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身邊的姦細

第六章 身邊的姦細

「這事雖然不大尋常,但絕對是真事。」道森的態度平和下來。埃利斯已成功舒緩了她的怒意。「就在這一兩天,她會到市區去拜訪他一趟。到他的辦事處去。在完全掌握她所投資的項目之前,她是不會輕易投資的。這一點我可以肯定。」
「我聽說你在找什麼東西?」
「是嗎?」聽他的語氣,這一刻對他們兩個而言,顯然都十分重要。
「那正是我們要去調查的,」約翰語氣堅決,放下了酒杯,「等我們查明真相以後,我相信,她應該會付一大筆錢來守住這個秘密。」
「你看起來一臉嚴肅。」安妮坐在梳妝台前,看到他從自己門前經過。
「有嗎?」他停在過道里,「我今天和波普先生一起吃了午餐。他向你問好了。」哪怕安妮真有些吃驚,她也並未表現出來。詹姆斯沒有看見埃利斯正在屋裡幹活,就在女主人的身後。不待安妮出言提醒,他又接著說了起來。「你或許並不會感到吃驚,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已經給了他開展業務所需要的最後一筆資金。」
「那您確實做到了,不是嗎?」奧利弗聲音刺耳,近乎尖叫,「您可幫了『查爾斯』的大忙了。」他譏誚的語調令詹姆斯聽得很不舒服。「事實上,您幫他的時候,可比幫您自己兒子賣力多了。給,」他說著,將一疊文件塞給父親,「我是來把這些東西給您的。」沒等詹姆斯接好,他便早早收了手,東西全撒下來,散落在詹姆斯四周。
查爾斯的話還沒完。「有了您二位的投資,我就有了足夠的資金,可以還清抵押貸款,購買新型織機,更新工廠裝備,進而提高我們的產量。我還可以計劃去一趟印度,在那邊建立起原棉供應體系,並且委派一名當地代理,然後就能寬心安坐,看著我們的生產規模逐漸走向產業最前列。當然了,我肯定不會當真坐著什麼也不幹的。」他笑著補充道。
「我是埃利斯小姐,」她開口說道,「是詹姆斯·特倫查德的夫人的貼身女僕。」
「明天,咱們把那件舊的棉紗喪服找出來吧?我想看看能不能再稍微改改,還是該去定做一件新的。衣櫃里總得備一件能穿的喪服才行。」埃利斯點點頭。她知道,關於主教門大街的談話就到此為止了。
「您去拜訪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蘇珊顯然很不高興,自己竟錯過了這樣的大好機會。安妮點了點頭。「她的侄子該不會碰巧也在那兒吧?」
「哦……」埃利斯一時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必須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貼身女僕搭上話才行,否則來這一趟就完全沒了意義。「特倫查德夫人還說了,要我向夫人的女僕請教一下她的髮型……」
「真的嗎?」道森捂住胸口,樂得有點情不自禁。
「我能一塊去嗎?」安妮說,聲音如薔薇一般脆弱。
查爾斯熱切地直點頭。「我準備從現在開始囤積原棉,直到存夠一年生產所需的用量。然後,我就可以出發去印度,放入整幅拼圖的最後一片。那樣一來,事情就都準備妥當了。」
「我們說了會兒話。」安妮答覆,用微笑回應著丈夫不合時宜的問話。他幹嗎要當著僕人,或者說是蘇珊和奧利弗的面問她這些問題呀?
平心而論,詹姆斯多多少少也知道自己這份野心有些荒唐。就算勉強獲得那群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的認可,也不會為他的生活增添任何價值,然而……他還是按捺不住內心深處渴望被人接納的願望。這是驅使他不斷往上爬的動力,他必須想方設法去達成。
「當然,」埃利斯試著去夠對方的手,「你真是太好心太大方了。謝謝你。」
他們慢慢地走到大廳,迎面撞上了氣急敗壞的奧利弗·特倫查德。「奧利弗?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瑪麗亞小姐剛告訴我,她之前偶遇了我贊助的那位年輕的查爾斯·波普先生,就在兩天前。他當時正從廣場上經過。我估摸著,他應該是剛從這裏出去吧。您還記得那晚在家宴上見過他吧?」她說這話的時候,兩眼直視著安妮的眼睛。她現在到底想玩什麼花樣?
「應該說,她對我的產業抱有信心,」查爾斯糾正道,「她很看好這個產業,並且相信會有所回報。」
「沒有人會覺得自己的錢完全足夠的。」詹姆斯笑了,但心裏很是為難。看到年輕人充滿活力和熱情,覺得夢想就要實現的模樣,他很難不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可是,他也沒法欺騙自己。這事實在太過反常——一位上流社會的貴婦人,投資一大筆錢,買下了一個無名小子的產業股份——肯定會引得人們議論紛紛,再加上那天晚會上,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對查爾斯表現出的那令人費解的照顧勁兒,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人把事情全拼湊起來。
「我必須說,他們可太一本正經了,」查爾斯說,「他們應當為這裡有成員能拿出商業報紙而感到驕傲才對。」特倫查德低頭盯著桌面。查爾斯是在為他說話。當然了,這意味著他有些同情自己的贊助人,但也意味著,他對他懷有足夠深厚的感情,不願讓他覺得難堪。想到這裏,他覺得好受多了。這時候,第一道菜上來了,兩人開始大快朵頤起來,接下來的午餐時間也毫無意外地過去了。他們吃了三文魚、鷓鴣、蘋果雪球,還有一片切達乾酪和一份榲桲果凍。「我正在和親外孫一起用午餐。」詹姆斯想著,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簡直要把他的西裝背心給崩開了。
聽到她的認罪供述,詹姆斯沒有做出任何評論,但他的氣早已經消了。這就是他們當前所要面對的處境。就連他也看出來了,翻來覆去地悔不該當初根本毫無意義。在此之前,他根本沒有想過,自己對那年輕人的關心竟有可能變成對付自己的把柄。

「我這有種裝置,能固定在壁爐裡邊。」她又拿出一個黃銅製的加熱盤。
等到她敲響大門的時候,安妮已不再在乎,自己這次造訪看起來會有多麼反常了。她非常生氣,而且完全有理由感到生氣。即使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不在家,她也會找個凳子坐下,一直等到她回家為止。她瞥了一眼廣場正中的花園。鑒於她對園藝懷有極高的熱情,她其實覺得有點惱火,當初設計這座花園的時候,她丈夫或庫比特先生都沒想過要來問問她的意見,不過呢,如今看來效果倒還不錯。這時,一位男僕打開了正門,看到她站在台階上,臉上寫滿困惑的表情。他顯然沒有收到會有客人到訪的命令。
「那你可說錯了。他很有才幹,而且這樁生意確實很有前景,」詹姆斯表示,卻也深知自己並沒正面回答問題,「而且他過世的父親牧師波普先生是我的老朋友……」
