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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你還在嗎?」
「媽媽,我的工作沒有固定午休時間。」
Clouds above the wheeling gulls……
羅賓抬頭望著群星閃耀的天空。
「為什麼去巴羅?」
「你從來沒告訴過我。」
「我……哦,好吧。」羅賓說。
「他是周一晚上告訴你的?」琳達問道。
「霍莉說他再也沒見到那幾個孩子?」
「你沒事吧,羅賓?」
「埃琳。」他說。
「所以,布羅克班克和萊恩都是自由之身,都在英國的某個地方恨著我。」
海港燈光,船隻成群
「不,媽媽——」
羅賓轉頭正面對著他,但他不肯轉移話題。
她轉頭望向路虎。斯特萊克還靠在車上,也在打電話。還是假裝在打?她說話的聲音很大。斯特萊克在某些時候很體貼。
「故鄉啊。」斯特萊克說。
羅賓失去冷靜。她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雙手也抖個不停。
「對。」羅賓說。
在狹小的車內空間里,羅賓能感覺到他又生氣了。他對這三個嫌疑人的反應始終如一:布羅克班克讓他產生負罪感,惠特克讓他憤怒。他只有談到萊恩時,才能保持幾分客觀。

「你出門以後聯繫過馬修嗎?」
「沒事,媽媽。」
你媽媽來了電話。我告訴她你出差了。你如果不想參加我爸爸的生日宴會,跟我說一聲。我愛你,羅賓。馬修

「但你總得跟馬修談談,」琳達說,「這麼久了……你不能無視他。」

羅賓等著他說下去。對於繼父,斯特萊克幾乎什麼都沒講過,不過互聯網給羅賓提供了許多斯特萊克不肯分享的細節。
「不,」羅賓說,「是因為薩拉·夏洛克。馬修有段時間一直和她上床,就在我……我回家之後。就是——你知道的。在我休學之後。」
「我去倫敦看你。」琳達說。
「你是在戰爭中負的傷。你受的傷代表了勇氣,在逆境中堅韌不拔。媒體每次提到你,都會提到你的斷腿。我想——對這個寄腿人來說——這條斷腿代表的是名聲、成就,還有——還有榮耀。他想詆毀你的殘疾,把它和可怕的東西掛上鉤,改變公眾對你的印象,把你從英雄變成一個收到女孩碎屍的人。他想給你找麻煩,這沒錯,但他也想詆毀你的公眾形象。這個人一定渴望你擁有的東西,想要受人矚目,獲得認可。」
「為什麼這麼說?」
雲層下海鷗翱翔……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去。」
羅賓虛弱地笑了一聲。
荒涼的大地,九-九-藏-書
「生長在這地方,心態會變得很奇怪吧?」斯特萊克說,望著遠處的房屋,「像個島。我以前從來沒聽過這兒的口音。」
「我擔心的可不是這些東西,」琳達說,又問了一遍,「你還好嗎,羅賓?」

