則慕少艾的男人們競相圍觀。
雲亂貴為王叔,加上一直勤于政務,已受封特勒一職,身居高位。
此番重逢對兩人而言,無疑是上天賜予的一段良緣。
皮驢神駿,須臾之間已遠離長安,一路上風聲激烈,連蟬偎在雲亂懷中,哪裡敢睜眼細看?
適才前方的馬嵬驛發生兵變,楊國忠伏誅,竇鼎率兵到此本是為了格殺走落的餘黨,不想在這裏與雲亂、連蟬狹路相逢。
只見那女子輕啟朱唇,曼聲唱道:
街邊酒肆依舊熱鬧非凡,美貌多情的胡姬在酒肆中跳著歡快的胡旋舞,隨著羯鼓胡笛的伴奏,旋動著婀娜的身軀,快得幾乎讓人看不清…… 物是人非,昔日與連蟬在此飲酒賦詩,旖旎情事歷歷在目,可惜大唐天子的一道詔書卻硬生生將連蟬變成了別人的未婚妻。此時此刻,如夢初醒,種種甜蜜俱已成空!
那女郎藉著廊下燈火,看清眼前之人正是回紇使臣,忙側身道了個萬福,開口言道:「只因今日適逢花朝,這苑中玉蕊花樹尚無惜花之人相護,故而冒昧攜花箋而來……」
那青年武官見雲亂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表妹,頗為不悅,伸手將女郎拉到身後,「表妹,咱們出來大半天了,也該早些回去,免得娘親惦念。」說罷劈手自雲亂手中搶過韁繩,拉了白馬和女郎揚長而去。
雲亂遣開房門外的侍衛,伸手推開象牙雕飾的木門,只見那少女背對門口,跪坐在房中間的那張波斯地毯上,正埋頭在拾掇什麼。
明顏聽得「殭屍」二字,身子不由又向後移了幾寸,「不可能的,若是尋常殭屍,不可能這樣一身妖氣……」
連蟬既已為竇家婦,也不作他想,兢兢業業盡著自己為人|妻子、兒媳的責任。唯有在獨自一人之時,總會想起前情種種,黯然淚下……
事發突然,但云亂及時翻身護住連蟬,地面的礫石將雲亂後背劃得血跡斑斑!忽然,雲亂身體一震,頓失重心!
常山公主如何不知兒子的心意,何況對連蟬非常喜愛,於是在兒子面前將此事應承下來,苦思良久,心中早有計較。
一行人到了大慈恩寺,寺內的僧人紛紛前往迎接,常山對於玄宗到來一點也不意外,攜竇鼎、連蟬一同前去接駕。
昔日垂髫牆頭現,瓊蕊枝頭弄紙鳶。
魚姬放下手中的酒壺,微微一笑,「這裏曾經叫薛苑,也曾經是驛館,不過現在是座道觀,觀名唐昌,得名于昔日種下玉蕊花樹的大唐公主。」 雲亂想要靠近那玉蕊花樹,又怕自己身上的妖氣折殺了這棵花樹,只是徘徊不定,「連蟬……真的會在這裏嗎?」
「昔日長安一別,是否已忘了玉蕊花下的故人了?」魚姬對雲亂的問話似乎充耳不聞,徑自言道,「虧得有人十載相思煎熬,難怪世人皆道男兒薄倖。」
雲亂阻斷竇鼎攻勢,心中釋然,卻聽一聲短暫的呼聲,身邊的連蟬頹然倒下,那半截斷開的槍頭已沒入連蟬腰腹,頓時血如泉涌,染濕了大片衣襟!此變一生,雲亂與竇鼎都是一驚,繼而竇鼎心生快意,哈哈大笑。
這等夜色中翻牆而進的自然不是什麼佳客,更何況此地已經安置了回紇使節和大量財帛貢品。
自此之後,雲亂再沒見過連蟬,每次去常山公主府邸拜會,都被家奴以抱恙搪塞,偶爾見得竇鼎,竇鼎一副躊躇滿志之態,言語之間處處透著優越之感。
白衣士生臉上依舊帶著笑容,頗有自信,「未必,未必。還未看到結局,魚姬姑娘此言未免說得太滿。」
「掌柜的,怎麼你還在算賬啊?」明顏有幾分焦急,「我貢果香燭都買回來了,你還沒收拾停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出得了門。」
明顏在一邊也為這對苦命鴛鴦高興,聽魚姬言語不由介面道: 「是也,是也,只不過你這位大媒好像從頭到尾都只有『私奔』這一招啊……」
竇鼎死裡逃生,本當慶幸釋懷,但見雲亂與連蟬生死相擁,心頭更不是滋味,掄起手中長槍就向雲亂沒頭沒腦捅了過去,所幸相距甚遠,一時間還夠不著。
在雲亂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連蟬,唐昌公主與駙馬薛銹的獨女。
看到這個玉蟬,雲亂只覺得眼前一黑,幾乎暈了過去。這枚玉蟬雕工細膩,無比熟悉,與長久以來掛在他頸項的玉蟬本是一對!
只聽「咣」的一聲,那兩扇沉重的廟門應聲而開,外面的人群如潮水一般擁將進來!
瀟湘柚子聽得魚姬言語越發驚訝,「那魚姬姑娘所要尋覓的阿鼻大城究竟為何?」
安業坊外的回紇使館也和長安城中其他地方一樣,就連大門都被拆了一半下來,館中驛丞隨從早已經逃得不知所蹤……
魚姬神色凝重,思慮良久方才言道:「阿鼻大城雖與阿鼻地獄有些關聯,但世人所說的地獄並非真正的地獄道,不過是後來人為造成,用以締造新次序的產物而已。柚兄既然修行萬載,數千年前是否見過有專司職務掌控世間萬物輪迴的滿天神佛?」
奔到大明宮前,眼見宮門大開,四處人影幢幢,卻是無數的流民野盜在宮中出沒,一個個都只顧著搜刮宮中的財物,便是欄杆上的白玉獅子也都教人撬將下來……
一個年逾五十的老婦人伏屍于地,身體尚且柔軟,估計死去不到十二個時辰,看其形貌,竟然是昔日尊貴的常山公主!
殿後是一片桃花林,此時芳香吐蕊,開得好不繁密。
雲亂面露茫然之色,也是不得要領,「種種情形我也不太清楚,只知蘇醒時是在一深洞之中,後來順著岩壁爬出去才發現外面世界早已滄海桑田,所到之處很快就樹木枯死,水源乾涸……最要命的是,不知道為什麼難以抑制對血食的渴望……」
木門尚且緊閉,眼看就要撞上,雲亂大叫一聲,下意識閉上眼睛,只覺得耳邊風聲呼嘯,更夾雜各種雜音,偷偷睜開眼睛,只見眼前的景物飛快地撲面而來,或是鬧市,或是荒原,或是戰場……種種人與物都飛快擦身而過!
而後眼前忽然亮了起來,先前一直因為泥沙覆蓋而無法睜眼,但此時卻渾然不覺,即使是密布的沙塵也無法阻擋他的視線。
隨著那物事的拔高,雲亂只覺得那種難言的撕裂感在脖頸處爆發,似乎下一刻,就會因為這等撕扯而身首異處一般!
求親使節見雲亂神情頹然,知道此事不成,忙婉言謝絕玄宗,高聲歌頌大唐天恩,和親之事就此作罷。
雲亂甚至可以很清晰地感覺到那物事穿破胸前的皮肉骨骼,硬生生地擠入他的身體,在那一刻,先前所受的焚身之苦卻乍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很是虛無的撕裂感,似乎有什麼還在不斷地湧入這個身體,將原有的五臟六腑統統擠壓為齏粉一般!
尤其是閨中女兒攜點心祭品去那城郊的花神廟燒香祈福,更剪了五色彩箋,取了紅繩,把那彩箋結在花樹之上,謂之賞紅。
長安城中的人尚在酣睡,卻不知道大明宮中的皇帝出逃,只帶了近身的妃嬪臣子和宮中的皇子皇孫逃走。
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已奔到常山公主府外,只見門戶大開,一路上儘是殘敗之物。進得府內,更是慘不忍睹,從花園到大廳沿路倒著數具屍首,遍地血污,原本金雕玉砌的廳堂已然起火,昔日的白牆被煙熏得焦黑!
