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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商業奇才

第七章 商業奇才

只是,約定的時間逐漸逼近,他又開始退縮了。他怎麼能一邊聲稱愛她,一邊做出這種會危及她名節的事呢?可即便他如此反問自己,也知道自己非見到她不可。
「我真希望能在叢林里親眼看看野生老虎。」瑪麗亞說著,轉過來面向他。她站得如此貼近,他都能感覺到呼到自己臉上的她那熱熱的鼻息。
他心臟猛地一跳,馬車終於通過了那面高大的蜜色鐵門。前方就是這次漫長旅途的終點,那是一座漂亮的三層建築,比起一八二五年母親剛剛買下時的狀態,已經改善了不只一星半點。當初詹姆斯一時心血來潮,交代妻子為家裡「找一座鄉村宅第」。顯然,他以為她會買下某處宏偉氣派但又比較近便的宅子,像是在赫特福德郡或薩里郡,或者起碼比較靠近倫敦的某個地方的像樣宅第。但安妮卻另有打算。當她偶然間看到格蘭維爾,這座完美體現了中世紀哥特式向文藝復興時期古典式建築風格轉變的宅子,以及被成千上萬英畝農田所圍繞的花園和庭院時,便知道這就是她要尋找的房子。可以說,也是她一直都在尋找的目標。然而,房子存在嚴重的漏水問題,且幾乎到處都是腐蝕蟲蛀,詹姆斯一開始是拒絕的。這同他腦子裡設想的簡直就是千差萬別。他完全無意住到薩默塞特去,而且他所設想的,至少是一座不需要從裡到外徹底翻新的房子。然而,安妮這輩子少有地一意孤行了。
「那裡確實有些野性十足且尚未開化的地區。有野生老虎,」查爾斯語調冷靜,希望自己聽起來像個可靠的專家,「還有大象、蛇和猴子。但除此之外,文化方面也有許多不同宗教和各種語言。確實是個別具一格的神奇世界。」
「沒問題。只要我能做到。」
「我倒寧願去印度尋找貨源。」查爾斯說。
可瑪麗亞根本安靜不下來,簡直像踏進玩具店的孩子似的興奮不已,而原因她們幾個都心知肚明。「我其實挺喜歡老約克公爵的長相。雖然不太明白人們為何要如此大張旗鼓地紀念他,但我還是很為他感到高興的。」馬車來到了平台的入口處,寬廣的階梯向上通向一根高高的石柱,石柱上方立著喬治三世二兒子的雕像。「真不知道這雕像究竟有多大呀。」
「那還真沒看出來。」約翰坐在躺椅上打量著查爾斯。這個人壓根就一無是處,可伯母卻為他穿越整個倫敦城,跑到這間毫不起眼的辦公室里來喝茶。「好了,這下所有人都到齊了。」他說著,兩手指尖輕輕抵在一起。
「他們騎大象就好像我們乘馬車一樣。」他接著說了下去。他知道自己應該挪開距離,可他不想這麼做。要是她覺得不太舒服,盡可以自行退後一步。可她也沒這麼做。她的裙子,搭在硬挺的裙撐上,正抵住他的膝蓋。他穩住身形站好。「顯然,它們頭腦聰明,又十分順從,不過,騎大象得像乘坐海上船舶一樣,身體必須隨著波浪一起搖晃。」
約翰·貝拉西斯懶洋洋地靠在辦公室的門框上。查爾斯吃驚地瞪眼看他。「這位先生?」他說,「需要我幫忙嗎?」這男子看起來有點眼熟,但他舉止傲慢甚至帶著敵意,彷彿他和查爾斯是什麼死對頭。約翰眯著眼睛,撇著嘴角。簡直就是傲慢的化身。
「什麼?」詹姆斯說著,放下了手裡的刀叉。
「那就六點吧。」他已經試過,動用愛嚼舌根的女僕和滿腹好奇的兒媳去幫忙打探消息,可是都沒有用。是時候想想別的法子了。「可別忘了。」沒等她出言反駁,他已經沿著人行道大步走遠了。
查爾斯沒有認出他來,這可把約翰徹底惹惱了。這毛頭小子竟不記得曾在家宴上見過自己?他是哪根蔥啊,真以為有本事把女士們都迷得神魂顛倒嗎?這可向來都是他約翰的拿手好戲。父親說得沒錯:伯母和這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之間,確實存在著某種古怪——且十分令人厭煩——的關係。更重要的是,她投給他的那些錢,原本應該屬於他和他的父親,這一點讓他很不滿。到目前為止,他的未來原本是一目了然的。他只要繼續借錢就好,一直到他大伯離開人世,而後家產就會由他父親繼承——或者更有可能,由他本人親自繼承——然後一切回歸正軌,從此過上開心快活的日子。然而,查爾斯·波普先生的出現,卻有可能將他的美好設想徹底推翻。
查爾斯硬擠出一絲笑容。「當然。」
憑蘇珊的聰明勁,她當然知道事情絕非僅此而已,甚至連接近也算不上,可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法子能打聽出更多消息。她試過從埃利斯嘴裏挖出點什麼,但是卻被斷然拒絕了。埃利斯有她自己的傲氣。她可不會被奧利弗太太這樣的人所收買。
「可你說他很重要,具體怎麼個重要法呢?」約翰十分急切,「我知道特倫查德先生覺得他很重要,但我想知道為什麼。」
「而不是你對吧?」蘇珊笑了起來。
他帶頭走進裏面的房間,屋裡有一張沙發和幾把椅子,在查爾斯把幾乎擺得到處都是的文件圖紙都收走以後,她們這才坐了下來。
「特倫查德先生呢?他在這當中扮演著什麼角色呢?」安妮十分好奇他們最開始是如何取得了聯繫。
「約翰?」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說,「你怎麼會在這兒?」
「這我倒可以告訴你,」安妮說,「五年前我就在這個地方看著他們把它樹立起來。這雕像比兩個人都還要高。有十二或者十三英尺左右。」安妮微笑看著瑪麗亞。無疑,她很喜歡這個姑娘。她欣賞她對查爾斯的心意,哪怕事情可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不過她同樣也很喜歡她的個性。瑪麗亞既有決心又有勇氣,倘若她出生在其他任何階級,應該都能有一番大作為。當然,作為一個家財有限的伯爵的女兒,她的選擇就十分有限了,但這並不是瑪麗亞·格雷的過錯。
