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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貝爾格雷夫廣場的家宴

第四章 貝爾格雷夫廣場的家宴

詹姆斯朝房間那頭望去,看見那人正同蘇珊聊得興高采烈。她食指輕撫香檳杯的邊沿,一邊笑著,一邊眯起眼睛打量著他。
「房間的面積和高度倒還不錯。但我必須說,比起我父母在倫敦的宅子,那還是差遠了。」
時間將近十點。安妮·特倫查德激動得手直發抖,好像腸子都打了結。她盯著鏡子,默默催促埃利斯加快速度,趕緊幫她整理好髮型。她戴著一款冠狀頭飾,有幾根飾針好像已經戳到了她的頭皮。等不到宴會結束,估計就會開始頭疼。這一點她非常清楚。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從容優雅地朝他走去,途中回絕了兩次別人的搭話,就為了去迎接她的這位客人。安妮看到,因為女主人終於現身,年輕男子露出了明顯放心的表情。然後,他們轉身朝這邊走來了。她應該做何反應?她應該說些什麼?這個場景,她曾在腦海中設想過無數次,不是在接到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回信以後,而是從好多年前就開始了。他們見面的時候,會是怎樣的情形?
詹姆斯點點頭。「但是我想,新建的房子可能更適合款待賓客吧。」
兩人沉默下來,都將注意力轉到了下方的廣場。人行道幾乎空無一人,公路旁卻排滿了馬車,馬兒偶爾在地上扒拉幾下,從他們所在的位置,剛好能聽見馬蹄鐵拍打地面的刮擦聲。
「可為什麼呢?」
「是嗎?」約翰說著,望向另一邊的蘇珊,微微笑了笑。她原本還相當氣憤,沒能搶到這張桌子的最後一個位置,只能勉為其難地和一群壓根沒理睬她的政界人士同桌。可現在,在看到約翰的笑容后,她簡直高興得想要高歌一曲。
「不容易啊。」
這下輪到他大吃一驚了。「這些您是怎麼知道的?」
安妮點點頭。「傳奇性的悲劇故事。每每想到可憐的貝拉西斯子爵,還有那些英勇的年輕人,就那樣離開舞廳戰死在沙場,就覺得實在太可怕了。」
「恐怕不能。」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謝謝您邀請我們來您家做客。」詹姆斯半弓了下身子,動作既笨拙又不太妥當。
「而你一點也不意外,他會出現在那裡。」
詹姆斯插話進來。「波普先生的父親在他去世不久前,就和我說過,希望我能幫幫他的兒子。他是我的老朋友,所以我非常重視他的請求,而且也很樂意這麼做。」
「特倫查德先生!原來你在這兒!我到處在找你,」牧師貝拉西斯先生圓滑的聲音突然傳來,「請讓我介紹一下我的兒子,約翰·貝拉西斯。」
「謝謝,威廉。剩下的我自己來。你先下去吧。」奧利弗喜歡這樣和僕人說話,像是在乾草劇院演出某場戲劇似的。比利已經習慣了,他挺喜歡扮演貼身男僕的。哪怕是服侍奧利弗先生。這樣可以不必清洗餐具和伺候用餐,而且他也很有把握,當他做好準備離開以後,肯定能找到一份貼身男僕的正式工作。以此作為目標絕對沒有錯,而且還是萬無一失的。
詹姆斯想儘可能地讓一切聽起來稀鬆平常。他們初次見面時,年輕人剛開始來這城裡工作。查爾斯的父親和他是老朋友,當查爾斯決定搬來倫敦時,他父親曾經囑託詹姆斯,請他幫忙提些中肯的意見,並教他一些為人處事的方法。詹姆斯因此對那年輕人留下了印象,當聽說他打算接管曼徹斯特的一個廠子時,便覺得自己能夠幫得上忙,還表示要幫他尋找提供原棉的新供應商。
「我們剛才在說,晚會進行得十分順利。」
「你好像是和庫比特一夥的吧,」貝拉西斯兩隻腳一前一後地站著,「一夜之間把倫敦街道變得全是白色柱廊。」
「出手幫忙。」她的聲音像鋼鐵一般冷冽。
時間將近凌晨三點,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終於坐到了鏡子面前,她將鑽石耳環取了下來,而她的侍女道森,則在拆解她頭髮上的飾針。
約翰搖搖腦袋。「我沒看明白。」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
「我是男人呀。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自己並沒有錢。至少,她不能在未經丈夫允許下擅自投資。要是不知道她對他感興趣的原因,他又怎麼可能應允?這些其實都是廢話,反正最終的結局,就是我們特倫查德家徹底遭受毀滅!」詹姆斯能在戰時布魯塞爾那種亂無法紀、沒有定規的市場中幹得那麼出色,絕對不是出於偶然。需要狠勁的時候,他是能夠狠起來的。他還是那個商販的兒子,最擅長據理力爭。如今他又被逼著變回了那個身份。因為他所掙來的一切,他打拚了數十年的成果,全都要毀在他妻子手裡了。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的妻子。
「你好了嗎?」詹姆斯問,光禿禿的腦袋從門口探進來,「蘇珊和奧利弗已經在大廳里等了。」
「特倫查德夫人。」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開口,像一艘全速前進的帆船一般,朝她走了過來。聲音裡帶著得意揚揚的味道。她實在是抑制不住。「我來向您介紹一位新朋友,」她頓了一下,「查爾斯·波普先生。」
「親愛的。」他回過頭來。她頓了一下。「好好休息。也許明天一早事情就會不一樣了。」
「您一定可以的。」他明顯很想給自己留下個好印象,這讓她有點心動了。
客人們全都擠到了餐廳,此時這裏已擺上了一排小圓桌,上面鋪著細麻桌布,豎著銀質大燭台,擺著裝飾精美的餐具和雕花圓酒瓶。查爾斯從未見過如此奢華的場面。他知道上流社會什麼都很講究,也聽說過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向來都以排場豪華而著稱,可他還是沒有想到,會有這麼大的陣仗。
伯爵夫人冷冷一笑。「我當然知道。您肯定非常擔心吧。」
「不知您又是怎麼個『感興趣』法的?」安妮轉頭看向今晚的女主人。
「你和我們的外孫早有接觸,你見過他,甚至和他一起工作,而你卻從來沒有想過要把這件事告訴我,你的妻子,那個生下他的女人的母親。」她的聲音開始顫抖。她聽到了,儘管她很想繼續保持剛毅,淚水還是不住地直往外冒。「你和他說過話,你觸碰過他,卻從來都沒告訴過我。過去二十多年間,我一直對他一無所知,每天琢磨他會長什麼樣子,會有怎樣的聲音,而你認識他卻從未和我提起。我無時無刻不感到後悔,後悔當初不該把他交給一個陌生人家。我把親愛的外孫送給了別人,就因為你害怕如果由我們撫養他長大,將不會再有什麼人邀請你出席晚宴。而現在,你還要用這種可惡又傷人的方式欺騙我!」
斯蒂芬也為自己的失言感到後悔。難道他走到這兒來,就為了侮辱詹姆斯嗎,而且這個男人說不定還有用處。「是啊,您說得很對。失去埃德蒙,對我們整個家族都是極大的損失。現在,我們就只剩約翰這唯一的後代了,至少在男性繼承人這方面。他就在那邊,正和一個穿藍色裙子的漂亮姑娘說話。」
他走進屋,就近倒在一張扶手椅上。「人全走光以後,真是令人鬆了口氣啊。」
「以後肯定給你補上,」詹姆斯笑著說,「好啦,都上車吧。」他帶頭走到人行道上,馬車已經等在路旁。安妮決定忽視兒媳所說的話。恐怕沒有什麼能比蘇珊那不時投來的審視目光更讓她感到厭煩的了。安妮在女帽商店裡花了多少錢?那枚胸針上究竟鑲了多少藍寶石?而這也是讓安妮覺得,和兒子還有他那物慾爆發的妻子住在同一屋檐下時,最難以忍受的事情之一。