玄宗早忘了已將連蟬賜婚竇鼎之事,對唐回聯姻之事也頗有興趣,正要開口應允,貴妃一旁附耳過去輕聲說道:「莫非皇上忘了已把連蟬賜婚常山公主愛子竇鼎了嗎?」 聲音雖輕,卻提醒了玄宗。
大唐民風開化,更何況適逢佳節,長安城民素有狂歡娛樂的俗例。
只見那花樹枝條隨夜風搖擺,抖落些許花瓣,在風中微微打旋,忽然間只見白紗一現,一個素色衣衫的美貌女子突然出現在玉蕊花下,面目依舊,正是雲亂牽念多年的愛侶連蟬。
冬去春來,又到花朝之日,連蟬與竇鼎的婚禮辦得甚是盛大,由玄宗與貴妃親自主持,在紫宸殿中大宴群臣,便如公主出嫁一般的排場。
那女子見雲亂看向這邊,也微微頷首報以一笑,手中琵琶輕拂,起了一個調子,卻是坊間傳唱甚廣的《長相思》
瀟湘柚子苦笑道:「若無這『柚袈蘿衣』,雲亂身上的妖邪之氣早令得這方土地赤地千里,民不聊生了。而今來尋魚姬姑娘,不知道魚姬姑娘有什麼辦法。」
常山公主府庭苑繁多,更夾雜許多花園水廊,雲亂對府中地形不熟,一時間也不知道連蟬閨房在府中何處。
那女郎柔聲言道:「原本今日也曾來過,只是驛丞言道此地要招待使節大人,不肯放行,所以才會出此下策。」
貴妃與常山交換了一下眼色,心照不宣,提到有舞無樂,總覺有些遺憾。於是常山上前力薦連蟬,以琵琶伴奏。
葛勒可汗雖有趁亂逐鹿中原之意,但得王叔雲亂勸阻分析利害,方才打消了念頭,只是一時間還沒有拿定是否出兵助唐的主意。
竇鼎高呼誅殺亂黨,一面挺槍便刺,雲亂自然不能讓他傷到連蟬,慌忙催促皮驢閃避,掉轉驢頭狂奔,然而左近都被騎兵堵了個嚴實,稍有停頓,只聽「撲哧」一聲,竇鼎的長槍已扎進皮驢後腿尺許!
當夜竇鼎在宮中當值,是以隨駕而行,倉皇之間甚至沒有回府報信。而身處公主府中的常山公主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愛子居然將老母妻小一併拋下,一早就走得沒影了!
雲亂心驚,慌忙停住皮驢,仔細分辨,卻是無數人在呼喊:「國忠與胡虜謀反!」
雲亂走進酒肆,早有殷勤的胡姬上前侍候,三杯三勒漿下肚,眼前早迷濛在水汽之中……
雲亂心頭茫然酸楚,目送連蟬隨母出府,馬車揚長而去,耳邊似乎還聽得到連蟬的嗚咽聲,回頭看看原本顯赫的薛府,朱漆大門上貼著兩張大大的封條,上寫開元二十五年四月。
雲亂、連蟬二人驚詫之餘聽得腳步聲響,卻是竇鼎手持長槍快步追了上來,一聲喝叱,長槍快如游龍!
魚姬對著瀟湘柚子微微一笑,「煩請柚兄帶回辟妖谷鎮住,我想日後大概另有機緣。」
魚姬微微點頭,「前夜黎明之時大唐國君已然棄城出逃,現在城中大亂,流寇橫行,待到明日叛軍入得長安,只怕死傷更重。」 雲亂聞言更是心驚,「那……連蟬是否隨駕出逃?」
樂伎們向著回紇可汗盈盈下拜之後,便要開始演奏。
雲亂聽魚姬舊事重提,心情更是激蕩,「當日與連蟬分開並非我二人所願,而今若是可以救得連蟬,便是償得多年心愿。只是天長水遠,我只是肉身凡胎,如何能夠臂生雙翼飛去長安?」
雲亂慌忙推開連蟬,旋身自腰間拔出佩刀,倉促應戰!
白衣士生長嘆一聲,坐起身來正色道:「那是自然,我瀟湘柚子豈是食言而肥之輩?」
雲亂目送連蟬的八人花輦在人群簇擁中自大明宮移至常山公主府,心中仿若失落了一塊,交代了接替自己的回紇使臣后,跨上雪駝一個人離開了長安…… 連蟬與竇鼎婚後還算和順。

常山公主與連蟬藏身府中的地窖,方才暫時保住性命,雖隔著一層地板,還可以聽到外面的腳步散亂,呼喝慘叫,時有嘚嘚馬蹄之聲,卻是野盜們縱馬游弋,在昔日尊貴的公主府中大肆踐踏!雖然地窖之中尚有一些乾糧飲水,但也不知道還可以支撐多久……
雲亂心中悲苦難當,輕輕把連蟬放在地上,只覺得世間空曠,似乎只剩他一人,思慮至此,只覺得喉頭一熱,一口鮮血噴涌而出,身子晃了晃,踉踉蹌蹌後退幾步,仰天縱聲嘶吼,早已不成人聲……
明顏小心護著頭,生怕人群擠掉了鬢上新買的彩花,拎著一籃子貢果香燭吃力地向前擠,好不容易從後門進了傾城魚館,卻見魚姬依舊坐在櫃檯前撥弄算盤。
常山有意在玄宗面前提點竇鼎,提議由竇鼎在廳外做劍器之舞為娛,玄宗見外孫生得英武挺拔,心中歡喜,欣然應允。
長安城中本就美女如雲,以竇鼎衛尉卿的身份自然少不了路柳牆花的招惹。雖然礙於連蟬和母親常山公主的臉面,沒有娶納妾室進府,但也花錢在府外收了幾個外房,若是對府內聲稱要在宮中當班,則十有八九是去了他處尋歡作樂。
瀟湘柚子聞言微微頷首,「聽魚姬姑娘這番言語,想來必然有些淵源,小生既然應承了姑娘,一定會護送魚姬姑娘完成此行。」
當那物事纏繞到雲亂胸口之時,忽然猛烈地撞向他的胸膛,就像一隻強而有力的巨手在胸口掏挖!
只見那棵已繁茂許多的玉蕊花樹下靠著一個女子,蛾眉微顰,面色倉皇,正是他心頭思念過無數遍的連蟬!
「阿鼻大城?」瀟湘柚子沉吟片刻開口問道,「小生雖痴長萬載,卻沒聽過這阿鼻大城的說法。阿鼻地獄倒是聽過,據說是最深層的地獄,犯了重罪的人死後靈魂永遠受苦之所。」
「明顏啊,等會兒的撲蝶大會可大意不得,若拔得頭籌,獎金可有一百兩呢。」魚姬念叨道,一邊使出換景之法,推開後院柴門探出頭去看左右沒人,「就趁現在,快過去。」
長安雖大,自西市到北城的常山公主府也不過半個時辰的路程。雲亂一路飛奔而去,只覺得天色越來越黑,到得公主府門前,只見大門緊閉,門前兩個朱紗燈籠在檐下隨風而擺,遠遠傳來更夫悠長的呼喊:「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隨後梆子咣咣咣響了三聲,居然是在報三更的時辰!
「這裡是……」雲亂見得眼前的景象,心潮起伏,不由自主站起身來。
就在此時數十匹戰馬奔騰而過,馬上都是大唐的兵將,個個銅盔鐵甲戎裝在身,手中兵器犀利無匹,殺氣騰騰!
瀟湘柚子拍手叫好,卻不防備明顏突然伸手自他頭上拔下一撮頭髮,只痛得齜牙咧嘴。
竇鼎猶自快意狂笑,突然覺得喉頭一冷,只見四周景物天旋地轉一般,卻是頸項被雲亂的腰刀削為兩段,頭顱滾落塵埃,鮮血噴濺三尺之高!