「謝謝你,特頓。大家都安頓好了吧。」
「我需要你幫我做點事情。」約翰說了。
「只是碰巧罷了,她挺好的。你是不是該回去了?」
這在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看來,未免太過多愁善感了些。「可我們又能做些什麼呢?就是捐再多錢似乎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你那晚見的人可真多呀。」伯爵夫人輕聲笑了笑。安妮迅速瞥了她一眼。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似乎有點過於享受這種尷尬局面了。
安妮望向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她顯然很高興能了解孫子那些不為她所知的過去。「幸好牧師波普先生能有些商界的朋友。」
「你之前明明答應了。」
「不用了。謝謝。」安妮和瑪麗亞並排坐在沙發上,陽光透過寬大的百葉窗照進來,在木地板上映出一條條的紋路。查爾斯收好茶具,放回了托盤上。安妮細細看著他那流暢甚至有些優美的一舉一動。多麼不可思議呀,二十五年前她曾經抱過一小會兒的那個抽抽噎噎的胖娃娃,如今竟長成了這麼一位風度翩翩且自信滿滿的男子漢。
查爾斯走到她的身邊。「最新版的,」他說,「這地圖一直都在更新。上面繪製的省份越多,內容也就越詳盡。」
「我一次也沒進去過。」安妮說。
「我聽說,帕默斯頓勛爵買下了這裏的五號樓,」瑪麗亞說,「您對這房子有什麼了解嗎?」
「你們想喝點什麼?茶還是葡萄酒?」他的目光在房間里四處探尋,彷彿能奇迹般地在書架上找到什麼早前珍藏起來卻已被他遺忘,又恰好能在這樣的午後拿來款待尊貴客人的漂亮酒瓶。直到這時,他才看到安妮,她一直站在另外兩人身後。
回到倫敦后,父子兩人總算又開始說話了,只是傷口顯然仍未愈合。至於她自己,蘇珊終於熬過了鄉下那一個月時間,正在心裡頭默默盤算,如何在見到約翰的時候,把她探聽到的那丁點消息,說得比較充分一些。
「您二位都對他很感興趣呀。」
「這幅畫挺好看的,」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直直盯著,「至少,應該畫得還挺像的,雖然我並不認識這畫中人。他看上去挺聰明,又很善良。希望他本人真是如此。」
「那你只好繼續好奇下去了,因為我也幫不到你。他們喜歡那個小夥子,並相信資助他最終將會有所回報。僅此而已。」
查爾斯沒有聽到這段對話,但他猜也猜得出她們會說些什麼。他並不在意。他加快腳步,往肯辛頓戈爾路趕去,覺得胸口幾乎就要炸開了。其他什麼都不重要了,都變得不再重要了。她愛他。而他也愛著她。她剛才承認了,他是她的戀人。除此以外他什麼也不需要知道。即使她會令他心碎,為了這一刻,一切也都是值得的。未來會發生什麼,他沒有辦法預料,但他們彼此相愛。就眼下來說,已經足夠。
「是貝拉西斯先生。」
「您是真的喜歡嗎?」查爾斯滿面笑容。他簡直要受不了自己了。他心裏非常清楚,自己想用沉穩和決心來打動這位年輕女子,可是,只要她一開口和他說話,他就會像馬戲團的小丑那樣咧開嘴笑起來。「我之前有張印度地圖,是按條約規定進行標示的。綠色底紋表示土邦領地,東印度公司管理的區域則標為粉色。但現在這張地圖,則主要依據地理特性繪製而成。正如您所看到的,上頭明確標出了河流山川還有沙漠等等。」
實際上,聽了母親這話,瑪麗亞也覺得奇怪,自己之前竟然會同意嫁給約翰·貝拉西斯。她當時都在想些什麼呀?會不會是因為,她之前從來沒有愛上過誰,還不知道這個詞究竟意味著什麼?她現在是愛上了嗎?她覺得肯定是了。「我又不是第一個改變主意的女人。」她說。
「你不介意我們貿然前來真是太好了。」卡羅琳迅速接了一句。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是在幫我緩解尷尬嗎?他暗自思量。難道我表現得太過明顯?他十分苦惱,想到瑪麗亞已經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侄子訂了婚。可是,對於自己,她又並沒表現得多麼反感。
「生前?」
「他們需要的不只是錢,」瑪麗亞說,「還需要能改變命運的機會。」安妮沒有說話,緩緩點頭表示同意。
「正是。我們上次在布洛肯赫斯特家見過他。總之,我正和斯皮爾走在路上,準備到手套店裡去一趟,而後他就突然出現了。」
「我們倒想知道,」瑪麗亞表示,「您為什麼會到這兒來?」她笑著說,眼睛里卻絲毫不見笑意。
「哦。」蘇珊知道自己沒能完成交代的任務,她甚至為此忍受了待在格蘭維爾的無聊時光,但是還有一件事情,自從他們上次在莫利酒店相會以來,就一直困擾著她。她本想藉此機會說起這事,可看到約翰惱火的樣子,便決定還是暫且按下不提。只是這困擾她怎麼也擺脫不了。
「是挺好的。」安妮完全沉浸在美好的前景中,沒有特別留意她的這個問題。畢竟,她最後還是對詹姆斯隱瞞了目的地,因而也不大可能會透露給她的貼身女僕。
「他迷路了。他在找去往女王之門的路。」
蘇珊知道他是對的。「奧利弗因為這事大發雷霆。他覺得自己被這無名小子搶去了風頭。」
他也回望著她。繼續隱瞞還有意義嗎?「瑪麗亞小姐,我願意勇斗巨龍,願意上刀山下火海,甚至願意闖進死亡之谷,只要我覺得,我能有一絲機會贏得您的芳心。」
