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23

23

「他如果握著瓶子向你撲過來——」
羅賓仔細端詳照片上濃密的黑髮和膚色黝黑的長臉。臉型很不普通,但並非毫無魅力。斯特萊克彷彿能讀懂她的心思:
他剛讀過布羅克班克的檔案,清楚地記得所有事實。其實斯特萊克從來沒有忘記過那些細節。這種案子會壓在心裏一輩子。
早上天剛亮,馬修就起來了。羅賓正在打包行李,動作很輕,沒想吵醒他。
斯特萊克第一次向布羅克班克太太問話,就對她沒有好感。她很瘦,塗了太多化妝品,事實上也是受害者。但在斯特萊克看來,她自願犧牲了布里塔妮,以保另外兩個孩子的安全。她故意無視丈夫和大女兒長時間單獨出門這件事,蒙起雙眼,什麼也不看,與共犯沒有任何區別。布羅克班克經常開車帶布里塔妮出門,去附近的森林,去黑暗的小巷,總是過了很久才回來。他告訴布里塔妮,她如果把他在車裡對她做的事告訴其他人,他就掐死她的母親和妹妹,把她們全都切成碎片,埋在花園裡。然後他會帶著萊恩——他的親生兒子,他唯一重視的家人——從此消失,誰也找不到他們。
「什麼?」
「我完全可以把瓶子拿走,又不傷到他。」
「你是在軍隊里認識他的?」
「我把他揍暈了,」斯特萊克說這話時,聲音里毫無勝利之意,「但我不該碰他。沒這個必要。」
他從兜里掏出手機,點開在哈德亞克電腦上拍到的布羅克班克的照片,越過桌子把手機遞給羅賓。
他們在希爾頓高速服務站停下歇腳。斯特萊克在漢堡王排隊買咖啡,羅賓去了趟廁所。羅賓在洗手池的鏡子前看了手機一眼。和她想的一樣,馬修又發來簡訊,但簡訊不再是懇求和安撫的語氣。
「他多高?」羅賓問道,想起那個一身皮衣、以擋風鏡遮臉的快遞員。
她的聲音小下去。斯特萊克還想得到更多信息,但他沒再追問,只是搖下車窗,點起第二根煙。
「羅賓!」他喊道。羅賓一腳踏上油門,路虎離開路沿。「我愛你。我愛你!」
「原諒你徹底忘了約會的事!」羅賓說。
你如果跟他上床,我們就徹底完了。你也許會認為這樣才公平,但兩件事可完全不一樣。我和薩拉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們還小,我那麼做不是為了傷害你。羅賓,考慮一下你要拋棄什麼。我愛你。
「哦,該死。」羅賓低聲說,眨眼讓淚水落下,在靜謐的街道上隨意拐彎,盡量不去注意自己空蕩蕩的手指,也不去想馬修痛苦的臉。
「他向我道歉,叫我把戒指重新戴上。」羅賓說。她心裏殘存一絲對馬修的忠誠,沒有提起馬修的哭泣和懇求。「可我……」
「嗯。」斯特萊克說。
斯特萊克提前十五分鐘抵達伊靈車站,想抽煙想得要命。他把旅行袋扔到腳下,點了根煙,暗自希望羅賓別太守時,因為他覺得羅賓恐怕不會願意讓他在路虎里抽煙。但他剛抽了兩口,緩過煙癮,箱子般方正的路虎就轉過彎,出現在眼前,可以透過擋風玻璃,清晰地看見羅賓那頭金紅色的閃亮秀髮。
「該死。」斯特萊克說。
次日清晨,攝政公園裡,樹梢上掛著一層濃霧,霧像蛛網般又厚又軟。斯特萊克生怕驚醒埃琳,飛速跳起身,按掉鬧鐘,將窗帘攏上擋光,單腿站在窗邊,眺望霧氣繚繞的公園。樹木的枝葉披著初升的陽光,在迷霧之海里慢慢顯現,他一時間出了神。只要留心,美幾乎隨處可見,但每日生活的重負總會讓人忘卻,這樣慷慨的饋贈就在身邊。他關於童年的記憶里有很多這樣的美妙時刻,特別是在康沃爾郡度過的那些日子:蝴蝶翅膀般湛藍的天空下,初見時熠熠發光的海面;特雷巴花read•99csw•com園裡,翠綠與墨綠交相輝映的神秘根乃拉小道;大風中青銅色的波浪,如海鳥展翅般揚起的雪白船帆。