身邊早有家奴上前伺候,並告知可汗送來的美女已送至雲亂房中。
那女郎先是被雲亂的舉動嚇到,本要掙扎,突然聽到雲亂呼叫自己九*九*藏*書名字,心頭一顫,抬頭仔細打量雲亂面容,只覺眉梢眼角像極了幼時玩伴,可是分別十余載,一朝重逢,總有幾分虛幻之感,「雲亂?」
雲亂心中微驚,適才出酒肆才過午時,一路奔來並未停留,從午時到子時,中間相隔六個時辰,居然一晃而過!事有蹊蹺,但對雲亂而言,當下最重要的卻是連蟬。
國之將立,急需治國良才,雲亂與多名留學大唐的回紇士生被可汗召回,紛紛委以重任。
雲亂翻身下驢,自廳中撿起一隻桌腿,胡亂纏上些幔帳,於火中取得火種,沿路照明,在府中搜尋連蟬的蹤跡,一面高聲呼喚連蟬的名字。只是空空院落回聲激蕩,更顯得死寂……
魚姬神情寬慰,更是感激,「如此先行謝過柚兄。」言罷轉眼看看苑中的雲亂與連蟬兩人,「他二人既已重逢,只需跨乘皮驢就可脫困,不必再為他們憂心。反倒是時辰將近,我等唯有趕去阿鼻大城現世之所,免得誤了時辰,又得等上數百年。」
「先燒香的可以先選賞花地嘛……」魚姬聽得腳步聲響,忙拉了明顏躲在一邊,只見一個顫顫巍巍的老者從身邊走過,到了廟門后輕輕拉開門后的大門閂,人退在門邊,掏出一面銅鑼使勁一敲。
「何況什麼?」雲亂嘶聲追問道。
雲亂悠悠記得這言語正是幼時初見連蟬說過的話語,心中更是難過,哽咽道:「那是自然……下次他……他再敢欺負你,我還幫你揍他……」 連蟬臉上露出甜甜的微笑,如同回到了幼時的歲月,彌留之際喃喃言道:「看啊……玉蕊花又開了……雪白的……多美……」話音未落已然靠在雲亂懷中安然逝去,任雲亂如何嘶吼呼喚,都無法喚醒她的沉睡,她一生命運多舛,直到此時方才得到安寧……
瀟湘柚子搖頭嗟嘆,「我本有負於你,如何下得手去?更何況你與那股從阿鼻大城逸出的怨毒之氣魂魄糾結,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收服於你。」
雲亂雖挂念連蟬,但也欣然陪伴玄宗,時有談論唐回兩地風土人情,儘力促成兩地友好聯繫,這也是使節分內之事。
「栩兒這孩子提過在這汴京城中見過魚姬姑娘,更得姑娘相助,解決難題,我便尋思要來探望姑娘,敘敘舊。」那白衣士生言語輕鬆,似乎對於周圍花朵凋散的異狀視而不見。
瀟湘柚子思索許久方才言道:「既是如此兇險之地,姑娘為什麼還要冒險前去?」
雲亂心中痛楚,眼見連蟬的背影微微發顫,想是悲泣不能自已,更是難受。「難道你真的可以放下我們的一切?」 連蟬緩緩點了點頭,「緣分已盡……不放又能如何?」
竇鼎見連蟬維護雲亂,嫉恨更深,顧不上自身安危,攀住岩壁漸漸下滑,只待接近這對男女,就用手中長槍先行結果那個奪他妻子的回紇胡人!雲亂見竇鼎一手攀附岩壁,一手緊握長槍慢慢靠近,臉上儘是殺意,也知這般僵持岩壁不是辦法,自己一手抓住岩壁,一手要護衛連蟬,如何生出第三隻手來對抗竇鼎?轉眼看看岩壁還算坡度平緩,若是兩人一起慢慢攀下去,也未嘗不可,於是將想法對連蟬說出。
在撕裂的痛苦中,他看到半個閃現著詭異紅光的東西正擠進他的胸膛,很快便全都擠了進去,然而他的胸口卻全無半點傷口!
雲亂取得白眉可汗首級,獲得王兄封賞,不久受命為回紇使節,攜帶白眉可汗首級獻與大唐,並押運大批貢品入長安。
雲亂幼年之時初到長安,便得玄宗青睞,時隔十余載,曾經的伶俐孩童已成了一方使節,氣度非凡,更得玄宗喜愛,留于大明宮中數日,陪伴君王觀看樂舞對弈,或是一同馳騁校場馬球為娛。
玄宗龍顏大悅,加封回紇汗王骨力裴羅為懷仁可汗,賞賜金銀財帛,于含元殿中大宴群臣,雲亂為首的回紇使節各有封賞。
女童見少年吃了苦頭,心情更是歡暢,拍手笑道:「好也,好也,這個壞蛋竇鼎總算走了。謝謝你啊。」
雲亂與連蟬相擁于幽暗之中,身後的影壁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男一女,卻是白日酒肆中唱曲的魚姬和名為瀟湘柚子的白衣士生。
「你就這麼去啊?」明顏看著魚姬沒有任何飾物的髮髻嘀咕道。
雲亂與連蟬躲在路邊的樹林之中,見得這等異變,心驚肉跳,不知前方出了何等狀況。
雲亂原本已經翻身掠出,見已有人搶先救援,於是轉身一把抓住驚馬的韁繩。他本就擅騎術,知道如何安撫受驚馬匹,一拉一拽之間,白馬雖嘶叫連連,卻也不再狂跳,原地踏了兩步就安靜下來。
「他是何栩的師父,瀟湘上人?傳說中的柚子成——」明顏吃了一驚,一時間口不擇言,慌忙把後面那個「精」字停住,沒有脫口而出。
雲亂雖覺得有幾分蹊蹺,也未覺恐懼,走到少女面前開口問道:「你在做什麼?」
連蟬與雲亂對望一眼,頗為茫然,卻聽魚姬笑道:「這『柚袈蘿衣』 雖不能讓你們恢復人身,但從此也不必懼怕白日陽光,更可防鬼差拘魂。你們可如常人一般在世間度日,全當我這媒人送你們的賀禮。」
皇族宗親跟隨玄宗入大殿禮佛,再登大雁塔遊覽遠眺,而後被迎至花廳奉茶。
而午後花神廟後山的桃花林中更是佳麗雲集,還有當地鄉紳舉辦的撲蝶會,誰家的女兒所撲得的彩蝶最為絢麗,獎金自是豐厚。
冬去春來,雲亂在長安已寄居經年,對大唐的語言已然通曉,只是少有機會外出遊歷,困於驛館後院與太學之中,每日兩點一線,不時覺得枯燥乏味。
「不錯……的確不可因我二人之事引發兩國戰事……」雲亂黯然言道,「不如……不如我再進宮面聖,請求聖上將你改賜於我……」
回紇汗國雖已立國,仍是大唐屬國,立國之初東征西討戰亂廝殺,才有如今的安定,豈能因為他一個雲亂引發大唐和回紇的戰爭?雲亂心頭此起彼伏,原本緊握連蟬肩頭的手一點一點緩緩鬆開……
雲亂、連蟬有情人終成眷屬,魚姬本來頗為喜悅,聽瀟湘柚子所問,不由得心頭凝重,微微搖了搖頭,「城深如海,我根本就沒進得去……」 瀟湘柚子嘆了口氣,「魚姬姑娘在這汴京城中盤桓,想必另有所圖,若是日後用得著小生的地方,不妨開口。」
連蟬心中思念雲亂,卻無法抽身,只得每日里陪伴常山公主賞花讀經對弈。竇鼎雖有公職在身,也時常抽時間來大慈恩寺小聚,對連蟬獻足了殷勤。
連蟬抬頭看看雲亂,一時間泣不成聲,「皇爺爺下詔將爹爹流放,那些人是來抄家的……」 兩人都是孩童,哪裡知道此時正身處一場太子地位之爭?
大唐的使節已來了兩撥,攜來大量珍寶財帛歌舞樂伎和工匠,上表之中字肯意切。
玄宗每年冬至祭天後都會尋近郊名勝遊覽一番,此番更得貴妃楊玉環提議,擺駕大慈恩寺。
雲亂記得昔日之事,隱隱覺得這少女絕非常人,而此時出現在這裏,恐怕與連蟬頗有淵源。思慮之下,早忘記了朝堂之上的禮儀,不自覺地站起身來,移步走到那少女面前,目光灼灼。
魚姬與瀟湘柚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心頭憾然,不忍再揭他人瘡疤,但也不得不開口問道:「當日王叔既然被鎮于厚土之下,本當永世沉睡,如何會再臨人間?」
漠北鐵馬逐雲亂,玉郎封侯踏雪還。
那女郎沉默片刻,方才柔聲說道:「這裏本是我家故居,那玉蕊花樹乃家母親手所種。自前年家母仙游之後,每逢花朝,我都會來此看顧憑弔……」
所以回紇葛勒可汗所面臨的既有大唐派遣來借兵平亂的使者,也有叛軍送來約為同盟的文書。
那幾個吐蕃人雖極力逃生,但都沒能夠逃過背後密如織網的箭雨,不多時都被一一射下馬背,恍如刺蝟一般,早就一命嗚呼!