詹姆斯·特倫查德第二天一直提心弔膽。因為那件事情,以後的日子恐怕都沒法安心。在醜聞真正爆出之前,他得一直擔驚受怕。簡直就像世界末日的倒數計時一樣,他這樣想著,躺在床上,盯著頭頂精巧複雜的白色橫檐。那件事就像士兵拋擲出去的隨時可能爆炸的手榴彈,難怪他根本睡不著覺。他已經干躺了一個小時,什麼聲響也沒聽見。他知道安妮也沒睡著。她躺在他身旁,背對著他,全身僵硬。他感覺得到,她十分緊張。
佩里格林雙手捧著腦袋,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悲傷浪潮所淹沒了。隨著夏季來臨,彷彿到處都瀰漫著希望,人們輾轉於一個又一個晚會之間,腦子裡滿是逃離城市外出避暑的計劃。他今晚觀察了一下,約翰一直在同那位古怪的特倫查德先生的漂亮兒媳眉來眼去……他到底怎麼回事?已經三十二還是三十三歲啦?反正都差別不大。要是埃德蒙還活著,如今該有四十八了吧,還是個處在黃金時期的男子漢。可他不能跑到法國北部海岸或是義大利湖區周邊的山裡去避暑。他被困在了自己的墳墓中,像多年前六月那個早晨一起戰死的年輕勇士一樣。佩里格林原本指望,搬到貝爾格雷夫廣場這個有著豪華客廳能招待賓客的新房子后,能讓他們倆重新找到生活的樂趣和能量。可不知怎麼,這天晚上,他卻感到事與願違了,看著人們輕佻的舉止、華麗的衣裳、無聊的閑談,還有閃亮的珠寶,只讓他覺得人們的生活是多麼荒唐呀,最後都只有一方寒冷凄清的墓地。他撐著站起身來,朝門口走去。「早些休息吧。明天又有得忙了。」
「而這正是一位貼身女僕應有的品質。」夸克先生表示。他倒挺讚賞埃利斯小姐的這種態度。
「那位穿藍色裙子的漂亮姑娘,正是我的兒媳。」看到約翰湊過去,輕觸了一下蘇珊的手背,詹姆斯又加了一句。「他似乎把她逗得相當開心。」
硬要她說的話,安妮倒覺得有些難過,為她先前看到的那位漂亮姑娘。這個花|花|公|子根本配不上她。但她什麼也沒說。門口突然出現了一位年輕人,完全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身材高大,皮膚黝黑,有一雙淡藍色的眼睛和一對好看的眉毛。就是他了。他長得很像埃德蒙·貝拉西斯。他們父子倆簡直像雙胞胎一樣。她突然覺得口乾舌燥,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酒杯,指關節全都變白了。他立在門檻處,應該是有些緊張了,兩隻眼睛在屋裡四處打量,很明顯是在找人。
「至於投資他的產業這種無稽之談……」
詹姆斯聽了這話沉默了,但安妮立馬接過了話茬。「天哪,這屋裡簡直要擠爆了。」
「他不就是牧師貝拉西斯先生嗎?」
「你從埃利斯小姐嘴裏是什麼也聽不到的。」弗蘭特太太哼了一聲,酸溜溜地說。
「不知和他訂婚的是哪一位?」詹姆斯問,急於想展現自己與這尊貴客人之間的熟絡關係。
查爾斯·波普看呆了。她舉手投足的方式,她說話的語調,她的機智幽默,還有那美而不自知的迷人魅力。「那見到它的男人呢?」他說,「它又能告訴我們什麼呢?」
「這屋裡至少來了三位公爵,可當他們看向女主人右手邊的位置時,卻發現那裡已經被人佔了——九*九*藏*書被什麼人呢?真是的,他究竟是何方神聖?」斯蒂芬一邊說著,一邊抽空對付一隻仍帶血的鵪鶉。
「哦。」她激動得臉頰都紅了,而他則在想著,他這輩子都沒見過比她更可愛的姑娘。「那樣的話,如果我是您,我肯定會去遊覽位於阿格拉的泰姬陵,」她光是想想都幾乎嘆了口氣,「據說那是人類有史以來建造的最為精美的愛情紀念碑。那是一位莫卧兒皇帝,在他最喜愛的妃子死後,因為心情太過悲痛而下令興建的。雖然他恐怕還有許多個妃子,而這一點我們當然是極力反對的。」她笑起來,他也一起笑了。「但她是他最為寵愛的。那裡的大理石似乎還會變色——從早晨的淺粉色,到傍晚的乳白色,再到灑上月光后變成金色。傳說,這些色彩能反映出見到它的女人的情緒。」
卡羅琳同情地嘆了口氣。「她們今晚都穿了新禮服,母女兩個都是。我當時確實覺得奇怪來著。但轉念一想,也許她們知道約翰會來,覺得衣著寒酸太不像樣。她們肯定是不想在婚約對象面前失禮。」
「你就是靠著這個發家致富的咯?利用人們愛顯擺的慾望?」格雷絲知道,斯蒂芬是覺得氣憤,這個小矮子竟比他們富裕那麼多,可再怎麼著,他也不該這樣口無遮攔,哪怕自言自語也不應該。
詹姆斯認定,攻擊就是最好的防禦。既然他暗中和查爾斯打交道的事情已經敗露,便決定把整件事情全歸罪於他的妻子。因為如果她能夠保守秘密,這一切全都不會發生。
安妮聽出自己的語調有點吃驚。她過於關注查爾斯·波普是否已經到來,根本沒法去想其他任何事情。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注意到了,他們剛才走進來時那女人臉上的不安神色,這個將他們孫子的存在隱瞞了這麼多年的女人。現在,該輪到她被蒙在鼓裡了。卡羅琳簡直費盡了氣力,才沒有露出得意的神情。
「雷吉?」
「牧師貝拉西斯先生是主人家的弟弟。」安妮語氣肯定。有關布洛肯赫斯特家族的信息,沒有多少是她不知情的。
「在東倫敦。」
「嗯,」佩里格林表示同意,「約翰有福了。但願他能配得上她。」他脫掉鞋子,準備攢點勁兒起來回房睡覺。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詹姆斯語帶羡慕地說,「你說是吧?安妮?」
「你完全可以同他說話。你已經是他的老朋友啦。」她聲音冷冰冰的。
比利當然還想知道更多細節,但奧利弗先生已經換上睡袍,他沒有機會繼續追問了。或許他可以試試,明天再提一下這個話題。他微微垂首退了出去,輕輕關上房門。奧利弗在房間里等了一會兒,任由憤怒的情緒在體內不斷噴涌而出:對於蘇珊、查爾斯·波普,還有他那該死的男僕,他根本不是真正的貼身男僕,只是一介普通僕役。隨後,他想著比利應該已經離開走廊,這才悄悄溜出他的更衣室,沒敲門就衝進了蘇珊的卧房裡。
她看著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把查爾斯介紹給倫敦那些有頭有臉的大人物。他長得真英俊呀——那麼冷靜,有教養,而且看起來既有耐心又很善良。波普牧師和他妻子顯然給了他很好的家教和教育。索菲婭肯定會愛死他的。安妮感到很驕傲,臉色都亮了起來,可轉念又不禁自問。她有什麼可驕傲的呢?她,身為他的外祖母,卻把他送給別人撫養……
他們的笑聲還沒完,就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瑪麗亞?」
「如果條件允許,我寧願選擇印度。」查爾斯說。
「哦,他可幫了我大忙啦,」查爾斯說,沒有留意他們之間的視線交鋒,「我在吉爾福德學過會計,也是在那裡開始做起了生意,所以想當然地覺得,自己已經可以應對任何事情。可自從來到倫敦,我很快就發現,事情和我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特倫查德先生適時出現,拯救了我,幫我開辦並運營起了自己的工廠。要是沒有他的支持,我根本不可能做到。這個工廠,也就是您所感興趣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
奧利弗也對他妻子十分生氣,卻是出於更為傳統的理由。她整個晚上都對他不理不睬,一直衝著約翰·貝拉西斯賣弄風情,而他更是完全沒打算理會奧利弗。他也很氣他的父親。不管怎麼說,那個叫波普的傢伙到底是誰呀?為什麼一看到他進門,父親臉上就立馬露出了笑容?