斯特萊克爬進車裡,把旅行袋扔到後面,關上車門。
斯特萊克注意到她漲紅的臉和繃緊的下巴,猜到馬修發來了信息。
「逃脫——」
「但說實話,我很高興他沖我撲過來。我就是想揍他。一記右勾拳,直接把他揍得人事不省——他就是這麼逃脫的。」
「他很生氣。但我完全制得住他,用不著揍他。哈德亞克也在,我們是二對一。
羅賓將車開上A40公路。斯特萊克語焉不詳的回答讓她突然有了清晰的想象:毛髮旺盛、體型龐大、少了半條腿的斯特萊克,和一頭金髮、膚色白皙的埃琳,在雪白的床單上肢體交纏……她相信,埃琳的床單一定是白色的北歐風,乾淨極了。說不定有傭人為她洗衣服。埃琳是中上階層的人,那麼有錢,不可能在伊靈區擁擠的客廳里對著電視熨被套。
羅賓驚訝地瞥了他一眼,一瞬間露出正臉。他注意到羅賓的黑眼圈和蒼白膚色。她顯然沒睡好覺。
「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斯特萊克乾巴巴地說,羅賓大笑起來。
「我說,你和埃琳怎麼樣了?」
「抱歉。」羅賓喃喃,往旁邊走了一步,讓一個不耐煩的女孩去用烘手機。
「反正已經這麼難聞了,」羅賓說,動作專業地換著很難換的擋,「一股狗味兒。」
「原諒什麼?」
她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辯護:「嗯,養過。」
Moments of pleasure, in a world of pain.
不,她當然沒有對索菲說過繼父曾經威脅她:她如果說出去,他就殺了她妹妹!不,索菲沒有撒謊——那只是個玩笑,僅此而已。她問索菲怎麼才能不生孩子,那是因為——因為她很好奇,大家都想知道那種事。繼父當然沒說過,她如果告訴別人,他就把她媽媽砍成碎片。她腿上的傷?哦,那是——嗯,也是個玩笑——一切都是玩笑——他告訴她,她腿上的傷疤是她小時候被他砍的,他差點把她的腿砍下來,只是她媽媽正好走進來,看見了。他說他之所以那麼做,是因為彼時還是嬰兒的她踩壞了他種的花,但繼父說的這些當然只是玩笑——她媽媽一定也會這麼說。她只是不小心被困在鐵絲網裡,掙扎時腿被刺傷了,就是這麼回事。他們可以去問她媽媽。繼父沒傷害過她。爸爸不會傷害她。
羅賓轉動方向盤,搖搖晃晃地把車開出他們的停車位,路虎險些擦上鄰居家的本田。後視鏡里,馬修整個人萎靡不振。他平時那麼有自控力,此時卻放開嗓子吼叫示愛,不在乎這會引起鄰居的好奇、責備和嘲笑。
她又將馬修的簡訊讀一遍。早上那場追逐所引起的憐憫與痛苦被升騰的怒火取代。她不禁想,這才是真正的馬修:你如果跟他上床,我們就徹底完了。所以她摘掉戒指,說不想嫁給他時,他並沒相信她是認真的?只有他說完了,他們才「徹底」完了?但這兩件事可完全不一樣。她的不忠會比他的不忠性質更惡劣。在他眼裡,她這趟北上之行只是報復,橫死的女人和逍遙法外的兇手不過是嫉妒心的擋箭牌。
「他需要接受緊急手術,以阻止他的大腦繼續出血。癲癇不停發作。他們診斷出腦損傷,創傷性應激障礙,酗酒。不適合上庭。律師也來了,指控我犯了人身傷害罪。