是的,他去世了。安妮把這事給忘了。詹姆斯告訴她這個消息的時候,說他是在《泰晤士報》上看到的,可她現在開始懷疑這話的真假了。詹姆斯會懷念他們的書信來往嗎?她問自己。二十五年間,他一直堅持彙報著查爾斯的情形。儘管詹姆斯開始和查爾斯本人接觸以後,波普先生在傳遞情報方面的作用就幾乎接近於零了。不過,他似乎確實是個好人。「他聽著好像十分優秀。」
他接過她的陽傘,擱到旁邊去,臉上迅速泛起了紅暈。
「您不會把我供出去吧,先生?」埃利斯還沒做好丟掉飯碗的準備。她肯定會走,但必須是在她覺得合適的時候。
「坐穩了嗎,親愛的?」安妮點了點頭。「那就出發吧。」車夫拉起韁繩,馬車隨即動了起來。
如今,過了近二十年後,他們都覺得,這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她煞費苦心地將房子修復一新,對每一處奇特的小細節都喜歡得不行:爬在荷蘭式山牆上的石猴子,東邊牆面上各居其位的九聖賢。詹姆斯有時會想,她之所以投入這麼多心血,大概是為了彌補某些其他的缺失——如果說安妮沒能救回她自己的女兒,那麼至少,她可以設法保住這所壯美的老房子。她越是努力爭取,投注其中的熱情與心血也越來越多,房子也逐漸變得耀眼起來了。read.99csw.com
看到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馬車在伊頓廣場的這所房子前停下來,埃利斯簡直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她站在特倫查德夫人的更衣室窗邊,拼了命地想要看清樓下街上的狀況,噴出的鼻息把窗玻璃變得霧蒙蒙的。伯爵夫人頭戴優雅的羽毛帽,撐著一把陽傘,正向前探著身子,對馬車夫吩咐著什麼。她旁邊坐著瑪麗亞·格雷小姐,同樣撐著精緻的流蘇陽傘以遮擋溫暖的陽光。她穿一條藍白條紋的半身裙,搭一件緊身的軍服式海軍外套。一頂極為相襯的帶淡黃色蕾絲花邊的藍色軟帽包住了她的臉。用一句話說,完全如她預期的那般,瑪麗亞看上去美極了。她們沒從馬車上下來。只有一位車夫走到門前按響了門鈴。
「什麼扇子?」
「那當然呀。您難道以為,母親要是知道我準備去哪兒,還會答應讓我出門嗎,而且我也不信任瑞安。她會把我的一舉一動全彙報給我母親。您多幸運呀,波普先生,能夠生為男子。」
「我不能。我之所以說實話,是覺得您應該知道真相,可我並不認為,我們有能力使之成為現實,哪怕您也抱有這種意願。」
「是的,您已經訂了婚。可哪怕沒有訂婚也是一樣。」他嘆了口氣。是時候打破幻想,認清現實了。「我永遠不會是坦普莫爾夫人認可的能夠向您求婚的那種人。」
詹姆斯搖了搖頭。他記得小時候,他的父親是如何辛勤勞作。記得自己曾經如何艱苦打拚。記得他在布魯塞爾的髒亂街頭,為那些軍官找到他們所需的麵包、麵粉、紅酒和彈藥時,他們那高高在上的姿態曾讓自己覺得多麼卑微。他也記得從布魯塞爾回來,曾經頂著多大的風險。他把自己的全副身家,通通賭在了庫比特兄弟和新開發的貝爾格萊維亞上面,那段時期他過得多麼擔驚受怕呀。經過那麼多的不眠之夜和憂心忡忡的日子,此時此刻,他坐在薩默塞特這美麗的房子里,而他那不知感恩的混賬兒子和他那同樣被寵壞的妻子,卻雙雙期盼著,他,詹姆斯·特倫查德,能繼續供著他們去過他們習以為常的舒適生活。他多麼希望索菲婭能在這裏,陪在自己身邊呀。在他心裏,她才真是他特倫查德的孩子,從不畏懼阻攔她的重重障礙,而會奮力地推倒它們,跨過它們,她也不會滿腹牢騷叫苦不迭,而是欣然接受真正屬於她的東西。事實上,她從來也沒離開過他。自從她被奪去生命以來,他醒著的每分每秒,幾乎都能看見她浮現在自己腦海,大笑著,取笑著自己,卻從來都是充滿愛意。他又一次因為想到失去了寶貝女兒而淚流滿面了。
「確實,」瑪麗亞激動地將兩手合在了一起,「還這麼年輕就已有如此作為……」她伸出一隻戴手套的纖纖小手,在辦公室里比畫了一圈。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小心思簡直已經表露無遺。
他這麼說,本來是想讓事情在此畫上句點,誰知道這句話卻激起了更多的可能。「您想要向我求婚嗎?」她直視著他的眼睛問。
一開始,當他收到埃利斯的字條,請他出門趕到皮卡迪利街的時候,他還因她貿然前來找他的舉動有些氣惱,可當他聽到比利告訴她的消息,知道今天就是她們定好要去主教門大街的日子時,他必須承認,她這麼做十分明智。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卻神奇地吸引了她們注意的波普先生,到底是個什麼人?他必須把事情查個水落石出,這傢伙究竟對她們使了什麼魔力。難道是敲詐不成,因為他大伯早年間的某些不軌行為?可那又要如何解釋特倫查德家對他的關注呢?他給了埃利斯一個硬幣,酬謝她帶來的這個消息。「特倫查德夫人沒有說起她過去拜訪的原因嗎?」
「哦?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侄子?」
他總覺得,自己好像正在誘使她踏進某種危險境地。「可我看不出來,咱們這次見面能有什麼好的結果,特別是對您而言。您到這兒來,冒的風險實在太大了。」
她急忙搖了搖頭。「為什麼不?讓她責備我好了。不用擔心。她不會吃了我的。可現在還不是最好的時機,把您以戀人的身份介紹給我的母親。您知道我說的是對的。好了,快走吧。」
「怎麼這樣急切呀,」瑪麗亞說,「要不是我知道實情,還以為您是要給我們做推銷呢。」
