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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這麼早的時間,索耶已經容光煥發又精神抖擻,朱莉婭忍不住懷疑他可能並不需要睡眠,或是他根本是故意醒著,整夜神采奕奕地踱步,思索著如何更加迷人、更加閃閃發光,去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你到底要告訴我什麼?」她問。
「不是。」
「希望如此啊,在我看來,你根本就不夠努力招攬客人上門來吃早餐,而且你也做太多甜點了吧!」她指著黑板說,「這些甜點每天都會賣光嗎?如果有剩下的話,那你就是在浪費錢!」
朱莉婭點點頭。
她一個人在那裡默默地待了幾個小時之後,突然看到索耶出現了。那時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但他就這麼突然出現了,繞著跑道走著。那天晚上的月光很明亮,加上他穿著白色的短褲跟白色的Polo衫,非常醒目,所以朱莉婭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
這句話一點效果都沒有。「不要坐在我旁邊,不要……」當索耶坐在她身邊的時候,她嘆了一口氣。兩個人並肩坐在五十碼線的地方。
索耶絲毫不受影響地說:「這個星期六跟我一起吃晚餐。」
「我知道再過幾個月你就要把這裏賣掉了,我聽說夏洛特對買下這間餐廳很感興趣,我只是想要跟你說,我覺得賣給她不好。」
他的表情有點憤慨,好像被人家抓到他在做什麼沒教養的事情似的:「如果你願意等我的話,我就不必跑了。」
當時正在上世界歷史課,世界歷史課的老師霍恩先生在白板上寫東西,朱莉婭坐在教室里的最後一排,達爾茜·謝爾比就坐在她前面幾個位置的地方。她聽見達爾茜跟朋友竊竊私語的聲音,於是便停下在筆記本里塗鴉的動作,抬頭看她們。達爾茜不知道說了些什麼,然後從皮包里拿出某個東西,幾秒鐘之後,一小瓶除蚤粉末掉到走道上,滾到朱莉婭的腳邊停了下來。
那天晚上的夜空美得不可思議,接近滿月的月亮,滿天星星像隨意散落的鑽石。朱莉婭從來沒有離開過穆拉比,不知道巴爾的摩的天空是不是也跟這裏一樣。
朱莉婭不置可否地聳聳肩膀。
一開始,她只是隨便手邊拿到什麼,就用什麼割自己。漸漸地,她開始思索什麼樣的工具比較好,於是改用除毛刀片,並且把刀片藏在床墊底下。每次她用刀片割自己的手臂時,都有種強烈且戲劇化的興奮感覺,像是把自己從一個完全空洞又沒有希望的深淵里猛然拉出來,回到現實的世界。割傷自己不只讓她重新有了感覺,而且讓她感覺很好。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意識到自己已經無法停止自殘了,如果哪天沒有割傷自己,就很難度過那一天。不過她一點也不在乎,她是真的完全不在乎。沒多久,她的手臂上就已經布滿了深深淺淺的新舊傷口,像一張憤怒的蜘蛛網。因此朱莉婭總是穿著長袖的衣服,不管天氣有多熱,都不會露出手臂。
「有機會吃蛋糕我就一定吃。說出來你可能會笑我,不過沒關係,我還是跟你說說。你知道有些人非常愛吃甜食吧,而我有感知甜食的能力。我小的時候,就算我在鎮上最偏遠的角落玩,只要我媽媽把蛋糕從烤箱里拿出來,那瞬間我就可以立刻感覺到。我可以看到味道在空氣中飄蕩的樣子,所以我只要循著那個味道回家就可以了。如果你把這件事告訴別人的話,我絕對不會承認我說過。」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走。」
她看得出這個問題傷到了他,但對他說出這種話也沒有讓朱莉婭自己覺得好過一些。索耶遲疑了一會兒,才又開口:「你是不是永遠都不打算原諒我了?」
她必須不停地告訴自己:現在做的這些犧牲,最後一定會值得的。另外一個地方,有一個完全不同的生活正在等著她,在那裡她可以埋藏自己過去的回憶。等到她回到巴爾的摩,她就會回到原先的生活,只和她願意聯絡的朋友們聯絡,那些朋友只認識現在的她,而不知道過去的她是什麼樣子,這樣乾淨利落的友誼是最好的。她回去之後就要重新找個地方住,把之前打包起來的家當都搬過去,然後再找一個完美的地點,開一間她夢想已久的烘焙坊。她已經在別人的烘焙坊里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到她開了自己的店,她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就算她把整個櫥窗都擺滿紫色的餅乾,也沒關係。她已經想好了店名,就叫作「藍眼女孩烘焙坊」,雖然朱莉婭自己的眼睛是棕色的,不過那不重要,因為那並不是在說她自己。