「是和庫比特先生一起嗎,先生?」
「我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我家夫人財力十分豐厚。」那一刻,她本來打算說,她會帶上瑪麗亞·格雷一起過去,以表示這事沒有任何不妥,可轉念她又反問自己,為什麼要把主人家的事全說給這個陌生人聽?她板起臉來。「這事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現在,我想你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吧,埃利斯小姐。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忙,而我相信你恐怕也是一樣。祝你好運,再見。」她站著沒動。「你應該能找到去后樓梯的路吧?」
「這樣有什麼用?」
「還沒確定。大概就在這一兩天吧。」安妮不願再回答更多問題。她覺得自己說得已經太多了。
詹姆斯重新掌控了局面。「直接去用餐。謝謝。」他沖查爾斯笑笑,再次回到他人生的舞台中央。
但這一次,她沒能成功收復失地。「不用在意,」道森說著把手抽了回去,「我得幹活去了。」
想到達摩克利斯之劍就懸在頭頂,詹姆斯·特倫查德決定,他要盡情享受現在這一時刻,既然這種好時光註定不會長久。於是為了慶祝,他邀請查爾斯和他一起去新俱樂部共用午餐,兩人走出門去,外面陽光十分燦爛。在夸克駕著馬車前往蓓爾美爾的路上,詹姆斯坐在馬車裡,外孫挨在身旁,他情不自禁地想到,這大概會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之一。畢竟,現在他就要踏進他這輩子所能加入的最高檔俱樂部的大廳,還有索菲婭的兒子陪在身旁。想到這裏,他才終於笑了。
安妮看了看一臉木然地站在壁爐兩旁的比利和莫里斯。「很好,謝謝掛心。」
「詹金斯先生,您好。」她站起身來。
「可你早就拿到了我父親的投資。所以今天並不是在為此慶祝。」
「打擾一下,先生。」說話的是一位除了白襯衫,全身都是黑色裝束,看起來頗為正經的男子。他那淺灰色的頭髮和銳利有神的藍眼睛,使詹姆斯頓時想到了羅伯斯庇爾。「有什麼能為您效勞嗎,先生?」
「他經常來,真的嗎?」埃利斯笑了。
安妮看著伯爵夫人。她是否注意到了女孩緋紅的臉色,還有她不停擺弄扇子的模樣?她顯然很有勇氣。安妮挺喜歡她。
「他的未婚妻?真的嗎?」蘇珊的語氣變得有點嚴肅起來。
「你覺得這些水彩畫怎麼樣?」道森說著回頭看向埃利斯,一邊領著她穿過卧室。「大部分都是夫人親手所繪。這是他們的家族房產,」她用手指著其中一幅畫,「利明頓莊園。從一六〇〇年開始便在這個家族世代相傳。」
埃利斯大張著嘴。「一大筆錢?」
「好了,算了。你也別把好心當成驢肝肺了。九_九_藏_書
房子三樓有幾面巨大的框格窗,能欣賞到屋外花園和廣場的壯觀景象。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套間空氣清新,還十分舒適。不僅包含一間寬敞卧房,裏面擺著四柱大床,幾把鍍金邊的漂亮椅子和一張桌子,更有個人起居室以及必不可少的個人更衣室。
「你怎麼不讓他們進來叫我?」
「埃利斯小姐?」
「哦,您好,特倫查德先生。」男子笑著,彬彬有禮地鞠了一躬。
「真想不到。看起來並沒那麼老舊。」埃利斯對那房子或是畫作都毫不關心。
「您好,特倫查德夫人,」男僕鞠躬行禮,而後轉身走上樓梯,「請在這裏稍事等候。我去看看夫人在不在家。」
「你還好嗎,孩子?」安妮問道。
埃利斯還不太清楚,貝拉西斯先生花錢吩咐她搜集的究竟會是什麼樣的信息,也不知道關於查爾斯·波普這個人,特倫查德夫人又有多少了解。但是她可以確定,老爺和夫人肯定藏著什麼不願被人知曉的秘密。那天下午被夫人打發出去的時候,埃利斯就已經猜到了。而在他們私下商討過後,特倫查德夫人便毫無預兆地出了門。現在,埃利斯還知道了她究竟去過哪裡。
「但願我沒打擾到您,特倫查德先生,」查爾斯說著,精神抖擻地走進門來,「辦事員說您就在屋裡,而我有些消息想告訴您。」他像往常那樣溫和地笑著,一舉一動都很有魅力。
「是的,先生。夫人那天宴會上的髮型令她印象十分深刻,她想叫我問問看,怎樣才能做到那種效果。」她微微一笑,自認為會比較動人。
「你可以幫我把這筆錢拿到手。」
蘇珊與其說是沮喪,倒不如說是在憂慮。自從在艾爾沃斯幽會以來,她再沒從約翰·貝拉西斯那兒收到半點消息。她以為怎麼著也得有封信吧。他曾在街上找斯皮爾談過一次,她的女僕告訴過她,說是想要再安排一次幽會,可之後卻沒收到任何邀請或是暗示。她甚至硬拉著斯皮爾陪她去了奧爾巴尼,兩人像一對站街女似的,在皮卡迪利街來來回回晃蕩了大半個下午,就盼著能在無意之間撞見他,但她運氣並不太好。想到這裏,臉都開始發熱了。她根本嘗不出嘴裏食物的味道,腦子裡不停地琢磨,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不應該那麼輕易就和他上床。她是否太不矜持啦?她皺著眉頭。關鍵是,她是當真喜歡約翰·貝拉西斯的。他生得英俊,又風度翩翩,更何況,他今後還將繼承尊貴爵位和巨額財富。總而言之,他就是她心目中的理想情人,和他在一起,能使她擺脫當前這個沉悶家庭所帶來的束縛。她看了看坐在對面,正對著食物挑三揀四的丈夫。與奧利弗相比,約翰簡直是既大度,又有激|情。蘇珊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抱歉浪費了你的時間,」他說,「但波普先生和我正在慶祝一些好消息。」
「我說真的。你幹得很棒。」詹姆斯急忙加了一句,情緒差點失控。「從商業角度來看,」他盡量用冷淡的語氣接著往下說,一邊從上衣內口袋裡掏出幾張報紙,「我想在利潤方面,即便初期花費確實不少,最後應該也會相當可觀。而且我覺得,你應該不用等得太久。紡織品是人們的必需品,這是事實。」他將報紙攤平。「要是你仔細看一下這個專欄……」
「我也覺得,」查爾斯不敢置信地搖著頭,「她喜歡我,而且,怎麼說呢,還很『認可』我。她邀請我去她家做客。但她從沒說過最初是怎麼知道我的。」
「嗯,我想是的。」道森點點頭。
「您是說主教門大街嗎,夫人?」埃利斯抬起頭來,「您怎麼會想到要去主教門大街呢?」她幫著把另一隻靴子也給脫了。
「她真的會投錢給他?那他肯定很有魅力吧。」埃迪斯沒能抑制住自己的情緒,如此一來,道森的臉色又變得陰沉起來了。
「如果您說是,那就是吧。」埃利斯咂咂嘴,抱起了胳膊。她喜歡聽人講故事,但她不太確定這個故事是否會合自己心意。
「是嗎?」奧利弗半眯起眼睛。
「波普先生收到了一些極好的消息,」詹姆斯宣布,「他終於拿到了他工廠所需的全部投資。而我正好剛剛得知,自己成了這傢俱樂部的會員,於是,我們就一起過來慶祝了。」
「我明白,事情一旦傳出去,將會很難解釋清楚。」
「抱歉,恐怕沒人發現過你所說的這類扇子。」詹金斯轉向後門,準備打發她出去。
