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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話 天盲山 五石散案

第二話 天盲山

汴京街面依舊飛著細雪,傾城魚館大堂里的火盆光線卻漸漸暗淡起來。
魚姬用火鉗撥亮爐火,便聽得腳步聲響,卻是狐狸三皮已經洗完了那堆碗碟,捧了盆木炭自後堂轉了進來放在爐邊,順便將被炭灰染得黑乎乎的爪子在背後蓬鬆的尾巴上擦了擦,一面誇張地抖著肩膀,一面口裡抽著冷氣絲絲作響:「冷、冷、冷,就我一人在幹活,你們倒是會享受……」話沒說完人早已擠到了火盆邊,順便拉長身子伸伸懶腰。
魚姬見他這般痞懶模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我拜託你把尾巴收起來好不好,雖說龍捕頭不是外人,但要是被別的人看了去,咱們還能在汴京城混下去嗎?」
三皮滿不在乎地翻翻白眼,只是扯過尾巴坐在屁股下面:「都這會兒了,天又冷,外面別說人了,鬼影子都沒有一個,害怕被誰看了去?整天啰唆個沒完,倚老賣老……」
「你說誰倚老賣老?」魚姬的聲音高了八度,雖說面上依然帶著微笑,但雙目灼灼自帶幾分威嚇。
三皮嘴碎倒也非不識時務之輩,見事不對忙陪笑道:「哪有此事?是三皮口齒不清讓掌柜的誤聽了,三皮是說掌柜的整天忙過不停,太過操勞,辛苦,辛苦。」
龍涯見狀哈哈大笑:「你小子倒是會見風轉舵,這些年來越見精乖了。」
三皮細長而嫵媚的雙眼斜斜地瞟了瞟龍涯,眉毛微微一揚,起身將身一扭,頃刻間化為一名丰姿綽約的冶艷女子。眾人皆是愕然,三皮早欺身貼了上去,順勢歪在龍涯懷裡,伸出纖纖玉指輕點龍涯的下巴,嬌聲嗔道:「豈止是精乖,更乖巧的都有……」只可惜那纖巧的手指上全是煤灰,龍涯臉上頓時花了一片。
龍涯倒是不妨三皮使出這一招,軟玉溫香抱滿懷居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大冷天的驀然出了一頭冷汗,抬眼見對面的魚姬垂首扶額,已然是看不下去的無奈神情,唯有乾咳兩聲:「魚姬姑娘,我可以揍他嗎?」
「請便。」魚姬答得輕描淡寫,心想看來這段時間那小狐狸確實過得太安逸了,居然想出這般荒唐的點子來耍樂。
「你……當真捨得?」三皮嬌笑連連,秋波頻傳,見龍涯避之唯恐不及這般形狀,越發覺得好玩,卻不料一時間樂極生悲,只覺得頭頂一陣劇痛襲來,一抬頭,只見明顏叉腰立在眼前,一雙碧泠泠的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手裡的長柄酒勺正落在他頭上,然後聽得明顏一字一句的咬牙道:「我捨得!」
三皮突然出了身冷汗,將身一晃恢複本來面目陪笑道:「大伙兒這麼熟了,開開玩笑……不必當真……」
「開玩笑?」明顏火冒三丈:「你這沒節操的死狐狸精!」說罷掄勺便打,兩人在堂里一追一逐,幾個回合下來三皮頭上已然挨了好幾記,只敲得他齜牙咧嘴連連告饒。
魚姬連連搖頭,轉眼見龍涯張口結舌呆若木雞,也覺好笑:「龍捕頭不必和他們一般見識。這兩個冤家一天不鬧騰,便覺得日子難挨。」
龍涯擦擦冷汗,嘆了口氣:「好在一物降一物,只是那明顏丫頭下手沒輕沒重,別出亂子才好。」