查爾斯·波普聽到腳步回過頭來。他先前一直若有所思地撐著白色石欄杆瞧著下面的廣場。
約翰轉頭去看他的鄰座。「我想特倫查德夫人應該會知道答案吧。他是在為你丈夫工作吧,特倫查德夫人?」安妮十分意外,因為在這之前,貝拉西斯先生沒有顯露出任何知道她身份的跡象。
「沒錯,」詹姆斯確認,慶幸有人出來打圓場,「我們跟他挺熟。現在想想,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然而,波普先生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了她的料想。他的視線越過安妮,看向了詹姆斯所在的位置,像傻了一樣目瞪口呆。「特倫查德先生,」年輕人說,「您怎麼會在這裏?」
這個消息實在太不尋常。她幾乎倒抽了一口氣。「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想投資一項產業?」如果他告訴她,女主人想要到月球上去走走,她恐怕也不會表現得比這更為驚奇吧。
「可是,你早知道他今晚會過來,」詹姆斯說,「你怎麼都沒告訴我呀?」安妮定住了。她不能說謊。顯然不能像她丈夫那樣。他繼續說著,慢慢進入了正題。「你知道能在這裏見到他。你很驚訝,我和他早就認識,這我可以理解,但是,你一直在盼著能在這裏見到他。也就是說,你已經違背了我的意願,把事情全告訴了今晚的女主人。」
安妮簡直不敢看他了。她覺得,自己所了解和深愛的那個丈夫,已經被邪惡女巫盜走了靈魂,現在住在他身體里的根本就是她的敵人。
「暴亂也受人歡迎。還有革命。那又怎麼算呢?」
聽了他這番告白,她似乎相當泰然。「可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好像不太贊同你的看法呀。我從沒見過她那麼興緻勃勃的樣子。她可不是什麼特別熱情的人。」
蘇珊沉默了一會兒,整理著腦中的思緒。情況比她料想得更糟。她平靜地看著奧利弗。「你該上床休息了。你今晚太累了。」
「我過去和印度方面做過買賣,」詹姆斯此時放鬆了許多,話題回到了他所擅長的領域,「因而對那邊多少有點了解,所以說,我會想要出手幫忙,實在是再正常不過了。」他話語間隱含笑意,似乎是想顯示,他們兩人能結成某種友誼,是件多麼容易的事情。
詹姆斯連一聲禮貌的回應都沒給她。「你怎麼知道她還沒把真相告訴他?要不然,他為什麼會接受這樣的邀請?他肯定早知道了。查爾斯·波普這種身份的人,不會受邀出席貝爾格雷夫廣場的私人晚宴,和半數都是貴族的賓客一起用餐。查爾斯·波普這種身份的人,不會坐在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的身邊。查爾斯·波普這種身份的人,甚至不可能會認識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按常理來說,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根本不會花時間去見查爾斯·波普,更不用說邀請他坐在自己身旁一起用餐啦!」詹姆斯坐了起來,他轉頭面向妻子,說話聲越來越響。
「你聲音小點。」安妮壓低嗓音,發現有幾對客人轉身望著他們。
「咱們要是到得最早那可不好。」安妮微笑看著丈夫那興高采烈的模樣。沒什麼能比出去參加晚宴更讓他感到高興的了,而且也很少會有別的宴會,能比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家的「家庭宴會」來得更為盛大。
雖然詹姆斯向來大方,但安妮對時尚一直缺少興緻,唯獨扇子倒是她少有的幾樣奢侈品之一。事實上,她已經收集了不少扇子。而迪韋勒魯瓦的這把是其中最好的。手繪花紋,做工精巧,是她專門留待特殊場合用的。埃利斯將扇子送到她手裡。扇面上繪有新任的法國王室一家,因為十年前的一場革命,而被送上了王位。她看著那位胖胖的老國王。心裏不禁思索,那頂既令人為難又不太安穩的皇冠,他還能戴上多久呢?可話說回來,她自己的秘密,又還能保住多久呢?他們還能繼續享受命運的恩寵到什麼時候,而後看著一切在他們眼前徹底崩塌?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信上寫的是真話嗎?安妮還有些不敢相信。他會是什麼樣子呢,安妮暗自琢磨著,調整了一下她的鑲鑽牛皮手鐲。他生下來時有一對淡藍色的眼睛,和索菲婭一樣,可小寶寶剛出生的時候,眼珠好像都是藍色的吧,說不定現在已經變了。她還記得他身上的味道,溫和且帶著甜甜的奶香,還有他結實的小粗腿,膝蓋上的凹窩,以及他那頗有抓力的小手。她也還記得自己當初感受到的複雜情緒:當他被帶離自己身旁時內心的憤怒和極其深沉且令人痛苦的哀傷。一個那麼幼小而無助的孩子,為何能夠激起如此強烈的感情,真是令人難以理解。她把阿格尼絲從趴在她腳邊的陪伴姿勢抱起來。它這種毫無保留的感情還是挺讓她感到安慰的,還是說,它只是因為需要有人投喂,才會表現得如此忠誠?安妮為懷疑它而感到愧疚,不由親了親狗狗的鼻子。
「有一陣子。」查爾斯幾乎與他同時說道。
「我覺得挺好的呀。出席的客人簡直沒得挑了。內閣大概半數成員都來了吧,我敢肯定,我還看見了阿伯康侯爵夫人,她在同一位外交部大臣說話。至少我覺得應該是她,只不過她要比肖像畫里的模樣更加漂亮……」
瑪麗亞已被他引起了興趣。「我母親正和我姑母聊得起勁呢,沒那麼容易脫身的。」
「做什麼了?」
「實際花的時間,還是比那稍微長一點的。」詹姆斯已經習慣了這種非難。之前去倫敦別人家做客時,就被這事折磨過許多次,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隔上多久,就得為人們調侃他們把首都街道變成「婚禮蛋糕」的玩笑話而哈哈大笑起來。「但我們建的那些似乎還挺受歡迎的,牧師先生。」
蘇珊走上前來低頭行禮。「伯爵夫人,」她說,聽得安妮直為她的粗野皺起了眉頭,「這客廳真是漂亮呀。」
「大概有十來個月了吧。不過特倫查德先生和我父親是多年的好朋友。」
「奧利弗現在為我工作。」詹姆斯插話進來,看到兒媳臉色不好,便又改了口。「或者應該說,和我一起read.99csw•com工作,」他糾正道,「我們正在準備一個新項目,開發道格斯島。」
「瑪麗亞·格雷已經長成個漂亮的大姑娘啦,」她說,「她以前太過嚴肅,總在那裡埋頭看書。現在看起來倒非常迷人。」

這次他直接笑出聲來。「那樣的話,咱們乾脆自我介紹吧。我是查爾斯·波普。」他伸出手來,她握了過去。
「不過是在英帝國的管轄之下。」她這麼說是表示贊同嗎?他還無法確定。
安妮轉身面向她的丈夫。自從多年以前,索菲婭宣布自己懷孕以來,她再沒有過那種心驚膽戰的感覺。如今,那種感覺又回來了。而且不知為何,這次的破壞性似乎更為猛烈。幾十年間,她參加了眾多枯燥無趣的晚宴和索然無味的招待會,見識了太多男人女人居高臨下地與她說話,且毫不掩飾他們臉上的不屑,因為這些,安妮早已練就了不動聲色的好本事,但此時她臉上的神情,詹姆斯同她結婚這四十年間,都從來未曾見過。遭受背叛和不公待遇的委屈,還有被自以為可以信任的男人欺騙的憤怒,全都明明白白地印在她那敏感細膩的眸子里。
「波普先生。」詹姆斯脫口說出,手中的酒杯掉到了地上。
「你若表現得像個盪|婦,人們就會那樣待你。你不能隨便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明白嗎?不要以為你有不孕症,就可以這麼為所欲為。」
「下一任的布洛肯赫斯特伯爵。沒錯,」奧利弗點點頭,「現任伯爵唯一的兒子在滑鐵盧戰爭中戰死了。他們沒有別的子嗣。」