「貝拉西斯先生?」安妮皺起眉頭,「沒有。」蘇珊這話問得可真古怪。「我沒看見他,但他的未婚妻倒是在那兒。」
「需要我陪你嗎?」
「波普先生?」奧利弗轉過頭。憤怒蒙蔽了他的視線,沒注意旁邊還站著一個年輕人。「波普先生?你怎麼在這兒?」奧利弗的情緒簡直又要失控了。
「我已經忘了。」卡羅琳真是打得一手好牌呀,安妮心想。她完全是滴水不漏。「不過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和我都對他很感興趣。我們認為他很有前途。」
「好心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已寫信告訴我,她和她丈夫願意給我贊助的金額。我相信這些錢已經完全足夠了。」他顯然激動得不得了,但還是控制住了情緒。他是個很有風度的小夥子,這是毫無疑問的。
「您這麼想嗎,先生?我怎麼覺得有些難以置信。」埃利斯躲在披巾後面說,她將它小心地蒙在頭上,把臉全給遮了起來。她是臨時想到了這個主意,以免被人看到她同貝拉西斯先生說話。她也得小心維護自己的名聲才行。
「因為我聽他們說了您過來的時間,而我簡直不敢相信,您吃個午餐竟然要用一個半小時。您是什麼時候成為會員的?」他的壞脾氣實在令人難堪。他在自己未公開身份的外甥面前,表現得多麼糟糕呀,詹姆斯想著,耐心等待奧利弗收斂住他的脾氣。
詹姆斯感覺原本鬱結在胸中的怒氣再次升騰了起來。一方面,他希望自己能被人當成上流社會的成員,但另一方面,又恨不能把他們都通通碾作塵埃。「那隻好暫時忘掉這條慣例了。我今天過來,是和我的……」他頓住,迅速咳了一聲,「我的客人,波普先生一起的。」
「中間曾經重建過再次。莊園面積超過了一萬英畝。」顯然,提到主人家的龐大家產,道森也奇怪地自豪起來了,彷彿不知為何她自己也與有榮焉。而道森的確就是這麼想的。
埃利斯半眯起眼睛。那張臉意外地相當熟悉。他那黑色的捲髮,還有藍色的眸子,都使她記起了好多年前經常造訪主人家的什麼人。應該是在布魯塞爾吧?那就能解釋他為什麼會在滑鐵盧戰死了……啊,她想起來了。他是索菲婭小姐的朋友。她還記得他當時是多麼英俊。這感覺真奇怪呀,竟會在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梳妝台上看到他的肖像。然而她什麼也沒說。埃利斯從不主動透露消息,除非實在逼不得已。
「真是不幸啊。」埃利斯更加仔細地瞧起畫像來。道森的回答給了她走過去認真查看的借口。
安妮望向窗邊,一位美麗動人、身穿淺綠色長裙的金髮姑娘正站在那裡。她還以為這屋裡再沒有別人了。想到伯爵夫人讓自己在吐露秘密之前安靜了下來,內心倒對她閃現出了一絲感激。
事實上,他是太過急切了,一時忘了謹慎行事的必要。安妮看了他一眼,終於使他恢復了正常。「很好,」他說,「這事咱們之後再說。」
「那是誰呀?」她說。
「老到我從來都沒聽說過他。」
詹金斯皺著眉頭。這不是他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請求。女僕們經常互相交流各種裝扮技巧和服裝潮流。「好吧。我去看看道森小姐眼下是否有空,」他答道,「你能在這兒稍等片刻嗎?她也許正在夫人跟前幹活,如果那樣的話,我也無可奈何了。」
「當然沒有。」詹姆斯點點頭,將信封放回桌面。他站起身來,和年輕人握了握手,暗自感慨光是看到外孫,就能使自己如此愉悅。「你不坐下嗎?」
「為你的健康,還有新項目的良好發展。」他本想和查爾斯碰個杯,隨後想到不應該這麼做,又把手收了回來。查爾斯注意到他的失誤了嗎?就算注意到了,他也沒表現出來。當然了,詹姆斯心想,我的外孫相當紳士,根本不會在意這種小事情。那一刻,他幾乎有些羡慕這個年輕人。「我真為你感到驕傲。」他說,這是實話。他的外孫其實就是詹姆斯一直想要成為,但內心深處卻又覺得,自己永遠無法做到的那種人。身處這種環境,還可以保持冷靜、沉穩和放鬆的心態,在布洛肯赫斯特宅邸中那高深莫測的會客室里,查爾斯或許會感到有點不安,但在這裏,在這個成員大多是努力奮鬥的傑出人物的地方,他卻絲毫不會覺得動搖。詹姆斯琢磨著,是否應當告訴他真相。反正消息很快就會傳來,他總歸是要知道的。那麼,此時此刻,在這種愉快而祥和的氣氛中,告知他真正的身份,豈不是更好,總好過他在派對上聽到別人說閑話而得知吧?
「我想應該不是吧。事情恐怕沒這麼簡單吧。」
「的確不是。我今天剛得知一個好消息,又有一位投資人願意贊助我所需要的全部資金。」
「真是令人欽佩呀,」埃利斯知道自己踏錯了步子,急忙設法挽回局面,「我從沒聽說過這種事情。一位貴婦人竟會對一個有為青年的產業產生興趣。特倫查德夫人能把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可我並不認為她能被稱作商業女性或是能做出這一類事情。」
「特倫查德夫人,」門剛一打開,伯爵夫人便大聲說道,「不巧您正好錯過了下午茶。西蒙,能幫特倫查德夫人上杯茶嗎?」那位男僕微微彎腰應下。
「打擾一下,先生。」詹姆斯抬頭一看,站在面前的正是剛才迎接他們進門九-九-藏-書的那位男子。「非常抱歉,特倫查德先生,商業報紙在這棟樓的任何地方都是不允許閱讀的。這是我們的規定。實在不好意思。」他添上最後一句,以免自己表現得過於無禮。
「當然是真的,」埃利斯繼續說道,「快告訴我吧。你是怎麼把兩側的捲髮固定在耳朵前邊的?」
「您過獎了,特倫查德先生。」查爾斯笑出聲來,使得詹姆斯像突然撞上什麼似的回到了現實。他當然不能在秘密曝光之前把真相告訴這孩子。說不定根本沒人猜得出來。說不定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會突然發瘋,甚至死掉。說不定他們還會再一次迎戰法國。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是的,先生,是我女主人的扇子。她那晚參加完伯爵夫人的宴會後,好像是把扇子落在這兒了。我想著,說不定是和伯爵夫人的某把扇子弄混了。能否讓我和她的貼身女僕談……」
「即使如此,波普和伯爵夫人之間肯定有著什麼關係,」他說著站起來,在馬和馬夫酒館外邊喝完了最後一小杯杜松子酒,「我是說,除了她給他投資以外。」
第二天下午,埃利斯來到布洛肯赫斯特家底層入口的門外。她覺得緊張,也不介意承認這一點。貝拉西斯先生提出讓她去接觸一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貼身女僕,看能否打聽到她女主人的日程安排,以及她為何會在午後時分關起門來,在她的私人起居室里招待像查爾斯·波普這樣的英俊青年。貝拉西斯還建議,作為對話的切入口,她可以向對方詢問,那天宴會結束后是否看到過特倫查德夫人落下的一把扇子。當然了,這種事情並沒發生。實際上,埃利斯口袋裡就裝著那把扇子,以防真有人問起它的去向。她將大衣理理平整,又整了整自己的帽子,終於鼓足勇氣敲了敲門。「哪位?」一位身穿布洛肯赫斯特家深綠色制服的年輕門房站在那裡詢問。