魚姬搖搖頭:「放心吧,三皮那小潑皮讓著她呢,要是真動起手來,現在的明顏哪裡是他的對手。」言語之間目光落在那對正在打鬧的冤家身上,雖是在笑,但眉目之間卻帶幾分憂心。
龍涯見狀只是微微一笑,沉聲寬慰道:「有些事情,急也急不來,不如放寬心,隨其自然的好。」繼而目光追逐著明顏三皮兩人的身影,突然一笑:「話說回來,明顏妹子這脾氣倒是一直都是如此。對了,當年魚姬姑娘離開鬼狼驛之時,不是說到還人情,這些年來我煞費思量,但始終不明白姑娘所指。」
魚姬莞爾一笑:「以後你自然也就明白了。那時候本以為還了人情便了了心事,不料沒多久又兜兜轉轉地遇到了,之後更是來來往往,經過那麼多事,早算不清這許多。」
「你是說天盲山那一次。」龍涯嘆了口氣:「感覺自打和你們認識以來,就好像是上了一條船。」
「賊船?」三皮一面躲避明顏的酒勺,一邊忙不迭地插嘴道。
「你才是賊,你全家都是賊。」明顏手裡忙著,口裡也不消停。
龍涯將手一攤,神情甚是無奈:「雖不是賊船,但驚奇詭異卻有過之而無不及。」 魚姬笑道:「現在下船還不晚。」
龍涯搖頭道:「既然上都上了船了,說啥也是不下的了,在天盲山時候如是,現在就更不用說了。」 三皮好奇道:「聽你說了許久,到底天盲山是個什麼地方?」 明顏也停下了追打,嘆了口氣:「是一個可怕的地方。」
魚姬點點頭,先前的嬉笑表情此刻也變得凝重起來:「不錯,的確是個可怕的地方。」

五石散案

這等盛會,自有不少好事的同僚相邀,去那鶯歌燕舞的溫柔鄉中鬧酒耍樂。龍涯原本也非不解溫柔的木訥之輩,豈料這一回夾在些個軟語溫柔的美貌姑娘中間卻不知為何覺得坐如針氈,四肢無措,好不容易才甩開嬉笑勸酒的同僚們去外間的欄杆處透口氣。
「你以為應當如何?」禮部尚書的忍耐力已然到了極限。
龍涯眉頭緊鎖,而後言道:「怎麼流進來的不知道,但鬧出人命卻是明擺著的事了。」說罷飛身一躍,自欄杆處翻了下去,而後穩穩噹噹地落在院中的地面上。
「你的意思是交趾國的使臣?」禮部尚書追問道。
不一會兒醉醺醺的刑名知事査小乙又端著酒杯跌跌撞撞地尋了過來勸酒。正在拉扯之間,只聽得一聲巨響,接著一個物事自欄杆外呼嘯而過,然後便是一聲沉悶的響動,樓下原本喧鬧無比的院子里頓時靜了下來,而後便是一陣雜亂而驚懼的尖叫聲!
龍涯眼見那黃衣少女面露急躁之色,心想這丫頭行為無狀,想必是不擅此道。接下來果不其然,只見其下針魯莽,全然不得其道,白綢上沒綉上幾針,倒把自己扎得嗷嗷叫。龍涯不由得啞然失笑,心想怎生跑出這麼個寶貝來,分明是全然不懂女紅,也不知哪來這般自信,在這麼多人面前鬧這一出。轉眼看看魚姬,只見舉手投足看似像模像樣,但白綢上也是針腳凌亂,鬆緊無度,看來也比那黃衣少女好不了多少。
木大娘徐行檢視,在每個女子面前一一停留,說也奇怪,她目光所在只是在綉案上一晃而過,視線反而停留在女子們的腰肢胸腹和面容之上,每走過一個女子身側,便發給那女子一個小牌。
而後,龍涯的目光落在了案幾下的一個黃色的皺紙團上。拾起來展開一看,只見紙質柔韌,裡邊還隱隱夾有些許細微的金色絲線一般的物事,褶皺里還有不少紫色粉末。
周世顯聞言本大為震怒,而見龍涯神情剛毅堅決,自也不好先相強。於是口氣也緩和下來:「適才是老夫激怒之下失言,龍捕頭不必當真。而今禁藥害人,只怕不止小兒一個,若是能偵破此案,揪出真兇,就算是拼著顏面不保,老夫也會向聖上進言,讓五石散一案大白天下,從嚴杜絕此物流毒無窮。」