「這樣廣闊的國度,真令人難以想象。」瑪麗亞說著,用她那小山羊皮質地的米白色手套從玻璃表面輕輕撫過。「孟加拉,」她念道,「旁遮普、克什米爾……」她嘆了口氣。「那一定是個既充滿野性又富有情調的地方。」
不過,她還是沒有告知他這次的行程安排。事實上,她還使他相信,她上次拜會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後,已經成功地勸服伯爵夫人,能在關心查爾斯時表現得略為收斂一些。因而她這次公然乘著疾馳的馬車,偕同伯爵夫人和一位年輕名媛一起前去造訪查爾斯的工作場所,必定會令詹姆斯感到驚恐不已。安妮深知,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完全無意保守他們的秘密,也知道事情最後遲早都會曝光,這一舉動只會加快秘密敗露的速度,而詹姆斯最終肯定會怪罪到她頭上。所以她才什麼也不對他說嗎?如果是的話,她是否會因此感到愧疚?可是,畢竟他也騙了她那麼多年——就算不是騙,起碼也是隱瞞了真相。現在該輪到她了。不過最重要的其實是,她單純地想再見見自己的外孫。
「謝謝。」安妮點頭向門房示意,門立即打開了。以防萬一,她同樣也拿了一把陽傘。她已經準備好了。
她們的目的地就要到了,馬車已來到聖海倫教堂外,在一排排搖搖欲墜的街市攤檔中穿梭。人行道和街邊巷道里幾乎全塞滿了各種攤販,他們站在滿載的木製手推車后高聲吆喝,完全淹沒了四輪馬車內的談話聲。「豌豆豌豆!六便士一大把啦!」「雅茅斯鯡魚,三條一便士喲!」「美味可口的仔兔賣嘞!」一個人高聲喊著從馬車旁邊走過,他手裡抓著一把毛茸茸的小傢伙,它們的腿不停扭動,痛苦地掙扎著。
馬車沿著林蔭路繼續往下前行,很快,顯赫壯觀的卡爾頓府聯排便進入了安妮的視野,儘管建成至今已有十年歷史,其新奇又宏偉的設計仍然令她讚嘆不已。
她起身近距離地打量起來。「這是新版的?」
回到主教門大街,卡羅琳覺得最有趣的是查爾斯見到瑪麗亞·格雷在場時的反應。「我真不敢相信您竟然來了。」他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隨後,又立即出言掩飾,「我是說你們所有人。」看到這一幕,如果說卡羅琳之前只是懷疑他們之間有些曖昧,現在就已經完全確認了。至少,她確實看出了一些苗頭,如果不去加以阻攔,或許真的可以開花結果。
「別累到自己啦。」詹姆斯說完,同其他人一起進了屋。這事他其實並不怎麼介意。他喜歡看到妻子高興的樣子,而她在格蘭維爾的時候總是十分高興。
「馬上就來。我只是想聽聽看,我們不在的時候,花園裡頭髮生了哪些新情況。況且,阿格尼絲也需要下地走一走。」
「卡羅琳覺得他很有前途,我也覺得這小夥子看上去挺不錯的。」佩里格林從來不會對妻子熱衷的事物提出任何異議。埃德蒙離世之後,能激發她熱情的事已經很少了。
「那是印度吧?」瑪麗亞看到一幅幾乎佔據了整面牆的大地圖,好奇問道。
但瑪麗亞·格雷那時候其實並不太好,至少,在約翰有意挑起的這場爭論中,她沒能說服她的母親。在去見蘇珊的路上,約翰抽了點時間,到了一趟位於聖詹姆士區的俱樂部,並迅速給坦普莫爾夫人寫了一張字條,為她不喜歡賽馬而表示惋惜。最後還提出,或許最近可以安排其他的外出活動。
問得好。伯爵夫人慌了神,但只一轉眼又恢復了鎮定。「您告訴我的。我上次來的時候。」
「我還想問您呢,親愛的伯母,」但他並未停下等她作答,「瑪麗亞小姐,真沒想到。您好呀。」約翰繼續說著,完全無視查爾斯,徑直穿過房間走到瑪麗亞面前,她簡直已經驚呆了。
「以我們兩個的名義?」
可這一次,約翰說服了她,覺得這不失為一個好主意。那天下午,他們一起躺在床上,他給她大概講述了他的計劃。她的任務,是要弄清楚查爾斯究竟是什麼身份,為什麼詹姆斯·特倫查德這麼樂意出錢資助他,當然還有約翰伯母和蘇珊婆婆兩人之間的奇特關聯。這些事情背後,或許會有什麼可以讓她加以利用。不管怎樣,這事剛好應了蘇珊自己的計劃,能讓約翰·貝拉西斯欠她一個人情。
「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但你今天下午應該見過她吧……」她諒他也不敢否認,而他什麼話也沒說。他們都知道,她這樣涉足他的個人生活,會讓他十分惱火,但是他自己泄露了那位小姐出現在查爾斯辦公室的秘密,她想用這事來煩一煩他。蘇珊有能力給他製造麻煩,只要她想這麼做,而時不時地提醒他這個事實,也讓她覺得很高興。
「我並不知道。至少,不知道你們都在這裏。我料到會在這裏見到您,伯母,但不包括……」他茫然地盯著安妮,「抱歉。」
屋裡一片寂靜,直到安妮開口打破沉默。「照少爺吩咐的做吧,特頓。問問亞當斯太太,能否重新準備一托盤食物。」她轉身面向兒媳,刻意改變了說話的語氣。「好了,蘇珊,你有沒有特別想在這邊做的事,或者說,我們應該等到早晨醒來之後,再去安排當天的活動?」
「如果真想這麼做,千萬記得要騎著一頭大象。」
「我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他說,「把您留下來獨自承受責難。」
安妮走進起居室時,詹姆斯正在壁爐旁邊坐立不安。她很清楚這是怎麼回事。「怎麼不搖鈴叫特頓過來?看看能不能直接先去睡了。我想要早點休息,看他能不能安排一下。」
「確實如此,特倫查德夫人,」查爾斯肯定地說,「等到一定時候,印度絕對會佔據主導地位。」