「我明白了。」
「我也覺得,」瑪麗亞相當激動,完全不知道面前正在上演什麼戲碼,「既有魅力,又很有意思。我們之後同路走到了倫敦圖書館。我的女僕好像不怎麼贊同。而媽媽聽說之後,當然也極力表示反對,可到了那時候,說什麼都太遲了。」她高興地笑起來,「他到底是什麼人?您是怎麼認識他的呀?」
十分鐘后,女僕道森出現了。她心裏其實覺得,這樣的請求多少有點兒冒昧,但同時卻又感到頗為受用,因為她的確對自己的美髮技巧相當自豪。她會花好幾個小時護理夫人要用的假髮,並且時刻留心注意,生怕頭髮稍有褪色,以確保能在裝扮的時候達到相得益彰的效果,她暗自高興有人看出了自己的苦心。很快,埃利斯便在對方的帶領下走上后樓梯,穿過走道,走進了位於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私人套間入口旁的,一扇被粗毛呢覆蓋著的小門。
「不用說,那地方一定十分壯觀,」埃利斯說,「能服侍這樣的名門家族,感覺肯定相當美妙吧。」她頓了一下。「要是我也有這種運氣就好了。」
「是的。」安妮答道,將右腳從靴子里掙脫出來。「謝謝,」她接著說,動了動套著長絲|襪的腳趾頭,「我覺著,這靴子穿著一點也不舒服。」
「這個嘛,」瑪麗亞有點臉紅了,「也許是我首先提出來的,但他也沒說什麼阻止我的話。」她腦袋歪向一側,視線低垂下來。長長的眼睫毛輕輕撲閃,雙頰也漸漸紅了起來。她知道自己這種表現不太明智。她已經名花有主了。母親早已把話說得十分明白,她的未來全得仰仗約翰·貝拉西斯。她先前誇口的愛爾蘭的那片土地,其實已經是負債纍纍,即使她的弟弟正在盡其所能地管理父親留下的家產,而母親則直截了當地告訴過她,照顧自己晚年生活的責任將會落在她的肩上。她遲疑著,不知是否應該坦白心意,可若是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真對查爾斯很感興趣,而自己又說服她的話……
「你好像有點心不在焉。」
「您父親非常好心,經常鼓勵我。」查爾斯說。如果他是想遏止奧利弗心中憤怒的浪潮,那顯然並沒有奏效。
「你當然不會了。」詹姆斯也笑了。心裏卻在暗自憤恨,為什麼沒在一開始就給他提供全部的資金,從而抹去伯爵夫人插手的機會。他原本其實輕易就能做到,可他當時覺得,那樣一來對查爾斯而言事情會太過順利,他應該學習一些在當今社會做生意的經驗。可現在,詹姆斯簡直恨不得踹自己一腳。但話說回來,即便那樣,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也總能找到其他方式,走進查爾斯的生活。一旦知道了他是誰,沒有什麼能阻擋她去接近他。真是的,安妮為什麼會覺得非把這件事告訴她不可呀?然而,哪怕這個問題他已經問過自己無數次,他其實也清楚得很,他們已經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他們的沒落很快就會來臨。「好吧,」詹姆斯笑得很親切,「我承認我有點吃驚了。那天晚上,聽說伯爵夫人對你的產業感興趣時,我還反問自己,這事能有多靠譜呢。我曾經懷疑她不會兌現自己的承諾。但她說到做到了。是我想錯了,但我由衷地為你感到高興。」
「要不要我去吩咐夸克,叫他先別把馬卸下,如果他還沒這麼做的話?」
門突然打開,他的秘書走了進來。「波普先生在外面,先生。他想知道,您現在是否方便見他。」
「庫比特先生?不是呀。」詹姆斯疑惑。為什麼他們會想到威廉?
「我之前還服侍過老伯爵夫人。」她說。
「是嗎?」埃利斯松紐扣的手停住了,鉤子仍然抓在手裡。
「那我先走吧,不打擾兩位了。」瑪麗亞說。
「兩代伯爵夫人,這是要有多幸運呀?」埃利斯極力稱讚,試圖表現得討喜一點,「那你應該去過很多地方吧,肯定比我多得多了,還見識過那麼多有意思的事情。」
埃利斯氣得咬住了嘴唇。倘若她服侍的是一位公爵夫人,絕不會到現在還站在門外邊。

「感謝諒解,先生。」侍者說完走了。詹姆斯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年輕人。他十分震驚,意識到這小夥子將永遠無法理解困擾了他外祖父一輩子的那種不安。他不會因為別人能自如應對上流社會的種種規則而感到卑微,也絕不會在社交場合覺得不知所措。
優越感已很難繼續維持。「這是你們的規定?」詹姆斯問,嘴角的笑容凝滯起來。
「哪一位?」男孩又問。
「我覺著,說不定人們不會把這事和索菲婭扯上關係。」詹姆斯是在做最後的掙扎。
「我是特倫查德,」詹姆斯邊說邊從口袋裡掏出那封信來,「詹姆斯·特倫查德。」他拿出那頁紙在他面前拍了拍。自信心好像突然一下子消失了。「我是這兒的新成員。」

「波普先生?是的沒錯,」道森肯定地說,「那是位年輕帥氣的紳士。他確實很討我家夫人喜歡。她不久前才對他產生興趣,但他最近經常過來這裏。」
「那可是有點秘訣的。」道森拉開梳妝台的抽屜,裏面有一大堆捲髮鉗和捲髮紙。「這是我很久以前在巴黎買到的,然後就一直用到了現在,」她舉起一個外表精緻的細捲髮鉗,「我會先把它放在壁爐里加熱。」
「特倫查德先生,」詹姆斯那個一身黑衣的老對手迅速走了過來,「我來幫您吧。」他們雙雙蹲下,收拾起那些滿是數字圖表的文件,兩位年長會員正出門往街上走去,滿臉都是不讚許的神情。
埃利斯蹲在安妮腳邊,右手拿著紐扣鉤,正在幫女主人解開皮靴。她從大嘴巴的比利那兒聽說,女主人去拜訪過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這讓她覺得十分好奇。
「詹姆斯·特倫查德的夫人,」她加強語氣說,「她那晚出席了伯爵夫人的家宴,恐怕是把扇子落在了這裏。」
「你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談得怎麼樣了?」詹姆斯問,輕輕彈了彈他餐碟上的小龍蝦。他也一樣沒什麼胃口。
這位侍從看來頗有些權威。他微微皺眉,表示詫異。「按照慣例,新會員是應該和推薦人一起用第一頓午餐的,先生。」
瑪麗亞熱切地點了點頭。「他和我講過他的未來規劃以及打算航行前往印度的安排。您去過印度嗎,特倫查德夫人?」
顯然,安妮沒像埃利斯期望的那樣輕易鬆口。她決定再試一次。「這鞋恐怕不大適合走太遠的路,夫人。」
「怪不得你對美髮的事懂得那麼多,」埃利斯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你是那種哪怕到了我這把年紀,都能讓我真正受益的人。」她說著大笑起來,道森也跟著一塊笑了。「我家夫人真的非常喜歡伯爵夫人那晚的髮型。」埃利斯知道自己哄騙起人來很有說服力。這可是她常年訓練的成果。
卡羅琳打量著她。這感覺多麼奇怪呀,她竟和一個原本以為毫無共通之處的女人共同守護著一個秘密。沒錯,那事仍然還是個秘密,至少到目前為止依然如此。安妮猜得沒錯,卡羅琳已經厭倦了繼續欺瞞下去。她巴不得事情早些公之於眾。反正上流社會其他人也只會覺得這事有趣,在看到報紙談笑之時,指出埃德蒙做得不太厚道,而後,便再無任何其他代價。不過,隨著她對查爾斯的喜愛之情不斷加深,想到生育他的那個女人在死後還要被人說成盪|婦,心裏多少會有一點愧疚,甚至也對她母親產生了一絲憐憫。「當然,」她說,「如果你想去的話。」