在他身後,埃琳在昏暗的床上翻了個身,呼了口氣。斯特萊克放輕動作,從窗帘后鑽出來,拿起靠牆擺放的假肢,坐到她卧室的椅子里,裝好假肢。然後他把衣服掛到手臂上,read•99csw.com躡手躡腳地走出了門。
「沒事,」羅賓說,然後不等他開口就問,「你到底會不會給我講布羅克班克的事?」
「安格斯,」她說,向左拐彎,「它可討厭了,總是拉著我到處亂跑。」
去你的,羅賓心想,把手機扔回兜里,走回咖啡館。斯特萊克已經就坐,正大口吃著夾了香腸和培根的羊角麵包。
羅賓忍不住笑出聲,心裏卻有些不快:他幾乎沒講埃琳的事,卻反過來追問她。
斯特萊克在埃琳一塵不染的浴室里刮著鬍子,頭上是嵌入式頂燈,旁邊掛著雪白的毛巾。他思考自己是否解脫得太容易了。他如果忘了和夏洛特的約會——他和這個女人反反覆復糾纏了十六年——他此刻會全身挂彩,在冰冷的晨風中四處找她,或者使勁拉著她,不讓她從高高的陽台上跳下去。
「這麼說,她原諒你了?」
「還行。」他言簡意賅地說,扔掉煙頭,關上車窗。引擎的聲音小多了。
她撒了謊。羅賓還沒告訴母親婚約撤銷的事,也沒說自己要和斯特萊克一起北上。說到底,她已經二十六歲,這一切都與她母親無關。但她知道,馬修真正想問的是,她母親是否知道婚禮取消了。他們兩人都清楚,婚約如果還在,她不會開上路虎,和斯特萊克去一個不確定的地方。藍寶石戒指還放在她脫下它的地方:書架上,馬修以前的會計教材旁邊。
他從來沒公開承認這一點,雖然在後續調查中一直全力支持他的哈德亞克對此心知肚明。
「如果你想聽。」斯特萊克溫和地說。
斯特萊克又喝了口咖啡,因回憶而目光遊離。
「在哪兒?」
「我叔叔那兒有能馱動你的馬,」羅賓說,「克萊茲代爾重挽馬。可強壯了。」
「這輛車好像參加過越野障礙賽。」
「有什麼好笑的?」
在走廊里,馬修試圖擁抱她。她動作激烈地拒絕,兩手抵在馬修光滑溫暖的胸膛上,將他推遠,大聲叫他讓開。馬修只穿著一條平角內褲。現在她擔心馬修會快速套上衣服,出門來追她。她使勁拉上車門,系好安全帶,準備走人。但就在她轉動鑰匙發動車時,馬修衝出房子。他光著腳,穿著T恤和運動褲。羅賓從沒見過他的表情如此坦誠,如此脆弱。
她以為斯特萊克不會再說更多信息,過了幾秒才意識到,斯特萊克是在等旁邊一對挑選座位的老夫婦走遠。他們走遠后,斯特萊克說:
「我不知道。」
「應該是。」
「哦,那件事。嗯。呃,沒有——後來,算是吧。」
他們前一天晚上吵了架,這是他們在一起之後第一次吵架,這是每段關係都會有的里程碑。他周二錯過約會,卻沒有接到她的任何信息時,本該意識到這是種警告。但他滿心都是羅賓和碎屍案,無暇顧及這邊。他打電話道歉時,埃琳的態度確實很冷淡,但埃琳當場就答應他的下一次邀約,所以他根本沒想到,二十四小時后,他們實際見面時,她會如此冷若冰霜。他們共進晚餐,全程的對話艱難生硬,令斯特萊克坐立難安。他們吃完飯,斯特萊克主動提出離開,讓她自己慢慢消氣。他伸手去拿大衣時,埃琳發起脾氣,但爆發很短暫,像濕火柴點著后迅速熄滅。隨後埃琳崩潰,流著眼淚道著歉,喋喋不休地對他說話。斯特萊克聽到了三點:第一,她正在接受心理諮詢;第二,諮詢師發現她有用被動攻擊式行為解決問題的傾向;第三,斯特萊克周二爽約讓她非常受傷,她一個人坐在電視前,喝掉了一整瓶紅酒。
她瘦削的手指抽搐著,眼鏡歪了,腿還沒長到雙腳能夠到地面。她堅決拒絕接受體檢。斯特萊克和哈德亞克去了布羅克班克家裡,打算把他帶回調查局。
