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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Nearside 02.BOX

第一部 Nearside

02.BOX

人們認為,那個箱子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由一個留著絡腮鬍子的、名叫大爆炸的大叔創造的。
「你家裡有沒有個代代相傳的大箱子?」
這一想象,從結局上說,是我對於碌碌無為度過一生的祖父和父親所作的辯護;同時也是對於最終大約也會同樣碌碌無為度過一生的我,送上的略帶哀切的問候。
直到今天,箱根地方也有類似的機關盒,作為當地特產出售。時代再怎麼變,惹人煩的瘋狂謎題還是無窮無盡。
不顧妻子滿臉的不高興,我穿著鞋子和褲子,直接跳進池子里。浩次正在興高采烈地追鯉魚,怎麼也不肯回來,我去幫妻子抓住他。因為也許會跑掉,所以為了以防萬一,我和浩次保持著距離,只伸出手把他的臉轉過來,耳朵湊到我的嘴邊。
「如果萬一爸爸打開了又關不上,你就去關上,記住了。」
我覺得,繼承家業的歷代家主,對於該怎麼推箱子這種瑣事,顯然都沒有關心,並不打算根據以前的記錄做決定,只是亂推而已。
這個箱子也可能是在海灘上撿到的,不過我試著踢了踢,看這重量,感覺被我家人當場放棄、轉頭就忘的可能性更高。說實話,這個想法能不能作為證據,證明這個箱子是我家人造的,或者是找人定製的,我一點信心都沒有。也可能這個箱子一開始就在這裏,後來我們家才在這裏建了房子。
「哎,就來。」妻子站起身來。我覺得她很可愛。
我想開的箱子不是這個,而是一個不動聲色包裹著我的、被稱為自然現象的不可見的箱子,一個也許可以打開、也許可以破壞的奇異之箱。很難弄明白那種東西的存在意義是什麼。
一家人一年碰一次頭,商量把這個箱子朝哪邊翻轉。
不過基本上可以確定我家是從江戶時代開始住在這裏的,至於是元祿還是嘉永,問我也是白問。連哪個時代在前我都不知道。反正就是很久以前吧。我家的來歷都是這樣,箱子的來歷更是不知道了。大抵古物都會有收藏的箱子,上面說不定還有箱書什麼的,可這東西本來就是個箱子,而且這箱子還打不開。
沒有任何理由能說服我相信,自然不是那種心懷惡意的謎題。
反正目的就是把箱子翻一面。這種事情不說也都知道。箱子若是按機關盒的方式造的,那麼只要遵循一定的步驟轉動它,這箱子就能打開吧。除此之外難道還有別的可能嗎?
「雜物間里一直有個差不多這麼大的箱子。」
箱子大概是什麼工匠大師精心製作的東西,木塊彼此緊密結合在一起,看不到一絲縫隙。某個面上應該有開口,木塊九*九*藏*書之間可以滑開,吐出裏面的東西,但就連那不可能粘合的縫隙都沒找到。
所以對我來說,這個寶庫只是通向空間深處的通道而已,再無別的意義。胡亂堆放的雜物深處,有一扇鐵門,彷彿一直都繃著嚴肅的表情。平時這裏總是亂堆著裝柑橘的箱子。每年僅有一次,全家人會聚集到一起,把鐵門從紙板箱里挖掘出來。我們家只在這一天才會會聚一堂。
我並沒有一起去寶庫探險的朋友,也不可能有什麼需要避開他人視線的戀人。為了尋找那樣的人,我離開了這個家,但回來的時候,我也不再需要探險和秘密之類的詞彙了。
要做出解答。會不會僅僅是執行速度的問題?人類能把執行速度提高到什麼程度?