「您辦事處的人告訴我的。我在這兒等了足有二十分鐘了。」
「我覺得好極了,先生,」查爾斯一臉認真,「但我恐怕得走了。我不該出來這麼久的。」
男僕又彎彎腰,退下了。她再次踏上了那張粉色的薩旺那瑞地毯。「您肯見我真是太好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她接著往下說,極盡所能地維持愉快自信的語調,「我保https://read.99csw.com證,絕對不會佔用太多時間。我是來……」
「你沒聽說過嗎?」詹姆斯僵硬地笑了笑,「這個嘛,他確實是個老朋友,當初查爾斯剛來倫敦,在棉花產業找了份工作后,他就讓我多加照顧他的兒子。得知他父親去世之後,我當然覺得,自己更是責無旁貸了,因而想要盡我所能地去幫助他。」
「詹姆斯·特倫查德的夫人。」
「是的,母親,」蘇珊回答,「我好得很。」
「可不是什麼人都有機會走進布洛肯赫斯特家的。」道森歡快地說著,一時忘記了自己永遠也當不成座上賓這個事實。
詹姆斯推開椅子,站了起來。「咱們一塊出去吧。」
「她也去了那次家宴,」奧利弗說著,朝比利點點頭,示意還要再加點湯,「我覺得她也不過如此。」
在這一政策作用下,相較於聖詹姆士的那些俱樂部,這個俱樂部的會員則更加多樣化。威廉·庫比特便是因此被接納入會的,而詹姆斯不是幫助他們兩兄弟一起修建了倫敦大半個上流社區嗎?這是不是也算公共服務?幾個月前,威廉就曾經推薦他入會,但之後沒有半點消息,詹姆斯便又纏著他,將自己提名為候選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什麼理想會員,哪怕規定已經相對寬鬆——在嚴苛的貴族體系下,他一個街市攤販兒子的出身,絕不可能受到任何推崇,但難道老天真會如此無情,殘忍地拒絕他嗎?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加入懷特俱樂部、布鐸斯俱樂部或布魯克斯俱樂部,或是其他任何高檔俱樂部,可難道他連這個也進不成?況且,他聽說這個俱樂部有些資金短缺,而他有錢,大把的錢。儘管,他很可能會被人怠慢或是嘲笑,而安妮也永遠無法理解,那地方有什麼是家裡不能給他的。可是,他需要那種躋身上流社會的歸屬感,如果只要用錢就能實現,那他願意出錢。多少錢都行。
「夠了。」詹姆斯心裏內疚,十分痛苦。很明顯,比起他合法的兒子,他要大大偏愛他的私生外孫。他猜想,奧利弗是懷疑自己父親偏心而感到妒忌了,可若是當真如此,他也的確沒有猜錯。他嚴厲地說:「就算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決定資助波普先生,那也完全不關我們的……」

安妮微微笑了笑。
「真不知道今後還會有些什麼新花樣?」埃利斯這麼說,卻在暗自琢磨著,不知還要再過多久,才能打聽到一點有價值的消息。
「他先去了我辦公室,滿腦子都是那個好消息。然後我帶他去了雅典娜神廟俱樂部。」
「我家夫人也是。非常愉快。她說她遇到了許多好人。」
「我覺得味道還不賴呀,你說呢?」他喝完配合乾酪一起點的一小杯波爾圖葡萄酒,「儘管這裏食物的名聲並不好聽。」
「你和伯爵夫人談過了嗎?」詹姆斯接著問。
他們都沉默下來。查爾斯不自在地倒換著兩隻腳。「多謝您的午餐,特倫查德先生,」他最終表示,「但我現在真得走了,先生們。」他朝奧利弗略微點點頭,走出了俱樂部。
「瑪麗亞·格雷小姐,」安妮說,「一個挺漂亮的小姑娘。我挺喜歡她。」
詹姆斯忙在腦子裡回顧先前所說的話,看到女僕臂上搭著一條裙子,從屋子裡出來,接著走向了后樓梯。他說了什麼會給他們惹來麻煩的話嗎?他不這麼認為。他走進安妮房間,然後把門關上。「咱們應該定個有外人在時使用的暗號。」他說。
走進更衣室后,埃利斯很快意識到了,這項任務將會相當棘手,說不定根本就無法達成。道森是那種老派的、以主人的生活為重的僕人。她身材結實,長一張寬臉盤,步子走得很慢,對人態度友好,但顯然不愛說閑言碎語,至少不會隨意告訴不熟悉的陌生人,也絕不會對主人不忠。她在那個家服侍了很長時間,已把目光投向了退休后的那筆微薄年金。對一個外人胡亂說話,對她毫無益處可言。
「我今天上午才剛收到消息。總之,他缺的那部分資金,她已經全給補齊了。」
道森接著又解釋起燙髮時不傷及頭髮的技巧,說到香紙的重要作用,能夠有效防止燙傷。埃利斯一邊聽著,眼睛卻在屋裡四處打量起來。她看到高大窗戶中間的梳妝台上,擺著一幅小巧的搪瓷肖像畫,畫中那名軍官所穿的軍裝起碼得追溯到二十年前了。
「這事你最好去問詹金斯先生。」
「您下午過得可還愉快,夫人?」
當晚,特倫查德家的餐桌上氣氛很僵。詹姆斯累了,滿臉寫滿心事,奧利弗的情緒也不太高。這天本該是個喜悅的好日子,父子兩人可以在父親的新俱樂部里共用午餐。然而,他父親卻選擇帶著查爾斯·波普,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吸引了詹姆斯大量注意和資金的傢伙。這個波普簡直是時下的風雲人物,既有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出資支持,還被邀請去她家裡出席家宴……光是這些便足以令人心生嫉妒了。而奧利弗也的確很是嫉妒。
而這一天,他卻凝神望著桌上的一個信封。這封信送上來的時候,他的秘書就在近旁,但他想要自己私下查看。眼下,他將它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盤弄,細細打量著乳白色厚信封上的花體字。不用打開他就知道這封信到底是誰寄來的,他之前收到過同樣的信封,告知他已成為雅典娜神廟俱樂部的候選成員。這封便是俱樂部文書愛德華·馬格拉思寄過來的申請結果。他屏住呼吸——他太希望自己能被接納,幾乎不敢去看結果。他知道,雅典娜神廟俱樂部不是多數人心目中的高級俱樂部。那兒的食物出了名得難吃,而且在那些貴族眼裡,那裡不過是各種神職人員和學者前來倫敦偶爾落腳的地方。但那裡終歸還是紳士們聚在一起消遣的去處,這一點是無可否認的。與其他俱樂部的區別在於,他們稍微調整了入會規定,開始接納除紳士以外的科學、文學或藝術領域的傑出人物。當中甚至還有從事公共服務的會員,既沒有顯赫的出身,也沒有突出的教育背景。
「我很高興您能想到過來看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這麼說,聽來卻完全是相反的意思。
「從艾爾沃斯回來以後,我就總覺得不大舒服。肯定是從那邊遇到的什麼人身上染上了什麼病菌。」她打了個冷戰,好讓自己的話聽來更加可信。
「請問伯爵夫人在家嗎?」安妮詢問,徑直走進大廳里。
「他倒是說過,我可以到他的辦事處去看看。」瑪麗亞大著膽子說。
