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溫說他自殺了。」
埃米莉深深吸了一口氣，試著想冷靜一點地談這件事：「很感謝你刻意讓這一切看起來像魔法一樣，我相信你一定花了很多心血在這上面，但我真的不在乎什麼圖案，我可以重新刷油漆嗎？」
一開始只有一個人看到，然後接二連三，在場的所有人都看見了，他們看的不是著火的房屋，而是隔壁科菲家的別墅。他家所有的僕人，都從靠近火場的那一面牆的窗戶伸出頭來，把各式各樣他們所能找到的液體往隔壁倒，企圖阻止火焰蔓延到科菲家的別墅。他們拿出的東西包括花瓶、還裝著桃子跟果汁的玻璃罐、一個孩子房間里裝著水的玻璃水晶球，還有早餐沒喝完的一杯茶。
穆拉比之光的存在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了，鎮上流傳著各式各樣版本的傳說。但自從那次大火之後，就有謠言說穆拉比之光其實就是科菲家的鬼魂，那些過世的科菲家人，化成光在夜裡自由地竄動，彌補他們活著的時候的遺憾。這個謠言就這樣一直流傳下來，直到今天，如果有外地人問起穆拉比之光，小鎮里的人們還是會這樣跟他們解釋。
萬斯深呼吸，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你說得對，這一切的確都不是你的錯。」他望著那輛車好久之後，才把燈關掉，「我一直懷抱著一絲希望，希望在事情過了這麼久之後，時間已經撫平了這些傷痕。」
埃米莉抬起頭，看著他的眼睛：「會好嗎？」
她很快地抬起頭，環顧四周。她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東西。她轉了一圈，差點站不穩腳步。
萬斯緩慢地點了點頭，雖然不是很願意這麼說，但還是補充了一句：「當然還有其他人。」
她轉向他：「莉莉是誰？」
她站在那裡想著這些事的時候，突然聽見微弱的、像拍動翅膀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她的房間里蠢動著。
「其實我不開車，我沒辦法開車，因為我的腳太長了，不過你外婆有一輛車，來吧，我帶你去看看。」
萬斯內心似乎在掙扎，不知道應該如何啟齒。他抬頭看著天空，好一陣子之後才說：「溫是怎麼跟你說的？」
「肌肉車？哈！莉莉一定會喜歡你這種說法。」
「我媽媽跟這件事有關係嗎？」
萬斯露出了微笑：「第一次總是特別難以接受，你會習慣的。」
埃米莉仍繼續往後退。萬斯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一步步退後，好像他早就預料到她會這樣，他早就習慣所有人都將離他而去。埃米莉一句話也沒說，轉身走回屋子裡。
那天晚上，埃米莉去睡覺了之後，萬斯搬了把椅子，坐在後門口的門廊上等著，一隻手裡拿著手電筒，另一隻手裡握著酢漿草，給自己勇氣。這天正好是七月滿月的日子，七月的滿月稱九九藏書為「公羊月」，是屬於年輕人和野性熱情的日子。
「總有一天。」
「很好，你回來了。」埃米莉才剛打開大門，萬斯外公就已經緩緩地從房間里走出來。她有點意外萬斯外公居然會自己走出房間，她原本已經打算要拿烤肉去引誘他了。「我在想，你可能需要一輛車，這樣你隨時想去湖邊就可以去，不需要一天到晚關在家裡。我正好有，你知道的，車子，我是說車子。」
埃米莉看著那輛車：「我媽媽以前開這輛車嗎？」
「達爾茜年輕的時候，的確是一個很難搞的孩子。」他一面說，一面把車庫的門拉下來，「又固執又驕傲，她真的會仗著自己的影響力，去傷害別人。但是她其實也是個快樂、開朗、有好奇心的孩子，這些特質是遺傳莉莉的。莉莉過世的時候，她才十二歲。」他若有所思地望向遠方，有點尷尬地、很快地伸手抹了一下眼睛，「我自己根本不知道要怎麼照顧她，我所能想到的唯一方法，就是把她想要的都給她。一開始她會測試我，會跟我要一些非常奢侈的東西，只是要試試看我到底能夠包容她的胡鬧到什麼地步。但是我對她的要求總是有求必應，從不拒絕，所以很快，她擁有的所有東西都是最好的。她再長大一些之後，就開始以嘲笑別人為樂，取笑別人沒有她擁有的東西。有時候，她真的可以做得非常殘忍，朱莉婭就是她常常欺負的對象。」