「瑪麗亞·格雷小姐,」格雷絲把視線投向另一間會客室,「她是已故坦普莫爾伯爵的女兒。」想到事情已成定局,她心滿意足地笑了。
「那房子在什麼地方呢?」
她搖搖腦袋。「不,他並非在為他工作。他是自己單幹的。他們彼此認識。兩人或許有些共同興趣。但也僅此而已。」
「沒有的事,」他答,「恐怕是我打擾到您了吧。您是否寧願獨自……」
「他不知道!」安妮坐起身來,把阿格尼絲都嚇醒了。她能看見街邊煤氣燈照射下的丈夫的身影。有時候,她會感到惋惜,自己年輕時候城市夜間那種漆黑的場景已然不復存在。如今,無處不在的朦朧街燈,似乎使整個世界都永遠蒙在了迷霧裡。當然了,倫敦因此變得安全多了,這絕對是件好事。
「真可憐呀。」他大笑起來,她也忍不住笑了。
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看著她。她已經不像起初那樣討厭這個女人了。安妮指引她找到了查爾斯,為此,她應當心存感激,或者至少表示諒解。她朝大廳瞧了一眼。「卡思卡特一家好像要走了,」她說,「我得下去和他們道別,請原諒我失陪好嗎?」說完她便走了,像從階梯表面輕輕掠過一般,腳步平穩地走了下去。
蘇珊深吸了一口氣。這樣的夜晚又來臨了。她敏銳地意識到,她的侍女斯皮爾此時尚未離去,還定定地貼在門邊。她一動沒動,想讓他們忘掉她的存在。蘇珊清楚得很。「你可以下去了,斯皮爾,」她盡量保持著平穩輕快的語調,「我等會兒再搖鈴叫你。」侍女只好悻悻地走了。蘇珊這才轉而面向奧利弗。「好了,究竟怎麼回事?」
「它告訴我們,當他們失去真愛的女子后,會發現她比之前料想得更加難以取代。」
「大家似乎都度過了一段愉快的時光,夫人。」道森小心取下最後一枚飾針,將沉重的冠狀頭飾摘了下來。卡羅琳晃了晃腦袋。她喜歡佩戴首飾,而且偏愛華麗的那一種,可每當摘下它們,能夠自如活動的時候,又會覺得這是一種解脫。她撓撓頭皮,笑了。
道森再次拿起發梳,接著幫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把編好的頭髮解開。她知道這件事的始末,坦普莫爾勛爵外出狩獵時,從馬上摔落下來,腦袋被岩石撞碎了。「坦普莫爾夫人一直對雷吉讚不絕口。」
返回伊頓廣場的路程顯得特別漫長。他們坐在馬車裡,全在想著這天晚上的事情,誰也沒說一句話。車夫艾伯特·夸克,通常不大關心主人家是否表現怪異,只在意裝在他那個扁酒瓶里的干邑白蘭地的不同口味和酒勁大小,但這天晚上,連他也不由得注意到了這詭異的氛圍。「如果他們外出參加聚會回來都是這副樣子,」他後來坐在僕人房的桌邊,一邊喝著一大杯茶,一邊對弗蘭特太太說,「那最好還是全待在家裡吧。你說是吧,埃利斯小姐?」可那女僕什麼也沒說,只自顧自地縫著一顆掉了的扣子。
「約翰·貝拉西斯將會成為下一任的……」蘇珊已經出了神,思緒順著夢裡那道灑滿糖的斜坡一路而下,迷失在自己的幻想里。
她不由自主地打量著這個男人的臉,無可否認,他長得很英俊。更重要的是,和約翰不一樣,他似乎對此並無自知。「看到女主人拉著您到處誇耀,我真覺得挺同情的。您是怎麼認識他們的?你們是親戚關係嗎?」
「怎麼就是無稽之談啦?你自己也投資了呀。你都支持他好幾個月啦。」她的語調聽來並不令人安心。
「貝拉西斯先生,」詹姆斯點點頭,「請容我介紹我的妻子,特倫查德夫人。」安妮禮貌地點了點頭。格雷絲轉過視線,看了一眼安妮和她的長裙。她勉強做了個笑模樣,但笑意並未延伸到她眼底。
蘇珊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那個無聊男人正是我的公公。」她說。
「不用客氣,」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答道,「恐怕這房子對您而言毫無驚喜,特倫查德先生。這就是您本人修建的。」
至於蘇珊,她一方面因為丈夫家的沉悶乏味而深感沮喪,另一方面,又因為終於得見她期盼已久的那個世界而驚嘆不已。那裡的客廳和樓梯,還有鍍金走廊和餐廳,全都是那麼宏偉大氣,擺滿了各種華麗的傢具,光聽名字就好像在英國歷史長河裡走了一遭……而且,還有約翰·貝拉西斯。她瞥了一眼對面的奧利弗。看得出來,他有心想要大吵一架,可她並不在乎。她打量著他那張蒼白而帶著怒意的臉龐,而後充滿希冀地想起了另一張截然不同的面孔,就在幾分鐘前,她還在凝望的那張面孔。她知道丈夫生氣了,可那只是因為他還沒有習慣上流社會的交際方式。除了他沒有誰會覺得,一個體面的已婚女士,在一個美妙的夜晚和一位風趣英俊的陌生男子逢場作戲,是件十分失禮的事情。陌生人嗎,想到這裏她便遲疑了起來。難道他會永遠都只是陌生人嗎?她見到約翰·貝拉西斯先生,難道不是命中注定嗎?馬車停下來。他們到家了。
「沒錯,她確實對我有點興趣,雖然我也沒法告訴您原因。她想投資我正在運營的一項產業。」
「我敢說,你的行為肯定一直都很得體,太不幸啦,」他笑出聲來,「快走!」他突然說,而後拉著她穿過一道門,來到一間比先前那間起居室空得多的棋牌室。「那個無聊男人朝我們這邊走來了,我之前花了半個小時才總算把他甩掉。」
「我想是的。只是同樣的問題,在一個晚上出現了太多次,不是詢問誰的身體狀況,就是對女王懷孕的消息感到高興,或者打聽一下別人的避暑計劃。說起來,那個做棉花生意的年輕人到底是誰呀?他來這兒幹什麼?」
宴會逐漸接近尾聲,離開之前,安妮總算找到機會,和女主人私下說了幾句。雖然她不得不在樓梯平台攔住她,並拉到窗戶旁邊有圓柱遮掩的隱蔽處。「您到底想幹什麼?」她壓低聲音。
「她父親去世的事,她好像終於看淡了。」
「我在曼徹斯特買了一個紡織廠。現在所要做的,是找到更好的原棉供應源,但那還需要更多資金。此外,我還以工廠作為抵押,借過一筆款項,如果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願意,我想再向她借些錢,先還掉一部分貸款。到最後,她肯定能夠從中獲利的。我對此很有把握。」
脫口說出這麼一連串控訴時,安妮很容易就忘記了,在他最初降生、索菲婭剛剛離世時,她是很高興能有辦法擺脫那個不受歡迎的嬰兒的。詹姆斯也想過提醒她,但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這麼做估計是明智的。他看到淚水閃爍著順著她的臉頰流了下來。她兩隻手正使勁拉扯著被單。「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是不知實情,但這不能成為我們殘忍地向她隱瞞真相的借口。是時候告訴她了。她有權利知道真相。」
「你伯母好像是對波普先生的某項產業有點興趣。」安妮最後表示,她推開面前的鵪鶉,暗自懊悔沒把之前的鮭魚奶油凍留下來。至少那道菜夠軟,很容易就能吞下。現在看來,她根本就沒吃上什麼。
「可不是嘛,貝拉西斯先生。」蘇珊笑了笑,系在發上的緞帶高興地飛舞起來。「這下好了,你害我得罪了好心的不知道叫什麼的男爵大人。老實說,我剛才已經盡量表現出得體了。」
「貝拉西斯先生噴了香水嗎?我都沒注意到。」但他這話引起了她的好奇,從丈夫的表述來看,約翰顯然不是惹得他如此生氣的主要原因。
「咱們又見面啦。」約翰走到近旁。
「那我希望,我還能讓你變得情難自禁。」他說這話時,一直凝視著她的眼睛,她逐漸意識到,自己恐怕已經陷入了一個很深很深的旋渦。約翰思量著,是否應該採取進一步的行動。但最後還是覺得,這晚上做得已經足夠。她長得漂亮,似乎也並非毫無破綻,但這事無須這麼著急。他們閑聊的這段時間,她只用眼睛瞟了她的丈夫一眼,因此,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她也是那些無聊主婦之一。不過現在,他們還是分開為好。在真正發生什麼之前,就招來人們的閑言碎語,實在沒有這個必要。