安妮皺起眉頭。她很清楚,甚至比詹姆斯還要清楚,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多麼希望這個消息能夠傳開,那樣的話,他們夫婦就能光明正大地認回這個孫子。她雖然曾經承諾不會將這秘密告知世人,但如果有人主動問及,她也絕對不會否認。
「是的。」安妮說。她算不上是在和埃利斯講話,不如說是想到什麼就說了出來。事實上,計劃拜訪查爾斯辦事處的安排,令她感到興奮不已。顯然,她不能和詹姆斯說起這事,但她實在很想同什麼人講講這件事情。「你對主教門大街有什麼了解嗎?」
「不用,」安妮微笑,「真不是什麼要緊事。」事實上,她現在覺得很不自在。既然眼下沒法勸誡伯爵夫人不要做出資助查爾斯的魯莽行徑,她已沒有必要再繼續留在那裡。她思量著,自己還要待上多久,才能不令人起疑地告辭離開。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這下子,奧利弗完全是一臉震驚了,「所以說,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剛對你的產業表現出一丁點興趣,緊接著,她就拿出了『你所需要的全部資金』?天哪,這變化也太突然了吧。」他的聲音簡直能夠滴出毒液。
道森點了點頭。「我沒什麼可抱怨的。我在這個家確實過得挺不錯的。」埃利斯默默打量著她。道森是個少見的怪胎,是那種心滿意足的僕人。心裡頭沒有一丁點想要報復的念頭。她不覺得是上帝對她不公,才使她一輩子給人當牛做馬。她感到十分滿足。這種想法埃利斯怎麼也理解不了。倒也不是說她討厭特倫查德夫人。只是女主人從來都沒把埃利斯當成自己人。儘管她們已經在一起許多年,但主僕關係中隱含的不公待遇,使得埃利斯哪怕背叛起自己的主人來,也不會覺得多麼愧疚。不管她從安妮那裡得到了多少報酬,那也都是她辛苦掙來的。這些年來,她辛辛苦苦地不停勞作,好言哄騙,卑躬屈膝,還不得不裝出一副樂意效勞的模樣,而她其實一直巴望著主人家能早日垮台。她可以眼睛也不眨地當著安妮的面說瞎話。她還會偷摸地順走她的東西,只要她覺得不會被人抓到。這些心思,她原想在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貼身女僕那裡尋得共鳴,以為損害伯爵夫人利益的計劃一經提出,就會有深受其苦的同類與她一拍即合。可面對一片忠心的道森,埃利斯感到為難了,不知接下來該怎麼做。
「是嗎?那他還挺主動嘛。」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臉上的表情十分晦澀。她注視著那年輕姑娘,腦子裡不知在想什麼。她是在密謀嗎,安妮不禁懷疑。可要是果真如此,又會是關於什麼呢?
「怪可憐的。」安妮答道,仔細審視著自己的兒媳。她有哪裡不太一樣了,舉止之間似乎多了點什麼東西,可安妮還說不清楚具體是什麼。
「是嗎?請他進來吧。」
多麼諷刺呀——就在他終九_九_藏_書於讓自己成為,至少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上流人士的時候,他所擁有的一切卻即將徹底崩塌。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絕不會再信守諾言。或者即使她講信用,別的人也總會猜出實情。她肯定首先告訴了她的丈夫,這才使得他同意出錢投資。在這件事上,正如你所看到的,他完全想錯了。她只需要和布洛肯赫斯特伯爵說,希望他們能資助一下年輕的波普,他便會很樂意地隨她去做,就像平常其他事情一樣。但詹姆斯有一點說對了,如果消息真的走漏出去,不消一天就能傳遍整個倫敦,到時候索菲婭會被打上賤人的烙印,而他,詹姆斯·特倫查德,則會成為一個婊子的父親。安妮對伯爵夫人的同情,將導致他們通通走向毀滅。
「她的髮型?」詹金斯慢慢揚起了他那兩道灰白的粗眉。
道森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那是可憐的貝拉西斯子爵,我家夫人的兒子。他在滑鐵盧戰死了。那是這個家的一大禁忌。夫人一直沒從打擊中恢復過來。至少沒有完全恢復。要知道,他可是她唯一的兒子。」
瑪麗亞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嗎?」這簡直太令人意外啦。約翰·貝拉西斯的伯母,竟然提議要帶她去城裡看望波普先生?
「我加入雅典娜神廟俱樂部了。」他說著,把信扔到桌上。
「我剛好從這門前經過,」安妮回答,走到她對面站定,「本想進來和你談點事情,不過這事大可以緩一緩。」
「當時有個年輕人似乎頗得她的歡心。他叫什麼名字來著?波普先生是吧?」埃利斯等著對方回答。
「想想咱們三十年前的做法,你就會覺得很了不起了。不過,」道森接著說,「最為重要的事情,應該還是要先找到質量優良的假髮。我個人比較喜歡龐德街上加布麗埃爾夫人那家店。她的貨源很好。她說,她賣的絕大部分假髮都是用修女而不是窮人家姑娘的頭髮做的,我覺得那樣的發質會比較好。那家店裡的假髮更為濃密,而且也比較有光澤。」
誰都沒有太去理會她。他們都有自己的活要干。透過對面打開的大門,她看見三個男僕正在那邊擦拭餐具。在他們身前是一張鋪著柔灰色毛氈布的桌子,桌上擺著令人嘆為觀止的各類銀質餐具。主菜盤、分發盤、托盤、醬料碟、湯碗、茶壺、水壺,還有起碼二十幾個餐盤,全都堆在桌面上,三位男僕埋首其中,正在努力忙活。這種活埃利斯一點也不羡慕。你得把手伸進裝著一種混合了氨水的紅色粉末的碗里,然後使勁擦拭餐具,一直擦到餐具發亮或者手上生出水泡,或是兩種情況同時發生為止。可是,他們似乎還挺樂在其中,也許因為可以趁機說說話吧。
「不用。而且也別擔心。沒有人會因此質疑一個六十齣頭的已婚婦女的品德。」她戴上軟帽,拿過一條披肩,沒等他再說什麼便動身走了。
「怎麼做呢?」埃利斯的聲音里充滿了崇敬和好奇。
「這事根本用不著解釋。反正,不用她來出面解釋。會有人能猜出真相,她只要加以確認就行。」
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一看就知道,這位突然造訪的客人現在滿身都是火藥味,於是,她搶在對方爆發之前,迅速截住了她的話頭。「特倫查德夫人,快請坐下,」她指向一張錦緞花紋的小扶手椅,「您還記得瑪麗亞·格雷小姐吧,那晚在我的家宴上見過的?」
「至於這麼吃驚嗎?」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說。
他心不在焉地拿起桌上的信封,拆了開來。果然是愛德華·馬格拉思寄來的。他把信由頭至尾瀏覽了一番,看到最後一句寫著:「我們很榮幸地歡迎您成為雅典娜神廟俱樂部的會員。」他笑了笑,卻是在苦笑,因為他想到,不知還要多久他們就會找上門來,請他退出俱樂部。
「哦,當然。」詹姆斯的耳朵紅了。他就不能在自己外孫面前保持片刻的尊嚴嗎,還是硬要讓他把臉面通通丟光?