忽然間連蟬唇角微動,依稀是在呼喚雲亂的名字,雲亂忙將耳朵貼了過去,連蟬言語早已氣若遊絲,「雲亂……雲亂……竇鼎可還在這裏……」 雲亂心中悲苦,連忙答道:「他……已經不在這裏了。」
一邊的瀟湘柚子忽然輕噓了一聲,眾人凝神靜氣。
雲亂知道是魚姬所施的法術,不敢多看,只是抱緊驢身,閉上雙眼,一路風馳電掣,早穿越萬水千山!
女郎不多時已回過神來,面對那武官的噓寒問暖似乎頗為尷尬,掙脫那武官的懷抱,整了整衣冠,「我自無事,表哥不必擔心。」
那白衣士生微微一笑,向魚姬拱手施禮,「一別數甲子,魚姑娘丰姿綽約更勝當年了。」
雲亂心頭渾渾噩噩,與求親使節一起拜別玄宗出了大明宮。求親使節趕回驛館修書將求親被拒的情形告知懷仁可汗,而雲亂則漫無目的地在長安街頭遊走,不知不覺來到長安西市。
這般朝夕相對,兩情繾綣,不覺已半年有餘,兩人情意更深,訂下終身之約,然連蟬之母喪需守孝三年,終身之盟唯有等到來年開春守孝期滿才可諧。
這山谷十分開闊,竇鼎施展長槍不受限制,正所謂一分長一分強,舞得潑水不入般向雲亂招呼,招招狠辣無比。
不久便是年關,懷仁可汗派遣的求親使節也已經到了長安。
這麼一來,竇鼎怒由心生,言語之間自然是沒什麼好話,更是故態復萌,時常不回府中過夜,偶爾回來,也是冷言冷語,極盡譏諷之能事。
雲亂著人安置隨隊而來的彩禮,更向大唐天子求見。
眾多文人墨客也會在這個時候傾巢而出,或吟詩作對,或揮灑丹青,極盡風雅之能事。汴京城中的花匠商販則是看準了時機,四處的店麵攤當無不擺放繁盛花卉,可謂萬紫千紅爭奇鬥妍,一時間偌大一個汴京城花如潮人如海,當真是熱鬧非凡。
玄宗見常山公主也在,心想多日未見,正好閑話家常,於是吩咐眾臣在寺外等候,只攜了妃嬪皇子皇孫入內。雲亂雖想見連蟬,也只好在外等候,不敢唐突天威。
苑中影壁的花窗外站了一人,正是昔日酒肆之中醉卧聽曲的瀟湘柚子,見這對好事多磨的有情人終於走到一起,心中也頗為安慰,突然覺得背後生風,知道是魚姬到了,於是轉身笑道:「你也來了。」
遠處的迴廊上卧了一個七八歲的少年,正高蹺二郎腿,一臉的幸災樂禍,想來那紙鳶掛在樹梢,這位少年必是始作俑者。
樊籠偶走金絲雀,故籬彩箋惜連蟬。
魚姬面露驚詫之色,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個始終低著頭的魁梧男子,一時間百感交集!
「只嘆天意弄人……」連蟬緩緩轉過身軀,不願讓雲亂看到自己哭泣的容顏,「你走吧……天下之大,自然有比我更好的女子,莫要再牽念於我……」
雲亂聽她言語溫文爾雅,心中不由一動,「護花應節本是好事,為何姑娘不自正門而入,平白添了誤會?」
雲亂只覺得背心一寒,原本抑鬱苦痛的身體突然一輕,變得無比輕快,邁步之間已然來到連蟬身邊,握住那雙無比思戀的手掌。突然聽得「撲通」一聲,回頭一看,卻見一人倒在地上,看其形貌,正是自己!
雲亂見紙鳶近在手邊,於是伸長手臂把紙鳶摘下,揚聲道:「別再捅了,紙鳶在這裏。」 那女童破涕為笑,伸開雙手想接住紙鳶,正要道謝。
這個樂伎正是當年在酒肆之中吟唱《長相思》的那名妙齡少女,最為詭異的是,時隔十年,居然容顏和當年一般無二,就像才從那時候的酒肆步入這朝堂一般!
連蟬慘白的臉上露出幾分欣慰的笑容,「……好也……好也……這個壞蛋終於走了……他要是再欺負我……雲亂還會不會幫我……」
眼見公主府外四個守門的衛士都靠在門廊邊的柱上,雖依舊站立警戒,但不時頭腦微點,半睡半醒,頗為疲憊。
雖然連蟬一直努力克制對往事的追憶,但始終抑鬱難遣,所以數年以來身體都不算康健。
魚姬聞言,左手微微掐算一番,眉頭微皺,卻不再言語,耳邊聽得遠處雲亂低聲說道:「今日入宮向聖上求親,才知道已將你賜婚竇鼎,事到如今我只好冒昧前來,若你應允,我們立即連夜出城,回歸回紇,從此不再分離。」
唐軍與叛軍的交戰持續了半年有餘,不敵叛軍來勢兇猛,唯有退守潼關,指望靠著潼關地利抵抗叛軍。
常山公主與竇鼎心愿得償,自然歡喜,拉了連蟬叩謝皇恩,全然沒看到連蟬低垂的臉上儘是悲切之情。
雲亂心中浮起一分奇妙的感覺,快步走了過去,身上衣衫早已在風雨中淋得精濕也顧不了許多。
最初兩年,竇鼎還對新婚妻子百般遷就,到了後來,也漸漸覺得厭煩,不再像先前一般噓寒問暖,溫柔體貼。
連蟬緩緩抬起頭來,看到面前的雲亂,隔著一道密集的雨簾,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幻覺。
雲亂白日在長安街頭所見的青年武官就是常山公主之子竇鼎,前年駙馬竇繹病故,竇鼎便子承父職,官拜衛尉卿,執掌皇城軍衛。
雲亂細細品味歌詞,覺得似乎在有意無意敘述自己與連蟬昔日之事,不覺心念一動,轉眼望向那個女子,心中百感交集。
魚姬沉默片刻,開口言道:「柚兄之言差矣,只要還未蓋棺定論,就有無限可能。反正尚未到皇氣東移之時,不知柚兄敢不敢將這賭期延長,看看到底誰贏誰輸?」
雲亂在外遊歷兩年之後,接到回紇傳來的消息,王兄骨力裴羅因病去世,長子磨延啜繼位,號稱葛勒可汗,於是結束了自我放逐的流浪生活回到回紇輔佐新王。數年之後葛勒可汗在鄂爾渾山谷建立了新都回紇牙帳單于城,雲亂自然隨駕遷入,除每日為朝政殫精竭慮外,每每在鷹飛草長的大漠中看到大唐來的商旅,總會想起在那遙遠的繁華城市中的那個溫婉女子…… 天寶十年,恰巧連蟬與竇鼎成婚五載。
魚姬對著驢皮吹了口氣,驢皮如同沒有重量一般飄出手掌,待到落在地上,頓時膨脹起來,伴隨強烈的風聲鼓噪,赫然變成了一頭活生生的毛驢!那毛驢頭大耳朵長,四肢粗短,肌肉甚是強健!
數日前棄下老母妻小而逃,本以為連蟬已喪身於長安的兵禍之中,不料突然在此地見到,更與那回紇胡人共乘一驢,想來自然是做下了有違婦道的行徑,立刻從驚訝變為嫉恨,頓起殺心!