龍涯攤開手掌一看,只見一枚晶瑩剔透的水晶棗兒,酸甜甘香之氣四溢,只是蜜餞外有糖津,搞得手心黏黏糊糊。一看便知是姑娘家的惡作劇,反倒搞得龍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一時之間也想不明白何時何地招惹的這等頑皮人物。
那驛館就在西門外,門前汴河緊挨一個碩大的洗象池。雖說正月里還是春寒料峭,但池邊還立有兩頭黝黑的巨象,幾個交趾人打扮的小廝正以穀草蘸水擦洗大象,引得許多閑人圍觀。
龍涯見魚姬和那黃衣少女皆領了綠牌,跟隨管事奔後堂而去,心想此番她們定是落選,正好也有心一敘,於是擠出人群,偷偷跟了進去。遠遠見得眾女分成兩組,綠牌的一律進了東廂等候,而紅牌的卻由管事帶進西廂。龍涯一時好奇,便跟去西廂,只見得管事自懷裡掏出幾個紅包,分別打賞給獲得紅牌的綉娘們,而後便一一打發她們自後門離去。起初綉娘們技高落選頗為憤概,但見紅包中也有十兩銀子,平白落得好處,也就不再糾纏,紛紛各自離去。
周世顯咬牙道:「犬兒雖不肖,但也不可白死!今日請龍捕頭來,便是希望龍捕頭暗中查訪,揪出真兇,然後……」他臉上一片陰沉,伸手在喉嚨處做了一個「咔嚓」的手勢。
https://read.99csw.com那婦人一路穿街過巷,似乎對這汴京城甚是熟悉,且由西至東,一個時辰之後已然到了東市尾,駐足在一家名為李記的買賣陶瓷器物的店前呆立片刻,神情黯然,隨後一轉身進了一家名為「富貴」的客棧。
龍涯蹲身檢視片刻,伸指在胭脂嘴角一搽,沾上些細微的紫色粉末,在鼻翼邊微嗅,驀然臉色一變:「是五石散!」
年輕女子聚在一處,少不得嘰嘰喳喳說鬧不休,唯獨魚姬和那黃衣少女一言不發,坐在角落邊里。約莫過了一炷香功夫,又有管事領來得到綠牌的綉娘,而紅牌的依舊是拿了紅包打發了去。約莫過了一個時辰,東廂已有五十來名綉女,正是熙熙攘攘,後來的也沒了座位,唯有站在那裡,議論紛紛。不多時木大娘領著幾個管事進來,一一記下眾女的籍貫和家中詳情,而後一一發放紋銀,皆是先付五十兩安家費,其餘的五十兩約定來年年終結清,而後便讓眾女各自回家安排行裝,只等明天傍晚便在這東市尾的汴河渡頭上船,自揚州出海南下嶺南。
「這是……交趾國的貢品金絲紙。」周世顯聲音微顫。
龍涯見狀嘆了口氣:「周大人也知道屬下是公門中人,並非拿錢賣命的刺客殺手,此事萬萬不可,不如大人另請高明,自會有人替大人打點得乾淨利落。」
待到日上三竿,方才起來洗漱完畢,去御街東門外的藥鋪轉上一轉,便回刑部報道,不多時,刑部尚書差人前來傳喚,卻是去書房敘話。
「我敢打賭,明天外面流傳的關於這周公子的死訊定然是刻苦讀書,積勞成疾,英年早逝。」龍涯將手一灘:「絕對不會是多情公子煙花女服散飛天墜樓亡。」說罷起身抬頭看看三樓的欄杆:「想來那屋裡應該還有不少線索。」 査小乙苦笑道:「看來游闐兄的老毛病又犯了。」
不料那女子忽而又拍打著雙臂跳將起來,一面吃吃笑著,一面口裡含糊地喃呢著:「飛啊……飛啊……我也在飛啊,周公子……」只見白兔似的雙峰肆無忌憚地上下跳躍,而胸前檀中穴附近卻和後背、臉龐一般泛出一片紅潮,在燈下映出一片亮光,竟然是遍體汗珠!眾人皆是一片愕然,繼而又上去想要制止她這般如癲似狂的舉止形狀,只是那女子看似柔弱,此時卻力氣大得驚人,幾個人上去都按捺不住!龍涯眉頭微皺,伸指在其腦後枕骨下一按,那女子便如斷了線的提線木偶一般頹然倒地,昏迷不醒。眾人總算鬆了口氣,取來衣服暫時蓋在那女子身上。一個陪酒的姑娘定眼一看,驚嘆一聲:「這不是咱們飄香院的花魁胭脂嗎?怎生這般無狀,難道是被狐大仙上身了?」