「不,你很漂亮。」
「你當然不說謊,因為你是個完美的人。」她停頓了一下,又轉過頭看他,「你覺得我很漂亮?」
他沉默不語。
「我九_九_藏_書覺得你可能會用比較便宜的價格把餐廳賣給她,只是因為她在這個地方工作了很久,但是你要知道,重點就是要想盡辦法賺到最多的錢啊!」
但是沒有用。
朱莉婭跨過最下面一層座椅,開始橫越跑道,往足球場走。她回頭看了一眼:「不要跟著我。」她走到足球場中間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我不是說了不要跟著我嗎?」
「別管那件衣服了,我一點都不在乎。倒是你,你沒事吧?」
她才剛轉過身,店門口的鈴聲就響了,朱莉婭的前繼母貝弗莉·戴爾走了進來。
「要開學了,你準備好了嗎?」
「我會再來找你,」貝弗莉說,「我們必須好好計劃一下,讓這一切完美又合法地結束,懂嗎?」
「我星期六有事。」朱莉婭想也不想地說。
朱莉婭後來發現,所謂貝弗莉想要的東西,就是有錢的男人。而朱莉婭的爸爸一直都不是那種很有錢的男人,雖然以他中學輟學的教育程度,他已經算是非常有出息的了。才三十歲,他已經靠自己的力量買下了自己的房子,也開了餐廳,而且他一直都很擅長管理自己的財產,這也是他過世之後,朱莉婭發現他竟然欠了那麼一大筆債時會如此震驚的原因。她能想到的唯一理由就是,貝弗莉把他的財產揮霍殆盡,等到她發現他再也沒有錢時,就離開他,去跟一個叫作巴德·戴爾的人在一起,這個人才剛在鎮上開了他的第二家圍巾店。
萬斯似乎在看著店外面的什麼東西,緊緊蹙著眉頭。
當朱莉婭賣掉爸爸的房子,付完抵押的借款之後,把剩下的一些錢拿去繳餐廳的抵押款時,貝弗莉非常生氣,她一直堅持她應該拿到一部分的錢。但很快地,當她了解朱莉婭是準備留在這個小鎮,等經營餐廳一陣子把欠款付清之後,再把餐廳賣掉賺一點錢時,她又換了一副嘴臉,每隔一段時間就來餐廳跟朱莉婭攀關係,提醒朱莉婭她理所應當分到一些錢,好像這是她們兩個共同的計劃似的。
索耶的肚子突然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他忍不住笑了:「午餐吃了一個蛋糕之後,我整天都沒再吃過其他東西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我說過了,我有話要跟你說。」
當天晚上朱莉婭的爸爸下班之後,進到朱莉婭的房間里。他的臉上寫滿了痛苦與擔心,小心翼翼地慢慢靠近她,好像動作太大就會把朱莉婭給弄碎了一樣。他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朱莉婭恨透了這個問題,他怎麼可以不知道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裏很快就會客滿了。」朱莉婭向她保證。
朱莉婭在黑板上寫下:「本日蛋糕:牛奶巧克力棒蛋糕、奶油核果蛋糕、雪茄卷檸檬餅乾、香草茶馬卡龍。」寫完之後,她把黑板放回原位,轉過身去看到底是什麼東西吸引了萬斯的注意力。
「朱莉婭!」貝弗莉穿了雙白色細低跟鞋,搖搖擺擺地走到櫃檯前面,「我有幾百年沒看到你啦!我老是想要早點起來,不過我又不是那種習慣早起的人,你一定也記得吧!昨天晚上我就跟自己說:『貝弗莉,你一定要設定好鬧鐘,起個大早去餐廳見朱莉婭。』然後呢,看看我!現在不就在這兒了嗎?」
朱莉婭沒有移動,所以她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讓索耶抬起頭往她的方向看,但他就是抬起頭了,朱莉婭差點不能呼吸,就像每次在學校里發現他看著她的時候一樣。
他不但看見了她,而且接受她,甚至想要她。在那一瞬間,朱莉婭覺得她的生命中,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人會這樣全心接納她的一切。只有索耶。
「我看到你還穿著長袖的衣服,」貝弗莉搖著頭說,「真是辛苦你了,這種大熱天的,穿長袖一定很不舒服。」
「你午餐吃蛋糕?」
朱莉婭把袖子又拉了下來:「對。」
「除了再見以外什麼都別說。」
「怎樣?」
「我也覺得不是。因為我整個暑假天天都在這裏散步,但從來沒有看過你像之前一樣坐在這裏。」朱莉婭很想知道他為什麼要三更半夜在這裏散步,但她緊張到不敢問。
索耶拉扯著身邊的草皮,最後他終於說:「我可以跟你說件事嗎?」
她的眼淚開始不聽使喚地掉下來,在那張塗滿深色化妝品的臉上洗出兩條淚痕。眼淚一直掉個不停,她就一直伸手抹臉,把整張臉搞得更是亂七八糟。老天!索耶為什麼不幹脆走開,讓她一個人面對醜陋的現實就好了?