玄宗思索良久,面有難色,「唐回聯姻固然有助於邦交,只可惜連蟬已經賜婚常山公主府竇鼎。我大唐宗室之中尚有許read•99csw.com多品貌端莊的女兒,都可為回紇王弟的良配。」 雲亂聞得此言,只覺得世界紛紛繁繁,喧鬧一片,半晌回不過神來。
雲亂看她活潑親厚,也頗有好感,「下次他再敢欺負你,我還幫你揍他。」 女童喜笑顏開,連連點頭,「好啊。你叫什麼名字?」 雲亂拍拍胸口,「葯羅葛雲亂。」
《長相思》出自樂府篇章,調子均一,所配的詞卻不一,坊間歌女傳唱更是各有千秋。
雲亂立於街頭,目視府門緩緩關閉,方才轉身上馬,一路策馬趕回驛館歇息。雖然明日還要入宮拜會大唐天子,但今宵得會佳人,心潮起伏,哪裡還睡得著?啟窗外望,但見月色之中苑內那棵玉蕊花樹皎潔如玉,思前想後,覺著冥冥之中就是這花樹為媒,引出他與連蟬的十余載情緣,心懷謝意,於是翻身起來,喚驛丞取來絲絹彩帛將花樹妥善相護,唯恐夜來風疾,折損了嬌嫩花枝。
魚姬咬咬嘴唇,半晌方才回答:「只因心中有一疑難,唯一可能知情之人沒了蹤跡,我已尋遍六道,唯有這阿鼻大城尚未去過,所以甚是肯定那人就困於阿鼻大城之中。」
國家安定已久,大唐軍民久疏戰陣,見得安祿山、史思明所率的叛軍,紛紛望風而遁。僅僅一個月時間,安祿山取下洛陽,而後儘是兵荒馬亂的亂世!
大地震動,地面現出一條寬逾三丈的鴻溝!
誠然,忤逆聖旨已是大不敬,更何況是拐帶宗室出女。若是攜連蟬私逃,必定觸怒龍顏,發兵追討回紇。
「姑娘深夜潛入我驛館,不知為何?」雲亂日間間接造成女郎遇險,本有歉意,這般近距離接觸,越發覺得女郎似曾相識。
雲亂在公主府中四下搜尋,始終無所收穫,最後找到後院廚房,只見地面一個寬約一丈的方洞大開,一條石階直通地下,想來是昔日儲存米粟的地窖,於是小心地沿著石階而下,果然見得一個石室。
另一方面,竇鼎對連蟬也早有愛慕,昔日常山公主應唐昌之託將連蟬帶回府中照顧之時本就有表親聯姻之意,竇鼎也把這美貌的表妹當做未來妻子的最佳人選,平日里噓寒問暖自是不說,而今憑空跑出來雲亂這號人物,心頭自然不舒服。雲亂身為異邦使節,竇鼎終不能對他如何,對連蟬呼喝制止又怕傷了感情,這般左右為難,在雲亂與連蟬攜手遊歷,笑逐顏開之時,他卻酸楚難當,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萬全之策來,唯有求助於母親常山公主。
而緊握長槍不放的竇鼎被挑離馬背,連帶飛速飄起,就如放上半空的紙鳶,被皮驢帶著飛躍崇山峻岭!
昔日兩人青梅竹馬相交,也只知姓名,不明身份,長大成人之後更是音容變化很大,所以雲亂入城之時,連蟬並不知道那騎著雪駝的回紇使節就是時常挂念的雲亂。
那女子一曲終了,手中琵琶已停,清音仍在反覆吟唱:「泣問有心人,忍教對蟬一半遷?」 雲亂心中豁然清醒,起身將一錠紋銀扔在酒案,人早已狂奔而去…… 那女子目送雲亂的身影漸漸消逝在暮色漸濃的街角,輕輕放下琵琶,自酒案上掂起酒盞輕抿一口,轉頭對那白衣士生施施然言道:「他會帶那姑娘走,柚兄你輸了。」
祭天完畢,果然天降瑞雪,吉祥之兆。
只聽哭聲陣陣,那少年捂著破了的頭邊嚎邊跑了開去,想來是去尋大人哭訴告狀去了。
晚宴之後,夜色漸沉,雲亂遣開隨從,踱步花樹之下,花香馥郁,似乎深染心田。當年連蟬所贈的玉蟬一直貼身掛在頸項,早帶上他的體溫,時常把玩,更顯得溫潤通透。
魚姬眉頭深鎖,也覺非常為難,轉向雲亂問道:「而今你心中有何心愿未了?」 雲亂凄然一笑,只覺就此終結也未嘗不可,只是心中還惦念連蟬,於是開口言道:「我別無他求,只想再見連蟬一面,可是上人帶我赴陰司查訪,卻無連蟬輪迴轉生的記錄。」
院外侍衛早聽到響動,個個腰刀出鞘沖將進來!
雲亂身下的土地也相繼裂開,雲亂身無依憑,頓時摔進那條無底深溝!就這般飛速下落,身邊無數石塊泥沙滾落而下。突然雲亂撞上一段正在飛速上移的樹根樣的物事,那物事想是受不住拉扯,頓時撕裂開來,上面的碧綠汁液噴了他一身,數滴濺入口中,只覺苦澀不堪!
魚姬也覺察到了異常,四下看看,只見原本繁茂的桃花居然頃刻之間開始萎縮,一陣風過,花瓣紛紛脫落!
唐玄宗寵愛貴妃楊玉環,不理朝政,耽於逸樂,更愛屋及烏,對楊氏族人大加提拔。楊氏一族權傾天下,貴妃族兄楊國忠更是身居宰相之位,把持朝政,整個大唐朝堂腐敗不堪。
雲亂驚喜交加,連連點頭,伸手探入頸項,取出玉蟬,只見昏黃燈光之下玉蟬光潔剔透,熠熠生輝!
卻是適逢花朝節,眾多仕女出遊,長安街頭更是花團錦簇,熱鬧非凡。
魚姬面露愧色,「想來是被那股尾隨你我脫困而出的怨毒之氣所侵,再加上這數百年的地氣滋養,早已修成旱魃。難怪方才你二人才到,這裏的桃花就開始凋敝……說到底,的確是為我所連累,十分對不住。」
……
雲亂冷笑一聲,飄然掠到影壁旁邊,只等來人一現身,就抓個正著。
此等奇樹當真是聞所未聞!
到得安業坊的驛站,安排手下各自照看馬匹貨物,驛站中早有回紇驛丞迎上前來,誠惶誠恐。
連蟬年幼,自不知其中的兇險,只知從此不得再見父面,也不能再來這薛苑見雲亂。兩個孩童相擁大哭一場,卻是勢單力弱,別無他法。臨行之時,連蟬摘下一枚髻上的玉蟬贈予雲亂作為留念,依依惜別,更是淚化傾盆。
隨著連蟬琵琶聲由急漸緩,竇鼎收劍于身後,結束了這場精彩至極的劍舞。
女童眉頭微皺,「哇……你的名字好長啊。」
恍惚之間聽得大地轟鳴震動,四周岩壁石塊簌簌落下,他也是視而不見充耳不聞。
連蟬聽他腳步聲漸遠,緩緩走向閨房深處,隱在一片幽暗之中。先前那對神秘的男女再次出現在小苑之中,臉上俱是惋惜。
就在此時,頭頂上方的兩面岩壁開始劇烈抖動,就像一雙正在合攏的巨手一般,飛快地壓在那正在努力逃出生天的紅光之上,而後巨大的山石更是滾滾而下!那紅光受阻,再難向上攀升上拔,反而帶著厚厚的泥石朝雲亂壓了下來,帶著沉悶的轟鳴聲覆蓋下來!
瀟湘柚子嘆了口氣,「小生當然是不想輸此賭局,只是當時形勢危急,若是袖手旁觀,讓匪人一刀殺了連蟬,實在於心不忍。」
魚姬莞爾一笑,將柚葉捏在手心一搓,早成一撮碧綠的粉末,對著連蟬、雲亂兩人一吹,熏風過後不留半點痕迹。
燭盡漏殘闌乾冷,玉宇瓊樓難成眠。
「原來如此。」雲亂微微頷首,只是心中尚有疑問,「這長安城中花樹甚多,姑娘為何偏偏對這棵玉蕊花如此眷顧?」
雲亂髮現竇鼎意在連蟬,慌忙快步搶在前頭,揮刀劈向槍身,只聽「啪」的一聲,那長槍一分為二,竇鼎手中只剩半截槍桿!
玉蟬在此,自然連蟬也曾經在此,而今常山已死,連蟬只怕也遭不幸,如何教他不心驚膽戰?