小牌有紅綠兩色,龍涯看得分明,除了那幾個技藝純熟的上了年紀的婦人所得紅牌之外,其餘的青春少艾都是綠牌。一旁早有管事將一乾女子引進後堂,堂里又換了一批前來應徵的綉女。
「你確定?」龍涯心想這紈絝子無端端地裸死在這飄香院里,他老子的臉只怕得丟個精光。
査小乙咧嘴擠眉,轉頭見老鴇呆若木雞地愣在一旁,於是上去推了兩把:「醒醒。喂!醒醒,我跟你說啊,回頭有什麼人來問,你只需要記得沒見過我就成,別亂說話,否則……」說罷牙一齜,作出一副兇惡的神情,早把三魂不見七魄的老鴇嚇得屁滾尿流,接著便跌跌撞撞地奔門口去了。
龍涯心頭疑慮更重,尋思那木大娘倘若真是開辦綉坊的商人,斷無舍熟就生之理,而今重金集結這許多年少女子九_九_藏_書,卻不知道葫蘆里買的什麼葯。尤其是魚姬也在其中,說不得更有一番緣由。那木大娘出手如此闊綽,只是橫看豎看,也不似那般富得流油的殷商巨賈。也不知那一大筆錢從何而來,既然和交趾國使臣有淵源,又這般行為古怪,說不得便和五石散之事有牽連。疑慮既生,自然要一探究竟,於是將身一縱上了屋頂,潛伏此間靜觀其變。
龍涯嘆了口氣:「言下之意,小乙你又是不打算去咯。」說罷將身一縱,如同一頭大鷹一般衝天而起,起落之間已然消逝在三樓的欄杆內。
一路行程安排雖然緊湊,但邊關離京城也有大半月行程,待到他回到京城,已是上元將近,衙門裡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於是也樂得清閑,時常在汴京街頭溜達閑逛。
「京師第一名捕果然名不虛傳。」禮部尚書周世顯點頭言道:「既然龍捕頭猜到老夫的身份,也自當明白老夫的來意。」
龍涯自是知道魚姬懂些法術,想來是有意避開自己,然而越是如此,他便越想問個究竟,既然知道綉女們明天會在這裏登船,魚姬也自然會再來,於是便轉身離去,回到自己的住所收拾停當。
欄杆邊夜風輕拂,頓時把身畔沾惹的脂粉香氣沖淡了不少。龍涯長長地吐了口氣,抬眼凝視遠處的瑰麗燈火,心頭卻浮起那張美玉般皎潔的容顏來。「但願後會有期……嗨……真能再見面嗎?」他喃喃地念叨著,又自我解嘲一般晃了晃腦袋。自打鬼狼驛一別,就再沒有見過那位魚姬姑娘。雖然明知她興許也身處這汴京城中,卻不知伊人何在。他也曾套過戶部的關係,託人查訪她的下落,可惜戶部的汴京戶錄里根本就沒有她的記錄。很有可能她只是客居此地的過客,茫茫人海,想要找到這麼一個全無任何記錄的人,基本上就跟大海撈針一樣不切實際。
査小乙也湊了上來,待到看清屍體的面容,不由得吃了一驚:「這不是禮部尚書周大人家的公子嗎?」
過不多時,綉女們姍姍而來,在渡口齊集,龍涯看得分明,魚姬和那黃衣少女又是聯袂而來,恰巧是自昨日他跟丟的那條巷子里出來。不多時,木大娘和幾個跟班也走了過來,點齊人數便讓一干人等陸續登船,而後各自安排房間住宿,接著吩咐開船啟航,風帆放下自是順風順水而去。
「其實向聖上進言,立案調查不失為一個好辦法,也可以此為借口,讓交趾國一行人滯留京師方便調查……」龍涯的話還沒說完,已然被周世顯打斷。
「錯不了,臘月十八那天周大人替皇上接待交趾國使臣時候,這周公子還陪同前往,露了好大一臉。」査小乙搖頭嘆道:「想不到居然不到一個月,就折在這裏。」
「這樣做不是不可,而是萬一查不出什麼來,豈不影響兩國邦交?」周世顯搖頭道。