「這些甜點從來沒有剩下來過。貝弗莉,我現在要出門了,請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好不容易霍恩先生終於轉回頭去,而他才一轉身,朱莉婭就把手中那支削得尖https://read.99csw.com尖的鉛筆,重重地刺進自己的前臂,用力劃了一道又深又長的傷口。當下朱莉婭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只是看著小血珠從傷口中冒出來,心裏居然有一種怪異的滿足感,她鬆了一口氣。
朱莉婭仍然很努力地保持微笑。以前她還能接受別人這麼比較她和爸爸,但現在,她只想大聲尖叫:「才怪!我做得比他好太多了!」
那天晚上他們發生了關係,並且在足球場上待到破曉時分。清晨時,索耶陪她走回家,並且互相許下承諾會一直保持聯繫。但這個承諾,最後的結果是,只有一個人遵守。朱莉婭被送到馬里蘭州的柯里爾少年感化院,但她相信家鄉還有索耶在等她,所以她應該可以撐過這一段日子的。
朱莉婭試著開玩笑地帶過:「該不會又是跟『我是因為你而做蛋糕』這件事有關的吧?」
女服務生把賬單揉成一團,朱莉婭則走向門口。
她雖然不太願意,卻還是接過了那件衣服,用那件衣服來擦臉。衣服上有種新鮮植物的味道,聞起來很像花朵的莖。
從那時候開始,她就一直在找尋真正的幸福。
朱莉婭和女服務生看著貝弗莉離開。這個女服務生是新來的,朱莉婭連她的名字都還沒記住,她還把貝弗莉的賬單拿在手上,怔怔地看著貝弗莉離開的身影。
「老天!這是你自己割的嗎?」
他們就這樣對望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索耶穿過跑道,朝著她,走上了看台的座位。
還好不是索耶。
「這個時間你們店裡總是這麼悠閑嗎?」貝弗莉問,一面招手叫了一個女服務生過來。「我要外帶兩份早餐特餐,我要拿到巴德的店裡,給他一個驚喜,他絕對不會相信我竟然這麼早起。」
「我陪你走。」索耶說完,就站起來跟著朱莉婭。
她覺得一股涼意從背脊一直躥到脖子,於是她加快了腳步。但是索耶還是很快地趕上了她,與她並肩走著。
他親吻了她的手臂。
朱莉婭記得爸爸剛過世的時候,她在葬禮上碰見了貝弗莉。那時貝弗莉看起來蒼老了一些,但她還是有那種讓人覺得她很漂亮的能力,即便事實上她並沒有那麼漂亮。那時她對朱莉婭說:「你爸爸過世了真令人難過,不過如果他還有錢剩下的話,記得告訴我,我應該分到一些錢才對,你不覺得嗎?我們在一起的二十年裡,有那麼多美好的回憶。」而且她還是當著巴德的面講出這些話的。
「我不知道。」
她以為索耶會就這麼離開,但他並沒有。他們又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最後朱莉婭覺得累了,就索性躺在草皮上,把四肢都放鬆。索耶看著她,然後也緩緩地躺下,和她一起望著天空。
她望向遠方:「我爸明天就要把我送到寄宿學校去了。」
「不用了。」
他坐下,但兩個人好長一段時間都沒開口說一句話。
「我不知道。」她的眼淚又開始涌了出來,「我不想被送到那個什麼學校,但我爸他不要我了,他只要貝弗莉。」送她去那所學校一定是貝弗莉的主意,她為什麼不能閉嘴,當作沒看見那些疤痕就好了?