「這感覺太棒了。」蘇珊能感覺到,他怕是要提出什麼請求了,準備請她幫忙,或者直接命令她。她已經很了解他。她知道他很自私。也知道他很貪婪。即便如此,當她準備過來見他時,心臟卻還是怦怦跳個不停。她還不太確定,這是為情還是為欲,但怎樣都比她對奧利弗的感覺來得強烈。因此,她默默等待他說出命令。她會盡其所能地滿足他。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走上前來。「能容我介紹一下吧?這位是查爾斯·波普,而這一位,則是幫助你的那位特倫查德先生的夫人。」伯爵夫人笑了。風水輪流轉,真有意思呀。不到一個月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個孫子。安妮·特倫查德把這個秘密隱瞞了整整二十五年。而現在,她卻站在這裏,為他們兩個做著介紹。這是多麼諷刺,多麼令人高興呀。
「我怎麼覺得,棉花貿易好像已經有挺長一段歷史了。」安妮說著,也朝地圖這邊走過來。
他走到池邊,忽然哪裡刮來一陣大風。水面開始起伏不定,層層微波拍向池邊,在他腳邊激起水花。儘管有風,卻仍有不少女士在周邊散步,有的三兩成群,小朋友跑來跑去,在她們身旁穿梭不停。那邊有幾個年紀大點的孩子,正試圖把一九*九*藏*書個紅風箏放上天去,在他們身後,圍著一群憂心忡忡的保姆,有幾個推著網籃織法的新嬰兒車,還有些懷裡抱著孩子。
「我確實希望它能成為現實,波普先生。不,查爾斯。這您完全不用擔心。」她想起在母親的晨間起居室里和約翰·貝拉西斯之間那拘謹而生硬的對話,兩者之間的強烈對比令她十分驚奇。這才是戀愛中人的模樣吧,她心想,而不是互相交換著上流社會的趣聞軼事以及蒼白無力且毫無感情的恭維話。
馬車在倫敦的街道上穿行,三位女士閑聊著,朝著市區和位於主教門大街的查爾斯·波普辦事處趕去。「您找到那面扇子了嗎?」馬車來到白廳街上時,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向安妮詢問。
「媽媽,您身體硬朗得很,保不齊會比我們倆都活得更久。至於您的晚年生活,我當然會盡我所能地照料您啦,您什麼也不必擔心。」
她的反應令他十分欣喜。老實說,他近來覺得,比起倫敦的生活,他更喜歡在格蘭維爾度過的日子。他做了很大的努力,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試圖對父親的產業提起興趣,但實際上,他覺得自己更適合地方鄉紳的傳統生活。這不是應該的嗎?他們照著紳士的標準將他撫養長大,結果自然就是這樣。他喜歡包括狩獵和射擊在內的所有傳統活動,還有輕鬆愜意的鄉村生活,遠遠勝過坐在父親或威廉·庫比特的辦事處里,盯著圖紙和賬目的枯燥時光。他可以在莊園里四處走動,和那些佃戶說說話,傾聽他們關心的問題。這會讓他覺得日子很充實,而自己是受到尊重且十分能幹的。過去他一度認定,即使父母去世以後,他們也不會搬去格蘭維爾生活,因為蘇珊肯定會堅持己見,要住在更大更氣派且更靠近倫敦的地方,可是近來,他和妻子逐漸變得各管各的,他開始思索,或許某種權宜之計也不是絕無可能。可話說回來,他至今都沒有後代,而像格蘭維爾這樣的房子,其實最適合幾代人共同居住。
不過她真正的成就,還是在於將一片空地親手打造成了美麗的花園,馬車在屋外停靠下來,主管園丁胡珀已在迎候她的到來。但她此時還不能去向他問候,一切都得按照規矩進行,特頓比他們先一步抵達,此時走上前來打開了大門。
但她之所以反感格蘭維爾,主要還是因為她不明白長途跋涉去往那裡的意義。到了那兒以後,又有什麼事情可做呢?只能談論更多關於園藝的話題,不時到花園裡頭四處走走,然後就是一頓接一頓地坐在那張長餐桌上用餐。偶爾,餐桌上也會出現一些當地名流,一心想要結識詹姆斯·特倫查德,期望能說服他撥出一部分資金,為他們從事的產業投資。至於上流社會的貴族紳士,就幾乎一個也見不到。眾所周知,蘇珊不無諷刺地想到,結交權貴擠進上流社會這種做法,在鄉村地區反而更有難度。在倫敦,只要你穿著講究,談吐得體,人們其實不太在乎身份問題。而在鄉村,大家就沒有那麼寬容了。光是想到這些,她都要打起哈欠來了。
他用一個編造的女性名字定好了房間,推開二樓的27號房門,蘇珊已經在屋內等著他了。他先前看到了她的貼身女僕斯皮爾正在這樓下大廳耐心等候,便知道她已經來了。她說她沒有那麼多時間趕去艾爾沃斯,而他們倆都知道,他不會邀請她到奧爾巴尼的房間去。至少現在還不行。他那套房間,和他想要塑造的慵懶奢華的貴族形象,有些不太相符。憑他的預算,可以在艾爾沃斯享受舒服的環境,但在皮卡迪利街,卻不可能實現。或者可能性很低。他總會想方設法地提起他的住址,提醒別人拜倫勛爵就曾經居住在這旁邊,但他從不在那裡招待客人,哪怕是他的同性友人。因此,這一回,他花錢在莫利酒店定了個房間。這筆花費雖然是個麻煩,但當他那天下午晚些時候,裸著身子滿足地躺在床上時,心裏也不得不承認,蘇珊是值得他花這筆錢的。他很少遇到比她更為熱情的情人。大部分跟他上床的女人通常都會比較乏味,既擔心受孕的風險,又害怕醜聞纏身會毀掉她們的名聲,而蘇珊·特倫查德卻似乎從不因此感到煩心。她性格溫和,又對他百依百順,約翰對她這種態度,還有她這個人,都極為中意。
「這隻是他所有優點的其中兩項。我們初次見面的時候,我應該和您說起過他。」
「可我並沒有弄丟過呀。」安妮答道,伯爵夫人竟還記得她的扇子,這讓她頗受觸動。
