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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 話羈雲灘 不速之客

第四 話羈雲灘

聽得魚姬說完桃隱刀的故事,所有的人都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之中。魚姬輕輕捻指,綁著三皮的捆龍索已經「倏」一聲回到衣袖之中,三皮一個翻身落在地面,背對著魚姬、明顏與龍涯,早已淚化傾盆……
「……三皮……」明顏上前一步,想要寬慰他幾句,然而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如何出口。
三皮吸了吸鼻子,咬緊牙抹去臉上的淚水,魚姬的故事結局很殘酷,殘酷到他無法接受,卻又不得不相信。白琚飛升之後的倒行逆施他聽族裡的遺老說過,母親白隱娘以炎刀天狐之名稱霸一方的威名更是如雷貫耳,唯獨那把赤色的桃隱刀的由來卻沒有幾人說得清楚。魚姬的故事就如同連貫那些支離破碎的信息的一條線索,把所有的事都串了起來。此時此刻,他完全可以體會當年母親心頭的悲憤,卻不願表露人前,只是抹抹淚沉聲道:「我……後面還有活兒沒幹完……」說罷轉身奔後院而去。
「三皮!」明顏心中擔心,正要跟過去,卻聽得龍涯嘆了口氣:
「就讓他一個人靜一靜吧。」
明顏轉眼看看魚姬,見她也微微頷首,於是停下了腳步,悶悶地走到桌邊坐下,許久方才喃喃言道:「既然那個天君都已經是至高無上了,又何苦搞那麼多事出來?」
龍涯苦笑一聲:「一個人掌控的權勢越多,就越喜歡掌控更多的東西。說來說去也不過是一個貪字。看來高高在上的神也未能免俗。只是那些因為拂逆其心意而被踩在腳下的人可惜了。」
魚姬一聲輕嘆:「的確如此,細細想來許多事,許多人的遭遇皆是由此而來。」她抬眼看看龍涯:「還記得媚十一娘嗎?」

不速之客

魚自游,銀鱗逐波,
龍涯轉頭看去,只見一道黑氣自那畫舫的輕紗后滾滾而出,緊追綵船而來,轉眼間化作一個妙齡少女落在船頭。那小艇上的查大娘和朱夫人見得此景,不由得大叫一聲,雙雙昏厥過去。龍涯明顏與三皮見得那少女這般變化,也知是遇上了異類,下意識地朝船艙里退了幾步,唯獨魚姬不動聲色地坐在原位未動。龍涯上下打量著那少女,只見容貌姣好,身著黑衣,唯獨是眉目之間隱隱帶了幾分煞氣。心想查小乙這兩母子真是好關照,自作主張安排相親也就罷了,居然還安排個女妖精來,而後弱弱地言道:「就算你追了來……我也是不會娶你的……」
「你個渾蛋!」龍涯見得查小乙言語,心想此番倒是讓這傢伙給坑了,想要甩開查大娘飛身躍上岸去,卻是遲了。轉眼看看一臉笑意的查大娘,苦笑道:「此番我倒是著了你們娘兒倆的道兒了。」說罷也只好就桌邊坐下。
「我想,你要找的其實不是她,」魚姬的聲音自明顏等人的身後傳了過來,漫不經心中卻帶幾分凜然:「你想找的是我吧,黑蛇精媚十一娘。」
查大娘也是個伶俐人,見得這般情狀自是口裡噼里啪啦地說個沒完沒了,不外乎便是誇耀朱家家世,閨女美貌賢惠之類,口若懸河之餘也不忘奉承龍涯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受官家倚重之類。那朱夫人卻是眉開眼笑,與查大娘一搭一檔,從閨女能工擅綉到龍涯祖上八代都一一探討了一番,甚至話題擴展到了禮金文定之類……
思慮之間,查大娘已然到了近處,風乾橘子皮一般的老臉上滿是笑容:「哎呦呦,龍捕頭怎生這個時候才到?人家都已經久等。」說罷也不避忌,一把拉住龍涯就朝堤下去。
唯雲鬢花顏,憑誰留住?
