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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話 藤州亂 情生孽起

第三話 藤州亂

情生孽起

魘璃睜大了眼睛,她雖從沒聽過龍吟鼓的聲響,但她知道那代表了什麼。
暮色漸漸深沉,這孤絕的冰峰也漸漸沉寂,融入夜色之中。這連日來的搏命奔走,早已使得這一群人疲憊不堪,好不容易身處安全之所,也自然輕鬆許多。除了守夜警戒的人外,大多數人都已經各自依靠著,勉強入夢。
接下來這張美麗的面孔忽然湊了上來,兩片輕柔的嘴唇輕輕地在他的面頰上碰了碰,而後聽到她在他耳邊喃喃言道:「我知道……你心裏有我。」
茫茫霧氣中漸漸顯現出一個小小的白影,從虛無縹緲到完全顯現。這次魘璃終於看清了,那是一張稚嫩的孩子的臉,約莫十一二歲,只是眉宇之間的神情完全不像一個孩子。
魘璃原本被時羈激怒,見到此景卻不由得冷笑一聲:「太子殿下的性命似乎也沒有你想象的一般矜貴,明知你落在我等手上還立即應戰,看來也一樣有人不想你活著回去。」
魘暝見了不由得嘆了口氣:「這個想必是當年遠征沙幕的赤鄴皇族留下的遺體。赤鄴乃是火靈所屬,皇族中人額心都有第三隻眼睛,在施展靈力之時,這隻眼睛可噴出甚是霸道的天火,乃是天道六部皇族之中最勇猛善戰的一支。而今落得這等下場也是戰禍所致,著實可憐可嘆。」
鷹隼矗立在冰峰的邊沿,凜冽的冷風順著面具的縫隙朝他的眼角灌,這種不適感可以讓他清醒。他眉頭微皺,將目光從魘璃的臉上移開。這一切來得太快,讓人措手不及,意料之外的時間,意料不到的地點,以及那個美麗而危險的女子……
「好厲害的毒!」鷹隼喃喃言道,伸手連點魘暝後背幾處穴位想要止住血流,然而效果卻並不顯著。
魘暝睜開眼嘆了口氣,俊朗面容之上儘是密集的汗珠。他伸手將衣襟扯開露出右肩那片墨綠色的咬痕來,只見那痕迹比昨夜看到的又大了一圈,約莫兩寸來寬,周邊被浸染成墨綠色的血管範圍已然蔓延至整個肩部。
魘璃氣猶未平,沉聲言道:「這畜生皮糙肉厚嘴又賤,臉皮厚過城牆拐,想他死都難,怎會如此不濟……」
魘璃歪倒在鷹隼懷中,只聽得周圍一片嘲雜,片刻之後晃晃腦袋總算看清眼前人眼中儘是擔憂憐惜之色,自不由得心念一動,低低地叫了聲:「鷹隼……」
鷹隼動作很快,轉眼間已將那墨綠色的物事剜了下來扔在一邊,只見是碗口大一個肉塊,滾落在冰雪覆蓋的地上還在微微悸動,就好像是有生命一般。
魘暝心想而今局勢如此,自己回去夢川也是緊接著趕赴沙場,無論是對風郡的戰事,還是與二弟魘桀的軍權之爭,都註定是一場硬仗。以魘璃的性格必定不肯平安留在夢川,若是跟去沙場之上,少不得捲入紛爭深陷險境。倘若她可以避開戰事,自己也可少一分顧慮。如此思考片刻言道:「這樣也好,不過忘淵與我國並無很深的淵源,璃兒你把鋣送到忘淵境內便讓他自己回去,無謂再深入險地。」
魘璃見得此景早已抽出腰間的金翎劍在自己腕上重重一劃,白藕也似的玉臂上頓時一片殷紅。血液滴落在魘暝肩頭的創口之上,傷口的血肉開始愈合,但很明顯愈合速度很慢,還沒等愈合過半,魘璃手腕上的傷口已然完全消失。
鷹隼乾咳一聲,極力從這微妙的氣氛之中抽離,早將眼轉了開去低聲言道:「微臣……微臣乃是受大殿下所託照看帝女……何況大殿下此刻劇毒已去,理應無恙……微臣……」話到此處就連他自己都覺得難以自圓其說,倉皇之間眼光再次落在魘璃臉上,見魘璃滿眼儘是得意的笑意,一張明艷面孔在夕陽的亮彩下顯得異常驚艷,教他的眼光再也移不開去。