她們倆都知道,這其實是在討論什麼,儘管誰也沒有開口承認。「我希望你能想清楚,說出來的話可不能反悔。」坦普莫爾夫人說完,等著女兒做出回應。但瑪麗亞一聲也不吭。她就坐在那兒,在她母親這間美麗的起居室里,雙手緊握,沉默不語。她既不承認也不否定,這感覺有些不妙。坦普莫爾夫人擔心的事情果然發生了,那一刻,她很想將她弟弟從愛爾蘭叫到跟前來,可她又沒法確定雷吉會選擇站在自己這邊,而不是支持他的姐姐。說到底,他並不會從約翰的財富中得到任何好處。倒是她科琳娜·坦普莫爾,打算憑著一個有錢有勢的女婿,確保自己過上她應得的舒適晚年生活。「我是不是從你小時候就一直護著你?難道到了人生的最後階段,我連這點保障都享受不到嗎?反正我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她抽噎著,往後一倒,靠在錦緞花紋的安樂椅上,等著觀望她的話是否能達到預期目的。結果並沒有。
「我不坐!特頓!把我的晚餐送到樓上我房間去。我還是別再坐在這裏,免得惹我父親失望了。」說完,他衝出去,呯的一聲摔上了門。
約翰使勁嘆了口氣。肯定有什麼人,有什麼地方,能找到關於那個人的什麼信息。他必須仔細想想。「我有件事需要你辦。」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再次開口,完全說中了她的想法。「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
查爾斯觀察著特倫查德夫人。她看上去既文雅又和善,軟帽下面那雙慈愛的眼睛似乎在細細打量著他。她身上某種氣質,使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卻又說不出具體是在哪裡見過。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想了起來。「我們那晚在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家裡簡單聊過幾句。」他說。
查爾斯覺得自己應該說些什麼,來緩解這頗有些尷尬的局面。「別擔心,貝拉西斯先生。這對我來說也是個難解之謎。為什麼大家好像都十分關心我的處境,」這回查爾斯倒是發自真心在笑了,「這一點您絕對可以相信。」
「我還是不猜了。」安妮愉快地笑笑,撫摩著在她椅邊乞求關注的阿格尼絲。
蘇珊當然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她很樂意陪著繼續演下去,便開始熱烈地討論起來,回倫敦之前可以去做哪些消遣。
「原本,他們確實打算培養我成為牧師,正如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先前所言。但隨著我慢慢長大,父親發現了我在其他領域的天賦,便想辦法把我送到銀行當起了學徒。可我剛來倫敦就立馬發現,這裏比我想象中的複雜多了。於是父親便請求特倫查德先生,希望在我站穩腳跟之前,能夠給我一些引導。他和我父親是來往多年的老朋友。」

科琳娜輕輕擦了擦眼角。「你嫁給貝拉西斯就是對我最好的照料。我只有這一個要求。他有什麼不好的?」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和瑪麗亞面帶微笑,看著她上了馬車。瑪麗亞還換了個位置,背對著馬兒坐了下來,這是向身份較低者表示謙恭的一種禮節,安妮對此十分感激。總之,什麼也不能壞了她這天的興緻。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雖然並非最理想的同伴,但她們之間確實存在著一些共同之處——她們誰也不會否認這點——而今天,她們打算以某種方式對此加以慶祝。
「抱歉,我們剛剛用完下午茶,需要我叫人再送些茶點上來嗎,這位先生……」
「你是說,她對主人非常忠誠?」
「是嗎?好吧,那咱們就看看,等到我同特倫查德夫人還有我親愛的伯母當面對質的時候,她會不會依然閉口不提。」
瑪麗亞被母親盯得有些坐不住了。「難道您喜歡嗎?」
他仔細端詳著她。「我得小心了。我已經變得相當喜歡你了。」
那天晚上,他們將坐在曾是「食品儲藏室」和「飲品儲藏室」的地方用餐。這房子年代太過久遠,本沒有一間像樣的餐廳,在他們之前的主人,會和同住的人一起,在大廳裡頭用餐。但安妮對伊麗莎白式風格的堅持,也不是毫無限度的,趁著整修屋頂的時候,他們打通了原先那兩間房,打造出了一家人用餐所急需的較為隱秘的空間。他們在牆上鑲了木板,又在能俯瞰東露台的高大窗戶旁邊,添置了一個巨大的壁爐。某種意義上說,她之所以最中意這個房間,正是因為這是她買下房子后,自己親手打造出來的。
「我猜,應該是同他的產業有什麼關係吧。」
「美國人之所以能夠壓低價格,是因為用了廉價的奴隸,而我則是威爾伯福斯和克拉克森廢奴運動的擁護者。我不贊同以任何方式利用奴隸制度來獲取利益。」看到她們都點頭表示贊同,他急忙把手高舉了起來。「請不要急著讚揚我的美德,我會做出這個決定,同樣也考慮到了自身的利益。我不相信奴隸制能在當今世界持續下去,因此當它最終遭到廢除后,美洲的實力將不可能再與印度匹敵。當那一天到來之時,我希望我的產業已在那裡站穩腳步,從而能夠取得領先優勢。」
「而這裏,」查爾斯的手掠過地圖來到最上方,「則是絲綢之路的一部分,這條商路起始於中國,經過連綿山脈,最後抵達歐洲。」
埃利斯知道,她們是來接她家夫人的,於是她以最快的速度急急忙忙奔向樓梯,帶上出門必備的物品。特倫查德夫人已經站在了門廳。
「上回家宴上拿的那把漂亮的迪韋勒魯瓦呀。我當時特別留意到了,它的設計十分精巧。弄丟了可就太可惜啦。」