懶眷顧、垂釣蓑翁蓬頭。
魚姬冷笑一聲:「救人?你不是一向只會害人嗎?何時生出這菩薩心腸來?」而後雙目一寒:「你有工夫編那些騙人的鬼話,還不如想想接下來會怎麼樣。三皮,你想吃燉的,還是炸的?」
龍涯聞言不由得橋舌難下,重重地在查小乙頭上敲了一記:「胡說八道些什麼?!我龍精虎猛正當盛年,何來的不行?!就算我轉了口味,也不會找上你們這群賊廝鳥,憑地這般無事生非,莫不是要討打?!」
查大娘笑道:「龍捕頭說哪裡話,那朱家小姐論家世論樣貌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和龍捕頭你便是那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反正龍捕頭也已而立之年,也應該考慮一下成家立室之事。朱夫人來我官媒衙門奔走了許久,都未能相中一個合心意的女婿,結果一聽說是你,便急急忙忙地催著『過眼』,而今龍捕頭你是當幫我這老婆子也好,是為自己考量也好,且去見一見,若是不中意,咱也不是非得做成這事不可。」
龍涯心想今個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一路問詢,那查小乙也是嘻嘻哈哈,只是不說。兩人就這麼拉拉扯扯地出得順天門去,到得金明池的東堤上。
「你給我閉嘴!」那黑衣少女目光如冷電一般掃過龍涯三皮,落在明顏臉上:「幾日前在中牟縣撞見你時,便覺察出些許似曾相識的微弱妖氣,想來定是與我遍尋近一年不著的貓妖有來往,所以才順藤摸瓜地找上你。而今既然貓妖已然現身,我也沒那個耐心繼續附在那姓朱的女子身上和你這凡夫俗子羅唣!」
龍涯登時一頭霧水:「大娘,大娘,什麼人家?什麼久等。」
魚姬探頭看清眼前的狀況,眉毛微揚曼聲說道:「對不住,對不住,原本是來看看何人招呼三皮,不想驚擾了龍捕頭……改日再以酒水賠罪,今個……就不在此間妨礙龍捕頭的終身大事了,告辭!」言畢將手裡的琵琶放在座椅之側,索性轉身而坐,也不再看龍涯一眼,只是揚聲對三皮喝道:「開船,咱們回東面去!」
「那你想如何?」魚姬冷冷地看著眼前的媚十一娘。
龍涯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唾沫,心想這回自己也成任人挑揀的大白菜,幸好明顏三皮那兩個傢伙不在這裏,不然還不成了天大的笑話。就在此間,那朱夫人也顧不得船身搖晃不定,三步並作兩步跨上小艇來,查大娘早一臉堆笑地迎了上去,兩九_九_藏_書個女人搖頭接耳竊竊私語一陣,卻同時笑將起來,四隻眼睛都朝龍涯身上齊刷刷地投射過來。龍涯見得那兩人走將過來,不由得手足無措,接著便是查大娘上前介紹,雙方見禮各自坐定。那朱夫人見得龍涯本人,倒是格外喜歡。
那黑衣少女冷笑一聲:「我只想知道去年七夕左右,你為何在五百里修羅澤的斷山鐧前停留那麼長的時間?你與妖王鼉刖是何關係?!那晚是否還有人和你一起?」(修羅澤妖王鼉刖的故事詳見《魚館幽話》第一卷第五話《鼉淚》)
龍涯心想,好個「一曲罷,金縷莫惜,杯酒盡,悔覓封侯。」這唱曲的姑娘倒是一把好嗓子。倘若此刻不是被眼前這兩個難纏的婆子纏住,少不得要去看看是何等的人物。一曲終了,琵琶聲尤在,只是剛才的寥寥清音卻換成了另一個調調,一個男聲扯開破銅鑼嗓子直號:「啊啊啊……不羈……嗷嗷嗷……風流……」
查小乙呼痛抱頭,左閃右避之餘見得遠遠來了個著紅背子,戴紫幕首的老婦人,便揮手高聲叫道:「老娘!這裏,在這裏!」
龍涯心想認識這魚姬姑娘許久,還不知道她有這手絕活,欣喜之餘揮手喊道:「魚姬姑娘,明顏妹子,我在此……」話沒說完,忽而臉色一變高聲喊道:「停住!停住!快撞上了!」只見三皮手裡的長蒿點得像搗米也似的,那綵船如同離弦之箭一般乘風破浪而來!綵船大小和龍涯所乘的小艇相若,只是這般急速地撞上前來,小艇自是不敵,猛地一震,若非龍涯立時使出千斤墜的功夫穩住船身,只怕是撞擊之下已然傾覆水中!