魘璃笑笑:「上卿似乎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大皇兄重傷初愈便要趕赴戰場,一切兇險還望上卿多加留心。」
鷹隼雖知她是失血過多所致並無危險,但關心則亂,而今聽得她開口說話自是欣喜若狂:「你怎樣?可還覺得頭暈目眩?」言語之間早從懷中摸出療傷養血的藥丸來送到她唇邊,「先把葯吃了,好好歇息一晚。」
「個人生死相對於國祚傳承而言,委實算不得什麼。」那女童看穿了魘璃心頭的顧慮,一句話點穿了其中的關隘,「大皇子的長處是他的仁慈重情,但他的缺點也是太仁慈重情,除非大皇子能解決夢川面臨的內外大患,到那時舉國歸心,夢川國主自然無所顧忌,立他為太子。你可知這內外大患是什麼?」
魘璃心痛如絞,卻無半點辦法,只有眼睜睜地看著兄長肩頭血如泉涌,就這麼過了一陣子,血色漸漸恢復正常。可九*九*藏*書那碗口大的創口卻無法像從前一般瞬間愈合,依舊是血流不止!
魘璃心頭一凜,猛地睜開雙眼,卻發現眼前一片茫茫白霧,無論是遠處守夜的鷹隼也好,身邊依靠的沅蘿、魘暝也好,還有那些或坐或卧的將領,全都如同凝固一般,全都一動不動。當這一認知浮現在她腦海里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身體也一樣無法動彈,就連喉頭,似乎都被鎖住一樣無法發聲。就好像那一晚,在那囚宮之中所做的怪夢。
一眾將領都忙著自己的事,自然沒看到這段,唯獨是遠處被綁得像粽子一樣扔地上的時羈哈哈大笑:「你這個女人簡直是壞透了!」雖是在笑,但兩眼微眯,儘是挑釁之色。
黎明的曙光將這個世界再度喚醒。經過一夜的休整,人們都已經恢復了體力,包括昨日還臉色慘白的魘暝、魘璃兩兄妹。
魘璃默默地將那半邊骷髏頭埋回沙中,她出生之時已是天道紀元四百年,乃是天道大禍發生的五百年之後,所以對於已覆滅的沙幕赤鄴兩部知之甚少,而今聽得兄長之言,不免有幾分兔死狐悲之意。尋思戰禍一起,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和這位不知名的皇裔一般埋骨他鄉…… 思慮之間鷹隼已然巡視回來言道:「微臣已小心看過,最靠近航道的那艘船是保存得最為完好的,可以載我等安全回歸夢川。」
魘璃聽話地服下藥丸,轉眼看看周圍的將領,有氣無力地言道: 「我沒事了,明天的行程也不簡單,大家都各自歇息去吧。」眾人依言散去,各司其職。
魘暝點點頭,便安排眾人上船,忽然見魘璃依舊立在原地發獃,便走上前來問道:「你在想什麼?怎麼不上船呢?」
沅蘿幽幽地嘆了口氣,就連自己都分不出來是為誰而嘆息,抬起眼來正好見得魘璃與鷹隼的親昵舉動,就如同被燙到了一般,身軀微微一顫,垂下頭去兩顆珠淚滾滾而下滴落在剛才搽拭乾凈的魘暝的臂膀之上,蜿蜒出一道淺淺的水痕。
魘璃聞言自是心頭豁亮,她曾聽鷹隼提過兄長在御前交出兵權冒險去風郡營救自己的事,自然明白兄長的計劃是偷偷救出自己后便取道赤鄴的荒原之地,前後至少須得三月行程方才能回歸夢川,所以在軍中部署好一切準備應付風郡可能做出的一切舉動也是理所當然。可此時距離兄長離開夢川也不到兩月,若是一切如兄長先前的計劃,現在眾人尚且在赤鄴的荒原之地疲於奔命。追兵一旦見了龍鳴鼓宣戰的信號自然更加緊咬不放,想要活著躲過重兵狙擊就更是痴人說夢,在這個時候敲響龍鳴鼓向風郡宣戰無異於借刀殺人!