龍涯端詳片刻,將那廢紙收好,轉身出門離去。也不理會院里咋咋呼呼的眾人,徑自回住所倒頭就睡。
龍涯心裏早明白了七八分,只是正正衣冠,不慌不忙地去了,進了書房見禮,刑部尚書只是擺擺手,示意他近前敘話,龍涯自是照辦,而後刑部尚書卻轉出門去,關上房門,順便遣開周圍的侍衛,自己也避了開去。
卻說龍涯進了三樓的廂房,只見地上一片狼藉,什麼酒盞杯盤自不用說,遍地的衣物散落,自是那對赤條條的男女所有。房中除了胭脂水粉和酒的味道外,還瀰漫著一股子難言的曖昧氣息,完全可以想象在他們雙雙飛天之前這屋子裡發生過什麼樣的風流把戲。
不多時,一個婦人https://read.99csw.com自內堂轉出,約莫三十歲年紀,相貌本也不錯,只是兩條眉毛如弔死鬼一般的成八字形下墜,一眼望去,只覺得滿腹心事,說不出的愁苦。那婦人腰間本也懸著交趾人一般的彩色腰帶,只是一出驛館便自己解了下來,一身打扮便和尋常宋人一般無二。一路奔城門而去。
龍涯乍然見得魚姬,本想打個招呼,近前寒暄幾句,不料卻得這般冷遇,難免有些茫然,心想莫非上次什麼地方得罪了這姑娘不成,這廂煞費思量,那廂已然銅鑼聲響,眾女開始飛針走線,各顯其能。
「沒錯,重要的是裏面的東西,」龍涯將紙團在掌心敲了敲,抖出一些紫色粉末來:「適才我已經去藥鋪問過,這裏面的確含有五石散的成分,但還有其他的玩意在裏面。尋常五石散散發之時,少不得會有不小的痛楚,令公子尚可與花魁胭脂風流快活,說明添加的成分可以讓服散之人不覺痛楚,愈加亢奮,只會是遠比五石散更為霸道的物事。」 「那究竟是什麼?!」禮部尚書痛失愛子,自然無法心平氣和。
次日傍晚,龍涯于渡頭附近觀望,果然見得一艘大船停在渡口,於是趁人不備便潛了進去,那船艙寬大,被劃分為若干小間,備有床位座椅和一應用具,想來是為長途航行所備。龍涯閃身上了桅杆,藏身桅杆頂上的望台之中。
五石散乃是一種用石鐘乳、紫石英、石硫黃、白石英、赤石脂等五味石葯合成的中藥散劑,相傳乃是東漢醫聖張仲景所創。本是用以醫治傷寒病人所用的方子,不料卻被後人添加其他藥物之後備受推崇,于魏晉時期在士大夫中蔚然成風,乃至唐朝也經久不衰。服食之後渾身燥熱,行為張狂,神智恍惚,飄飄欲仙,且常服成癮。是以,許久以前朝廷便將之列為禁品,不得流傳。
龍涯雖也吃了不少酒,頃刻之間也醒了幾分,探身一看,只見院子里人群四散,而樓下正對此處的石板地上匍匐著一個赤條條的男子。只見脖頸扭曲,背心微聳,一片猩紅的液體正自其頭頸部位不斷蔓延開去,很明顯,此人已然頸骨折斷,多半回天乏術,但最為詭異的是那朝上的臉上還帶著滿足的笑容,雙目如著魔一般仰望夜空,似乎還在追尋什麼……龍涯倒抽一口涼氣,又聽得頭頂有物墜下,一時也顧不得許多,只是伸臂一攬,只覺得手裡一沉,果真又是一人自三樓墜下,只是這一次掉下來的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
龍涯心想這婦人倒也奇怪,既然可在驛館中自由出入,想必也是交趾國使臣隨行,為何一出門便把身份象徵的綵帶取下,也不知這般鬼祟有何用意,於是便跟了過去。
龍涯心念一動,心想適才拿棗兒扔自己的,想必便是這小祖宗,也不知何時結下的梁子,正在疑惑之間,周圍人群又是一陣聒噪,抬眼望去見得羅衣裙動,一個高挑的妙曼身影晃過眼前。只見髮髻堆鴉,芙蓉如面,龍涯心頭猛地一跳,面露欣喜之色,眼前的女子正是他夢縈魂牽的魚姬!