媚十一娘面露痛楚之色,雙手掩住胸前的水侍印,顫聲道:「這水侍印不是我自己私自烙上去的,而是長老臨終前親手傳下。」
魚姬定定神,轉眼見媚十一娘面露哀求之色,也不似作偽,於是開口問道:「你口口聲聲說要救人,究竟是要拿著回元露去救何人?」 媚十一娘開口言道:「他名叫慕茶,乃是現今金蟾一脈的族長。」 三皮聽得此言,卻是一笑:「你編笑話,也得編個合情合理的。咱獸道之中,誰不知道玄蛇金蟾兩族歷來不合,偏偏又世代居於羈雲灘為鄰,便是你一個,從小到大,也不知道拿了多少金蟾來填肚子,此等天敵,那會連命都不要來求回元露?」
媚十一娘乍然見得魚姬,也不由得吃了一驚,臉上的神情古怪,卻是又驚恐又歡喜,就連面容也有幾分扭曲,許久才喃喃言道:「非神非妖非人……當年自修羅澤走掉的那個小女娃就是你?」
媚十一娘雖心中狂跳如擂,腿腳發軟,但此時卻咽了口唾沫,強自鎮定下來:「我找了你數百年,只為求一瓶回元露。」
「不怎麼樣。」媚十一娘壓低聲音,如耳語一般對魚姬言道:「只不過我接下這水侍印記之後,無意中發現水靈殿中裝載聖體的寶匣是空的……」
一曲罷,金縷莫惜,杯酒盡,悔覓封侯。
明顏轉頭看看魚姬,只見魚姬雖表情如常,雙目之中卻帶幾分怒意,而後心念一轉,開口道:「原來你就是間接害死仙草小落的那條黑蛇精媚十一娘!」言語之間,三皮龍涯識相地讓開道來,魚姬已然走上前來,與媚十一娘四目相對,目光森冷。
龍涯心想反正這會兒也下不了船了,也只好硬著頭皮撐過這一段,反正這事也得來兩廂情願,終不成硬給綁了去做人家女婿,姑且走走過場,等回去再找查小乙那個渾蛋算賬,於是假笑一下,不置可否,轉眼看去,只見小艇劃過水面,朝那狀如飛虹的拱橋下穿去。

「我雖不知道你是怎麼烙上這水侍印的。」魚姬冷笑一聲:「但是你別以為有了這個印記,就權當免死金牌,玄蛇一脈雖說世代為獸道之中水靈近侍,但你這樣的孽畜還不配。你烙得上去,我就摘得下來!」 說罷右手遙指媚十一娘胸口,五指一收。
明顏紅著臉,一手掩住三皮的眼睛,一手按在龍涯臉上,口裡卻嗔道:「好個不知羞恥的妖怪,命都快沒有了,還不忘勾搭男人。」
媚十一娘面露驚恐之色,雙手在咽喉處亂抓,只見那白皙的脖子上出現一隻碩大的指痕,且越來越緊,越陷越深,就如同有那樣一隻無形的巨大且有力的手在九*九*藏*書扼殺媚十一娘一般!媚十一娘只覺得胸悶欲裂,痛苦難當,心知眼前之人有心置自己于死地,下手毫不留情。驀然之間心念一轉,雙手抓住胸前衣襟一分,露出白皙脖頸之下那一片凝脂似的酥|胸來。
魚姬冷笑一聲:「很意外嗎?不過今天我倒是很意外,媚十一娘,比起千余前,你可變了不少,不光年紀變小了,更越發得不長進起來。算算時日,你現今應有兩千余年道行,而今卻是越活越回去,就如當初東海之濱初見時那個才修了五百年的小妖一般。不過,更讓我意外的是,就這般境況,你還有膽子找上門來……」
「炸的上火,還是燉的吧。」三皮舔舔嘴唇。