那女童笑了笑指著魘璃懷裡的鋣說道:「我想怎樣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打算怎樣。從你自風郡囚宮中救走這孩子開始,這天道的局勢已無任何人可以預料。這孩子和那個被你生擒的風郡太子就是你手裡最厚的兩張底牌,我想你早已知道該怎麼用。將來的種種變故可謂波譎雲詭,你所期盼之事也非輕易能成就,中間勢必經歷無數腥風血雨。只是希望你凡事心頭多留一分慈憫,將來可以惠人惠己。」說罷轉身走向那片白色霧氣,頃刻之間消逝無形,那片清潤的霧氣也在漸漸淡化,直至完全消逝。
「哈哈哈,」時羈的笑聲在此時顯得異常刺耳,「看來有人不想你們活著回去!」他雖像根木頭一般被兩名將領扛在肩頭,但依舊是快意非常,幸災樂禍之意不言而喻。
冰峰頂上的朔風繼續呼嘯,卷得人們的衣甲微微作響,遠處的鷹隼依舊保持著原有的姿勢駐劍而立。很明顯,那個白衣女童的到訪只有她一人感知。
魘暝點點頭,將頭轉向一邊,只覺得一冷硬的物事在麻木的右肩遊走,耳中傳來鏗鏗之聲,創口登時冒出一股如同腐木一般的難聞氣息。
魘璃聞言轉過頭來微微一笑,正要言語,忽然聽得遠處傳來一陣隆隆的鼓聲,就如驚破天幕的驚雷,卻緊密有致,到後來聲音忽然拔高,帶起一聲驚天動地如同龍吟一般的高亢嘯聲,與此同時夢川方向帶起一陣龍形的氣流直指風郡,就如同一支巨型的飛箭在茫茫長空劃出一道不祥的陰影!
自天道伊始有六部之分以來,每一部都有一面巨大的戰鼓,當戰鼓敲響也就意味著宣戰,而那龍形氣流所指的便是宣戰的部族所要挑戰的部族。
鷹隼早已走上前來:「大殿下,而今形勢危急,微臣只好得罪了,你忍著點。」說罷自腰間抽出一把寒光四溢的匕首來。
魘璃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下去,忽而猶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急促地說道:「你一定有救他的辦法read.99csw.com!」
魘璃見他這等神情,沒來由地心生火氣,也不管是否還是頭暈目眩,早扶著冰岩站起身來走到時羈身邊,抬手一巴掌甩在時羈的臉上!不知是魘璃失血體弱,還是時羈皮糙肉厚,吃了這一巴掌他反倒越笑越大聲,而後衝著鷹隼道:「這樣的悍馬你是降不了的,趁早收拾心情該幹嗎幹嗎去……」話沒說完就聽得腦門上轟的一聲,已然昏厥過去,卻是被魘璃惱怒之下一腳踹在腦門上。
魘暝臉色鐵青,死死地盯著長空之中還未淡去的龍形陰影,喃喃言道:「說好的三月為限,他居然如此地急不可耐!」
魘璃眼前一亮,隨即心頭一沉,在皇城後面的大雪山之中的確有那麼一座神殿,相傳是昔日夢川皇族所供奉的水靈尊的府邸。水靈殿之中有一株兩千年才開花結果一次的紫旃果。歷任太子都是得到君王的認可和扶持,通過水靈殿結界的認可,才能進入水靈殿。借紫旃果的靈力脫胎換骨提升功力之後,方真正成為臣民認可的儲君。也就是說,要得到紫旃果,也就必須先成為夢川儲君!父皇在位已然逾兩千載,雖然大皇兄賢名在外,得百官擁戴,然而儲君之位依舊懸而未決,可見父皇對於二皇兄紫金帝嗣的身份以及站在二皇兄身後的一干皇親的意願也頗為看重。以往儲君之爭只是皇權爭霸,可而今,已然事關大皇兄生死……