魚姬知他心意,心中感激,唯有輕輕道聲多謝,瀟湘柚子已乘風而去,翩然消失在夜色中。
而他懷中那人身形嬌小,身著寬領胡服,面目姣好,驚魂未定,看似十六七歲的少年,任誰都看得出是個妙齡女郎。
說時遲那時快,一個高大的身影閃了出來,將墜馬之人攔腰抱住,方才免去這等慘事!
直到月上中梢,雲亂方送連蟬回常山公主府,一路共乘一騎。
雲亂心中茫然,連連追問為何不可,卻聽連蟬言道:「聖上賜婚詔書已下,你若帶我離開,則是抗旨欺君……」
雲亂哭笑不得,唯有叩謝王恩,尋思下朝之後再對那少女詳加盤問。
大唐民風開化,時有女子著胡服男裝遊歷市井街頭,眾人習以為常,只是那女郎身上的衣衫材料考究,料想也非尋常人家女兒。
雲亂牢記那魚姬贈予皮驢時的叮囑,心知不可向東行,於是掉轉驢頭,向西奔去。
雲亂、連蟬失去皮驢的承載,依然保持慣性向前衝去,片刻間摔落在地,向前滑出十余丈!
連蟬與竇鼎朝夕相對,雖然彼此心意不通,話不投機,也只有極力勉強自己迎合夫郎,加上孕中身體不適,更覺煩悶,如此抑鬱度日,不免時常淚下。
名為魚姬的少女淡淡一笑,開口問道:「王叔可知而今的長安成了何等模樣?」
魚姬早就手指如飛,凌空畫下幾道咒符,將雲亂肉身層層封印,方才徐徐舒了口氣,轉頭對雲亂說道:「幸好得到連蟬的牽引,我才順利將你的魂魄和糾纏在你身上的怨毒之氣分離,從此你可以不受旱魃之身的禁錮,和連蟬永不分離了。」
魚姬正尋思如何相助於他,就聽瀟湘柚子言道:「月前小栩遊歷至東南群山正好碰上雲亂,見他寧願自困荒山也不伐害人命,就飛劍傳書告知我此事。我自識得雲亂,他落到如斯地步我也脫不了干係,就冒昧帶他來尋魚姬姑娘,希望可以想出個萬全之策。」
竇鼎原本以為傷了雲亂的坐騎,雲亂、連蟬兩人勢必會被吃痛的畜生摔下地來,不料槍一紮入皮驢體內,就如同扎進一大桶生膠,緊纏沾韌,哪裡還扯得出來?雲亂見皮驢受創,也顧不了許多,高聲喝叱,那皮驢猶如離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載著背上的雲亂、連蟬從馬匹之間細微的空隙中穿了出去,轉眼間已經衝過騎兵的圍困!
魚姬右手微微掐算一番,面露喜色,「只要避開日光,魂魄可遊歷三千世界,一時間雖難覓蹤跡,但如連蟬一般心有牽絆的,反而不難找。你可記得你二人定情之日?」 雲亂心中豁然開朗,開口言道:「正是花朝之日。」
女郎言語雖輕,在雲亂聽來卻猶如初春驚雷,心神激蕩之下早忘了禮節大防,伸手握住女郎纖纖素手,顫聲問道:「你……可是連蟬嗎?」
雲亂好奇心起,縱身飛躍,轉眼間已經攀上牆頭,只見牆外的薛苑中有一六歲左右的女童抓著一根長竹竿吃力地在牆角晃動,正用那長竹竿去夠牆邊花枝上的一隻粉色紙鳶。
原來當年連蟬隨母回宮,因駙馬薛銹之事,唐昌與玄宗父女終有隔閡。何況玄宗子女甚多,對這個女兒素無恩寵,安排唐昌母女回唐昌未嫁時住處定居后就將這對苦命母女忘在腦後,雖有人伺候衣食起居,卻少有人問,除了唐昌同母胞妹常山公主不時前來探訪之外,基本上已被人遺忘在深宮禁苑之中……
那邊的竇鼎也是如此,好在有長槍在前穩住身形,雖摔得頭破血流,肢體尚無大礙,半晌爬起身來,只見四周荒蕪,處於一片高地之上,崖下一株巨樹生得甚是豐茂,樹冠延綿一里左右,雖然生於懸崖之下,但樹冠早已高過山崖,葉片碩大如船槳,蔥鬱青翠。
魚姬聽瀟湘柚子說完陳年舊事,轉眼看看一邊端坐垂首之人,嘆了口氣,「冤孽,冤孽。倘若當日不是我硬闖阿鼻大城,也不會招來城中的怨毒之氣。倘若柚兄不是為了救我性命,也不會傷到『萬載靈須』。若非為了鎮住地下尾隨而出的怨毒之氣,我也不會啟用地陷之術,不料卻連雲亂也一併鎮在厚土之下……」
「倘若她如你惦記她一般難忘舊情,就一定會來。」魚姬言語非常肯定,言罷附在明顏耳邊低語幾聲,明顏頓時瞭然于胸,臉上露出幾分捉狹神色。
雲亂心中憐惜,慢慢穿過花木遮蔽,走到圍欄邊,雨水掉在雲亂身上,濺起更為細小的水花,染濕了連蟬蒼白憔悴的容顏。
玄宗龍顏大悅,對連蟬更是讚賞,一問才知是已故唐昌公主之女,思及亡女,心中更是憐惜,見連蟬年已十七還是閨中裝扮,就尋思要為她覓一好夫婿作為補償。
天寶三年,雲亂兄長骨力裴羅聯合葛邏祿部殺頡跌伊施可汗,自立為王,稱骨咄祿毗伽闕可汗,南居突厥故地,建立了包括鐵勒諸部的回紇汗國。
明顏聞言,三步並作兩步,快步出門,轉眼間已然立於花神廟中,聽得外面人聲鼎沸,想來是趕來燒香的信眾迫不及待地在催促廟祝開門。
連蟬有孕,竇鼎自然歡喜,那段時間倒是時常留在公主府中陪伴連蟬。
雲亂騎著毛驢奔走于偌大的宮殿之中,一面四下環顧,一面高聲呼喚,到得後來早已聲音嘶啞難辨,咽喉腫痛難當,也是全然顧不得了…… 時而有人看到雲亂疾奔而過,在這茫茫深宮中苦苦尋覓,都道這人吃了驚嚇患上失心瘋,想這亂世之中,全身自保尚難,又如何找得到失散的人呢?
自從上次在大慈恩寺外匆匆一瞥,到現在還不到一個月,連蟬已清減了許多,默默靜坐在欄邊,臉上儘是悲切之色。這等寒冬夜雨,便是裹著被褥也覺寒冷,更何況這般門戶大開,衣衫單薄地靜坐深宵?
女郎聲音十分婉約,上闋唱罷,又連一陣清音伴奏,琵琶聲聲含情,旖旎到了極致。
一曲終了,連蟬起身與竇鼎一起叩拜聖鑒,飄搖細雪中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溫婉秀麗,恍若一對璧人。
王孫貴族與平民百姓紛紛出逃,眾多盜匪流民湧進大明宮中大肆搜掠,就連國家庫府都慘遭焚毀。宮中尚且如此,何況長安城中的眾多官宦之家?許多未來得及跟隨玄宗出逃的王孫公子在長安街頭流離失所,和更為落魄的流民夾雜在一起疲於奔命,稍不留神,就成為野盜的刀下亡魂。
恍恍惚惚之間聽得一陣琵琶急奏,猶如春雷乍響,又如飛瀑驚泉,突然甩出一聲長長的空鳴之聲,原本喧鬧的酒肆突然間靜了下來。
雲亂垂首言道:「而今已是妖孽之身,既不願為害人間,也無寸地容身,更無緣再與連蟬相會,是以懇求瀟湘上人用誅邪劍將我收服,從此不再受那無窮苦難,可上人……」
其實聖駕蒞臨大慈恩寺並非意外,常山公主常在宮中行走,自然知道玄宗最為寵幸貴妃楊玉環,事先奉上奇珍異寶,婉言相求。貴妃也是個伶俐人兒,何況現在三千寵愛集於一身,她提議要去大慈恩寺,玄宗自然言聽計從。
那女童雙髻連環,髻頂各飾一棗子般大小的玉蟬,高腰襦裙金絲綉邊,生得粉妝玉琢,只是兩眼含淚,委屈非常,明明身單力薄,還在勉力抓住那碩長的竹竿施為。
言語之間兩人早已消逝無蹤,這片偌大https://read.99csw.com的荒苑中又只剩下連蟬與雲亂兩人。
雲亂有傷在身,又失血過多,行動不如平時靈活機變,初時還有所保留,不想生死相搏,到後來見竇鼎苦苦相逼,也顧不了許多,下手不再留情!