龍涯和三皮乍然見得此景,都是下意識地伸長脖子,拖長聲音發出 「喔~~~~~」的一聲,轉眼間俱被一隻手掌猛地拍在臉上,眼球發麻之餘,哪裡還看得見半分?只覺得眼眶上覆蓋的手掌異常嬌嫩,卻偏偏死活甩不掉。
「老娘,游闐兄可就交給你了!」
霓裳羽衣調如故,
三皮被她看得發慌,乾咳兩聲道:「關你什麼事?!有那工夫,管好你自己吧!」
這金明池周長九里三十步,池形方整,四周有圍牆,設門多座,西北角為進水口,池北後門外,即汴河西水門。池中本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畫舫小艇,如片片銀葉散落在這方方正正的偌大水面上。過了拱橋,便見得一隻頗為精緻的畫舫停靠在池水中央,青紗婉垂,顯出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媚十一娘聽得魚姬言道當初的東海之濱,眉梢不自然地一跳,臉上的神情越發惶恐起來,身軀起伏微顫,好半天才顫聲道:「難怪千余年前在修羅澤的枯竹水榭那裡會有那樣的感覺,原來我猜得沒錯,果然是你,果然是你……」
魚姬原本心中莫名焦躁,而今見得龍涯這般行徑,也忍不住好笑,早把剛才忽然冒出來的滿腹不快拋到九霄雲外,招呼三皮將龍涯拉上船來,待到踏上船板,龍涯總算鬆了口氣,站起身來將手臂搭在三皮肩膀之上,含怒笑道:「你小子倒是越發能耐了,越叫越走,是不是骨頭太緊想我幫你松一松?」雖是在尋三皮晦氣,卻在偷望魚姬的神情,見她笑逐顏開,不再是之前彆扭模樣,總算舒了口氣。這次雖是上了査小乙母子的惡當才出了這場鬧劇,若是因此落下嫌隙,也只好回去揪了査小乙那個臭小子陪他去大相國寺做和尚,才算了了此劫數。
明顏翻翻白眼:「他是廢材,你便是廢材中的廢材,撐你的船吧,多事!」
龍涯等人雖未聽清魚姬與媚十一娘的言語,但見魚姬面色鐵青,緩緩鬆開媚十一娘,心頭均想也不知道那妖女耍了什麼手段,居然逼得魚姬放她一馬。
三皮轉眼看看魚姬,心想這龍涯說的也有道理,於是訕訕言道: 「也好,蛇羹咱們留著慢慢吃,先看看,先看看。」說罷拉拉明顏,和龍涯三人退到船艙之中悄悄問道:「顏妹,你跟掌柜的時間最久,她今年到底多少歲數了?」 明顏翻翻白眼:「關你什麼事?」
龍涯聽得魚姬說要開船,心想好不容易盼來這麼個救星,此時不走,難道還留在此間被那兩個婆子羅唣?眼見三皮探出長蒿撐船,也顧不得許多,慌忙掰開朱夫人環在腰間的雙臂,高聲喊道:「姑且帶上我!」
龍涯轉眼看看魚姬的背影,心想那媚十一娘也說魚姬姑娘非神非妖非人,也不知道究竟什麼來頭。去年在天盲山中,那射傷魚姬暗箭也是設下了上千年之久。雖說早應承了魚姬不再過問此事,但而今看來,這魚姬姑娘背後想必是背負了什麼天大的秘密,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何身份……