卻說沅蘿被人群擠開之後,轉眼看看隱於暮色之中的藤州大地,胸中百味交雜難以言喻,冰峰之上的雪風帶來一陣寒涼,她抱定手臂搓了搓,只覺得自己的存在全是多餘,即便是這七百年來相依為命的魘璃,突然之間也變得那麼遙遠,似乎再難觸碰。這蒼茫世間無人在意自己,也無人再需要自己,就像一株被剝離了籬笆的藤蔓,再無任何依憑。就這麼呆立了許久,偶然間轉過眼來見盤腿端坐的魘暝就在一旁,半邊身子都是血污,便走將過去,從懷中取出手帕小心搽拭他肩背胸膛上的血痕,搽拭之時卻發現那片愈合的肌膚雖色澤如常,但依舊留有一小塊淺綠色的印記,如不細看也不易發現,想來適才一番辛苦,也無法將他體內的毒血全部排盡,只怕後患無窮。
魘璃沉吟片刻:「外有風郡威脅,天君壓制,舉步維艱。至於這個內……想必是境內流民日增,雖為夢川所用,但與夢川國人終究等級有別,久而久之積怨日深,遲早生亂。」
沅蘿好奇心起湊上來一看,冷不丁嚇了一跳,尖叫一聲扎進魘暝懷中瑟瑟發抖。
魘暝一行人在這遠離地面逾千丈的冰峰之上一路前行,雖只是沿著藤州國境的邊沿行走,但也離遠方的故土越來越近。七日之後,他們已經離開了遍布魔藤的藤州,進入到沙幕國界的沙關附近。
鷹隼看著魘璃怔怔地眺望遠方的模樣,完全可以感知她心中的那份欣喜和對故土的眷戀,只是沉聲道:「恭喜帝女,而今總算心愿達成。」
魘暝嘆了口氣,伸手摸摸魘璃的頭:「還是多帶兩個人吧。我不放心。」
那女童走到近處,在魘暝身邊蹲下身,伸手搭搭魘暝的脈門,對魘璃低聲說道:「你覺得很意外,其實我也沒想到這麼快又見面了。看來世事如棋局局新,從你逃出風郡的那一刻起,一切事都變得難以預計了。」
魘璃立於冰峰之側遙望故土方向,只看到遠在天邊的一汪似有還無的藍色亮光,那是夢川的大洋。雖然還是那麼遙不可及,但這些天來的種種險況總算到了盡頭。
相對於動輒延綿十數里的一眾平頂冰峰的巨大而言,冰峰之間的距離也就顯得有些微不足道。相距最遠的也才六七十丈遠,只需用箭將長繩射到對面,再由魘暝施展冰封之術循著繩索在冰峰之間造出一尺來寬的堅固冰橋,便可連通對面的雪峰供人行走,雖說頂峰的雪風偶爾會很激烈,也無可扶持的所在,朝下望去之可見雲霧茫茫,若是尋常人立於此間難免心驚膽戰。但對於慣於征戰武藝超群的一幹將領而言,有了那狹窄的冰橋,也就通行無阻,如履平地了。
魘璃露出幾分驚詫,她本以為之前剜肉排毒已經把魘暝體內的毒清除乾淨,不想還有殘餘。