「對。」
「我們現在知道的是:他不在這兒,大概有一年都沒回來過了,」斯特萊克說,「他把一切都怪在我的頭上,還在到處虐待小姑娘,腦子比住院時清醒了那麼一丁點。」
「我們走吧?」羅賓輕聲說。斯特萊克點點頭,把燃燒的煙頭丟進最後一口啤酒里,聽到令他滿足的嘶嘶聲。
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羅賓等著她說出安慰或睿智的話語。
「在錯誤的時間待在錯誤的地方,不是什麼英雄。」
她下了車,走到旁邊的街燈下,撥了父母家的電話。
——藍牡蠣崇拜樂隊,《死亡山谷的夜晚》
她低頭看著手裡的手機,打開馬修的簡訊。
「他會想辦法去找她嗎?」斯特萊克沉默了一會兒后,說出心裏的疑慮。
他用拳頭輕捶一下路虎的車門。
埃琳,羅賓心想。
可是惠特克從來沒能爬出首都最骯髒的角落。那是尚克爾活動至今的無法無天之地,貧窮和暴力像病毒一樣肆意蔓延。沒在那裡生活過的人永遠不會明白:倫敦本身就是一個國家。沒在那裡住過的人也許會憎惡這座城市,因為它比英國其他任何地方都擁有更多的權力和金錢,但他永遠不會了解倫敦的貧窮生活是什麼樣子。這裏的一切都比其他地方更貴,成功者與失敗者之間的區別清晰得幾近於殘忍。埃琳在克拉倫斯巷的公寓里豎著奶油色的立柱;他母親在白教堂非法佔據的住所則污穢不堪。兩者之間的差距不能光用英里來衡量,而是天與地的差距,中間隔著無法選擇的隨機的出身、判斷失誤和天降好運。他母親和埃琳都是聰明又漂亮的女人,一個陷入毒品與污穢的沼澤,另一個則在一塵不染的玻璃窗后眺望攝政王公園。
羅賓一直擔心說出這句話會讓自己哭出來,但她的眼睛里沒有淚水,她也不必強迫自己保持語氣鎮定。她也許變得更堅強了。她覺得,比起霍莉·布羅克班克絕望的人生經歷和牧羊叢那個女孩的慘死,自己這點事實在沒什麼大不了的。
「只有倫敦了,不是嗎?」斯特萊克說,目光越過停車場望著成排的住房,「惠特克是約克郡人,他現在已經是徹底的倫敦佬了。」
「我會去倫敦的,羅賓。」
「你還好嗎,寶貝?」
「那兒離科比只有十二英里。我們可以順道https://read.99csw.com過去,看看二〇〇八年和一個女人在那兒同居的萊恩是不是我們要找的那位。那個女人還在,她叫洛蘭·麥克諾頓。」
「你是位榮獲勳章的老兵。」
「是因為科莫蘭嗎?」
斯特萊克下了車,猛地關上車門,漆黑的身影比他們倆高出一個頭。兩個年輕人噤聲,走遠了。斯特萊克靠在車上點了根煙,臉隱藏在黑暗裡。
兩個年輕男人漫步走出快餐店,大概是喝多了,互相喊叫著髒話。其中一個注意到羅賓,捅了捅另一個。他們沖她走過來。
「我想我們是分手了。」
故事書里的幸福……
「你們晚上住在哪兒?」
「我不是因為被炸飛了才得到勳章的。我在受傷前就得了勳章。」
「我們兩周前去看橄欖球賽,和薩拉以及湯姆一起去的。從大學到現在,薩拉和馬修一直經常見面——他們一直在上床,就在我——我——他從來沒和她斷過聯繫,薩拉總是擁抱他,和他調情,挑撥我們的關係——我們看橄欖球賽時,她拿斯特萊克當話題。『哦,他可真有魅力,辦公室里只有你們兩個人?』我一直以為她只是單方面喜歡馬修,我知道她在大學里就想勾引馬修,但我從沒——十八個月,他們在一起睡了十八個月——你知道馬修對我說什麼嗎?說薩拉是去安慰他的……我先前讓步了,說她可以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因為我沒和他商量就邀請了科莫蘭。這也算是對我的懲罰吧,因為我本來不想讓她參加。馬修每次經過她的辦公室附近,都會和她一起吃飯——」
「嗯,你也是,」她聽見斯特萊克對著電話說,「嗯。回頭見。」
「就一天。請你吃午飯。」
羅賓也在想倫敦。倫敦讓馬修著迷,但他感興趣的並不是羅賓每天調查時穿梭過的蛛網般的街道,而是這座城市閃閃發光的表面:最好的餐廳,最宜居的小區,彷彿倫敦是個規模龐大的大富翁遊戲。他對約克郡和馬沙姆並沒有太多感情。他父親是土生土長的約克郡人,去世的母親則出身於薩里郡。她總是一副屈尊下嫁北方人的樣子,堅持糾正馬修和他妹妹金伯利的每一句方言。馬修和羅賓開始約會時,羅賓的兄弟們都很嫌棄他不南不北的口音:不管羅賓怎麼抗議,不管馬修的名字多麼約克郡,他們還是感覺到他對南方打心底的憧憬。
「抱歉——什麼?誰?」
「我的老天,」琳達說,沉默了好長時間,「你真的沒事嗎,羅賓?」
「不如順便去一趟,」斯特萊克說,又喝了口酒,「那是布羅克班克最後工作過的地方。也許能找到點什麼線索。不去查查看就太愚蠢了……如果去……」
read.99csw.com她生氣地打字,發送。