「我還和本地屠夫有生意來往呢,」約翰氣憤地說,「可我絕不會邀請他來共進晚餐。」
「可您的母親應該希望您能獨自待著吧。或者至少,不要和一個沒人介紹過的陌生男子單獨相處。」他這麼說,表情卻很愉快。

「為什麼不行?他們這麼想已經二十多年了。肯定早就習慣啦!」他的臉又開始變紅了。這下子,火氣一經釋放出來,再要壓回去已然不可能了。「這麼做能改變什麼呢?查爾斯·波普又沒法向他們家索取半點補償。他根本沒有這個權利。他只是個私生子,把這件事情公之於眾,他也不一定會感激你。」
「他們有一個孫子。他們需要知道事實。」
「因為我最近對他很感興趣。」
突兀的嘩啦聲響瞬間中斷了在場眾人的談話,所有人都轉過身,盯著聚在門邊的這群人。詹姆斯站在中間,覺得燥熱、苦惱、難為情,而且不知所措,他臉憋得通紅,兩隻耳朵也越九-九-藏-書變越紅了。
卡羅琳審視著鏡中丈夫的臉。他猜到了嗎?難道他沒看出來,他和她親愛的埃德蒙是多麼相像?那雙眼睛。那修長的手指。他笑起來的模樣。那孩子有著純正的貝拉西斯血統。難道不是很明顯嗎?「你是說波普先生?」
「是呀,親愛的,快告訴我們吧,」她好不容易才開口說話,「你和波普先生認識多久啦?」
「在梅費爾區,赫特福德街上。」
「抱歉,」她剛走到外面,感受到一點六月夜間的涼爽空氣,便立即說道,「我不是有意打擾的。」
「約翰很快就會公布婚約。」格雷絲這麼說,想必是不希望讓人產生什麼不恰當的想法,但結果自然是適得其反了。
查爾斯點點頭。「我還沒去過,但我相信那是一個前途光明的國家。」
「可幹嗎這麼大張旗鼓呀?難道您沒看見,大半個屋子的人都在好奇,這個陌生的年輕人究竟是什麼人?」
格雷絲僵硬地站在丈夫身後。她怔怔望著屋裡的客人,淺褐色的眸子顯得有點冷漠。她把嘴抿成了一條線,穿一件曾經美艷但已經風光不再的紫褐色禮服。
「波普先生和屠夫之流應該還是有些區別的吧。」安妮儘可能婉轉地回應。
「你跟他接觸多長時間啦?」
「現在還是盛夏時節,幹嗎就把壁爐燒起來啦?」蘇珊咕噥著,揮動手中的扇子。「這裏太悶了。奧利弗,咱們往裡走吧。」
「所以你也無法解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會如此在意他的原因?」
「目前確實是在英帝國的管轄之下,但不會永遠這樣,」他說,「敢問您叔叔的名諱是?」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有了別的打算。她抓住查爾斯的手肘,將他帶走了。現在,她的孫子,埃德蒙的孩子,就陪在她的身旁,什麼也不能破壞這美妙的時刻。「波普先生,」她親切地說,「跟我過來,我帶你去見布洛肯赫斯特先生。」
「東倫敦?」伯爵夫人愈發困惑了。彷彿他們正在討論的,是最近剛在桑給巴爾島另一側發現的什麼新文明。但詹姆斯完全沒有察覺。
奧利弗看著他的妻子。難道她真不知道那人是誰?自從父親發跡之後,他也不是一點正經事都沒幹,至少,他弄清了隱藏在大部分貴族家庭傳奇故事背後的真相,這些內容,他以為自己全都告訴了蘇珊。她多少總該有點頭緒吧?「他是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的弟弟,是他的繼承人,或者很有可能,最終繼承的會是他的兒子約翰,畢竟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看上去就比他弟弟健康多了。」
「我沒有和他一塊做生意。不完全是。我投資了他的產業。我會給他提點建議。難道你不覺得,索菲婭會希望我這麼做嗎?」
「不是很久?有一陣子?」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重複著,挨個看著他們兩個。
「特倫查德先生?」詹姆斯猛然轉身,看到一個滿臉神氣,硬塞進一件雙排扣長禮服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這位客人剛剛進來,長了一張油光鋥亮的大臉,留著長長的花白鬍髭,長鼻子上縱橫交錯,滿是靜脈曲張的血管。這是一個經常熬夜且酗酒無度的男人。「我是斯蒂芬·貝拉西斯。」
瑪麗亞·格雷漫無目的地在屋裡閑逛。她看到母親在同一位老姑母聊天,但她並沒有走過去聽她像往常一樣感嘆,她覺得多麼奇怪,自從她們上次見面以後,自己竟然已長這麼大了,她決定過去欣賞一下掛在壁爐上方的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年輕時的肖像,來稍微打發一點時間。可沒過多久,她又覺得實在太熱,準備到露台去透透氣。
坦普莫爾夫人站在那兒,只有一道剪影立在門口。「主人招呼大家用夜宵去了。」她說完,自上而下地瞥了查爾斯一眼。顯然,她根本就看不上他。「咱們該進去找找約翰了。我整個晚上都沒同他說過話呢。」
承認這一點,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解脫。「沒錯,」安妮回答,「是,我是知道他會出現。但是,要是你覺得,我會因此而任憑你責備,那你可想錯了。你和我一樣,都難辭其咎。」
「我還不太確定。我想大概會是北部吧……」
「九點鐘過來吧。上班可能會有點遲到,但是在經過這樣的夜晚之後,應該是情有可原的吧。」
「我知道你是哪種人。你就是那種會讓我變得心口不一的男人。」
「閣下。」
「你們能來真是太好了,」伯爵夫人說著,從一大瓶淡粉色百合花旁邊走過來。
「她兒子。她告訴我,現在差不多是他在管理家中財產。而他現在才二十歲。她說他們的經紀人是個好人,但即便如此,雷吉也還是很棒。」
「我想多了解了解,你們瞞了我足足二十五年的,我的孫子。」
「嗯?」她不太清楚他到底想說什麼。
「跟我說說,特倫查德先生,」她說,「你是否也和你父親有著同樣的興趣?」
他後悔說出了那些話。她了解他,已經看透了。可是,奧利弗這種人,是絕不會道歉的。絕對不會。然而,他還是改變了說話的語氣。「那個什麼波普到底是誰?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呀?為什麼父親竟會投資他的產業?他什麼時候投資過我的產業?」
他和伯爵夫人預料得不太一樣。他要差勁得多。她當然也沒仔細想象過他的長相。她知道他是個生意人,所以也沒抱什麼太大期望,但她沒有想到,他會這麼矮,還這麼胖。這些年來,她聽姐姐多次提過索菲婭的美貌,現在她只能推測,那女孩的好相貌全是遺傳自她的母親。
起居室的另一邊,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正領著查爾斯在廳里到處轉悠。感覺她像是實在忍不住,想向大家炫耀他似的,要不是因為她是個相當有自制力的人,說不定已經讓大家安靜下來,當場宣告他的存在。然而,她只是像對待什麼冠軍似的一直對他誇耀不停,而年輕人則站在那裡,和顏悅色地微笑並點頭示意,聽她一個接一個地報出各種響亮的名號。對於了解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人而言,她的表現可謂相當古怪。她通常不會像那些女人似的,招搖地顯擺自己喜愛的人,隨便找到什麼醜小鴨,便當作天鵝一樣展示給眾人。波普先生看上去是個不錯的商人,沒有誰會對他有什麼不滿,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幹嗎要像這樣,如此吹捧一個默默無名的棉花商人的美德?