「你少來了!你哪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啊?你每天就是上班跟回家,其他什麼地方都不會去,跟你爸爸一模一樣。」
他走到朱莉婭的前面,問:「你介意我坐下嗎?」
朱莉婭驚訝地張開了嘴,而且她想在他的手臂上狠狠揍一拳。他已經有一個叫作霍莉的女朋友,這個女孩除了是莎莎芙拉的成員,跟達爾茜·謝爾比是一夥的這點以外,整體來說,還算是個很不錯的女孩。而且他們兩個已經在一起好長一段時間了,其他人甚至都把他們當成一個共同體:索耶與霍莉,已經成了一個單數名詞。「你到底是怎麼回事?」朱莉婭說,「你跟霍莉是天生一對,你們很相配!」
貝弗莉和朱莉婭的爸爸一直到四年多以前才分手。朱莉婭每年聖誕節都會固定打電話給爸爸,那一年,爸爸以他一貫溫柔又簡潔的方式,在電話里告知朱莉婭他們離婚的事情:「貝弗莉是個太活躍的女人,我給不起她所有想要的東西。」
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朱莉婭,我也從來沒有忘記過。」
「哦?」他把手插|進口袋裡,被這個出乎意料的答覆嚇了一跳,他是個不習慣被拒絕的男人,「跟誰?」
「你還真不是普通地關心那個女孩。」
「我只是想跟你說,我很抱歉從來沒有跟你說過話,其實我一直都很想跟你說話。我一直都很想……」他的視線停在她的嘴唇上,朱莉婭這才驚覺到他們兩個靠得有多近,而且索耶還漸漸地越靠越近。
索耶用手肘撐起了半邊身體,自上https://read.99csw.com而下地看著朱莉婭,為什麼她一直不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麼?為什麼會不知道他為何用這種眼神望著她?「朱莉婭,我可以吻你嗎?」
那個暑假她過得痛苦不堪,甚至開始希望學校快點開學,那樣她就可以離開他們兩個到學校去了。而且,新的學期開始,就表示她又可以再見到索耶,那可愛的索耶。但是,就在穆拉比高中開學的前幾天,朱莉婭的爸爸告訴她,他們要把她送到寄宿學校去。爸爸說那是一所很特別的學校,會特別輔導有問題的青少年,而且他們第二天就要開車送她去巴爾的摩的那所學校了,他只給她一天的時間準備。他一整個暑假都瞞著她偷偷計劃這件事,最後竟然只給她一天時間做準備!
十六歲那年,朱莉婭覺得她的不快樂已經沉重到讓她喘不過氣了,這些痛苦是很多年來一點一滴慢慢累積起來的:青春期、爸爸再婚、暗戀全校最可愛的男生、倒霉到跟達爾茜·謝爾比同班……雖然如此,朱莉婭在高中之前都還是有朋友的,她一直都是個好學生,也一直都行為合宜。但那種漸進的沮喪感逐漸地籠罩了她,感覺就像什麼人把床單抖開,然後床單飄落下來完全蓋住了她一樣。高中二年級時,她放棄了與她的繼母貝弗莉較勁,她開始覺得自己快要消失了,那一頭粉紅色的頭髮和黑色的妝,都只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存在感。但由於她的裝扮太特殊,又一天到晚板著臉,所以原本的朋友們都逐漸遠離她。朱莉婭也不以為意,如果失去這些朋友能讓爸爸多注意她一些的話,她覺得無所謂。
女服務生拿了裝著兩個保麗龍餐盒的提袋出來,她把袋子遞給貝弗莉,而貝弗莉連道謝都沒有便接過袋子。
「不要在這種狀況下說。」他抓住了朱莉婭的手臂,讓她停下腳步,「從你回來之後,我一直都刻意跟你保持距離,因為我想這應該是你想要的。當我聽到你要搬回穆拉比的時候,我真的感覺到……終於有希望了。但是當我再度見到你,你卻用那種足以殺了我的眼神看我的時候,我就知道,大概還太早了。」
「你要離開?」他不可置信地問。
朱莉婭知道,其實她大可以開車去上班,但現在她必須定期繳交餐廳抵押的欠款,導致其他的花費都很吃緊,在這樣的狀況下,汽油費就變成一種奢侈的支出。有時候這樣走路回家,會讓她想起高中時代走路上學的情景,當時她爸爸還買不起汽車給她開,因此她每天都帶著嫉妒的眼光,看著那些開得起車的同學,尤其是那些莎莎芙拉的成員,開著他們的寶馬或雪佛蘭,經過她的身邊。