她把手放下來，慢慢地退出了房間，然後一鼓作氣地衝到樓下。萬斯才剛從庭院走過來，正準備進廚房。
「我房間里的壁紙，」埃米莉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什麼時候換的？」
埃米莉感覺到自己在抗拒這一切，她想把一切都推開。萬斯外公現在說的人，絕對不可能是她媽媽，她媽媽是那麼善良，那麼博愛，她的願望可是想拯救全世界。
「埃米莉！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只要求你一件事，離他們遠一點！」
畢竟，她還能有什麼選擇？她已經沒有地方可去了。
在場的每個人都看著火焰消長，從黃色、金色到藍色、橘色，在這麼寒冷的天氣里，看著這些顏色的變化，讓每個人都想起了夏天的感覺，大家都希望這黑暗、無情的冬日趕快過去，期待溫暖的氣溫可以終止關節的酸痛，不必再忍受冷冰冰的馬桶，還有乾燥得像碎紙片般剝落的皮膚，有些人甚至痴迷到竟然想靠近那棟著火的房子，滿身是灰的消防員除了救火之外，還得忙著把這些民眾拉離火場。
萬斯似乎有點震驚：「孩子，莉莉是我的妻子。難道你媽媽從來沒有提起過她嗎？」
埃米莉離萬斯越來越遠，然後她才意識到自己正在一步步往後退。
埃米莉此時的感覺，就像上九九藏書樓梯時突然踏空了一步一樣：「我媽媽常常欺負朱莉婭？」
她發誓，從她的眼角余光中，她絕對看見其中幾隻蝴蝶正在拍動翅膀。這些，根本就不是圖案了，它們是真的充斥了整個房間，好像被固定在壁紙上不能動令它們很生氣，它們想飛出壁紙，飛出這個房間，飛出這個小鎮。
埃米莉等他繼續說下去，不可能僅僅是這樣而已。「這一點都不合理，」她說，「只因為我媽媽叫他晚上出門，他就自殺？這就是所謂的大秘密？根本就是荒謬至極，這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荒謬的事情了！」
整個小鎮的居民都驚異地看著那幕景象，然後他們才慢慢開始理解，這是因為科菲家族的人一步都不肯離開房子，忠實的僕人們為了救他們，才會出現這種匪夷所思的舉動。
「萬斯外公……」
「這二十年來，我一直沒有提過這件事。」萬斯繼續說，「我本來也不想告訴你，因為我覺得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但顯然科菲家的人並不這麼想，我真的很抱歉。」
「傳統對科菲家的人來說，一向都是很重要的。」萬斯說，「羅根又是一個很敏感、很憂鬱的年輕人。他自殺之後，整個科菲家族差點搬出穆拉比，他們家族是穆拉比小鎮的經濟支柱，如果他們搬走，穆拉比就毀了。那次事件等於是最後一根稻草，在那之後，再也沒有人想跟達爾茜來往，因為她差點毀了科菲家族，也等於是差點毀了穆拉比這個小鎮。她做了一件沒有人願意原諒她的事情，我就算花再多錢，也彌補不了她的錯誤。」
「這是一九七八年的奧斯摩比鋒芒汽車，」萬斯說，「現在被灰塵蓋住了，不過它原本是咖啡色的。如果你不介意開這種老車的話，我就找人來維修檢查一下。」
暫且不管她到底相不相信眼前的景象，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體會這些小蝴蝶的感覺。
「回到你該去的地方吧，」他堅定而溫和地大聲說，他知道那道光能聽見他說的話，「我知道是我女兒對不起你，但你不能帶走埃米莉。」
這不是她想要聽的答案，但她得接受這一切。
萬斯將車庫的門往上拉開，陽光照進車庫裡，還可以看見空氣中的塵埃在飄蕩，但沒辦法清楚地看到車庫的內部。萬斯伸手摸索電燈開關的位置，開了燈，裏面的日光燈發出了噝噝的聲音，閃爍了好幾次，好像很不情願似的，最後才勉強願意正常地亮了起來，照亮了裏面的車子。
溫說得沒錯，他說萬斯外公很快就會這麼說了。「你是要我離穆拉比之光遠一點，你沒有說要離科菲家的人遠一點，我真的不知道我做錯事了。」