箱子裏面會是什麼?打開的時候我們家又會變成什麼樣?對此,我家的記錄保持著沉默。本來家裡就沒有所謂的記錄,想調查也無處著手。在我看來,記錄的消失根本用不上毀於戰火之類冠冕堂皇的理由,大概只是因為覺得無聊,所以就給扔了吧。
妻子陷入沉思。她雙臂展開,朝左右方向比畫,等差不多有肩膀那麼寬的時候停住了。
要打開的不是這個箱子,而是你周圍把你封在裏面的箱子。
要解開這類謎題,需要花費極其漫長的時間。而它所要求的,僅僅是強制遵守它所制定的規則而已。如果無視它的規則,謎題就會崩潰,自然也可以得知裏面的內容。不過這個箱子說不定帶有某種功能,一旦判斷有人無視謎題的規則就會自爆。但正像是不存在無法拆除的炸彈一樣,這種功能應該也有辦法避開。物質與人類規定的規則並無關係。人類設定的規則如果能在物理上實現,自然也會存在瞄準規則本身的物理過程。雖然這完全沒有得到證明,但我總覺得這是某種能帶來心靈安慰的信仰。沒有不能破解的系統,只要它不是聯繫到自然現象本身的不可能性。
浩次在庭院的池子里盡情追趕鯉魚。妻子一臉絕望地在旁邊看著他。
「前人說得真好啊。」
就算要問那些資料的去向,祖父已經病故,父親也在不久前去世了。本來他們兩個就不像是能問出答案來的人。即便當面去問了,大概也不會問出什麼。話說回來,要是反問我想問什麼,我還真想不出來有什麼好問的。說到底,我也是繼承了這股血脈的人,同樣是得過且過的秉性。
我不清楚這個箱子是什麼時候來到我家的。說起來,我家從什麼時候開始搬來這裏的,我也不大清楚。附近的寺廟在之前的空襲中燒掉了,人丁簿也早沒了。
但是所謂人類的想象力,大概是有界限的,所以大概也可以想象,世上應該有很多類似這個箱子的東西,一個個都擺著理所當然的臉、理所當然地存在著吧。
九_九_藏_書你真是個蠢貨。」
人類不知道該不該製造機器來嘗試解答這個謎題。然後他們又通過遞歸性操作製造出那種機器的機器。謎題作為純粹的謎題,以機械的連鎖延續下去。姑且就這樣吧。
不過還有個更合理的解釋:要打開這個箱子,必須得有這麼大小。
我的遠祖的遠祖,大概想告訴我們的就是這個吧。我按自己的理解這麼想。別廢話了,快把箱子砸了吧。包圍你的就是這樣的箱子,原理極其精妙。撬開這個箱子,就是我們家的使命。這大概就是先祖想要傳下來的祖訓吧,我想。
「打開了就該關上。就是這樣。」
誰開的誰關。這是美麗的構圖,是令人感到某種完美性的想象。但在我心中,有一個不成形狀的不安。比如,想象這樣一種結構的謎題,在怎樣的意義上才是可能的呢?自己給自己套上的智慧之輪。或者,那也許是這樣的一種機關盒:一旦打開,要想重新關上就要花費更多的時間。
相比于真正的寶庫,這個空間十分無趣,因而我也很少來這裏玩。要尋找黑暗,我更喜歡去鎮守之森;要追求封閉感,我更喜歡家裡的壁櫥。所以這個平時只用來堆放雜物的寶庫,在我記憶中沒什麼存在感。
這兩個人平日都過著隨心所欲的日子,對這個箱子好像也沒什麼好奇,每年只是隨便推一推。直到去年為止,我都沒有怎麼參与推箱子,只是按照吩咐一起幫忙而已。他們不喜歡我對這個箱子指手畫腳,我自然也對它沒什麼興趣,一切都聽他們兩個的話去做。但是今年,推這個死重玩意兒的人只剩下我一個,只能靠我對付這個箱子了。
「是個壺。」
不過不管怎麼說,有趣之處在於,一年一次,推它一回。如果打開,那就賺大了。不過一年兩次還是算了。
跑去荒島上造石像,溜進麥田裡踩怪圈,我家並不缺乏引領此類可笑行徑的幼稚。但因為有著缺乏耐性的一面,所以一般都是停留在想象層面,自娛自樂而已。
當有N塊板時,所需的步驟是2的N次方減1。
這個謎題相當有名,人們已經算出了它的最佳步驟和所需的移動次數。
所謂人類的想象力,應該不會有那麼豐富的多樣性。別人家裡大概也會有這樣代代相傳的箱子,肯定也會有人像我一樣站在箱子前面抱著胳膊思考。其中大概會有人發揮自己家族的耐心,想辦法把那個箱子打開。或者也有人早就把箱子砸了。所以打不開的箱子只存在於沒有耐心的人家裡。不過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