鷹隼搖搖頭,心想既然雙方戰鼓擂響,恐怕不出半月就會集結於六部戮原中央開戰,此時只怕二皇子魘桀早已領兵出師,就算循水路飛速趕回夢川,也一樣阻止不了二皇子拿原本隸屬於大皇子的北冥大營將士打頭陣。以今時今日兩國的國力,就算打上數月,也不見得有誰可以完全壓倒誰,反倒是大皇子的北冥大營必定遭受莫大損失。二皇子之所以將戰事九*九*藏*書提前,除將大皇子一行人置於險境之外,目的全在於此。大皇子就算臨陣取回兵權,戰事所致也不可能臨陣將北冥大營將士調開,最後結局也是一樣。無論這場仗是夢川贏或是風郡取勝,軍力受損的大皇子都會是這場潛流暗涌的帝裔之爭的輸家,也難怪大皇子會是這般神情。那一心為大皇子舍下兵權之事耿耿於懷的帝女,恐怕會為此自責自怨難受非常……想到此處鷹隼不由自主地轉眼看看魘璃,見她眉宇之間愁雲密布,想來也是為此頭疼。
夜已深沉,冰峰的極寒無孔不入,但那呼嘯的風卻不知不覺地平息了。
忽而一隻大手輕輕地覆在她的手掌之上,沅蘿抬起眼來卻見魘暝不知何時已然睜開了眼睛,自不由得吃了一驚,原本懸在眼眶的淚水又一次灑落在魘暝的手背之上。
雖只是喃喃低語,但在鷹隼聽來卻如黃鐘大呂一般響徹心間,一時間胸膛發熱,面紅耳赤,只是獃獃地杵在那裡,看著始作俑者退回原來的位置,只是滿臉若無其事的神情,似乎害得他心神大亂的言語舉動通通不是她所為,而只是他的幻覺一般。
魘璃抽了口氣,發現喉頭不再覺得壓迫,能發出聲音:「別碰他!」 那女童淡淡一笑:「如果不碰他,怎會知道他的情況有多糟?」言語之間伸手罩在魘暝的右肩,只見那小小手掌周邊泛起一片銀光,籠罩在魘暝曾被咬傷的位置,不多時几絲若有若無的綠氣從魘暝肩頭蒸騰而起,在她掌下漸漸凝結成一顆小小的綠色冰晶。
魘璃心事重重,不由自主地來回踱步,沒提防踩到沙堆里一樣堅硬的物事差點摔上一跤,下意識地轉頭看去,只見細密的沙粒中露出一個黃黃白白的圓形物事,雖有几絲裂紋倒甚是光滑,於是用劍鞘刨開一看,自不由一呆。
沙幕毀於兵禍,早在千余年前就再無人居於此地,昔日大片綠洲已被萬里黃沙所吞沒,極目之處全是一片灼眼的黃。沙關緊接六部戮原,比鄰忘淵,雖說風郡的鐵騎偶爾會過界來此間溜達,但也不得不忌諱著六部戮原上駐紮的忘淵軍隊。所以行到此處,就不用再忌諱追兵,只等下了冰峰,就可直接取道沙關附近的水門,直接經地下航道回歸夢川。
聽得這一陣化為龍吟的鼓聲,眾人皆是一驚,就連鷹隼也心頭一沉:「那是龍吟鼓的聲音!」
魘璃的眼皮微微浮動,身體的疲憊深入骨髓,失血的無力感也始終揮之不去,但這樣的疲累卻無法入睡。只要一天沒有回到那片故土,她的心就始終像是懸浮於鋒芒之上。即使這片刻的安寧,也無法撫慰內心深處的不安。鷹隼的守護,沅蘿和鋣的陪伴固然可令她安心,但大皇兄的傷卻是壓在她心頭最重的一塊石頭。那怪物一般異化的檀帝,那從大皇兄肩頭剜除還在突突跳動的詭異肉塊,還有大皇兄血流不止無法自動愈合的創口,這些都是超出她認知之外的事,每每想起,就不由自主地萌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
那女童嘆了口氣:「以我現在的能耐,委實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過也絕非無從著手。夢川的水靈殿中紫旃果成熟已久,食之可靈力大幅度提升,最重要的是紫旃果有汰舊換新脫胎換骨的神效。」