「我一直非常幸運。」查爾斯抬起頭,看向掛在他辦公桌後面的一幅粉彩畫。畫中是一位老者,一頭稀疏的灰白頭髮,全身都是黑色裝束。他頸上戴著象徵神職人員的白色羅馬領,面部輪廓相當分明,不過幾乎只能看見側臉,似乎在思索什麼更為崇高的東西。他右手拿著一本書,仔細觀察發現,原來那是一本《聖經》。畫作的光影處理十分巧妙,看到這幅畫,安妮不由想起了喬治·瑞奇蒙的作品。說到底,她對牧師波普先生是心存感激的。他當初能收留那個不受歡迎的幼兒,開始也許是因為額外收入,但他顯然逐漸喜歡上了那個孩子,併為他打下了很好的基礎,使其能接受生命的嚴峻挑戰。
「再和我說說看吧。」她說起大話來是多麼冷靜啊。安妮簡直要佩服起她來了。這便是我們當前局勢的問題所在,她心想。我們每個人都成了騙子。在這個房間里,她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都是大騙子,都在不知情的孫子面前裝出清白無辜的樣子。連瑪麗亞也在騙人,如果她繼續假裝自己還會嫁給約翰·貝拉西斯的話,而她顯然不會這麼做的——至少,不會是心甘情願的。只有查爾斯沒有說謊,除非他也想掩飾他已深深愛上瑪麗亞·格雷這個事實。
「好吧。」她附和道。但他們根本就是兩類人。她已經開始反問自己,是否能將當前這種情形,轉換成對她有利的局勢。
她又笑了起來。「也許吧。不過呢,我今天很為自己感到驕傲https://read•99csw•com。我平生第一次成功擺脫侍女,自己招了一輛馬車。厲害吧?」
瑪麗亞注視著母親。「那您可以回信,說要接受他的邀請。」
「你不介意?」他急忙跳將起來,拉了拉鈴索。蘇珊和奧利弗早已經下樓,她不用問就知道,肯定是蘇珊又在喋喋不休,要把她丈夫給逼瘋了。他喝了一杯紅葡萄酒,大概是想從中得到些許慰藉。安妮注視著自己的兒媳。她看上去顯然很有活力。通常情況下,她來到格蘭維爾總會一臉的不高興,但這天晚上,她在打扮上還頗費了一番心思。她讓斯皮爾幫忙盤了一個髮髻,穿一件淺黃色的絲裙,與耳邊的綠寶石相映成趣。
此時,她正沿著走廊朝樓梯走去,埃利斯跟了上來,手裡拿著一塊披巾。「您可能會需要這個,夫人。」
「我上午去了您家裡,大伯告訴我您到主教門大街來了。我恰好在這附近有個約會,而且也十分好奇,想再見見波普先生。他是個挺神秘的人。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我半數的家人,現在又加上倫敦最著名建築商的夫人,都爭先踏進了這扇不起眼的小門,我很想知道這背後的原因。我說它『不起眼』並非有意冒犯,您不會介意吧,閣下?」他假裝卑微地表示。
「他在各行各業都有朋友。幸運的是,特倫查德先生對我十分關心,從那以後一直對我照顧有加。我決定離開銀行的時候,向他說明了希望購買紡織廠的想法,他表示願意支持,從而使我的想法變為了可能,現在,加上布洛肯赫斯特夫婦的好心贊助,我可以全方位地落實這一項目了。」
馬車從白金漢宮旁經過,安妮的視線看向了花園外邊的圍牆。他們這個世界的階級體系可真夠奇怪的。一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性,如今站上了社會權勢的最頂點。能在她面前露臉的,都是像詹姆斯這種拔尖的人才,那些聰明、有才華且頗有成就的男士,都希望能在事業成功之後,得到這份至高無上的榮耀,然而這個女孩,她又做過什麼呢?什麼也沒有。只是因為生在皇家而已。安妮不是什麼革命家。無意推翻當前的社會結構。也並不喜歡共和政體,若是機會真正來臨,她也願意在女王面前行屈膝禮,但她還是不禁懷疑,當今這種社會體系是否有些不合邏輯。
「為什麼它們非得活著經受這一切呢?可憐的小傢伙。」瑪麗亞嘆氣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而非是在對誰說話。但那人卻回過頭來,直直盯著她的眼睛。
她的語氣很讓人信服。坦普莫爾夫人坐到了長椅上。「親愛的孩子,我覺得,咱們倆該好好聊聊了。」
這話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而她緊接著就笑了起來,看著他錯愕的表情樂得直拍手。就在這時,門開了,他的助理將一盤茶具送了進來,那微妙的氛圍頓時消失了。但一切都沒逃過卡羅琳的眼睛。
這不完全是句恭維話,但蘇珊把它當作恭維話來聽。「我很高興。」
蘇珊決定收手,不再繼續火上澆油。毫無疑問,波普先生在這場爭論中,扮演著極為重要卻有些莫名其妙的角色,但她並不打算進一步激化他們的矛盾。相反,她應該什麼也不用干,讓她那可笑的丈夫去出盡洋相。
「不了,伯母。除非您沒有信心能夠做出明智的決定,」但他是笑著說出這話的,「我剛才說了,我也有點事情需要處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點點頭。他顯然不願將剩下的時間耗費在逛絲綢店上,但她並不因此責怪於他。
「特倫查德夫人,是的。我當然知道您是哪位。」諷刺的是,他還真知道——畢竟,他在伯母的家宴上就和她坐在同一張桌上——但他不想表現出來。「而能在這裏見到瑪麗亞小姐,就更是上天賜予的福分了。」可他說話的語氣,卻聽不出瑪麗亞出現在查爾斯辦公室里,在他看來是件多大的幸事。一點也聽不出來。
那晚詹姆斯怎麼也睡不著。他能聽見安妮放鬆均勻的呼吸,知道她沒有因為奧利弗的爆發而無法入睡,但事情絕非如此簡單。安妮早早就上了床,且有意在他進房之前就睡下,好讓他沒有機會質問她,為什麼要到主教門大街去。他雖然這樣懷疑,但總不能把她搖醒吧。她究竟是怎麼想的呀?難道這個家裡,只有他不想毀掉他們現在的生活嗎?至於奧利弗這個孩子,他實在是被寵壞了。他都開始嫉妒起查爾斯來了,可即便不是查爾斯,也肯定會出現別的問題。他究竟想要什麼?又期望達到什麼目的?難道想讓他老爹把一切都拱手交給他不成?