心曲且付青眼渡,情絲暫借笑顰傳。
大明宮雖大,但毛驢神駿,兩個時辰的奔走早踏遍宮中的每一處角落,依舊沒有連蟬的蹤影……
連蟬嘴角浮起一絲悲戚的笑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就算聖上找不到我們,難道堂堂回紇部族也要和我們一起東躲西藏嗎?」 言語雖輕,卻如傾盆大雨,一下子將心神激蕩的雲亂澆醒!
雲亂見對方人多勢眾,慌忙催促皮驢奔走,然而在這林間,始終左右受阻,不得其路,好不容易甩開後面緊緊跟隨的追兵,重回大路,卻見得前方矗立數十騎駿馬,正是先前越過的一隊騎兵!為首一人手執長槍,竟是棄連蟬而去的夫郎竇鼎!
瀟湘柚子在一邊早憋不住笑,魚姬瞥了明顏一眼,暗罵一聲貧嘴,而後自竹籃里取出一個酒壺,揭開壺蓋朝天一傾,壺中酒水早直飛天際,霎時間化為傾盆大雨。原本四周花朵凋零,已煞了不少遊客的性子,再加上大雨傾盆,頓時四下散開,不一會兒這桃園中只剩下魚姬等四人。
大唐使臣獻上珍寶樂伎,眾樂伎受命御前演練,一時間朝堂上鶯歌燕語,絲竹灌耳,舞影翩翩。
青梅竹馬花尤妍,豈料朔風掃舊園。
雲亂知曉那名叫魚姬的少女已去得遠了,於是翻身跨上毛驢,叱令一聲,那毛驢發足狂奔,朝房門沖了過去!
雲亂緊緊握住玉蟬,一面嘶聲呼喚連蟬,一面飛奔而出,跨上毛驢,在這廢城中飛奔尋覓,只盼天可憐見,可以來得及救下連蟬……
回紇馬隊自長安城南面的明德門入,延綿十里之長。長安城中雖車水馬龍絡繹不絕,如此豪華的馬隊車隊也非易見,尤其是回紇使節雲亂所乘的雪色駱駝,當真是眾人見所未見,是以寬道兩邊圍觀者眾。
常山公主一行人在大慈恩寺一住就是大半月,若是往年早已回府,偏偏這一年眼看冬至將近,依然沒有離去之意。
魚姬對瀟湘柚子拱手笑道:「柚兄莫怪,我只是想代這對有情人再向柚兄討兩件『柚袈蘿衣』而已。」
雲亂轉身閃進公主府旁邊的暗巷,雙足一點,已躍入府內,落在花園牆角。
「而今他身上這件『柚袈蘿衣』也是你給他的?」
瀟湘柚子嘆了口氣,「我等自然是希望他們鴛盟得諧,只可惜這老天未必會天從人願。」
兩人隔著一道圍欄緊緊擁抱,似乎天地之間只剩下了彼此。原本急驟的雨絲不知不覺也變得溫柔起來,淅淅瀝瀝,在他們沒有覺察的情況下已經停止……
葛勒可汗雖說年紀比雲亂還大上幾歲,卻也頗為開通。這個小王叔年逾三十還未有妻室,難怪見得大唐來的美貌樂伎就如此失態,於是哈哈大笑,當場將那少女賜予雲亂,遣人送至特勒府。
唐昌命運坎坷,這般深陷深宮,更是抑鬱成疾,于天寶三年病逝,臨終前將連蟬託付與常山公主。
長相思,在長安。
雲亂本就年少俊朗,此時身著錦袍,跨乘雪駝,施施然而來,早引得長安城中不少妙齡少女傾心愛慕,紛紛將手中的花枝拋向雲亂,一時間漫天花雨,飄搖而下。
明德門開十里煙,綺羅袖舞萬花鈿。
魚姬見瀟湘柚子一臉無奈,也嘆了口氣,「柚兄此言倒顯得我不是那麼光明正大了,若非形勢所迫,我也不會驚擾柚兄的逍遙日子,非要拉柚兄下水……若是柚兄實在為難,你我賭約就此作罷,柚兄也不必為難。」 瀟湘柚子哈哈大笑,「我瀟湘柚子豈是食言而肥之輩?既然應了魚姬姑娘的賭約,自然要願賭服輸,別說魚姬姑娘只是要借我『萬載靈須』一用,就算剝了我這身老樹皮,也不會說半個不字。」
魚姬與明顏早有準備,自然跑在最前面,快步跨進花神廟的正殿,兩三下點燃香燭,擺上貢果。等到後面的人擁進來,兩人早禱告完畢,一人在神案前的大花籃里抓了只彩箋,快步奔向殿後。
魚姬莞爾一笑,「柚兄果然大度,明知會輸,也還是出手相助弱女,高風亮節,佩服佩服。」
連蟬素來對姨母甚是尊重,不好拒絕,欣然同往。因隨行大多是常山公主府中女眷,雲亂雖知連蟬要離開幾日,也不好跟去,唯有暫別連蟬,強忍相思。
冬至乃是祭天祭祖之日,每年玄宗都會依例去近郊祭天,一路鳳輦華蓋相應,侍衛官宦妃嬪宮娥簇擁,隊伍延綿數十里。雲亂得蒙聖寵,也在官員之列,旁證大唐天威浩蕩。
連蟬身處常山公主府,處境每況愈下,唯有昔日與雲亂的回憶可以遣懷,暫時忘卻現實中的悲苦。
魚姬與明顏覓了棵花枝甚是婀娜的桃樹,將抽取的彩箋用紅繩綁紮在花枝之上,然後取出籃里的布毯鋪在樹下。
竇鼎也知嬌妻得來不易,百般溫柔體貼,時常陪伴連蟬吟詩作賦,畫眉添妝。
魚姬認得來人,微笑頷首還禮,「哪裡哪裡,柚兄才是風采不減當年。年前見得令高足,言道柚兄已歸隱世外,而今怎麼來這萬丈紅塵廝混?」
雲亂雖然驚訝,但還算鎮定,沉思片刻開口問道:「姑娘可是為連蟬而來?」
瀟湘柚子苦笑連連,「罷了,罷了,和姑娘打交道已然吃虧不少,而今就當做個順水人情罷了。」
竇鼎見兩人緩緩攀下,哪有就此罷休之理,於是也小心貼附岩壁,跟了下去,只是手中握著長槍,反而不及攜帶連蟬的雲亂輕快。約莫過了一個時辰,雲亂與連蟬終於踏上了崖下的實地,而竇鼎還差十余丈,仍困在岩壁之上。
也不知道奔出多少路程,突然聽得前方人聲鼎沸,似乎有千軍萬馬齊聲呼喝一般。
歌聲由歡暢轉為幽怨,雲亂聽到「樊籠偶走金絲雀,故籬彩箋惜連蟬」一句,心頭驀然一驚,手中杯盞「吧嗒」一聲掉落在地,心頭似乎有個聲音在不斷重複連蟬的名字!
「我是回紇人,姓葯羅葛,你可以直接叫我雲亂。」雲亂微笑道。
竇鼎心中驚恐,想要呼喊卻只覺狂風猛灌入口,喊叫不得,唯有死死抓住長槍不放!
到了常山公主府外,雲亂飛身下馬,將連蟬抱下馬背,府外早有公主府家奴上前掌燈引路。府門洞開,衛尉卿竇鼎立於門口,見連蟬歸來本欣喜若狂,又見雲亂與連蟬神態親昵,心中不悅,忌諱雲亂回紇使節的身份也不好當面發作,一張臉拉得老長,黑如鍋底。
那女子見雲亂神情凄苦,微微搖了搖頭,琵琶調子已然到了下闋,接著唱道:
兩人一同將花箋系在玉蕊花樹枝頭,攜手花下,互訴離愁,兩情繾綣。
常山公主府也是一樣!