這個謎題的步驟之所以會翻倍增加,原因也很清楚。搬完了N塊構成九九藏書的圓板山之後,要搬N+1塊的時候,又不得不把剛剛完成的N塊圓板山全都拆掉重來。要不斷像這樣機械重複,把之前的過程推倒重來,這叫做遞歸性。這個過程不斷盤旋擴大,自己做起來十分無聊。對於那些埋頭搬動64塊圓板的和尚們,我很想送上真誠的問候。
反正就是個老古董吧,我漠然接受了這個想法。總之不要想得太深。
然而從這個箱子脫離常規的尺寸來想,很難認為這裏面運用了能在短短若干代之後打開的遞歸性。總之這純粹是在耍人。
如果真想打開這個箱子,看看裏面是什麼,實際上有個簡單的辦法:砸了它就行。當年我玩魔方玩得快要發瘋的時候,就會把那個亂七八糟的立方體乾脆徹底拆開重新組裝。整天搬運河內塔的和尚當中,遲早會有這樣的傢伙跳出來說,一次性全搬過去不就行了嘛。雖然可能會關係到宇宙的終結,這種方案委實不該推薦,然而無休止的重複勞動未免也有點本末倒置,失去了本來的意義。
而且這種箱子裏面也不會裝什麼新鮮東西,大抵都是老一套。宇宙的終結啊,絕望啊,最後的希望啊,諸如此類。要不就是放了一張紙,上面寫著:您辛苦了,挑戰下個箱子吧。總之不會是好東西。想不到還有什麼東西能讓人積極去打開箱子。既不能馬上讓你知道,但又不得不交給你,那就把它封好傳給你吧。要開箱子就得花時間。箱子開了,時間也到了,這樣最好。如果附上留言,給出能說服人的理由,人們大抵都會老實等待。但從另一方面講,確實也沒有什麼東西能比明確寫著「不要打開」的封印更脆弱了。自己孩子到底能有多可靠,終究只是個程度問題。我家的祖先似乎對後代沒有絲毫信任感,可謂遠見卓識。
我轉身,走出房間,封上門,穿過雜亂的寶庫,來到外面。
「即使如此,終究也不能就讓它那麼開著啊。」
在我手上一直掙扎的浩次,被風一吹,打了個噴嚏。就像是朝著誰點頭一樣。
這個箱子之所以這麼大,是不是就是這個原因呢?我懷疑正是如此。需要遵照某種步驟打開的機關箱,按俄羅斯套娃的構造一層層套起來的箱子。開箱需要的步驟數以指數方式增長。以人類的壽命幾乎不可能打開。只不過,因為是箱子套箱子的結構,一層層套起來之後,就變成這麼大了。我覺得這是很有可能的。經常會有這種事:想把設想的東西實際做出來,結果出乎意料地費勁,成品也變得很大。
你知道有個河內塔謎題吧。三根豎起來的棍子,上面套了好些塊大小不同的圓板。堆的時候必須遵守一條規則:小的圓板只能堆在大的圓板上。只有這一條。目標是把最左邊棍子上串的一大堆圓板全部移到右邊的棍子上去。
不過我九_九_藏_書想開的箱子不是這個。
我也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性:這東西也許不曉得是多少代前的遙遠祖先造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嘲笑後代的愚蠢。給這箱子裝飾得極盡奢華,然而實際上並不是箱子,只是個巨大的寄木塊而已。真是這樣的話,不管怎麼轉這箱子,也不可能打開蓋子。我覺得這倒是很有可能的。畢竟不管怎麼說,既然我身為後代(大概應該是後代吧)會這麼想,祖先有同樣的想法,自然也不稀奇。你可能會說,學學阿基米德,測測比重不就行了。這可是在家裡,要說測量什麼東西的比重什麼的,根本沒有討論的資格。還要光著屁股跑到街上大叫自己的發現,這任務也很讓人吃不消的。
那麼這個箱子到底為什麼這麼大?是擔心太容易推,會導致接縫散開嗎?但是說實話,要是真想推,一個人也能推翻它,找根撬棍就足夠了。坐在上面抽根煙正合適。我們這一族裡要是有誰想來真格的,再重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吧。雖說至今為止,它已經成功達到了挫敗毅力的目的。
以前應該也推過這個箱子,但是沒記錄。原來肯定有過記錄,但是現在沒有了。連什麼時候沒有的都不知道,總之很久以前就沒有了。
這麼想來,這個箱子的製作人,大概根本沒打算讓自己的後裔打開。我想,祖父和父親大概很早就意識到這一點了吧。如果這就是他們對這個可謂奇妙的箱子結構毫無興趣的原因,道理就說得通了。反正打不開。既然打不開,又何必非要去打開呢?