母親的聲音一旦變得如此堅決,和她爭論只是浪費時間。
「巴羅男子文法學校!」他沖羅賓喊道,像進了球似的揮舞拳頭。其他男人歡呼起來,喧鬧聲中帶著醉意和惆悵。他們又唱起歌,逐漸消失在羅賓和斯特萊克的視野。
附近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個男人唱著充滿激|情的歌。一開始,羅賓還以為他在唱讚美詩。隨即有更多聲音傳來,風向也變了,兩人聽清了幾句歌詞:
和朋友一起遊戲,共同歡笑
黃昏歌唱,正午讀書……
「你繼續說。」
她這麼說時,突然想起自己還沒讀馬修發來的最後一條簡訊。她完全忘記了。
Friends to share in games and laughter
Storybook bliss……
她回到車裡。斯特萊克似乎真的在打電話。地圖攤在副駕駛座上:他正在研究馬基特哈伯勒的萊斯特市。
「但我們還是不知道他在哪兒。」羅賓嘆氣。
斯特萊克彎下腰,從腳邊的棕色袋子里掏出第二罐麥克文啤酒。易拉罐打開的清響回蕩在冰冷的空氣里。
「是葬禮,」斯特萊克猜測,「以前的老同學。你看。」
「我得給媽媽打個電話。一會兒之後就回來。」
「你想去馬基特哈伯勒?」她舉起地圖問。
「心理學界的損失,」斯特萊克說,「私人偵探業的福祉。幹得太漂亮了,羅賓。」
「你不是好多年沒見過他了嗎?」
「說他在卡特福德。尚克爾會找出他的下落。惠特克應該是躲在什麼骯髒的角落裡了。他一定在倫敦。」
「我很好,媽媽,真的。我在工作呢。工作對我很有幫助。」
「別說了。」羅賓喃喃,思緒從霍莉的話跳到那顆冰凍的頭顱上。她看起來那麼年輕,豐潤的臉頰上掛著一絲驚訝。
「好吧。」她說,很高興聽到他們明早將進行下一段的調查,而不是開上大老遠的路回倫敦。他們如果發現什麼有意思的事,也許會在路上再住一晚,她就又有十二個小時不用見到馬修了——但她隨即想起,馬修明晚就要為父親的生日宴會往家趕了。不管怎樣,她回家時公寓里都將空無一人。
他舉起麥克文啤酒和她乾杯。兩人坐在路虎里吃著炸魚配薯條,不遠處就是奧林匹克快餐店。店裡燈火通明,襯得周圍夜色更濃。不時有人影在門口進出,人影進門時在燈光下化為三維實體,出門后又變成單薄的陰影。
「他老婆跑了?」
斯特萊克沉思地呷著九_九_藏_書啤酒。他很想相信布羅克班克確實和布里塔妮失去了聯繫,可那混蛋萬一又想辦法找到了她呢?
他想起自己的舅舅特德,骨子裡的康沃爾人。他一輩子都生活在聖莫斯,以後也將終老於此。他是那個小鎮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本地人只要還存在,他就不會被人遺忘,酒吧的牆上會一直掛著他站在救生艇邊微笑的老照片。特德去世——斯特萊克希望那是二三十年後才會發生的事——他們會用巴羅文法學校哀悼校友的方式哀悼他:大口喝酒,盡情流淚,熱烈慶祝曾經遇到過他這麼一個人。黝黑笨重、強|奸幼|女的布羅克班克和發色狐紅、虐待妻子的萊恩呢?他們會給自己出生的城鎮留下什麼?因他們離開而如釋重負,害怕他們歸來,絕望的人,醜陋的回憶。
「鬼知道。」斯特萊克說,注視著羅賓的側臉。
「你如果說對了,」斯特萊克說,看著香煙的煙霧蜿蜒升入夜空,「如果我出名讓這瘋子寢食難安,那嫌疑最大的就是惠特克。他最渴望的就是出名。」
Songs at dusk and books at noon……
「我們在找一個人,斯特萊克覺得那條腿有可能是這個人寄的。」
「在我認識的人里,他是最喜歡寄生於人的混蛋,」斯特萊克說,「像吸血一樣吸取別人的名聲,確實像是他會做的事。」
「我想這也符合那該死的歌詞。不過——」斯特萊克整理思緒,「不,我在說廢話。寄胳膊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脖子也是。」
斯特萊克轉頭看著她。
「為什麼這麼肯定?」
「嗯,你知道了再告訴我,我好訂車票。」
「是周一晚上的事。」
羅賓已經習慣斯特萊克對人名和細節的精準記憶。
「嗯,我很好,我發誓,」她猶豫一下,又有點挑釁地加了一句,「科莫蘭很體貼。」
我當然不去。
「那條腿上面的傷,」斯特萊克自言自語地說,「和她腿上的傷一樣。他曾經威脅小姑娘:『你小時候,我想把你的腿砍下來,結果你媽媽進來了。』他媽的混球。還有誰會給我寄一條帶傷痕的腿?」