「跟我差不https://read.99csw•com多,可能更壯。」
「我們到了那裡之後,他很生氣。我告訴他我們的來意,他拿著碎掉的啤酒瓶向我撲過來。
斯特萊克短暫步行一段,走過的路要比實際物理距離長得多。這就是倫敦,他抽著當天的第一根煙,心想。埃琳家外面是安靜對稱的納什聯排街道,看起來彷彿是香草味冰淇淋做的雕塑。穿著條紋西裝的俄國鄰居正要鑽進奧迪,斯特萊克說了句早,得到一個生硬的點頭。他進了貝克街車站,走過夏洛克·福爾摩斯的剪影,上了骯髒的倫敦地鐵。在地鐵里,他周圍擠滿喋喋不休的波蘭工人,他們早上七點就精神抖擻地進入工作狀態。然後他到了人頭攢動的帕丁頓,在來往的行人中擠出一條路來,背著旅行袋走過沿街大大小小的咖啡館。最後是希思羅機場快線上的幾站路,旁邊是從西部來的一大家子。清晨的天氣依然寒冷,但他們已經換上佛羅里達風格的衣服。他們盯著站牌,像一窩緊張的狐獴,雙手緊緊攥著行李箱把手,彷彿期待下一秒就會遇上攔路搶劫的匪徒。
埃琳撲進他的懷裡,以此作為回答。他們直接上了床,享受這段關係里有史以來最棒的一次性|愛。
「我揍他之後,他就住院了,因為他當場腦震蕩,後來又犯了癲癇。外傷性腦損傷。」
「你要在外面過夜?」
「協助斯特萊克查案。」
「怎麼可能?」
「他是第七裝甲旅的少校,娶了犧牲戰友的遺孀。這個女人有兩個年幼的女兒。然後她和布羅克班克又生了個兒子。」
「你是故意不理我的嗎?」
「他現在更難看了。這是他剛入伍時的照片。現在他一邊的眼窩內陷,耳朵也變成菜花耳了。」
斯特萊克在浴室里穿好衣服,輕輕走進昏暗的客廳,把剃鬚用品都扔進為巴羅因弗內斯之行準備的旅行袋裡。右側有扇門開了一條縫。他臨時起意,伸手推開門。
她不敢告訴馬修目的地,免得他追過去。前一晚,她回到家裡后,馬修的表現讓她心緒不寧。馬修哭了,還懇求她。她從來沒見過馬修這個樣子,馬修在母親去世時都沒這樣。
路虎加速離開路沿。斯特萊克系好安全帶,環顧車內。四處都很破舊,車內滿是威靈頓靴和拉布拉多犬的沉悶氣味。斯特萊克想起自己曾在波斯尼亞和阿富汗各種路面上開過的軍事車輛,同時也對羅賓的家庭背景有了更多了解。這輛路虎訴說著泥濘的小路和耕過的農田。他想起羅賓說過,她叔叔有個農場。
他一直將自己對夏洛特的情感定義為愛,那也是他對女性所抱有過的最深沉最濃烈的感情。但那段關係引起巨大的痛苦,深遠影響經久不散,那種感情似乎已經變成病毒,他直到現在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痊癒。不見她,不給她打電話,不給她的新郵箱發信(她用那個郵箱地址發來照片,給他看她在與舊男友結婚當日心神不安的臉)——這是他給自己開的三劑葯,以此抵抗病毒將導致的種種癥狀。但他清楚自己並沒有恢復健康,沒有能力感受自己曾經感受過的情感。昨晚,埃琳的悲傷並沒有像夏洛特從前的悲傷那樣觸及他的心靈深處。他覺得自己愛人的能力變得遲鈍了,神經末梢彷彿永久性損壞。他沒想傷害埃琳,見到她哭也並不開心;但他沒有感同身受,那種感受對方痛苦的能力似乎消失了。說實話,埃琳啜泣時,他的一小部分自己已經在心裏計劃回家的路線。
「你養過小馬嗎?」
「沒事吧?」
斯特萊克再次道歉,解釋手上的案子很難辦,案情的最新發展複雜難解又出乎意料。斯特萊克對爽約這件事表現出真切的悔意,最後說,她如果實在無法諒解,那他還是走人為妙。