門後面的空間大約有六疊大小,中央放著一個一米見方的正方體箱子,用寄木工藝拼裝而成,大概連裏面都填滿了,重得要死,要沒有全家的男人一齊動手,根本搬不動它。
把這個箱子當作純粹的笑話來看也是夠大的,所以除了我們家人會認為這肯定是個箱子,換了其他人大概不會這麼想吧。但是祖父和父親每天都過得那麼懶,從他們身上類推,我家的血脈中應該沒有這種霸氣,刻意費力氣做這麼個東西,就為了開個玩笑。這一點應該也是不言自明的。
這個箱子大概是按照能打開的目標造的。正因為如此,打開它是可能的。實在打不開就砸開。
說是寶庫,其實只是個雜物間,沒有任何貴重物品。冬天九九藏書放夏天的東西,夏天放冬天的東西,其他東西則是一年中隨時往裡面亂塞。毫無裝飾的牆壁上排列著小小的採光口。從外面透過鐵柵欄照進來的光線,是唯一宣稱此處不是雜物間而是寶庫的東西。
我朝妻子打了聲招呼。
妻子似乎不明白我為什麼笑。
不過,我並不是要破壞這個箱子。我發揮天生的沒有耐性這一特長,抱起胳膊,打量這個箱子。
浩次聽我突然在耳邊說了這句話,大概是覺得很癢,嘻嘻笑著扭來扭去想要逃走。
每一年,我們會把這個箱子朝某個方向翻轉一次,再這樣挪回到中間位置,僅此而已。這是我們家祖傳的怪異儀式。家家戶戶都有怪異的習俗。因為當事人自己就在那樣的習俗中長大,所以並不會覺得怪異;也因為沒人說過,所以也不知道那很怪異。隨便哪一家都有這種事吧,我想。
我靜靜地等她的下文。
這個箱子里裝的信上,一定寫了這麼一句話:
祖父是那種很討厭文書工作的人,父親對自家的過去也不感興趣。偷偷看看這兩個人平時怎麼過日子的,就知道我們家人身體里流的都是得過且過的血。當然,偷偷觀察我也能有同樣的發現,不過這種事情我自己就不是太喜歡了。總之記錄說不定賣給收廢品的了,要麼就是不知道哪一輩嫁過來的姑娘,把它當作髒兮兮的草稿本扔掉了。這大概最有可能。
結婚十年,我一直都想問,只是一直沒問。
寶庫深處的門,一年開啟一次。
遞歸的步驟執行起來非常無聊,不過製造的時候卻相當簡單,只要想象一下立刻就能完成,寫程序也只需要幾行就能實現。製作這麼一個複雜的智慧之環其實並沒有那麼難。然而實際執行的時候就是非常枯燥和單調的作業,所以這種智慧之環並不是很受歡迎。
妻子聳聳肩,撇撇嘴說:「還有張紙,就是耍人的。」
「還有什麼?」
這裏的要點在於:製造比解決簡單。比如說新造一個河內塔很簡單。堆成初始條件並不需要2的64次方減1的時間,而只要按順序把64塊板堆起來就好了。造一個測量宇宙時間的裝置,如果等到宇宙崩潰還造不完,誰能受得了。
如果是1塊板,1次就夠了;2塊板是3次;3塊是7次;4塊15次。所需的步驟基本上是翻倍增加。傳說在河內的某座被沙暴掩埋的塔里,和尚們通過移動64塊圓板來計算宇宙終結的時間。據說當所有圓板都移動完畢之後,這個宇宙就到了休息的時候。
但如果在某個時刻,那連鎖終點的機器,又把謎題扔回給我們呢?又或者,如果機器的連鎖,組合出以它們自己的能力都無法破解的謎題呢?
一想到這段時間發生的世界級災難說不定都是因為某個傢伙手賤打開了這種箱子,不知怎麼就覺得很搞笑。
「裏面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