才剛剛想到這個人而已,現在索耶就真的出現了。
「不要對我那麼好!」她蹲了下來,然後盤腿坐在球場上,「你走開,不然我就要一直坐在這裏。」
她的自殘行為持續了約莫一個月之後,爸爸和繼母終於發現了。是貝弗莉先看到那些傷口的。有一天早上朱莉婭剛洗完澡走出浴室,身上除了裹著一條浴巾之外,什麼都沒穿,她繼母敲了敲門,然後輕快地走進房間,嘴裏說著:「不用管我,我只是要來拿個小夾子……」
到處尋找,除了穆拉比。
之後,朱莉婭就完全投降不抵抗了。
「我一直都這麼覺得。」
朱莉婭很快地瞥了他一眼:「你剛剛該不會是跟在我後面跑過來的吧?」
「我了解,女人身上有疤痕總是不太好看。」貝弗莉身體往前傾,靠近朱莉婭,「我的額頭這邊也有一個小小的疤痕,我不想讓別人看見,所以我都要我的髮型設計師伊馮娜用我的劉海兒蓋住它。」
她看見朱莉婭手上的傷口,愣了一下。
索耶有點退縮,而這正是朱莉婭想要他表現出來的反應。這就是證據,證明朱莉婭就是一個不可愛的人。
「我想帶埃米莉去湖邊。」她把閃過腦中的第一個念頭順口說了出來。
朱莉婭不相信他。更精準地說,是她不能相信他。「去死吧你,索耶。」
「你要去哪裡?」朱莉婭走下看台,黑色靴子踩出又重又響的聲音,這時索耶的聲音傳來。
「我不化妝見不得人。」
「那你要幹嗎?」
她順著人行道走著,準備回家。剛才有一瞬間,她覺得好像看到埃米莉在街上,但現在又不見人影了。
不過在當時那種情境之下,似乎是可以理解的,是索耶讓她在忍受了那麼長久的痛苦后,第一次體會到真正的幸福是什麼滋味,那時候的她怎麼可能不心動呢?
「恭喜你。」朱莉婭說,心裏暗自慶幸還好有櫃檯擋在她們兩個之間,否則貝弗莉一定會上前擁抱她,而貝弗莉身上的Jean Nate香水味濃到連read.99csw.com大象都會被熏死,她可不想領教。
「我不知道,你說呢?」
「你到底怎麼了?」索耶問。
朱莉婭剛烤好當天要販售的蛋糕,正在黑板上寫蛋糕的名稱。這時店裡只有四個客人,萬斯·謝爾比是其中一個。他獨自坐在座位上,等待這個老人早餐團里的其他老朋友到達。他並不像一般人那樣用咖啡杯喝咖啡,而是用放咖啡杯的淺碟,因為淺碟比咖啡杯的杯口大得多,這樣不但比較容易喝到咖啡,淺碟對他的大手來說也比較好拿。朱莉婭本來想過去跟他談談埃米莉的事情,但仔細想想還是算了,這些事情跟她沒有什麼關係,況且她只要在這裏再多待幾個月就會離開,沒有必要把自己捲入太複雜的事情當中。她還在這裏的這幾個月里,可以當埃米莉的朋友,幫助她適應這個小鎮,至於其他的事情,還是少碰為妙。
「朱莉婭!等我一下,」索耶說,「我有話想跟你說。」
但有時候朱莉婭也會想,或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她同時也失去了真正的幸福。
不過也差不多糟糕。
朱莉婭微笑地點點頭,等著貝弗莉說出她真正的來意。
二年級的課程很快就結束了,學期結束之後,整個暑假,她爸爸和繼母都不讓她離開他們的視線。雖然朱莉婭終於得到了爸爸的關心,但她一點也不開心,反而很痛恨他們剝奪了唯一能讓她覺得好過一點的事情。
索耶以前從來沒有靠近過她,但是在學校的時候,他常常在看她。其實很多人都會看她,所以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但索耶的眼神總是那麼慎重,讓朱莉婭覺得他是真的在看著她。朱莉婭經常會想,或許是他這種眼神的關係,才讓朱莉婭對他有些異樣的感覺。
朱莉婭突然站了起來,靠索耶這麼近,讓她的心都變輕了,似乎隨時要飄走一樣,更準確地說,他的陪伴讓她的整個世界都變得輕飄飄的,但朱莉婭知道這隻是種可怕的錯覺而已。「我要走了。」
「謝謝你寶貴的意見,貝弗莉。」