「馬修呢?」他們read.99csw.com上了高速,斯特萊克問,「你們怎麼樣了?」
「我不介意,」羅賓見他背起旅行袋,作勢要碾滅煙頭,蓋過引擎的隆隆聲喊道,「只要你開著窗。」
「沒有,」斯特萊克說,「也沒這個打算。」
羅賓什麼也沒說,雙手緊緊捂著嘴,眼睛睜得滾圓。斯特萊克的表情很嚇人。
羅賓不知道該對這句話作何反應,心裏卻一陣開心。她想這可能是斯特萊克第一次將她作為女人看待。她將這兩句對話存在心裏,留待獨處時仔細回味。
「他強|奸了她整整兩年,威脅說她如果說出去,他就會殺了她、她母親,還有她妹妹。他還讓她相信,自己曾經真心要砍掉她的腿。她小腿上到處都是傷痕。他說他差點就砍斷她的腿,只是母親正好進來,阻止了他。她母親則說那些傷都是她嬰兒時因為事故留下的。」
「為什麼是『當然』?」
「大女兒叫布里塔妮。她十二歲時,在德國對同學說自己受到性|虐待。同學告訴自己的母親,母親報了警。我們都去了——我自己沒有和她說過話,做筆錄的是個女警官。我只看過錄像帶。」
「幸運的是,我這邊的律師發現,就在我揍他之前的那個周末,他剛打過橄欖球。他們四處調查,發現比賽時有個十八英石重的威爾士人用膝蓋頂了他的頭,他被人用擔架送下場。他全身都是泥和瘀青,在場的初級急救員沒注意到他的耳朵出了血,就叫他回家好好休息。其實他那時就顱骨骨裂,我的律師叫醫生檢查了比賽后的X光片。所以顱骨損傷是威爾士前鋒造成的,不是我。
斯特萊克至今仍清晰地記得她強迫自己說出「爸爸」這個時候的表情:她看起來彷彿被人強迫咽下冰冷的牛肚,乖乖照做只是因為害怕受罰。她只有十二歲,卻已經明白:她如果想讓家裡人好過,就必須閉上嘴,毫無怨言地讓他為所欲為。
羅賓感到胸口一陣疼痛。現在是七點一刻,斯特萊克應該還沒到車站。她在道路盡頭左轉,只想儘快拉開與馬修的距離。
「你說他很強壯——」
老路虎的引擎實在太吵,他差點沒聽見羅賓的聲音。
「這是個玩笑,只是開玩笑罷了。我不是認真的。」

羅賓出門時,赫斯廷斯路上的最後一絲晨霧剛剛散去。她焦躁不安,眼皮沉重,一手提著裝食物的購物袋,另一手拿著裝滿換洗衣服的旅行包。她打開灰色舊路虎的后蓋,把旅行包扔進去,提著食物袋快步走向駕駛座。
「不讓我釣魚,那你也別想釣。」
「你騎過嗎?」
「他一直躺在醫院里,醫生想辦法控制他的癲癇。如果有人去審問他,他就假裝頭腦暈眩,得了健忘症。好多律師圍著他轉,期待能狠狠撈一筆:醫療事故,人身傷害。他聲稱自己也是家暴受害者,那些兒童色|情|片只是精神疾病和酗酒問題的體現。布里塔妮堅持說一切都是她編的,她母親到處哭訴,說布羅克班克從來沒碰過孩子一根手指頭,說他是個完美的父親,她已經失去一個丈夫,不能再失去第二個。高層只想讓整件案子儘快消失。
現在羅賓又笑了:馬背上恐怕是能讓斯特萊克坐立不安的為數不多的幾個地方。
布里塔妮·布羅克班克有隻柔軟的獅子玩偶。他望著地上的北極熊,這份記憶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來:那隻獅子長著一張滑稽的臉。她給獅子穿上粉色的蓬蓬裙。她的繼父握著碎啤酒瓶沖向斯特萊克時,獅子就躺在旁邊的沙發上。
——藍牡蠣崇拜樂隊,《要搖滾,不要戰爭》