「嗯,」羅賓語速緩慢地說,「我想此人選擇人腿的原因,也許和布里塔妮·布羅克班克無關。」
斯特萊克嗤了一聲。
「我們又因為科莫蘭吵了起來,」羅賓嘟囔,看著幾英尺開外的斯特萊克,「我說,『我們是純粹的朋友關係,就像你和薩拉——』然後我看見他的臉——然後他就承認了。」
Desolate landscape,
羅賓感覺到自己的臉紅了。她不知道這read.99csw.com念頭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們又不是……
斯特萊克大口吃著薯條,在雜物箱里搜尋一番,拽出道路地圖,沉默地翻了一會兒。羅賓把自己剩下的魚和薯條重新用報紙包好,說:
Harbour lights and clustered shipping
「為什麼?」
「他明確指出你的殘疾,」羅賓說,「你的斷腿對他有什麼意義?」
「旅客之家,」羅賓說,「當然是一人一間。」她飛快地補充。
「嗯。」
「英雄主義。」羅賓說。

他上了車。
「布羅克班克有沒有可能過了這麼多年還是去找布里塔妮,把她殺了?或者我負罪感太強,找錯了目標?」
「殺死那個女孩的人完全可以給你寄其他部位,結果都是一樣的,」羅賓說,「胳膊,或者——或者是乳|房——」她盡量讓口氣保持冷靜,「警察和媒體還是一樣會來找我們。客戶還是會流失,我們同樣會不知所措——但他寄的是右腿,切口和你截肢的位置一模一樣。」
Blue Öyster Cult,『Death Valley Nights』
「對不起,」羅賓對母親說,「婚紗,典禮,還有其他一切……對不起,媽媽。」

她們互道再見,羅賓意識到自己終於湧出眼淚。她假裝若無其事,但想到能見到琳達,她備感安慰。
她知道你和我一起出遠門嗎?就我們兩個人?

他從羅賓手裡拿過地圖,翻了幾頁。
又來了:他並不相信這段感情已經結束。「你如果不想參加……」彷彿這一切都只是她小題大做,彷彿她不可能會讓這件事影響到他父親的生日宴會……「我根本不喜歡你爸爸……」
「他似乎沒有四處宣揚自己犯過虐待兒童罪。他還找了工作,他原本完全可以待在家裡,靠殘疾人補助金生活。我想,他是覺得出門工作才有機會接觸到小女孩。」
「是沃德爾嗎?」她假裝一無所知地問。
那群穿黑西裝的人走過車邊,其中一個人發現羅賓在看他們。
「繼續說啊。為什麼要寄腿?」
「尚克爾沒查到什麼嗎?」
「是校歌。」羅賓微笑著說。她逐漸看清唱歌的人:一群身著黑西裝的中年人放聲歌唱,走上巴克盧街。
「他一直給我發簡訊,說他愛我。」
「我不用見他也知道。我了解他。他就是那種一心想干大事,到了首都就一直漂著,再也不肯離開的垃圾。他覺得只有倫敦配得上他。他想在最宏偉的舞台上大展身手。」
「你想?」琳達說。她聽起來既不驚訝也不悲傷,只想知道全部真相。
「你和馬修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