就在他的嘴唇快要碰到她時,朱莉婭別過了頭:「走開,索耶,回到你那個純真又完美的世界去。」
「我對你來說,也很有魅力嗎?」
「這讓你覺得很驚訝嗎,索耶?」她厲聲問,「是嗎?」
當爸爸第一次把貝弗莉帶回家的時候,朱莉婭才十二歲。那時候他告訴朱莉婭,因為她長大了,所以應該有一個女性的長輩在她身邊,陪她談女孩之間的事情,好像他把貝弗莉帶回家都是為了朱莉婭好。一開始,貝弗莉的確表現得非常關心朱莉婭,所以朱莉婭也覺得有貝弗莉在身邊應該還不錯。但接下來,貝弗莉和朱莉婭的爸爸結婚,朱莉婭開始感覺到爸爸的注意力無情地轉移到了最需要關心的人身上,而那個人就是貝弗莉。於是朱莉婭開始每天板著臉、發脾氣,到了後來,她索性把頭髮染成粉紅色,甚至開始自殘,但這些都沒有辦法挽回爸爸的注意力,他完全被性感的貝弗莉吸引了,那個一頭蓬鬆金髮,總是穿著深V領低胸上衣、短裙、高跟鞋,甚至連穿短褲也搭配高跟鞋的貝弗莉。她很會做討好他的事情,煮東西給他吃,幫他點煙,在他看電視時幫他按摩肩膀,等等。但只要貝弗莉得不到她想要的東西時,她就不會再做這些事情,態度一百八十度轉變,這種時候,朱莉婭的爸爸就反過來開始討好她,而這一切看在朱莉婭眼裡,實在令她痛苦不堪。
索耶與朱莉婭四目相接,立刻微笑著說:「朱莉婭!你今天真可愛!爺爺,她是不是很可愛?」索耶詢問他正攙扶著、幫助其走進大門的那位老先生。
朱莉婭心裏所有的警告標示都亮了起來,整個人像是被閃亮的煙火給包圍了。「抱歉,我要走了。」她說,連索耶的爺爺都還沒來得及走進餐廳,她就已經快速地閃身而去,走出了餐廳。
朱莉婭沒有回話,但是她心裏一點都不想把賣掉餐廳的錢分給貝弗莉,不管貝弗莉發現的時候會有多生氣,反正到時候朱莉婭不會留在這裏親自處理這一切了,這樣才能讓貝弗莉真的相信她拿不到錢。如果現在跟貝弗莉爭論,只會讓朱莉婭留在這裏的時間過得更加悲慘,而且說不定還會影響到生意。
「你常常這麼晚了還到這裏來嗎?」最後索耶開口問。
「我想那一定不是真的。」索耶說。
他們就這麼沉默地看著對方,最後朱莉婭才開口:「我沒有什麼話要跟你說,而且我覺得你也講不出什麼我想聽的話。」
現在回頭看,她覺得可以原諒索耶,畢竟把自己的幸福寄托在別人的手裡,這一點是她的錯。
「我很久以前就已經原諒你了,」朱莉婭說著,同時轉過身走開九_九_藏_書,「但這不表示我已經忘記了。」
他又靠過來一些,伸出手,將她粉紅色的頭髮輕輕撥到耳後去:「我都忘了你沒有化妝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了。」
她好不容易停止哭泣之後,看見手中那件衣服,立即把衣服揉成一團,那件衣服被她毀了,她覺得很尷尬。「對不起。」
於是索耶用手小心地脫下她的長袖襯衫,她覺得很奇怪。襯衫底下還穿了一件挖背背心,但當她的手臂完全露出來時,她還是不自在地扭動了身子,試圖要把手臂遮住。但接下來,索耶做了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她的不快樂和自我厭惡感完全擊潰了她。
「但我這麼做根本就是對我們的關係幫倒忙,」索耶繼續說了下去,當作朱莉婭沒有說過話一樣,「這件事真的拖太久了,我一定得跟你談談,朱莉婭,我有事情要告訴你。」
「你少在那裡自以為聰明了。」這句話讓朱莉婭忍不住搖搖頭。整個暑假,爸爸跟貝弗莉都對她過分地小心翼翼,現在突然聽到有人會因為她的態度這樣說她,實在有點吃驚。「過去一年來,我常常早上一醒來就很希望可以快點到學校,因為我知道在學校里可以見到你,我會猜想你穿什麼衣服;我也喜歡午餐時間,因為我可以坐在自助餐廳里,望向窗外,看見你坐在那個看台上。我整個暑假都在找你,你到底去了哪裡?」
她一點也沒有遲疑地回答:「可以。」
「這是棉質的,所以還好。」朱莉婭一面說,一面把袖子又拉下來一些,緊緊蓋住她手上的疤痕。
「是啊,沒錯。」難道他真的以為她是個絕緣體嗎?