三皮也知好漢不吃眼前虧,於是咧嘴陪笑道:「不是我越叫越走,無奈掌柜的發了話,便是不想走也得馬上走,你知道的,三皮的日子不好過啊……」話沒說完,忽然指著那小艇旁的畫舫驚叫道:「不好了,你未來娘子追上來了!」
堤盡綠,芊草曼染,且顧妖嬈舞煙柳。
苦營營,百舸爭流,
龍涯聽得水聲,忙掰開明顏死死掩住自己雙眼的手,只見魚姬垂首看著水中的媚十一娘,身子微微起伏,想是異常憤懣,心想剛才這魚姬read.99csw.com姑娘本有意置那媚十一娘于死地,不知為何這個時候反倒手軟了。
初三那天適逢衙門無事,龍涯去東市轉轉,本想又去魚姬的傾城魚館叨擾叨擾,打發時間,不料到了魚館外,卻見門扉關閉,門上貼了張紅紙,上寫「休業一日,煩請見諒」八字。
龍涯在一旁一把抓住三皮,低聲耳語道:「賣乖也不選好時候,虧你也跟了你家掌柜的一些時日,咋連半點眼力勁也沒有?適才明顏妹子才說過這妖精害死那個什麼仙草小落,想必掌柜的是想親手清算。沒你什麼事,退下吧。」
媚十一娘深吸一口氣,暫時穩住心頭的懼意,直視魚姬含怒的雙眼:「自古以來獸道之中便有金蟾、天狐、玄蛇、焰虎、伏翼、銀雕六脈,世代為金木水火土風等六靈近侍,在六靈輪流執掌獸道之時,為之驅使效命。這兩千年來獸道之中發生了不少事情,雖然我也不甚明白,但焰虎一脈兩千年多前已然滅絕,風靈近侍銀雕一脈卻日益鼎盛坐大,天狐、伏翼雖受封誥,也不過是被投閑置散,一個個只求逸樂……」言至於此,媚十一娘的眼光轉到船艙里的三皮身上。
明顏見勢不對,一把把三皮推到前面抵著,口裡卻不服軟:「我與你素不相識,你找我作甚?」
三皮身後的船艙紗幔輕挽,但見几案上擺了不少酒食,明顏坐在左首,對面便是手抱琵琶的魚姬。
三皮一聽,心想眼前這媚十一娘原來道行有限,於是將胸一挺,腰一叉,朗聲言道:「掌柜的且莫動怒,這等雜碎,便讓三皮來打發了吧,豬肉貴了,今晚咱們便烹制一鍋蛇羹來開開葷!」說罷便躍躍欲試。
查小乙嬉笑道:「游闐兄過慮了,此番兄弟不是要借錢,是有好關照。」
只聽撲通一聲,原本立在小艇尾划槳的船夫已然「阿也」一聲摔下水去,一時間水花四濺。查大娘和那朱夫人俱是弱質女流,哪裡還坐得穩?若非龍涯眼明手快一手挽住一個,只怕此刻如落湯雞一般的,又多出兩個人來。龍涯一邊將兩個婆子扶定,一邊轉頭看去,只見三皮死蛇爛鱔一般杵著長蒿,一臉壞笑:「喲,龍捕頭,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走哪兒都會遇上。」
恰江湖漸老,白髮難抒。
查大娘站立不穩,龍涯忙一把將她扶住,再轉過身去只見查小乙已在岸上,而船已然離岸兩丈,快如離弦之箭。而後便聽得查小乙喊道:
魚姬見得媚十一娘白鴿似的右胸之上一個龍飛鳳舞的古篆烙印,待到看清卻驀然臉色一變,既驚且怒!眼見媚十一娘已然雙眼翻白,氣若遊絲,於是不得不收了法術,只是臉上陰晴不定,心事重重。魚姬法術既收,那渾圓的水珠頓時變回普通的池水,嘩啦一聲倒回金明池中,激起一丈高的水花。而那媚十一娘的身子失了依憑,墜入水中,待到再浮出水面之時,已然嗆了好幾口水,渾身凈濕,面色慘白,好不狼狽。