這個事件發生在大約七十年前，那一天正好是二月的滿月，人們將二月滿月的月亮稱https://read.99csw.com為「雪月」。那時的松林湖湖面結了一層厚厚的冰，水生植物被冰封住，看起來像化石一樣，孩子們在湖面上溜冰。那天晚上，小鎮大街上有一棟民宅突然起火，起火的那棟房子，就正好坐落在科菲家的別墅旁邊。
「那個壁紙看起來很舊了，你是怎麼讓它看起來那麼舊的？你怎麼能這麼快就貼好？還有，你怎麼讓它……讓它……動的？」
前一天晚上他們吃烤肉的時候還是尷尬地沉默著，現在這又是什麼狀況？他帶著她穿過廚房，要走出後門的時候，由於萬斯的肩膀比門還要寬，因此他必須側著身子走，才能穿過門走到屋子後面的門廊上。她跟著他走到屋子側邊的車庫，那個老舊的車庫看起來似乎多年沒有人使用過，甚至連車庫的門也是許多年沒有打開過了。車庫前面原本該有的車道痕迹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了，四周都長滿了高大的雜草，看起來就像一座小孤島，遺失了與大陸本島的連接幹道，孤零零地矗立在蔓草之間。
壁紙上的紫丁香全都不見了，變成了一大群小蝴蝶，什麼顏色都有。
「嗯，沒有說得那麼直接。」埃米莉說，她仍然覺得很丟臉，「不過很明顯，科菲家的人不喜歡我，嗯，除了溫以外吧，我想。其實我也不確定他是怎麼想的。」
小鎮里的居民一直都知道，科菲家的人討厭夜晚，所以從不在晚上出門，但他們從不知道狀況竟然有這麼嚴重。那天晚上之後，穆拉比的居民們才真正開始好奇，甚至傳出很多說法，也許他們晚上不出門並不是單純地不喜歡出門……很可能是，他們不能夠出門。
但萬斯沒有反駁，只是問：「它變成什麼圖案了？」
她走向床旁邊那面牆，把手貼在牆上。
「不是，她滿十六歲的時候，說想要一輛敞篷車，所以我買了一輛給她。」他停頓了一下，「如果你不想要這輛，我可以再想辦法。」
「我完全理解你那種感覺。」他平靜地說。
她屏著呼吸，不安地等著，直到萬斯終於開了口：「有。」
她走回自己的房間，獃獃地站在那兒，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來這個地方真是個天大的錯誤，她早就應該想到，媽媽之所以不跟她說這個地方的事情，一定是有什麼理由。這個地方就是不對勁，從她一開始抵達這裏，她就感覺得到一定是有什麼東西不對勁。這裏的人居然會因為打破傳統而自殺，只因為在夜晚出門就自殺！還有這個大家記憶中的達爾茜·謝爾比，根本就不是她的媽媽！
「是因為我媽媽嗎？」埃米莉有點畏縮地說，「溫今天告訴我一些事情，我根本沒有辦法相信。他說我媽媽很殘忍，但那是不可能的，媽媽是個很好的人，她是很好的人，對ｒｅａｄ.9９csｗ•cｏｍ不對？我知道你不想談她的事情，但是求求你，請你告訴我真相。」
「她什麼都沒有告訴過我。」埃米莉把頭髮塞到耳後，現在就跟他談談，「萬斯外公，今天在湖邊有一個派對，我去了之後，才知道是科菲家舉辦的派對，然後我就被要求離開了。」
這場火好不容易被撲滅了，幸好科菲家的別墅並沒有受到影響，只有庭院邊緣幾株本來就已經被凍死的杜鵑花被火勢波及。隔天早上，流言就傳開了，說隔壁的火災發生時，科菲家的人全都躲到地下室去，他們宣稱寧可被燒死，也絕對不在晚上出門。
「沒有用的，」萬斯聳聳肩，繼續說，「你媽試過了。油漆沒辦法附著在壁紙上，也沒辦法把它撕下來。」
說得好像他不知道一樣！「蝴蝶，一大堆瘋狂的蝴蝶！」
達爾茜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很喜歡聽這個故事，有時候，萬斯得要講兩遍給她聽，她才肯乖乖去睡覺。達爾茜一向跟媽媽比較親近，跟爸爸就沒有那麼多交集。這種狀況很可能是因為在達爾茜還是小嬰兒的時候，萬斯表現得太過小心翼翼了，他不太敢去碰觸這個寶寶，因為跟他自己的身高比起來，這個寶寶實在小得不像話。他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會踩到她，或是在抱她的時候，會一個不小心就把她摔到地上之類的。所以當萬斯發現科菲家的故事可以吸引達爾茜到他身邊來時，他開心得不得了。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在埋下悲劇的種子。等到達爾茜十幾歲的時候，她開始對科菲家族異常著迷。他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在埃米莉身上。