朱莉婭只是搖搖頭,像索耶這樣的人是不可能了解的。
「那這些呢?」朱莉婭拉起了長袖襯衫的袖子,讓索耶看她手上的那些傷痕。她爸爸和貝弗莉像在保護剛學走路的小孩一樣,把她房間里所有尖銳的東西都收走了,所以她手上大部分的傷都只剩下疤痕,但是當她真的很焦慮的時候,還是會用指甲刮自己的手。「你覺得這也很美嗎?」
要說出自己有這種能力還真是一件令人驚訝的事情。朱莉婭忍不住轉過頭看他,才發現他又在凝視著她了。「你真的很迷人,」朱莉婭說,「不過你自己大概早就知道了吧,就連你看著別人的樣子都那麼迷人。」她靜靜地看著索耶好一會兒,在月光下,看著他那吸引人的容貌跟赤|裸的上半身。「沒錯,你一定知道你自己有這種魅力。」
朱莉婭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他:「你這個人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要那麼……那麼……」
聽他這麼說,朱莉婭露出了微笑:「謝謝你,亞歷山大先生,請好好享受您的早餐!」
老先生抬起頭並微笑著,他有一雙跟索耶一樣的深邃藍色眼睛,亞歷山大家的男人就是如此吸引人的目光。「你真的很可愛啊!朱莉婭,那撮粉紅色頭髮讓你看來更有活力啰。」
有時候她會聽見貝弗莉叫爸爸不要理她,說她這種樣子只是青少年的成長過程,是正常的叛逆期,總有一天會過去的。可想而知,不管貝弗莉說什麼,她爸爸都照做。
「哦?」夏洛特是餐廳的日班經理,也是接手這間餐廳的最好人選,因為她不但懂,而且也是真的關心這間餐廳的經營,這一點對朱莉婭來說是很重要的考慮因素。她剛剛回到穆拉比的時候,只要能夠賣到好價錢,賣給誰她都不介意。但她在這裏待了一陣子之後,覺得應該把餐廳交給一個真心愛它的人,這樣才算對過世的爸爸有個交代。這就是朱莉婭,只要待在一個地方越久,她就會越來越心軟。
朱莉婭揉了揉額頭,今天怎麼會從一大早開始就這麼倒霉?
「這麼晚了,我不能讓你自己一個人走。」
達爾茜和她那群朋友笑了起來,霍恩先生轉過身來看她們。
「朱莉婭!」索耶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算了,沒關係,」朱莉婭說,「她從來都不覺得自己應該付錢。」
「隨便你怎麼想,但我是不會說謊的。」
那天晚上,她從洗衣間的窗戶偷爬出去。如果爸爸想要她待在這裏的話,沒關係,但是她才不要去什麼鬼寄宿學校。問題是,朱莉婭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什麼地方,所以最後她還是回到學校里,回到她最常坐的看台座位上——那個她最喜歡的秘密基地。
「我並沒有要搬回來。」朱莉婭說,用力地掙脫索耶的手。
索耶很鎮定地脫下身上的白色Polo衫,遞給朱莉婭:「拿去,這個給你用。」
「說啊。」朱莉婭說。
然後她就開始自殘了。
霍恩先生問她們到底什麼事情那麼好笑,不過沒有人回答。朱莉婭只是低著頭,看著地上的除蚤粉末瓶子,就在她那雙冒牌馬汀大夫靴子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