「即便如此,如果沒有哈迪作證,說當時是布羅克班克先拿著酒瓶衝過來,我的麻煩也不小。最後法庭判我是正當防衛,我不九_九_藏_書可能事先得知他的頭骨裂了,或者預見到揍他會引起多大傷害。
斯特萊克不認識任何小女孩。他是兩個男孩的教父,但他並非自願當他們的教父。他還有三個外甥。康沃爾的老朋友家裡有女兒,但斯特萊克幾乎沒怎麼見過她們,印象里只有模糊的馬尾辮和漫不經心的擺手:「科莫舅舅好,科莫舅舅再見。」當然,他還有個妹妹,但露西從來沒享受過有糖果粉色蓋頂的四帷柱床,儘管她曾經對此渴望不已。
「他們在他的電腦里發現了兒童色|情|影|片。布里塔妮的話得到證實,有人多次目擊她被繼父開車帶出去。她的老師也接受詢問,說她在學校里越來越內向。
口氣比她自己預想得還衝。馬修在簡訊里的口吻讓她怒火中燒——也讓她思考起自己和斯特萊克晚上到底要睡在哪兒。
「他被判沒有刑事責任能力,」斯特萊克說,黑眼睛直視著羅賓灰藍色的雙眼,「最後無罪釋放,拿了一大筆賠償金和養老金。他就那麼走了,帶著布里塔妮。」

「嗯,他想和我和好。」
讓斯特萊克難以忍受的是,這個小女孩努力表現得成熟,表現得若無其事。她嚇壞了,不知道自己捅出事實后家裡會變成什麼樣,想把說過的話都收回去。
「我不信任馬。」斯特萊克抽著煙說。
「逃脫刑罰,」斯特萊克說,「無罪釋放。」
羅賓以前從來沒有這麼直率地問過他的私事。前天晚上那場開誠布公的交談恐怕已經讓兩人的關係更近一層。他如果可以,會避免這種發展。
「羅賓,我們得談談。」

斯特萊克笑起來,把窗戶開到最大,拿煙的左手搭到窗沿上。
「哦,老天。」羅賓說。
「他當然想。」斯特萊克說。
「已經談夠了。」
斯特萊克沉默地抽著煙,看著羅賓集中精力對付早高峰擁堵的車流,意識到自己有多麼喜歡逗她笑。他還注意到,他坐在這輛破舊不堪的路虎里,和羅賓隨意聊著天,比昨晚和埃琳吃飯時快樂得多,也愜意得多。
「還行。」羅賓說。
「你要去哪兒?」
Blue Öyster Cult,『Make Rock Not War』
他不是個會對自己撒謊的人。他完全可以狡辯說,羅賓代表了朋友之間的輕鬆相處,而埃琳則代表了兩性關係里的困難和愉悅。但他明白,事實要比這種說法複雜得多,特別是在羅賓手上的藍寶石戒指消失之後。從他們第一次見面起,斯特萊克就知道羅賓會威脅到自己心如止水的狀態,但這是他這輩子有過的最棒的同事關係,放棄它是跟自己過不去。斯特萊克經歷過糾纏多年的毀滅性感情,在如今的偵探事業里也投入過艱苦努力,做出過種種犧牲,他不能、也不會做出任何會影響這份合作關係的事。
「你媽媽知道你要去哪兒嗎?」
「你為什麼這麼問?」
痛苦世界中的片刻歡愉。
「知道。」
「我也不知道。它叫什麼名字?」
斯特萊克回到客廳,在口袋裡四處摸索。他總是隨身帶著筆記本和筆。他給埃琳留了張簡短的便條,委婉地表示昨晚過得有多麼愉快,然後將便條放在客廳的餐桌上。之後他背起旅行袋,溜出公寓,和辦其他事時一樣悄無聲息。他和羅賓約好八點在伊靈車站碰頭。
那個他從沒見過的小女孩平時要麼去父親家,要麼就睡在這裏。粉白兩色的房間收拾得無比整潔,檐口周圍的天花板上印著畫有小仙女的壁紙。一排芭比娃娃整齊地坐在架子上,露出空洞的微笑,穿著五顏六色的華麗長裙,挺著圓錐形的胸。地板上有張手工地毯,地攤上織著北極熊的頭。地毯旁邊是一張白色的四帷柱小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