「有這麼明顯嗎?」
詹姆斯笑得有點過於熱情。「請容我向您介紹我的兒子,奧利弗·特倫查德,還有他的妻子。」
她瞥了一眼壁爐上方的鍍金鐘表。兩個看著有些悶悶不樂的小天使一左一右地抬著中間的表面。此處距離貝爾格雷夫廣場,乘馬車只需不到五分鐘時間。如果在十點半之前就到場,對主人家是很失禮的,可她不確定自己能否等到那個時候。
「聽上去無疑已有一屋子人了。」
詹姆斯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的沉思。「走吧,別讓馬等得受寒了。」她點點頭,抓緊扇子貼在胸口,竭力保持冷靜,跟著丈夫輕快的步伐,朝樓梯口走去。她暗自祈禱,真希望他能理解自己打破沉默的良苦用心。實在是因為已經別無選擇,她對自己說。也許,經過一段時間以後,他終究會原諒她吧。她原本以為他已經忘了索菲婭和貝拉西斯的事情,但她想錯了,直到他們走到樓梯最底層時她才發現。「別忘了,」他輕輕撫上她的袖子,「那件事你一個字也不能提。我是堅決反對的。」她點了點頭,但心已沉到谷底。等到有人介紹他和波普先生認識的時候,他肯定立馬就會明白,秘密已經藏不住了。她又一次感到左右為難,心裏不知是該憤怒,還是抱著一絲期待。
「好的,先生。您明早需要叫起嗎?」
「波普?是叫這個名字吧?」佩里格林捋捋鬍鬚,微微皺了皺眉。他的鞋有點擠腳。「好吧,」他若有所思,盯著妻子用水彩繪製的利明頓莊園,「我看這小夥子挺有意思,比晚餐時候你塞到我旁邊的女人有趣得多,可我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們家的客廳。」
因為沒法立即離開,安妮只能四處周旋應酬,一邊和人寒暄閑聊,一邊等待著可以回家的時機。直接退場肯定會招來流言蜚語,而流言蜚語正是特倫查德一家現在要極力迴避的事情。
「未必吧,」她打量著他,「依我看,印度的棉花製造業還不成系統。我聽人說,那邊運費十分高昂,根本就不值當。況且,大部分的工廠不是都在用美洲棉花嗎?」
「這花可真漂亮。」安妮努力想恢復平靜。但她此時真正想做的,是抓住這個難對付的女人的手臂,向她提出一連串的問題。他真的會來嗎?他長什麼樣子?你究竟怎麼找到他的?然而,她卻只是補了一句。「聞起來也很香。」
直到這時,安妮才看清自己落進了怎樣的陷阱。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曾經承諾,不會公開查爾斯身世的秘密,她還以個人名譽保證,一定會信守自己的諾言,可她從未說過,不能讓其他人猜出真實的情形。她兒子去世之前,曾在布魯塞爾有過一段情事。這事能說明什麼,會讓上流社會覺得他不可寬恕嗎?完全沒有。他不過是在結婚之前一時放縱罷了。這在上流社會,簡直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即使一名紳士的非婚後代,或許不能像上個世紀那樣輕易地融入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可這絕不是什麼新鮮事情。而一旦有人大胆做出猜想,難道特倫查德夫人還能期望,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會說假話掩飾?她或許不會主動提供消息,但也不能期望她會堅決予以否認。「你就是想讓他們去猜,」安妮終於看清了真相,「你想讓他們去猜,還想讓我們目睹這一切發生。」
「您幹嗎躲在外邊呀?」她終於開口問道。
蘇珊看到他悄悄走了過來,在她正和某個從未聽說過的國家的外交官聊得正高興的當頭。他沖她使了個眼色,她當然清楚,自己應當表示不滿,可對著他實在難以做出不滿的表現,她開始咯咯笑了起來。她的同伴起初還很費解,接著,看到約翰在他們身後徘徊,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二話沒說,便請辭走開了。
安妮望向桌子那頭。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根本是在玩火。連約翰·貝拉西斯都注意到了,她對她孫子的關注實在太不尋常,這read.99csw.com讓安妮覺得忐忑不安。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知道了嗎?如果不知道,要是他妻子繼續這麼胡來,他多久以後就會知道?還有多久,這個秘密就將公之於眾?還有多久,索菲婭就將名聲掃地,而他們所有的努力也將徹底崩塌散落腳底?她將視線投向了丈夫。他就坐在她的對面,被奧利弗和煩人的格雷絲夾在中間。他迎上她的視線,點點頭示意麵前正不斷惡化的危急局面。
特倫查德夫婦孤零零站在原地。安妮死死盯著丈夫看了好一陣子。「安妮,我——」詹姆斯用極盡耐心的口吻說道。

不消片刻,她們便走了。查爾斯站在那兒,凝神望著瑪麗亞先前坐過的位置,他盯著出了神,直到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在露台上找到他,並堅持要他陪她一起去嘗嘗剛剛呈上的夜宵。
安妮不由笑了笑。但願那個可憐的姑娘,無論是誰都好,能夠認識到,她的婚約對象是一個愛同女人廝混的男人。「你一定很高興吧。」她說。
「我們會新修路堤,再建上商業地產和工人住房,甚至還有供給管理人員居住的房屋等等。此外,我們還要擴建碼頭。那些船已經把空間全佔滿了。」安妮試圖和他對上眼神,想問他能否別再談公事了,可他沒有停下。「他們需要更多空間裝卸貨物,以應對來自世界各地的大量商品。隨著大英帝國進一步拓展,更多——」
「瑪麗亞·格雷。」她莞爾一笑。
「關於這件事情,你根本沒有資格教訓我,」安妮說著就要走開,「你和我們的外孫一塊做生意,卻對我隻字也不提。」
事到如今,沒有必要多說什麼了。詹姆斯心裏明白,可最後還是忍不住挖苦了一番。「你的感情用事會害得我們惹禍上身的。當你女兒的名聲遭到玷污,當人們指責她是個不知羞恥的女人,當我們辛辛苦苦敲開的大門又將我們阻擋在外時,你也只能怪你自己了。」
「這麼說,您並不喜歡布洛肯赫斯特宅的這處房子?」
「我現在沒法跟你說話。」她低聲說著,轉過臉不理睬他。
他看到她笑了。心裏暗自思量,他是不是太笨了呀?這麼一位年輕漂亮的姑娘,怎麼會對他生意上的事情感興趣呢?不是早有人跟他說過,絕對不要談錢的事情嗎?尤其還是和一位淑女?「我也不知道我幹嗎要說這些。現在,我好像已經把和我有關的事情統統說完了。」
他的夫人回答。「請吧。」
「你知道他的身份嗎?除了他是那個人的父親以外。」
與此同時,約翰迫不及待地想從這個可笑的矮小男人身邊逃脫出來,他非要不停地向自己——充分地——解釋他在東倫敦所從事業務的複雜性。當然了,約翰對錢本身很感興趣,這一點毋庸置疑,然而,如何辛辛苦苦地掙到錢,對他而言全無吸引力。但幸運的是,多年以前他就知道,自己將會繼承一筆巨額財富。他的父親可能會對任何能賺錢的人感到著迷,因為他自己沒有這個能力,但對約翰來說,情況可就不一樣了。他唯一要做的,就是等待。而在他等待的過程中,就算他想找點樂子,誰又能怪罪他呢?約翰最愛的消遣並不是賭博。他已經看到這一惡行給他爸爸帶來的苦痛折磨。他更喜歡與女士為伴——越漂亮,自然越好。出了上流社會,這事相對而言比較簡單,只是安排起來有點費錢。但對象若換成高貴體面的女士,他則更傾向於已婚的貴婦。其實最容易上鉤的,便是那些生活了無生趣的夫人們,而且因為做了這種事情,她們根本沒有立場向他提出什麼過分要求。在流言蜚語和身敗名裂的威脅下,再強悍的女性也不敢輕舉妄動。
「你這髮型真好看。」她輕快地說。決意給這個夜晚來個好的開端,只可惜切入點選錯了。蘇珊戴著星星樣式的鑽石頭飾,看上去其實相當不錯,但她的臉色卻陰沉了下來。「因為我沒有皇冠啊,」她說,「否則我肯定會戴那個。」
「所以我們才會接到邀請?」他問,「對嗎?」可安妮還是一聲不吭。但她的態度已經說明了一切。「這樣我們就能眼睜睜地看著她領著查爾斯在我們面前炫耀,卻不能上前去和他說話?她是在報復對嗎?」