我真是個高明的騙子呀,詹姆斯心想。雖然之前從沒想過,但現在看來,他完全可以睜著眼說瞎話,就像寫自己名字那樣簡單。人真是每多活一天,都要更了解自己一點啊。
「要我說吧,」約翰說,「他是個頗有野心的年輕人,不知通過什麼方式利用了她。」
「更多投資?」奧利弗來回看著他們兩個。
「那邊應該有些批發商店,能買到好些實惠的小東西,」埃利斯說,「我會去四處打聽一下。您準備什麼時候過去呢?」
埃利斯點了點頭。從她右手邊的一扇內窗能看到廚娘正在廚房裡幹活。她屈身壓在揉面板上,正賣力地揉著麵糰,大量的銅製器皿不是掛在牆上,便是堆在架子上。廚娘將麵糰拿起,而後擲下,兩手合掌拍了拍,頓時揚起一團麵粉灰。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去,能看見麵粉灰一直在她身邊瀰漫。
「她沒介意你不請自來?」他又問。
「沒錯,妥妥的。對了,你現在還不知道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感興趣的原因?她從沒說過為什麼要幫忙嗎?總感覺有點奇怪。」
「當然。」詹姆斯表示肯定,搓了搓手。
女孩笑了笑。「我記得您也在宴會上,但好像沒人幫我們正式介紹過。」
「別誤會。我不敢說我對他們的關係了解得多麼清楚,但背後肯定藏著什麼隱情,」他使勁點頭,似乎這一觀點已被證實,「我敢保證,這事肯定會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
「我走路過去吧。反正也不遠。」
他點了兩杯香檳,然後將大塊的白色亞麻餐巾鋪在自己腿上。這感覺真是愉快,他長久的夙願終於得以實現了,趁著侍者為他們倒酒的當頭,詹姆斯打量了一下餐廳的其餘部分:那些三三兩兩一同用餐的男士,裝飾用的巨大花瓶,還有一側牆上那一整排賽馬畫像。為什麼紳士都得裝出對馬很感興趣的樣子呢,他心不在焉地想著,端起了酒杯。
「可您還是沒有說明,您一開始為何會對波普先生產生興趣。」瑪麗亞說。安妮暗自琢磨,不知這年輕姑娘是否知曉她的表現已經把自己出賣了。
聽到埃利斯帶來的消息,約翰·貝拉西斯給了她一筆不小的獎賞。貼身女僕因為幫女主人解靴子時聽來的話而得到報酬,這種事情可不會經常發生。可當他聽到她的兩位主人曾私下談論過什麼事情,隨後特倫查德夫人便去拜訪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這之後還計劃要去主教門大街時,他幾乎哈哈大笑了起來。事情總算有了進展。他很清楚在主教門大街工作的是什麼人,最起碼,他知道那裡有個同時受到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和特倫查德夫人關注的人。聽父親講了他在布洛肯赫斯特家裡看到的情形后,約翰便急忙搜集了關於年輕的波普先生的所有信息。「但她並未提到波普先生的名字?」
「我印象中沒有,先生。至少這次沒有。」
道森一臉詫異。這女人是想暗示什麼?她拿起先前的燙髮裝置,開始打包收拾起來。「沒錯,」她堅定地說,「我家老爺夫人對他從事的產業很感興趣。他們喜歡鼓勵有想法的年輕人。他們就是這麼慷慨。」最後一句並不是真的——至少直到這一刻還不是真的——但道森不能任由這陌生人隨意暗指這當中存在任何不妥之處。「要是她繼續這麼胡亂說話,我才懶得和她說什麼美髮技巧。」她這麼想著,呯的一聲關上抽屜。
「沒什麼,」安妮醒悟過來,差點沒把事情全說給這好奇的女僕聽,「我只是要去拜訪一個人,他的辦事處就設在那條街上。但我好些年都沒到過那裡了。不知道有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我過去的時候好順道參觀一下。」
安妮點頭。「真是可悲,咱們的秘密竟然多到了這種地步。」她俯身抱起阿格尼絲,開始撫弄它的耳朵。「再和我說說午餐時的情形吧。」
「是我的錯,」查爾斯說,「是我讓特倫查德先生拿給我看的。我不是這兒的會員,希望你能原諒我的無知。」
「伯爵夫人那天晚會上可還愉快?」埃利斯問。
「那個項目確實很有前景,」詹姆斯確認,「她這個決定相當明智。」
埃利斯驚得一彈。她看廚娘太過入迷,沒聽到詹金斯先生已輕手輕腳地走近。
「這的確是幅好畫,出自亨利·伯恩的手筆。」道森再一次因為主人家的所有物而不由得自豪起來了。
「我也沒走多遠,」安妮說著,取下耳環,看著鏡中的自己,「就是走到貝爾格雷夫廣場而已。」她發現阿格尼絲正坐在自己椅邊,便伸手將它攬進了懷裡。
走進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底層,人們全都在忙個不停。這裏的房間和過道都比伊頓廣場那兒來得寬廣,活動空間和自然光線也較之更為充足,看起來十分壯觀。埃利斯坐在底層餐具室外邊的硬木椅子上,內心湧起了一絲羡慕。
安妮搖搖頭,瑪麗亞緊接著又說了下去。「我倒很想過去看看。那麼艷麗,又那麼混亂。我叔叔告訴我,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國度。不過話說回來,我其實從沒去過任何地方旅行,」她愁悶地表示,「我在愛爾蘭倒是待過很長時間,我們在那裡有一處莊園,但那根本不能算作國外,對吧?」她笑著望向另外兩位女士。她們誰都沒有說話。看到兩人均未置評,女孩繼續說了起來。「我也想去義大利走走。老實說,我很想像從前的年輕人那樣,親自去體驗一趟壯遊,去欣賞米開朗基羅的《大衛》,在烏菲茲美術館里悠閑漫步。您應該很喜歡藝術吧,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媽媽說過您的畫非常漂亮。」九九藏書
安妮沒有答話,而是轉向她的女僕。「謝謝了,埃利斯。這裏沒別的事了,不過記得拿上那條粉色裙子。看看能不能去掉上面的印子。」
出門來到過道,埃利斯十分清楚,自己怕是再難進到布洛肯赫斯特家的大門了,但她並不特別擔心。反正道森小姐也絕不會主動透露任何秘密。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況且,埃利斯已經有了能向貝拉西斯先生交差的真切消息,還能從他那裡得到一筆不菲的報酬。問題是,他接下來打算怎麼做呢?