眾人依依話別,魘璃看著魘暝等人登上大船,再揮手道別之後已然施展御水之術將船啟動,只剩鷹隼還立在船尾眼中儘是憂慮之色。只是大船漸行漸遠順水而去,很快便兩兩相望遙不可及,直到消失在那航道之中,整個大廳再次寂寥下來。
魘璃笑笑搖頭道:「不行啊,我把鋣送過邊境就回頭,要是人多了反而容易橫生枝節,要是和忘淵有什麼誤會就不好了。」
那女童走到魘璃面前,定定地端詳了她好一陣,方才面露欣慰之色:「果然冰雪聰明。」
魘璃心中一痛,伸指觸碰魘暝肩頭,只覺那片墨綠色的物事深藏肌膚之下硬得出奇,觸手冰冷卻是魘暝一直用冰封之術鎮住傷勢的緣故。若非如此,那傷勢只怕早已蔓延至全身。
一行人兜兜轉轉總算全部安全到達冰峰之下,踏上沙幕的黃沙之地,雄壯的沙關近在眼前,沙關旁邊的地下水門雖然有一半被黃沙掩埋,但門洞甬道卻分毫未損。當所有人進入到地下水門內連接航道的大廳之時,只見水流潺潺,幾艘古舊卻依舊很紮實的大船靜靜地停靠在航道之內,被洞壁的無數碳石反射的光映襯得猶如罩上了一層毛茸茸的光暈。
沅蘿的眼光從依偎在自己身側摟著鋣閉目歇息的魘璃,緩緩地移向遠處駐劍而立,擔任警戒之職的鷹隼,那偉岸的身影過於遙遠,就好像一個乍然而醒的夢九*九*藏*書,雖驚心動魄卻虛無縹緲,遠不如壓在腿上,帶著暖暖溫度的重量來得真實。在經歷太多變遷之後,她很害怕變遷,所以很自然地嚮往著早已熟知的事物。安卧在她懷中的男人,那俊美的容貌依稀有著魘璃的影子,這種潛移默化的親厚感無疑是沖淡了不少不安,甚至是一種根須糾結于土地的踏實。這個男人俊朗溫柔英明不凡,且為夢川皇族長子權傾朝野,或許將來便是夢川霸主,得他眷顧乃是天大的幸事。沅蘿慢慢地合上雙眼,心想:興許,這就是她的命數……
魘璃笑笑:「那是當然,你妹妹又不是傻子,我把鋣送回去就立刻回夢川。」言畢朗聲喚道,「蒯將軍,你與我同行!」
就在此時,那般震天動地的鼓聲再度響起,卻是風郡方向發出,一道龍形氣流直衝天際,將長空流雲再次攪得支離破碎!
就如起初登臨峰頂一般,魘暝以冰封之術在絕壁之上造出冰台。眾人也依次用長繩垂吊接力,朝冰峰之下進發。由於龍鳴鼓之事弄得人人都心生煩惱,所以很少有人再言語,氣氛甚是凝重。
魘璃再次划傷手臂,以自身靈血為魘暝修補傷口,直至魘暝肩頭創口完全消失不見,伸手探探魘暝脈門發覺他雖脈搏微弱,但氣息卻開始順暢起來,方才放下心來。於是收劍還鞘站起身,開口吩咐眾人就地戒嚴輪流休息。眾人原本都圍在周圍甚是擔心,聽得她的吩咐自是散了開去,各司其職。她舒了口氣,忽而覺得眼前一黑,人已然朝地面軟倒。
魘暝枕著沅蘿的膝蓋,早已沉沉睡去,雖說身受重創,但蒼白的臉龐卻泛起幾分甜蜜笑意,就連一直糾結的眉間,也不知不覺舒緩許多。他年少之時便統軍戍邊,不是輾轉于軍務國事,便是疲於儲君之位的爭鬥,于情愛幾乎無緣。而今在這孤絕冰峰之上,傷痛病弱之中,得到可心之人的溫柔慰藉,無疑是一味減淡痛楚的良藥。
魘暝嘆了口氣:「為今之計,咱們還是趕緊回夢川,事已至此,沙場相見便是,反正夢川風郡終有一戰,不可避免。」言語之間儘是無奈。