「不會。」
「什麼計劃?」
「這都是今天一早剛從利明頓送來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也很樂意配合她演下去。「我應該還沒見過您的丈夫吧。」
「如果您指的是里士滿公爵夫人召開的那場舞會,那麼是的,我們去了。」
「你小聲點說話!」安妮壓低聲音。奧利弗和蘇珊就住在他們的正上方。雖然庫比特當初建房子時,在天花板上安了一層薄殼以防噪音相互干擾,可那東西畢竟也不是特別厚。
「不好意思,可我還是沒太明白,」安妮發覺,想按下心中的怒火,從未變得如此艱難,「請問您和特倫查德先生……」她已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今晚真是糟糕透頂了。」他說這話時一字一頓,像是把頂塞從木桶里拔了出來似的,而在某種程度上,也可以這麼說。
卡羅琳能感受到他的悲傷,猶如一團陰雲籠罩著整個房間。她很想告訴他那個消息,因為現在她已經確定。埃德蒙真的有一個兒子。我們又有了可以疼愛的對象。
查爾斯直搖頭。「天哪,當然不是。」他看著這個漂亮姑娘身在這種對他而言極不自在的陌生環境里,看起來是那麼自信。「這完全不是我所習慣的氛圍。我只是一個最平凡不過的小人物。」
詹姆斯還有話要說。「她用餐的時候,把他安排在了自己身旁。而且是在她右手邊。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至少貝拉西斯家裡那些人肯定注意到了。這簡直跟把消息登在《泰晤士報》上一樣有效。她絕對是故意的,想讓大家都注意到他,不然她幹嗎那麼做,要是她不希望消息泄露的話?就算他現在還並不知情,再過幾天,甚至幾個小時,他總會知道的。」
詹姆斯心裏發慌。查爾斯·波普會出現在這裏,究竟有何重大意義?為什麼斯蒂芬·貝拉西斯費盡心思,想把他兒子介紹給自己?難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索菲婭的父親?也知道他和布洛肯赫斯特伯爵,有著同一個私生孫子?他心跳加速,看著約翰走上前來,向他伸出右手。
「不知我們來前,有多少客人在這裏用餐呢?」蘇珊低聲和丈夫說話,一邊提起她的裙擺。
坦普莫爾夫人穿一身藍色帶花邊領的波紋綢連衣裙,寬大的裙子垂在加了馬毛的裙撐上。但真正吸引眾人目光的,還是她的女兒。她穿一件淺米色禮服,露出的肩膀就像大理石雕像,平滑流暢,毫無瑕疵。一頭金髮梳成中分,高高攏在腦後,兩側分別留著一縷「垂髮卷」,將她漂亮的瓜子臉襯得愈加完美。安妮看著她們穿過人群,朝前方較小的客廳走去。
格雷絲難得願意救一回場。「聽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說,你們認得我們的侄子,貝拉西斯子爵。」
安妮根本無須擔心他們來得太早。他們走進起居室那扇兩開門,發現屋裡頭已經擠滿了客人。淺色絲綢籠成一層層薄霧,耳邊傳來塔夫綢摩擦的沙沙聲,安妮在其中認出了幾個熟悉的人影,但大部分人對她而言都十分陌生。趁著等待管家通報他們到來的時間,她又把房間仔細看了一遍,視線掃過三五一群或兩兩成對相聊甚歡的客人,希望能在其中看到他的面孔。可哪張臉才是呢?她暗自笑了笑,因為她意識到,儘管沒有任何線索,她卻確信自己可以認出他來。她相信肯定會有什麼蛛絲馬跡——比如他下巴的形狀,或是索菲婭那樣濃密的長眉毛——能讓她辨認出自己親人的模樣,哪怕是在一個擠滿人的房間里。
這時候,卡羅琳發現了道森的好奇目光,又把話給憋了回去。她現在最想做的,莫過於告訴丈夫全部的真相,可是她已經許下了諾言。她思索著,這種約束同樣適用於夫妻之間嗎?他們這樣互相隱瞞,難道不是違反誡命嗎?聖經不是這樣寫的嗎?可即便真是這樣,卡羅琳也知道,讓查爾斯的真實身份經由僕人的閑言碎語傳出去,顯然是不太合適的。道森或許一向謹言慎行,但女僕的所謂謹慎,從來都是信不過的。說不定,肉店的小夥計五點鐘來送培根的時候,她已經把這事傳遍了整個貝爾格萊維亞。這些僕人有時真是比老鼠還要討厭,他們挨家挨戶地把天知道什麼消息,告訴給他們中意的隨便什麼人。她知道他們在底下有多愛說閑話,哪怕是那些忠誠的僕人。不行。她不能在這時候告訴丈夫真相,不管之後會不會這麼做。於是,卡羅琳又使出了每當事態變得複雜時她便會採取的措施:她換了個話題。
看詹姆斯的意思,好像也打算和兒子兒媳一塊離開,但安妮碰了碰他的胳膊,示意他最好留下來。他不解地看著她。「咱們還是先等會兒吧,」她說,「這裏可以看到剛來的客人。或許會有什麼認識的人能夠給我們一點面子。」她朝門口望了一眼。就在她說話的當口,來了一位長著美麗捲髮,膚色透白,五官精緻的女孩,還有她同樣很有吸引力的母親。
「原來如此,」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勉強地笑了笑,「您說得真是激動人心呀。但我能失陪一下嗎?」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以要為他人做介紹為借口,飄然走遠了,留下安妮、詹姆斯、奧利弗還有蘇珊站在門口,無人過問,顯得孤零零的。

詹姆斯猶豫了。「不。不是很久。」
「你們一起做生意多長時間啦?」
「咱們不會是最早的。已經有人在那裡用過晚餐啦。」這話倒是沒有說錯。他們屬於受到邀請的第二級陣營。她知道,如果能讓自己成為在那裡用晚餐的其中一名,詹姆斯甚至會願意賣掉他的靈魂,但他眼下非常興奮,並未因此壞了興緻。他這種表現實在奇怪,竟如此迫不及待地想到布洛肯赫斯特家去參加聚會,似乎忘掉了他們兩家之間真實存在的某種關聯。當然,他們必須表現得好像這種關聯並不存在,也從來沒有過什麼孩子。然而,一旦查爾斯·波普真正現身,他肯定立馬就能明白,不過,也沒有必要現在就拿這事煩他。她站起身來。「好了。埃利斯,能麻煩你幫我拿一下我的扇子嗎?就是迪韋勒魯瓦出的那把新的。」九*九*藏*書
安妮的笑容僵在臉上。她丈夫根本就沒法控制自己。即便他們發跡已有這麼多年,可他行禮的姿勢和逢迎的態度中似乎隱含著某種氣息,仍然在告知著在場眾人,他,甚至也包括她,根本不屬於貝爾格萊維亞的上流社會。
最終,刨去上下馬車的時間,兩代特倫查德夫婦只用了幾分鐘時間,便來到了位於貝爾格雷夫廣場一角的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宅邸。一位男僕拉開門,指引他們繞過大廳內的鍍金沙發,走過黑白相間的大理石地板,來到壯觀的綠孔雀石樓梯前,一排僕人定定地候在那裡。他們循著樓梯往客廳走去,能聽到其他客人已談得相當熱烈。
安妮察覺,心情激動的並非只有自己。蘇珊看上去比平常活躍多了。她將紅褐色的頭髮高高梳起,戴著與之相稱的一整套珍珠項鏈、手鏈和耳環。更重要的是,她慣來耷拉的嘴角此時竟帶著笑意。她簡直已經勢如破竹,顯然打算充分利用此次機會。她和裁縫花了三天時間,在服裝上做了不少修飾。對一位少婦而言,或許有點太女孩氣,但她穿上確實漂亮。安妮也不得不承認。
「坦普莫爾伯爵夫人,」男管家大聲通報,「瑪麗亞·格雷小姐到。」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一臉茫然。「道格斯島?」
他並未因為即將要和瑪麗亞·格雷訂婚,而開始規範自己的行為。她長得漂亮,這讓他很高興。但說老實話,他覺得她為人相當傲氣,甚至,他有點遲疑了,怎麼說呢,她比他原先以為的更有書卷氣。他開始懷疑,她會覺得他……他又遲疑了,無聊嗎,他想說的當真是這個詞嗎?這也太奇怪了吧。小小一個黃毛丫頭,竟然會覺得他,約翰·貝拉西斯,全倫敦條件最好的紳士之一,在她看來太過乏味?可是即便如此,甚至瑪麗亞此時就在這個屋裡,而他隨時都有可能惹上麻煩,但面對頗具魅力的蘇珊·特倫查德,他還是沒法視若無睹。
門口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的腦袋探了出來。「我能進來嗎?」