魚姬隨後跟上,柴門在身後關閉,頓時消逝無形。
這等山崩地裂之勢何其可怕,片刻間雲亂已然深埋數十丈黃土之下,眼前漆黑一片。而後滾滾而下的沙石土塊越來越多,沉沉覆蓋,將這鴻溝填平,似乎這一切巨變都沒發生過一般……
雲亂心中驚慌,伸手亂抓,可是他戟張的手掌除了在掙扎之間抓到些許泥沙土石之外,根本觸及不到那正帶給他焚身一般痛楚的異物!
久而久之,連蟬也知道自己的夫郎外面有人,只是心不在竇鼎身上,也不覺如何氣惱,反而竇鼎不回來的時候更為自在。
雲亂見得竇鼎神情,如何不知他心系連蟬,然今夜與連蟬重會,已知彼此心意,也不做他想。思慮竇鼎到底是連蟬兄長,於是和顏悅色報以微笑。
雲亂、連蟬相視一笑,俱是溫情,一起轉身拜別眾人,轉瞬之間已化為青煙散於玉蕊花梢,一時間枝頭吐蕊,芳香四溢,那花樹綻放得比平日更加茂密喜人!
連蟬早已止不住淚水,顫聲道:「倘若可以,今日你求親之時早就應允,須知君無戲言……何況……」
瀟湘柚子茫然搖頭,「當年的確沒有這等說法,萬物天生天養,輪迴自然。」
竇鼎對連蟬與雲亂的舊事本就心存芥蒂,一直隱忍不發,聽御醫診斷,更是無明火起,心想成婚五載,還記掛那胡人,不知將自己這個夫郎放在何地。
然而時間依然一天天過去,不知不覺十數載,中途回紇部族多有變動征戰,然雲亂未得傳召回國,唯有留守長安,繼續深造。雲亂此時早已不再是昔日的回紇小兒,已長成一名長身玉立的英武青年。
最初是家奴席捲軟細而逃,繼而外面的土匪流氓也相繼光顧。
兩人近在咫尺,目光交匯,一時間百感交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走到近處,卻見地上扔著自己的驢皮馬鞍,鞍上包裹的皮革已被揭了下來,那少女手中一把剪刀正在修剪那塊驢皮,神情專註,似乎就連他推門而入都沒覺察。
那武官面露關切之色,言語溫柔貼己,「表妹受驚了,有我在此,無人能傷你分毫。」
時過半月,適逢玄宗冊封貴妃楊玉環,宮闈大慶,有無雙美人相伴,每日鶯歌燕舞,漸漸疏於朝政,對雲亂的傳召也不再那麼頻密。出得宮闈,雲亂遣副使回國,將大唐天子的誥封賞賜押運回國,自己則暫留長安,一面等候大唐天子的傳召,一面也多出時間陪伴連蟬。
雲亂心中更是驚惶,轉身繼續尋找連蟬,走到石階邊突然踩到一物,俯身就著火把一看,居然是一隻染滿血污的玉蟬!
她身體本就孱弱,孕中情緒不定,有幾次心緒不安,差點造成小產,幸虧有御醫國手及時救治,方才保住胎兒。
雲亂與連蟬約定守孝期滿便以回紇王弟的身份向大唐天子請求和親,既可鴛盟得諧,也可促成唐回兩地友好佳話一段。於是雲亂修書一封,將詳情細數,招來驛丞,派人快馬加鞭送返回紇。
自有不少男兒漢在花間游弋,若是覓得可心的女子,便厚著臉皮上前搭訕,若是姻緣際會,結下金玉良緣也非難事。
雲亂爬上牆頭,卻見連蟬一人坐在樹下哭泣,遠遠望見迴廊上兵士來回奔走,僕役四散,不時聽到器皿碎裂之聲。
雲亂拉著連蟬,方才走出幾步,只覺得背心劇痛,伸手一摸才發現後背血肉模糊,卻是先前摔倒滑行所致,剛才身陷險境精神緊張,倒是不覺得,而今卻是痛徹心扉。轉頭看那岩壁上染出一片血色痕迹,想來失血不少,不由得開始頭暈乏力。
雲亂寄居長安城安業坊外的驛館,雖年紀尚幼,然聰慧伶俐,為玄宗特許,每日入太學學習。
雲亂見得這般情狀,慌忙驅驢躲在一邊。
雲亂搖了搖頭,「死而復生也知道自己和從前不一樣了,更不敢靠近世人居所,唯有躲在山中,獵取野獸獲取血食……可是很快山中樹木焚毀水源枯竭,野獸也逃離他處,逼于無奈才偶爾下山,到村落中盜取牲畜為食,得手就立即返回山中,不料還是被人撞見,當做妖物鬼怪般驅逐……」
雲亂手牽白馬走上前去,「都怪在下一時疏忽,險些讓姑娘遇險……」
想那膠合在木鞍上的驢皮何等堅固,就算是最專業的工匠也不見得可以輕易將皮革自馬鞍上整塊剝落下來,更何況這麼一個嬌滴滴的少女。
早起準備入宮議政的大臣們齊集宮門外等候許久,才看到宮門開啟,宮門一開,無數宮人倉皇出逃,整個長安城頓時亂成一片!
葛勒可汗接見使臣之時,雲亂也在君王之側,從旁疏導,可汗亦有助唐之意。

雖然每日去常山公主府外接送連蟬惹得竇鼎異常不快,但熱戀中的情人眼裡通常只看得到彼此,而沒有其他。
雲亂神色不定,心中既憂慮,又萬分追悔,心想當日若是下定決心帶連蟬離開,想必又是另一番造化。幾番思慮,卻見眼前的少女仍在好整以暇地修剪手中的驢皮,心想這名叫魚姬的女子必定不是一般人,此番趕來預警,必有救人之法,於是開口言道:「而今形勢危急,不知道我當如何才可助連蟬脫困?」
誰料錯配緣,淚染鴉巢遍。
不知道過了多久,耳邊風聲漸漸沒有那麼急切,等到他再次睜開眼睛,只見遠遠的一座城池矗立暗夜之中,正是長安!毛驢進得長安,方才恢復平常的速度。
若是平日,雲亂武藝本勝一籌,而今身受重傷,武功大打折扣,手中腰刀翻飛,每每動彈,背心就如火燒一般。
明顏一臉新奇,左顧右盼,卻聽腳步聲響,兩個人走到魚姬、明顏面前,毫無徵兆地坐了下來。這兩人一人身材清瘦,一身白色寬袍,三十歲左右年紀,士生打扮;另一個身材魁梧高大,裹在灰布大麾下,看起來風塵僕僕,只是一直埋著頭。
連蟬喜極而泣,伸手抓住雲亂的手掌,繼而被雲亂拉進那早已被淋得濕透,卻依舊滾燙的懷抱!
雲亂心頭血往上涌,雙手抓住連蟬肩膀,「我不在乎!只要我們離開長安,他們也不能拿我們怎樣。」
十載秋心托一物,廣寒深宮鎖嬋娟。
雲亂素知長安民俗,坦然自若,偏偏胯|下的雪駝少見世面,受驚之下發足狂奔,沒頭沒腦地撞向右面的人群!
雲亂自幼習武,昔日在西域之時就時常隨父王放鷹逐兔騎馬遊獵,最是擅長這石頭打兔的手段,石塊飛至,已被他劈手借了過去,想都沒想就反擲回去。
此時突然風起,繼而大雨嘩嘩而下,眾侍衛見風雨大作,紛紛退避,皆道這等風雨之夜,不太可能有人潛入,不多時都走了個乾淨,想必是濕了衣衫各自回房更換,雲亂輕輕落在地上,周圍早已無人,只有雨聲淅瀝。如此這般更方便行事,雲亂快步前行,轉過幾個迴廊,只見一個小苑近在眼前,苑中細竹婆娑,在風雨中沙沙作響。
夜闖公主府,本就有違禮法,若是失手被擒,自然逃不了圖謀不軌之罪。但云亂此刻心中只有連蟬,便是再兇險,也是非去不可。
昔日雲亂與連蟬就是搖下那花窗才可以偷跑出去遊歷,不料長久以來居然沒有人發現這個秘密通道,是以沒有加以修繕,只是重新上過朱漆,反而更不容易讓人發現。
魚姬面色凝重,看看雲亂身上的破舊大麾,轉頭對瀟湘柚子說道:
而此時地處於鄂爾渾山谷的回紇牙帳單于城卻是一片欣欣向榮。經過十年的積累發展,回紇國力日益強盛,與周邊各國往來通商頻密,可汗部下的軍隊更是兵強馬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