「那就燉的吧!」魚姬袖子一揮,綵船下的水面頓時濺起一片水花來,水花瞬間匯成一顆碩大的晶瑩水珠,將媚十一娘包裹在內,懸浮在船頭前方的水域上空。
魚姬看看媚十一娘,轉身走回船艙的座頭上坐下,而後言道:「不妨說來聽聽。」
「我什麼時候選過什麼朱家小姐了?」龍涯奇道,一時間不察已經被查小乙母子拉上一艘小艇。
龍涯撲了個空,自是有些失意,在街頭溜達許久,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叫喚,轉頭一看卻是時常在一起廝混的刑名知事査小乙。
「就紛紛擔心你連胃口也變了,於是人人自危……」
魚姬面色驀然一變,一把扯住媚十一娘的衣襟,逼近那張滿是懼意卻又莫名興奮的臉,咬牙道:「你這是在要挾我?」 媚十一娘顫聲道:「不敢……不敢……我只是想告訴你,殺我沒有半點好處,之前種種只是我心中猜想,更加不會讓旁人知曉,所以無論如何也不會將水靈殿中之事四處張揚。我此番前來,只為救人,別無他圖,只求你不念舊惡,把回元露給我。」
「不就是初一那天兄弟幾個射字花,游闐兄自己抽的蘭花花箋嗎?」 查小乙壞笑道:「既然都已經來了,也叫緣分啊,見上一面又何妨?」 龍涯不由一慌,急道:「那是射字花,哪裡做的了准?要見你自己見去!」說罷便要下船九*九*藏*書,不料身後的查大娘上來一把拖住:「那臭小子倒是想,人家還看不上他那貨色呢。哎呀呀……」言語之間,只覺得船身一陣晃動,卻是船家已然將船撐離了堤岸。
咫尺行宮近,仙橋落虹,遙聞宮樂箜篌。
龍涯正要呵斥於他,卻覺著腰間一沉,轉頭只見那朱夫人雙臂抱緊自己腰間,面無人色慘聲喚道:「好女婿,若非你在,此番非嚇死老娘不可!」言語之間口沫飛濺,噴了龍涯一臉。
查小乙咧嘴笑道:「本來小弟還有些擔心,聽得游闐兄這麼一說,倒是放心了。自打去年游闐兄去交趾國出得遠差回來后,兄弟們相約去勾欄廝混,你卻轉了性似的,不是託詞缺席,就是半路開溜,兄弟們見你能吃能睡且精力充沛,也不像那啥不行……」言至於此聲如蚊鳴:
查小乙一見龍涯,便眉飛色舞,上前言道:「小弟一早便過府尋你未果,不想卻在這裏碰上。」說罷便扯了龍涯要走。
魚姬斜眼看看媚十一娘道:「你現在這模樣雖不濟事,倒也不至於真元潰散,打回原形。況且就算你得了回元露,也不可能幫你恢復失掉的道行,求來又有何用?!」 媚十一娘低頭言道:「我求回元露是為了救人的……」
這廂惴惴不安,而對面的朱夫人和打橫的查大娘卻越發說得熱絡起來,四片不停上下翻飛的乾癟嘴唇口沫飛濺,兩張皺得像菊花一樣的老臉驚悚地越貼越近,就差沒有直接貼在龍涯的鼻子上。雖龍涯依舊坐定,但此時此刻,只覺得汗流浹背,就連手心也全都汗濕,想來往日遇上何等棘手的對頭,大戰數百回合,也不比的眼前這般難纏。就在此時,忽而聽得湖面上傳來一陣琵琶聲。龍涯雖不善音律,但以往與查小乙等人一起去教坊里廝混時,也聽過不少。這曲調很是應景,正是這《金明池》。只因隔著池心的五殿和那狀如飛虹的仙橋,難以看到對面的景緻,唯獨一縷清音應著叮咚琵琶聲傳將過來:
媚十一娘道:「我要說的是,而今玄蛇一脈只剩我一個。你若是圖一時之快,殺了我泄憤,那麼……」 魚姬不怒反笑:「那麼?……又怎麼樣?」
未若趁春在,簪花滿頭,尋芳不羈風流。
西池早暖,臨鏡瓊樓,翦翦燕子戲蘭舟。
魚姬不置可否,只是冷聲言道:「說了那麼大一堆廢話,你究竟想說什麼?」
「給我閉嘴!」明顏掐了三皮一把,眼睛瞟瞟呆若木雞的龍涯,又看看旁邊畫舫低垂的紗幔:「也不知道是誰家的姑娘這般不開眼,怎麼看上這廢材似的貨。」
魚姬神情蕭殺,咬牙道:「然則,你言下之意,便是我殺你不得了?」
媚十一娘轉眼看看魚姬繼續說道:「金蟾、玄蛇同被銀雕壓制,漸漸人丁凋敝,尤其是數百年前與銀雕一場火拚之後,金蟾一脈均被驅散各地,難回羈雲灘故土,而我玄蛇一脈卻死傷殆盡,我想這件事你應該知道。」
魚姬冷眼凝視媚十一娘,而後低聲喝道:「上來,有話問你!」 媚十一娘如獲大赦,忙將身一躍,自水中上得綵船來,看看魚姬臉上的神情,下意識地整理好散亂的衣襟,嚅嚅言道:「我知道你記著小落的仇,必定不肯放過我,所以……」
龍涯心裏焦躁,坐如針氈,哪裡聽得進去,心想此番被這兩個婆子纏定,當真是失策,倘若再不離去,只怕連何時拜堂,如何洞房,生男生女都要教人擺上檯面來。只是此刻船在池心,四面都是水,除非是生出那通天徹地的本事,才可從這小艇之上逃了開去。左顧右盼,見遠遠也有一些畫舫小舟,自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龍涯一面尋思你小子莫不是又欠了賭債酒錢,一面將手探進懷裡掏出錢袋來:「話說你這小子也老大不小了,就算不為以後打算,也得想想上有高堂要奉養吧。這次又要借多少?」
明顏也不是好相與的人物,自是拿話頂了回去:「本姑娘愛去哪裡就去哪裡,愛待多久就待多久,何時要你這妖怪來過問?!」
金明池又名西池、教池,位於宋代東京順天門外,本是皇家別苑,唯獨是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開放,允許百姓進入遊覽。金明池沿岸垂楊蘸水,煙草鋪堤,東岸臨時搭蓋彩棚,百姓在此看水read.99csw.com戲。西岸環境幽靜,遊人多臨岸垂釣。而大好春光里在此泛舟遊歷,更是怡然自得。
查小乙也貼上身來拉住龍涯另一隻臂膀朝堤下引,口裡言道: 「前些時候小弟不是拿了許多花箋草帖給你嗎,你自己選的朱員外家的小姐。」
龍涯三皮尋常見魚姬總是笑語嫣然,何嘗見過她這等神情?雖然他們不似明顏一般知曉近一千四百年前修羅澤的舊事,但也覺察出眼前這名為媚十一娘的女子和魚姬之間頗有淵源,小小綵船之上氣氛頓時變得局促起來,似乎隨時都會爆發出大的爭端來!