「你那麼做了嗎?」安妮說。
「你根本就沒有產業。」
最先恢復鎮定的自然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喲,這下有意思了。」她說。這時候,人們已逐漸重拾對話,兩個僕人圍了上來,動作輕巧而迅速地掃走了拼花地板上的玻璃碎片。「我原本還以為波普先生是我的秘密客人,誰知道,你們原來都很熟悉了,特倫查德先生。真是有趣呀,」她笑了起來,「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克萊爾勛爵。他從一八三一年到一八三五年一直都在那邊。他曾經帶回來我所見過最為柔滑的絲綢,還有許多漂亮的珍貴寶石。您知道嗎,他們那兒有一種井,需要往下走上千級台階才能到達取水的地方。還有空中滿布著風箏的城市,以及用黃金打造的寺廟。我聽說他們人死之後,不會像我們一樣把屍體埋在地里。他們會將屍體火化,或者順著河流往下漂去。我一直很想去印度看看。」查爾斯看著她明亮的藍眼睛,欣賞著她那柔軟的嘴唇和堅毅的下巴曲線。他從沒見過如此迷人的姑娘。「您知不知道,您過去做買賣的話,會去印度的哪個部分?」她繼續說著,雖然意識到了他的視線,卻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女孩轉過身去。「媽媽。」
「現在人們買棉花,一般都去哪兒呢?」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說,和詹姆斯一起,努力使對話趨於平常,「美洲,對吧。」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點頭回應。「特倫查德夫人。」她語調謹慎,沒有染上絲毫滿意與否的色彩。這女孩長得挺美,穿一身淡藍色裙子,系相同顏色的髮帶,與她那厚厚的紅褐色頭髮形成了巧妙對比。但真正勾起她興趣的還是她的丈夫。這應該就是索菲婭的弟弟了:他那時年紀太小,沒能參加里士滿公爵夫人當年舉辦的舞會,但肯定還對她兒子留有印象。
說完這些,詹姆斯·特倫查德翻過身,動作堅決地背對著仍在啜泣的妻子,閉上了眼睛。
奧利弗又在屋裡踱起步來。蘇珊看著,回想著在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家裡度過的時光。她真的非常開心。約翰表現得十分體貼。他讓她覺得自己很有魅力,她已經好多年沒有過這種感覺,而她對此十分享受。「我挺喜歡那位牧師的,他姓什麼來著……」她疑惑地看著自己丈夫。腦子裡頭一片空白。「貝拉西斯。對啦。他是貝拉西斯先生的父親。他們一家看上去都挺和睦。」她想把自己和約翰長談這件事情,拉回比較中立的領域。但願,奧利弗的精力已被他對波普先生的怒意徹底佔據,無暇顧及她並未對自身行為做出明白解釋這一事實。
「我們不是約好了嗎?」詹姆斯的脖子又開始漲得通紅了。
他聳聳肩。「很奇怪吧。我也想不明白,可她似乎對整個計劃都非常熱心。」
「我也覺得一切都很順利。」她笑容滿面地表示。
「你們也去了那場著名舞會嗎?」
「查爾斯肯定知道了。」他終於開口說話,沒法繼續保持沉默。
安妮會對社交場合抱有什麼熱情,那是相當罕見的。但話說回來,二十五年來頭一次見到自己的外孫,這種情況恐怕更為稀奇。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安妮說著往旁邊退了一步,「請容我為您介紹特倫查德先生。」
「這個嘛。」卡羅琳停下動作,道森也跟著停了下來。她一手拿著一把梳子,滿懷期待地歪著腦袋。這就是她這份工作最有意思的地方了,在女主人從上流社會的晚會回來,幫她取下身上首飾的時刻。一點點小酒,總能讓人打開話匣子,而她聽到的那些珍奇趣聞,將會成為僕人之間很好的談資。「你看啊……」
但卡羅琳沒有輕易被她問倒。「不覺得倫敦這地方實在太小了嗎?」她愉快地拍了拍手。
「那他什麼時候在我身上花過心思?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又為什麼全程把他帶在身邊,領著他在屋裡到處炫耀?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她這一整個晚上,幾乎都沒同我們倆說過一句話。」他的聲音有點哽咽,蘇珊一時竟有些懷疑,他是不是真的哭了。
這話當然沒有說錯,可如此一來,他自己便輕易逃脫了罪責,而他明明過著一種雙重生活,一方面結識了他的外孫,享受著他的陪伴,一方面卻將妻子徹底蒙在鼓裡。
「今天晚上糟糕透了!而你的所作所為,更是讓這一切雪上加霜!」
「我?」特倫查德從床上跳起來,「我怎麼啦?」
「是不是在一起做生意?」查爾斯主動補完了句子,「某種程度上,確實是的,我很高興能這麼說。」
「我就是不想再讓她以為,她和她丈夫這條血脈從此以後就會斷絕。」安妮撫平了自己那邊的被單。
他們沉默地回到家。詹姆斯立馬鑽進了更衣室,安妮則帶著狗出去散步,而後回到了自己房間。她向來都不怎麼健談,可連埃利斯也對她今晚的緘默感到吃驚。這位女僕小心地提了一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舉辦的晚會,卻完全沒有得到理會,於是埃利斯用最快的速度,幹完該乾的活就離開了房間。詹姆斯過來的時候,安妮已經躺在床上,拉緊被褥蓋著身子,裝作自己已經睡著,那條狗蜷作一團窩在她懷裡。他站在那兒,光著腳,穿著睡衣,幾乎想要走出這個房間,回到他自己的豪華卧室去——這種事情,在他們四十年的婚姻生活中,他只干過那麼幾次。最後,他還是爬上床,吹滅了蠟燭,仰卧著,大張著眼睛。迴避其實毫無意義,反正衝突在所難免,因為他們都把自己的苦痛歸咎到了對方身上。兩個人都窩著一肚子火,為對方暗地裡的欺騙行徑感到怒不可遏。
佩里格林嘟噥道:「如果他不想看到家產被債務徹底吞噬,只有一個好經紀人可遠遠不夠。他父親離世的時候,應該已是負債纍纍了吧。」
「我對印度很感興趣。」她笑了。能讓他感到意外,這感覺非常不錯。「我有個叔叔,曾在那裡擔任孟買總督。可惜我那時太小,沒能在他任期內過去拜訪,但關於那個國家的困境和優勢,他一直都非常了解。直到現在,他仍然堅持閱讀印度的新聞報紙,儘管拿到他手裡的時候,已經過去整整三個月了。」她笑了起來,而他則在感嘆她的牙齒多麼平整潔白。
「真有意思。如今一談起那件事,都像是在說什麼傳奇故事似的,您說是吧?」格雷絲淡淡一笑。為了彌補丈夫的無禮舉動所帶來的傷害,她已經做得夠多的了。
「你應該知道是怎麼回事,如果你沒有一整晚都和那個滿身香水味的花|花|公|子眉目傳情的話。」
「波普先生,」她指了指右手邊的位置,「你過來坐到我旁邊。」那張桌子只剩下最後四個空座位了。他慌慌張張地四處張望。這麼重要的位置,應該讓其他人坐才對吧?他感到自己的臉正在越變越紅。她用合上的扇子敲了敲座位,抬起頭看著他笑。他別無他法,只好順勢坐下。僕人在屋裡不斷穿行,客人不時來來去去,很快,查爾斯便喝上了一盤冰鎮的湯。下一道菜,是鮭魚奶油凍,然後是鵪鶉、一點鹿肉、菠蘿、冰激凌以及最後的水果蜜餞:所有菜式全都是按照新的俄國式的規矩呈上來的,僕人們會將菜肴一道道端上來,而後站在賓客的左手邊,任由他們自行取用。在此期間,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一直十分高興,她一有機會就會和查爾斯說說話,甚至一度攔下從旁經過的她的丈夫,好讓他聽一聽查爾斯的計劃。
「真不知我這位嫂嫂在打什麼鬼主意?」斯蒂芬·貝拉西斯向他兒子抱怨,他正坐在安妮·特倫查德的旁邊。因此,雖然她絲毫也不情願,卻還是被捲入了他們的談話。「她幹嗎要那麼照顧那個臭小子?」
「哦!」蘇珊驚道。他成功嚇了她一大跳。「我還以為你已經睡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