魘暝的肩膀上已然血如泉涌,初時還是發綠的污血。隨著污血的排出,他的右肩漸漸恢復了知覺,灼燒般的劇痛襲來,頓時讓他不由自主地渾身發顫,緊咬的牙關格格作響,而後臉色發白已然昏厥過去。
沅蘿在一旁聽得眾人言語,只是拉著魘璃言道:「那你可得多加小心才是。」 魘璃點點頭:「阿蘿你和暝哥哥他們先回去,去了夢川自然有人會好好照顧你。我很快就跟上來,不必擔心。」
沅蘿立在身後倉皇之間想要將她扶住,忽而眼前一花,卻見鷹隼已然伸臂攬住魘璃的腰肢,神情甚是緊張。沅蘿心頭就如同被什麼刺了一下似的,隨後默默地收手退到一邊,轉眼就被再度圍攏的將領們擠到一邊,只聽到七嘴八舌的聞訊呼喚之聲。
她之前不惜以性命做賭注擒下時羈,便是希望延遲甚至阻止夢川與風郡之間的戰事,而今夢川如此明目張胆地宣戰,就算再國力衰微的小部族也必然會在數日之內擂鼓回應,更何況是風郡這樣強盛的部族,隨後一場大戰自是在所難免。可是向風郡宣戰這麼大的事,若非得到父皇的認可,也沒人敢造次。看來正如那白衣女童所說,以後的局勢可謂禍福難料……
自發現蒯肅有鬼之後,魘璃心頭已經萌動殺機,只是考慮到未離險境所以暗自按捺。眼見到了沙關境地,便打算等蒯肅自冰峰攀爬下行的時候將他打發掉,以免後患,而今看來似乎另有別情,蒯肅這條命可得暫時留著,等盤問清楚再做處置,以免另有危機而茫然不知。
魘璃心懸兄長的傷勢,哪裡有心思細看那片罕見的美景,見魘暝閉目盤腿坐地便快步奔了過去:「暝哥哥,你覺得如何?」
蒯肅低低地應了一聲,伸臂從另一個將領手中接過鋣,走回魘璃身邊。
時羈聽得此言,就如同被重重地甩了一巴掌在臉上一般,滔天的氣焰頓時被打散了去。他心裏明白,下令擂響龍鳴鼓回應的必定是四皇弟時翔。
「魘暝已無恙,帝女不必為此傷心。」
蒯肅本埋頭上船,忽然聽得魘璃的言語自不由得一呆,轉過頭來只見魘璃微微一笑繼續言道:「這一路來多得蒯將軍照顧周全,是以忘淵之行也少不得要麻煩你。」
魘璃深深地吸口氣抬起頭來:「暝哥哥,戰事危急你們先回去吧。我想先把鋣送回忘淵再說。」 鷹隼心念一動,以他對魘璃的了解早已猜到了幾分,於是將身一縱落在魘璃身邊:「微臣願護送帝女前往。」
魘璃手上的是一個骷髏頭,也不知道經歷了多https://read.99csw.com少歲月侵蝕,只剩下上半個光禿禿的頭顱骨,與眾不同的是眉心處比尋常人多出一個渾圓光潔的窟窿來。
沅蘿見得魘暝臉上的溫柔表情,就如同倦鳥覓到一處可供歇息的枝頭一樣,儘管清醒地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巢,也不由自主地想要停靠。相對凝視片刻之後,沅蘿緩緩地靠在了魘暝的肩頭,任由魘暝輕輕梳理她微亂的髮絲……
一千七百余年前赤鄴敲響的龍吟鼓帶來了赤鄴沙幕兩部的大火拚,也直接造就了兩個偉大部族的覆滅。前車之鑒可謂鮮血淋漓,所以一直以來各部的龍吟鼓都未曾再敲響過。即便是一直蠢蠢欲動的風郡,在沒有完全部署好一切之前,都未曾走到真正宣戰這一步。而今夢川的龍吟鼓響起,鋒頭直指風郡,也就意味著夢川正式向風郡宣戰!