正在疑惑之間,忽而聽得鑼鼓聲響,所有人都試目以待。只見先前尾隨而來的那個婦人走到堂中對眾人道了個萬福便開口言道:「各位,今日小婦人借貴寶地重金招募綉娘,只要願意離家遠行務工的女子,都可前來一試。題目自選,以一炷香為限,若是中選,自有重金相酬。」 言語之間,早有不少女子步入大堂,既有十三四歲的少女,也有四五十歲的半老徐娘,可謂形形色|色。
上元又名元宵、春燈,相傳乃是上元天官賜福九*九*藏*書之辰。故而中土人士歷來便有燃燈相慶的俗例,在汴京城中更是隆重,自正月十三便開始點燈,直到正月十七方才落下,前後足有五天之長。
龍涯運氣于臂,大喝一聲,已然將那女子拉回欄杆處,攔腰將其抱了進來。一旁原本呆立的酒客和姑娘們方才回過神來上前幫忙,取過衣物暫且為其蔽體。
那墜樓的男子還匍匐在那裡,在正月的寒夜中,口鼻之處已然看不到白氣,想來早已斃命。只是赤|裸的身體也如樓上的胭脂一般發紅,且布滿汗珠。由於地面的傾斜,血水已經漫過了他的胸,順著腿淌向腳尖。張開的胯間除了血之外,便是一片白濁,昂長之物並沒完全隨它的主人一道死去,還在抽搐似的隱隱彈跳……
魚姬和龍涯打了個照面,卻如全不相識一般一晃而過,徐步走到那黃衣少女身邊的綉台坐定,只待鑼聲一響,便開始刺繡女紅之舉。
「如果屬下沒有猜錯,這位應該是禮部尚書周世顯周大人。」龍涯懶得拐彎抹角,直接點破其中的關礙。
龍涯自是吃了一驚,心想尋常人家三十兩紋銀也可養活一家三口一年的營生,這汴京城中也有不少綉坊,但便是最熟練的綉娘也不過一年二十兩銀子,算算這番重金招募已然高出行價五倍。而身邊的閑漢們紛紛咂舌,一個個恨不得身為能綉善工的女子,也可賺這筆飛來橫財。
正在思慮之間,忽然聽得身邊的閑漢們紛紛咂舌,眼前出現一個鵝黃的身影,龍涯定眼一看,只見一個年方十四歲的美貌少女,嘴角上翹甚是俏皮,眼見他在注目觀望,忽然舌頭一吐,衝著他做了個鬼臉,而後轉身尋了一處綉台端坐。
龍涯擠過人群,朝驛館大門張望,只見院落中也有不少交趾人在打點行裝,有不少精漆木箱,想來是當今天子的惠賜。
那女子髮髻散亂,雙目迷離,和那個墜樓的男子一樣,臉上也帶著那種古怪的笑容,口裡咿咿呀呀囈語不斷。雖說一臂被龍涯緊緊扣住懸在欄杆外,但另外一隻手臂和雙足卻還在無意識地擺動著。當然,她身上的衣物也並不比地上那個赤條條的男子多多少,偏偏在這更深露重的寒夜之中,觸手滾燙,體溫驚人!
龍涯暗笑一聲,心想什麼影響邦交只是幌子,不外乎是自己兒子死的不光彩,怕捅將出去失了顏面。於是將手一攤:「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只得委屈令公子了。」
龍涯久在京城,自是知道這富貴客棧乃是京城中甚是有名的一家客棧,雖說飲食住宿條件算不得最為考究的一家,但唯獨這個大字做到淋漓盡致。那大堂甚是寬敞,以往不少商賈租下此處展示商品,待價而沽,乃是大行大市,商家寶地。而今,那大堂中卻設了十余張綉台,各自蹦上一大塊白綢,綉台邊針線一應俱全,也有不少看熱鬧的閑漢在交頭接耳,龍涯上去一問才知是嶺南綉金坊的老闆木大娘在重金招募綉娘赴嶺南做工,若是中選,每人每年可得百兩紋銀。
白晝為市,人頭攢動,熱鬧非凡,夜間燃燈,種種精緻花燈爭奇鬥豔,蔚為壯觀。御街坊前,萬盞彩燈壘成燈山,花燈焰火,金碧相射,錦繡交輝。汴河之中也有浮燈無數,牽起兩岸青年男女的無聲情愫。更有京都少女載歌載舞,萬眾圍觀。遊人們集御街兩廊下,奇術異能,歌舞百戲,鱗鱗相切,樂音喧雜十余里。大街小巷,茶坊酒肆燈燭齊燃,鑼鼓聲聲,鞭炮齊鳴,百里燈火不絕。