「是嗎?」安妮大吃一驚,不及細想便脫口而出。
走進大廳,視線掃過盤踞正中的華麗樓梯、大理石地面、裝飾的雕像,還有鍍了金的白色欄杆,詹姆斯的心跳略微加快了。當初作為威廉·庫比特的客人前來時感受到的巨大壓迫感,似乎突然變成了見到老朋友的自在感。
「你先在這兒等著,」門房語氣堅定,「我去叫詹金斯先生過來。」
「好的,先生。您是直接去餐廳,還是先去某間休息室里稍坐一會兒呢?」
「這個嘛。」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頓住了。瑪麗亞·格雷已經和她丈夫的侄子訂婚,按照習俗,顯然不該鼓動她去參加這種會面。但安妮猜對了。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果然已有盤算。或者至少說,她眼下正在盤算著什麼。「你要是想過去看看,我看沒什麼不成的。我之前去那兒見過他,但現在又有些事情,需要再找他商量商量。」
「沒事,不用麻煩了,」安妮說,「我什麼也不需要。」
「怎麼個『利用』法呢,先生?」
他們被人領著,穿過大廳,經過樓梯,走進了前方的餐廳里。透過巨大的框格窗能眺望蒼翠蔥鬱的滑鐵盧花園,裏面空間寬敞,空氣也很清新,侍從將他們領到右邊角落的一張桌子坐下,並詢問他們是否要喝點什麼,到這時候,詹姆斯才終於放鬆下來。
「只有具備某些品質的人才,才能像你一樣迅速啟動這樣的項目:需要目標明確,內心堅定,還要敏銳地把握現實狀況,去拚命努力。我能在你身上看到自己的好些影子。」
「歡迎您加入俱樂部。請問您今天是否要在這裏用午餐?」
安妮坐著沒動。她要去看她的外孫了,她又有機會能和他說說話了。那晚在宴會上見到他時,她簡直高興得不知所措,可詹姆斯正在氣頭上,她根本不敢去和他說什麼。現在,他們已經算是認識了,而詹姆斯對他產業的投資,也能完美解釋他們之間的交情。當然,一旦真相大白,人們必定會仔細審視他們之間的關聯,然而,眼前就有一個和他見面的機會,最起碼可以讓她在風暴來臨之前去看看他,和他說說話。她實在是無法拒絕。「我很想去,」她聽到自己說,「或許我們去那兒的時候,可以順道買點東西,就像平時外出時那樣。」事情就這麼定下了。想到這個安排,安妮迎著傍晚的涼風回家的路上,都不由覺得暖和了起來。即便這又是一個不能讓丈夫知曉的秘密。
「你成功入會了?怎麼沒告訴我?」
「我們一起用了午餐。」查爾斯用一種安撫且極盡禮貌的語氣說道,但這麼做完全沒有效果。
「我覺得這事沒必要做得太過正式,」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平靜地說,「那樣的話,波普先生肯定會覺得,必須費心特別招待我們才行,而至於你,親愛的孩子,」她看了瑪麗亞一眼,「如果這事只是出於一時興起,恐怕也會更容易些。」她們都很清楚這話的意思。要是坦普莫爾夫人問起,一次心血來潮的造訪顯然更加容易解釋。
詹姆斯咒罵自己無意之間竟泄露了這個秘密。這下可好。後悔也來不及了。他又沒法把話給收回去。
奧利弗轉身面向自己父親。「能不能請您指點我一下,那傢伙到底有什麼吸引力?」他揚起眉頭,裝作一副吃驚的樣子,「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我的父親,現在還有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要把錢投給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鄉巴佬。究竟是有什麼奧秘?這事情背後,肯定還有什麼隱情。」
「不了,要是您不介意的話。我實在太激動了。」
「請問您是哪位?」
「有什麼好消息嗎,先生?」查爾斯從壁爐前方的位置注視著他。
「不是規定,先生。只是一項慣例。」
「我沒有。不過,我總有一天會找出真相的。她之前倒是說過,我讓她想起了她從前很喜歡的一個人。但那肯定不是真正的原因,對吧?」他皺著眉頭表示。
「為什麼?」

「查爾斯·波普?是的,我還記得。」安妮看著女主人拿出手中閉合的扇子,打開而後關上,如此重複兩次。她是等著想看安妮會做出什麼反應嗎?還是為了好玩想刺|激刺|激她?如果真是這樣,安妮絕對不能讓她如願。「他很有魅力。」
「哦?」
安妮遞過披肩和手套,跟著他走上樓梯。
「我不知道。但反正也沒什麼壞處。既然一切都是我的過錯,我有義務做點什麼,盡量避免災禍降臨。」
「我記不清起初是誰把他介紹給我們的了,」卡羅琳謹慎地說,「但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和我一樣,都想盡我們所能地鼓勵那些年輕才俊。如你所知,我們的孩子早已不在人世,不過我們很願意幫助別人家的孩子。」安妮看著她。這些大概確有幾分事實,她心想。只不過,這段話中隱藏的秘密卻比事實更多。
詹姆斯·特倫查德坐在格雷律師學院路辦事處的一張精美的帝國式鎏金銅鑲邊辦公桌前。辦事處設在二樓,從弧形樓梯下去,有一家律師事務所,這是個飾有鑲板的大房間,擺著不少宗教畫作和令人讚歎的傢具。不用說,詹姆斯是以紳士商人自居的。雖然同時代的大多數人都會覺得,這種說法實在自相矛盾,但他就是那麼想的,而且希望能在他的辦公環境中反映出來。房間一角的圓桌上,小心陳列著庫比特鎮的圖紙,而在壁爐的上方則掛著一幅索菲婭的美麗畫像。那是他們還在布魯塞爾時所畫,記錄了他女兒最迷人時期的容貌。她年輕而自信,眼睛直直盯著看畫的人,穿一件淡黃色連衣裙,頂著那個年代時興的髮型。這幅畫畫得很像,真的非常相像,讓他一看就能想起她來。或許正是出於這個理由,安妮才不願將它掛在伊頓廣場的家裡,那樣會令她太過傷感,而詹姆斯卻很喜歡看著他那已逝去的心愛女兒的畫像。在他一反常態安靜獨處的時候,總是會回憶起她來。
奧利弗緊盯著他。「您似乎很擅長讓人把錢從口袋裡掏出來呀,波普先生。要怎麼做才能讓人這樣熱心呢?我不禁想起了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像領著得獎的小母牛一般,帶著您在她家客廳到處應酬的樣子。要是我也能有這種本事,波普先生,我的所有難題估計都能迎刃而解。」
「特倫查德夫人?」男僕說著,出現在她身邊。安妮轉過身,唇邊帶出淺淺的笑意。「您請這邊走,好嗎?」
前往貝爾格雷夫廣場的距離太短,根本不夠時間讓安妮改變主意,不過當她真的站在布洛肯赫斯特宅邸外的人行道上時,她又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問些什麼了。安妮從來不是衝動的人,通常情況下,她都會深思熟慮,仔細權衡當中利弊。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身上有種特質,使她不覺變得衝動起來。那女人的高壓手段實在太令人氣憤了。
「是的,」安妮說,「我覺著也是。」
安妮搖頭。「你對那個年輕人的照顧,就會讓人產生聯想。而且肯定還有人能記得他們在布魯塞爾的那段往事。不行。一旦他是貝拉西斯子爵兒子的消息傳出去,用不了多久,人們就會知道他的母親是誰,」她站起來,仍然將狗抱在懷裡,「我得找她談談才行。我現在就去,親自和她談談。」
詹姆斯沒有回辦事處。奧利弗的無禮舉動令他很受打擊。不過,當他回到伊頓廣場的家裡時,因為兒子難以接受的行為而感到氣憤的階段已經過去,他反而覺得悲哀起來。要是他當初能換一種處理方式就好了,他心想。要是他們當初壓根沒把索菲婭的孩子送走,人們對他身世的關心肯定早就消逝了吧?那樣的話,他是否就能好好享受今天這樣的午餐時間,無須擔心秘密可能曝光,單純體會祖父母看到子孫後代健康幸福的那份喜悅?可是,如果是在特倫查德家撫養長大,查爾斯還會有現在這樣的紳士派頭嗎?想到這裏,他冷靜下來,甚至開始感到苦惱。在這方面,波普夫婦是不是比孩子的親祖父母做得更加出色呢?
聽到他的措辭,安妮笑了。他的意思是說,他要去問問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是否願意見她。她在一張鍍金沙發上坐了一會兒,但立馬又站了起來。她意外地發現,想到即將要和伯爵夫人攤牌,自己竟然覺得十分激動。她的脈搏開始加速,特別是剛才還快步走了那麼一段時間。視線順著寬闊的樓梯,投向了樓上起居室那扇緊閉的雙開門。顯然他們此時正在門后討論。她看到門把手動了,便立馬轉過身,裝作在欣賞萊利繪製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某位祖先的畫像。他看上去頗有些盛氣凌人,頭戴高高的假髮,一條查理王小獵犬卧在他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