龍涯見查小乙停下腳步來左右張望,似乎是在找人,於是伸手摘開查小乙的手掌,開口言道:「折騰了許久,居然是來這裏。光天化日的,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的做一路也不好看,究竟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
三皮見得龍涯面容抽搐,不由得哈哈大笑,若非船頭窄小,只怕要就地滾上兩滾才算愜意:「好女婿啊好女婿,快快備下彩禮接新嫁娘去。」
三皮有心刁難於他,權當沒聽見一般,長蒿猛地一點,綵船已然滑出兩丈有餘。龍涯見狀哪裡顧得上許多,將身一縱,朝綵船上撲去,「啪嗒」一聲,雙臂環住三皮雙腿,匍匐在綵船船頭,兩腿貼在船舷兩側,雖不曾沾水,但整個人看去就好比懸在船外的大青蛙一般,說不出的狼狽。只聽得身後小艇上那朱夫人猶自呼喚:「好女婿,好女婿,哪裡去?!」只是綵船滑行速度極快,轉瞬之間已然將小艇拋在七八丈外。
……
這天春光明媚,堤上垂柳依依,柳絮紛飛,更間插新雪似的楊花,就連風中都帶著怡人的甜味。一路上多是情侶夫妻把臂同游,越發顯得龍涯和查小乙這兩個拉拉扯扯的鬚眉男兒尤其突兀。
三皮嬉笑道:「顏妹老說我是廢材,而今總算後繼有人,摘掉這頂帽子了。」

魚姬冷笑道:「你既然懷疑那就是我,居然還敢唆使那惡蛟來攻打水榭,連帶害了小落。當年你是覺得那惡蛟有能耐克制我倒還罷了,而今你這般狀況還敢找上門來,莫不是嫌命太長,想讓我送你一程?!」 媚十一娘顫聲道:「我從沒想過借蛟戮之力來與你為敵,只是蛟戮一心想化為龍身,才會打上小落的主意。何況那一役,我也被他吸盡妖力,差點打回原形,而今才會是這般模樣,便有什麼不是,也算惡有惡報了。我在那修羅澤舊地等了數百年,就是想等到你前去祭奠小落時見上一面。直到一年前在鼉刖的斷山鐧前發現了貓妖的妖氣殘餘,才會順著這虛無縹緲的線索找到這裏來。我知道你一定還記著小落的死,若非我已到窮途末路,也不敢這樣來找你。」
那黑衣少女面色不善,咬牙道:「你這黃毛丫頭休得這般嘴硬,好好說出來便罷,否則……」
小艇徑直奔畫舫而去,緊貼停靠一旁,只見畫舫紗簾一開,走出一個五十齣頭的婦人來,但見穿戴頗為貴氣,想來就是查大娘所說的朱夫人,目光一對上,便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沒有絲毫避忌。
龍涯轉過臉去,識得來人正是查小乙的老娘查大娘,也不好再當著查大娘的面胖揍查小乙,於是收回手來拱手一禮,心裏卻在犯嘀咕,心想這查大娘本是戶部點的官媒,保媒拉縴乃是汴京一絕,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裏倒是應景兒,說不得又在為什麼人家奔走牽線。
聽得這般煞風景的歌聲,龍涯卻不由得眉頭一展,心想這不是三皮的聲音嗎?三皮在這裏,那麼之前唱曲的自然不是魚姬便是明顏,先前遍尋不著,此刻居然在這金明池遇上,莫不是老天見我被困此處,特地降下的救星。於是揚聲喚道:「三皮三皮,且來相見!」他內力雄渾,聲如洪鐘,在水面上遠遠地傳播開去,不多時,遠處的拱橋下轉出一隻不大不小的綵船來,驚破原本如鏡面般平靜的水面,快如魚游,直奔此處而來。到得近處,龍涯果然見得三皮立在船頭,手執長蒿在水中疾點,雖還是那一身不合時宜的滾毛白袍,但頭上倒是真箇兒簪花滿頭,除碗口大一朵芍藥外,還夾帶若干杏花桃花,就如同長了手腳的花瓶一般,看來莫名的喜慶。
媚十一娘慘然一笑:「若是在數百年前,我也會覺得這是個編得很蹩腳的笑話,可是現在卻是半點也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