鷹隼領了兩個將領上了那些舊船仔細檢視,餘下的眾人皆留在入口的甬道休息。
鷹隼忙上來扶開魘璃,彎腰監視時羈的情況,見只是昏厥也鬆了口氣:「帝女何必為這廝動氣?若是一時沒了輕重將他打死,帝女所圖之時豈不盡歸泡影?」
鷹隼將魘璃扶正靠在一塊冰岩之上,一手輕輕搭住她的脈門仔細檢查,發現她的脈搏開始漸漸有力起來,方才放下心來,抬眼見魘璃一雙妙目盯著自己不放,忽然覺得有些不妥,忙收回了眼神。耳邊卻聽得魘璃低聲言道:「上卿,你不是受命保護我大皇兄的嗎?而今似乎有瀆職之嫌啊。」言畢精緻面容之上露出幾分揶揄之色。
魘璃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已能動彈,便輕輕放下鋣,靠近熟睡于沅蘿膝蓋上的魘暝,見他神情安詳,臉上也恢復了血色,不由自主地鬆了口氣,喃喃言道:「管他什麼外憂內患,我只要暝哥哥安穩。就算是千難萬難,我也一定輔佐暝哥哥坐上儲君的位置,取到那顆救命的紫旃果……」
鷹隼不由語塞,只是轉眼看看魘暝,希望他可以打消魘璃的念頭。
以往他在軍中坐鎮,老四雖有異動卻顧忌良多,而今自己落在魘璃手裡十幾日,朝里那班嫡系皇族自然鎮不住場面,兵權落到了老四手上也是意料之中。只是天道六部皇族受封太子者皆有入靈殿接受過各部尊主考驗的慣例,且只有通過考驗才可獲得尊主賜予靈殿之中兩千年才開花結果一次的紫旃果。借紫旃果的靈力脫胎換骨提升功力之後,才可真正成為臣民認可的儲君。老四就算想取而代之,也必須待他死了之後才算名正言順。倘若他可活著逃迴風郡,自然民心所向,兵權也一樣會回到他的手中。所以在風郡之時老四始終奈他不何,而今他命懸他人之手,那野心勃勃的老四哪有放過這個機會的道理?他若死在夢川中人手中,老四時翔便可藉機大做文章,借與夢川一戰的機會建立威望收羅人心,到那時,只需再等上千余年紫旃果成熟,老四便可堂而皇之地繼任風郡霸主之位。意識到這樣的險惡之後,時羈非但是笑不出來,若不是被綁得像只粽子一樣,簡直是想跳起來給自己幾個大嘴巴。只因一時不查中了那女人的奸計,而今落得這個地步也是與人無尤。
魘璃放棄了掙扎,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白衣女童走近。那個女童曾說過會再見面,但她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
得益於夢川皇室獨有的靈力,儘管魘暝身遭重創,仍然很快地蘇醒過來,睜眼見沅蘿正小心地料理自己,眉宇之間儘是憂愁之色,自不由得心念一動,尋思自己與她不過才相處幾日,她便對自己的傷勢如此上心,不免心中感動,而今見得她垂淚,便如同心頭被人重重地敲了一記似的,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輕輕拭乾沅蘿臉上的淚痕,而後微微一笑:
魘璃一路下行,而心中的念頭卻此起彼伏,這個意外來得太突然,早將她的計劃統統打亂,魘暝、鷹隼想到的,她早已豁然於心。見眼前眾人皆是一片惶然,尤其是那蒯肅面如死灰,神情加倍難看,自是不由自主地多加留心,心中卻想這廝既是魘桀派來的細作,為何見得大戰將至會是這樣一副臉嘴?似乎他比這裏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希望打仗一般。
那女童把玩著手裡的冰晶踱到冰峰邊沿,一揚手將冰晶拋向那片隱在夜幕中的藤州大地:「現在他暫時沒事了,不過不代表以後也能安然無恙。這種毒最厲害的地方不是毒性的兇猛,而是它那如跗骨之蛆一般的秉性,會逐漸蠶食傷者的靈力。雖然這個過程會很長,但到最後他會真正失去夢川皇族所特有的愈合力。到那個時候,即使是一點小傷也會導致他血流不止而最終……」
魘璃直視那女童雙目:「你告訴我這些,究竟意欲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