龍涯暗自嘆了口氣,心想這魚姬姑娘原來也是個銀樣蠟槍頭,便是他這粗手大腳的鬚眉漢子上去,只怕也比https://read.99csw.com她繡得工整些。再轉眼其他人,既有女紅不濟的,也有有條不紊,飛針走線的,其中自是幾個年紀頗大的婦人手腳伶俐,綉樣精美,已俱雛形。
一炷香時間過去,鑼聲一響,眾女紛紛停下針來。
女紅一事乃是女子必修之道,大多在幾歲時便由家中母輩悉心教導,是以裁衣縫補繡花之類,便如吃飯喝水一般簡單。而要精於綉工卻也不是件容易之事,若非天資聰穎,便是經多年磨礪方才有成。然而短短一炷香時間要想綉出什麼花樣來,也確實不易。所以綉娘們無不神情嚴峻,儘力施為。
龍涯心想,倘若當真如此,也不失為一件好事,於是開口言道: 「既然如此,大人所言屬下記下了,只是私下調查此案,衙門中的事豈不……」 周世顯見龍涯應承,不由暗自欣喜:「這點龍捕頭不必介懷,適才老夫已和貴部尚書大人打過招呼,衙門中事自有他人去做,龍捕頭只需盡心辦好小兒的案子便是。」
「那倒不見得,但是要說完全沒關係,估計也說不過去。」龍涯笑了笑:「交趾雖是藩屬小國,也不至於縱容使節作出那等勾當,再說了,每每有番邦納貢而來,侍衛隨從數量也不少,正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有人夾帶私貨,這一點也不奇怪。」
龍涯心有疑惑,正打算看看究竟,忽而聽得風響,於是將臉一側,伸手扣住一物,便聽得「咕咕咕」的一陣嬉笑,轉頭看去,只見一片鵝黃的衣角在人堆里一紮便沒了影子,雖未完全看清楚,但也見得是個身形嬌小的少女。
一旁醉得腳步虛浮的査小乙聽得「五石散」三個字,酒意頓時去了八九分:「那可是禁藥!這天子腳下的汴京城,怎會有這等害人的物事?!」
眾女一一散去,魚姬和那黃衣少女看似一路,也一併離去,龍涯雖有心上前打個招呼,又怕太過顯眼教人起疑,好不容易等到眾女各自分路而行,誰料魚姬和那少女拐進了路邊一條深巷,待到他快步跟了進去,只見深巷空空,卻無半點人影!
事情還是得由龍涯經歷鬼狼驛一役,返回京城說起。
龍涯負手立於一旁,心想看來這個婦人便是閑漢們口裡的木大娘,若是招募一個綉女,便出價百兩,這裏十余個綉台,若是全中,豈不是有千余兩之多,果真是好大的手筆。
龍涯隱約猜出幾分,不多時書房屏風后又轉出一個人來,卻是布衣打扮,而眉目之間頗為威嚴。
龍涯也不多言,只是伸手自懷中掏出昨夜收好的那個廢紙團:「周大人乃禮部之首,自然見多識廣,理應認得此物。」
龍涯心想這老狐狸果然早已經部署好了,難怪適才一進來,尚書大人便借故避了開去,便是默許此事,而今這案子已然是騎虎難下,辦也得辦,不辦也得辦。所幸只應承查案之事,其餘的也不用理會,說什麼向聖上進言,什麼大白天下,也不過是說唱逗樂而已,這官場中的隱晦關礙當真是諱莫如深。而後龍涯告辭出門,轉身進了知事堂,招來査小乙問過交趾國使臣下榻哪家驛館,以及相應的情況,便快步出門,奔西門而去。
龍涯搖頭到:「可能是曼陀羅,也可能是阿芙蓉,但是也有可能是遠比那兩樣毒性更猛烈的事物。至於從何地流入京師,輾轉到了令公子手上,那還得從這紙團和最近令公子接觸的人身上查起。」
龍涯心裏忽然泛起幾分不適的感覺,轉頭招來早已戰戰兢兢的飄香院老鴇,取來被單暫時覆蓋屍身羞處,而後蹲身檢查,觸碰之下只覺屍身也如胭脂一般滾燙,而口鼻之處,也發現了同樣的紫色粉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