當那道光終於出現在後院的樹林里時，萬斯站了起來，打開手電筒。
萬斯嘆了一口氣：「科菲家族近年來已經變得比較活躍了，但你得知道，他們以前是非常排外的。達爾茜一向很重視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這全都是我造成的，是我讓她予取予求，給她所有她想要的東西。我以為讓她擁有得越多，她就會越快樂。所以當科菲家的人不願意讓她加入他們的社交圈，反對羅根和她在一起時，她非常生氣。不只是生氣而已，簡直要氣炸了。莉莉過世之後，達爾茜就一直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她經常胡亂髮脾氣。科菲家族從前就有一個怪癖，到現在都還有，就是他們從來不在晚上出門，真的從來不出門。但羅根為了達爾茜，竟然不顧一切破例在晚上出門。有一天晚上，她把鎮上大部分的人都集中到公園裡那個演奏台前面，宣稱她要表演節目給大家看。她有副美妙的嗓子，大家都以為她要唱歌，但結果，她是讓羅根站上了演奏台。」
埃米莉愣住了。為什麼這個小鎮里的每個人都不願意讓步，一定要這樣逼她？對她媽媽的事情也是，對這個九*九*藏*書……壁紙的事件也是。「所以你是說，我被困在一個有情緒的房間里了嗎？」
火焰從房子的窗戶竄出來，沒多久，消防車也抵達了。因為天氣太冷，車子發動不起來，必須動用小鎮里最強壯的六個人去幫忙推消防車，才能將消防車順利地推到起火的民宅旁。鎮上的居民都聚集在民宅對面的公園裡，他們裹著毯子靠在一起，白色的霧氣從他們的口鼻中呼出，大家都屏氣凝神地望著那棟著火的房子。那一年萬斯才四歲，當時他的身高還沒有構成家人的煩惱，其實當時萬斯的爸爸還很驕傲，因為自己有個高大健壯的孩子。那天晚上萬斯戴著一頂紅色的帽子，帽子頂端還有一顆毛球，他跟姐姐共享一條毯子，姐姐站在他的背後，一直玩他帽子上的毛球。
「你可以搬到別的房間。」
「他說羅根愛上我媽媽，但他的家人不贊同他們在一起。他說羅根為了跟我媽媽在一起，破壞了家族多年以來的傳統，但我媽媽其實只是為了引誘他透露科菲家族的秘密而已。」
「不是我弄的，它是自然發生的。」他像個魔術師一樣揮動雙手，「那是從我姐姐住進去時開始的，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會那樣，那也是這棟房子里唯一會那樣的房間。所以如果你不想待在那裡，可以搬到別的房間。」
埃米莉頓了一下，考慮著要不要把想問的話都問出口，因為她已經不確定自己到底想不想聽了。
「是的。」
埃米莉把身體靠在紅色的大冰箱上，她現在已經無力到連靠自己的力量站著都很困難了。萬斯外公只是靜靜地望著她。她一直沒注意到外公還在那裡看著她，直到他傾斜了一下身子，好像是左邊的臀部在痛，她才稍稍回過神來。「我還在等有人來告訴我這一切都是騙我的，只是在耍我而已。」埃米莉終於開口。
如果憤怒是一種具體可見的東西，那麼它看起來應該就像一個兩米五高的男人，突然站直了身子聳立在面前一樣那麼驚人。「他們要你離開？」
埃米莉搖搖頭，就這麼短短一天之內，發生的瘋狂事情實在太多了！「萬斯外公，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壁紙不會自己改變圖案的。」
「她當時是她那個社交圈中的女王，她說的話就像聖旨一樣。她對那些人有著極大的影響力，她喜歡的人，他們就會接受；她討厭的人，他們也會一起排擠那個人。」萬斯繼續說，「她挑中了一個害羞又敏感的男孩，叫作羅根·科菲，她要大家都接受這個人，所以大家都照做了。」
「你就這麼想，那個房間只是反映了普遍的真相。」萬斯外公說，「我們看世界的角度永遠都在變，那是隨著我們的心情而改變的。」
「不，」埃米莉立刻說，「我喜歡這輛，它看起來像輛強壯的肌肉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