事實上,約翰·貝拉西斯確實還有別的安排。他和蘇珊·特倫查德約好,要在這天晚些時候,在特拉法加廣場的莫利酒店見面。歸根結底,他不得不承認,說到驅趕內心的屈辱和憤怒,沒什麼能比跟別人的妻子上床來得更為有效。
「咦,」蘇珊假裝驚慌地捂住嘴巴,「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我能想象得到。」她答道,把眼睛半閉起來。
這話詹姆斯聽了可不高興了。「沒錯,我是喜歡也很欣賞波普先生,」他說,「但願你能有他一半勤勞就好了。」
「哦,我想也是,」約翰說著,手背在身後,走到那張印度地圖面前,「您的腦子裡大概全塞滿了棉花吧。」他笑起來,將侮辱偽裝成玩笑話。
在她身旁,瑪麗亞也在注視著查爾斯·波普。她在暗自思量,他父親是名軍人,有一位當牧師的堂兄弟……那又怎麼樣?他或許不是最理想的結婚對象,但好歹也是一名紳士。當然,約翰·貝拉西斯將會繼承一大筆財產,可查爾斯難道就不會自己賺大錢嗎?況且機會不是很快就要到來了嗎?而布洛肯赫斯特伯爵近年來身體一直十分硬朗。她腦子裡思索著,嘴裏不停丟出一個又一個的問題,詢問查爾斯的業務進展和未來規劃,仔細聽著他講出的每一句話。他要多長時間才能抵達印度?他會是孤身一人前往嗎?到了那邊以後,他如何才能判斷,自己找到的貨源是否可靠?
瑪麗亞已經恢復鎮定。「我們正要到一家絲綢店去,」她興緻勃勃地說,「就是那家尼科爾森。」她自有理由掩飾她們前來的真正動機。「只是我們實在無法拒絕順道過來看看你的機會。」
「您是在哪兒看到的?」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開始動身往門口走去。「時間差不多了,該讓波普先生專心工作了。我們幾位女士也還有事要辦。約翰,你要和我們一塊購物去嗎?」
「而現在,往來的商品則變成了棉花。」瑪麗亞心情十分愉快,甚至超過了她的預期。為什麼呢?她不禁暗中自問。難道就因為這個男人的存在?當真只有這麼簡單?
瑪麗亞緊盯著她的母親。「您是想拿您和爸爸的婚姻作為範本,來說服我接受和約翰的這種現狀?」這麼說多少有些存心,瑪麗亞某種程度上也覺得後悔。但不能再拖下去了,她們遲早都要面對她不會嫁給約翰·貝拉西斯這個事實。今天之前,她或許還有那麼些遲疑,但經過這天下午,她已經徹底打定了主意,因此,她最好從現在開始做一些鋪墊。
安妮笑得非常愉快。「確實如此。」實際上,她想要放聲大喊,想緊緊抓住他將他抱在懷裡。可即便沒法這麼做,她心裏還是覺得很高興。她的笑容絕不是裝出來的。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點頭。「是啊,約翰。你到這兒來做什麼?」
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已經決定,今天要和特倫查德夫人好好相處。她和安妮一樣,也很期待再次見到那個年輕人,而且她還發現,自己對這個站在毀滅邊緣的女人的同情甚至有可能比以往更強烈了。她覺得用不了多長時間,真相就會浮出水面,在那之後,有關埃德蒙的記憶,要說有什麼的話,也只會變得更加鮮活,而索菲婭·特倫查德,則會因此名聲掃地。想想真是挺可悲的。哪怕她也看得出來。
「沒什麼興趣。」查爾斯回答。他覺得心花怒放,瑪麗亞拒絕了和這個人共度一日的機會。他能把這當成某種暗示嗎?
聽到蘇珊願意接受邀請,陪同父母在鄉間住上一個月時,奧利弗或許是最為意外的。通常情況下,她總要發發脾氣,哭鬧一番才肯罷休。有時甚至還要到相熟的珠寶商那裡,給她買一點小玩意,藉此來哄勸她點頭同意。但這次卻完全不同。
約翰聽上去如此意外,埃利斯差點笑了出來。不過還好,她及時忍住了。「好像是的,先生。」
「是嗎?」她一派天真地晃晃腦袋,「什麼事也沒有。」
約翰跟著蘇珊回到了伊頓廣場的家門前,並且始終沒有被她發覺。她忙著在同斯皮爾說話,吩咐她隨便買些緞帶、飾物之類的物品,這樣就有正當理由能向奧利弗解釋,她們為何一整個下午都在外邊。
「我聽您丈夫提起過您,」查爾斯繼續說道,「特倫查德先生是我的恩人,他對我非常慷慨,幾乎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我非常感激他提供給我的所有幫助,也很榮幸能在這裏招待他的夫人。」查爾斯的笑容也確實是發自真心。「咱們進去吧?」
「別擔心,父親,」奧利弗已經放棄控制自己的情緒,「我很清楚這位波普先生擁有您覺得自己孩子所缺失的所有優點。」
「怎麼會。我一點也不介意。應該說恰恰相反。」
「別擔心。你要是被解僱了,那就對我毫無用處啦。」
「夫人,」管家向抱著小狗走下腳踏的安妮問好,「您這一路可還愉快?」他的聲音聽來有點疲倦。老實說,在前來格蘭維爾這件事上,他和奧利弗夫人的心情幾乎一模一樣。他也討厭這段難熬的旅程,但更讓他感到不滿的,還是主人待在鄉村打發時間的期間,他必須和素質低下的當地僕人打交道。不像大部分貴族家庭,會把主要居所定在鄉間莊園,特倫查德家長期都居住在倫敦城內。因而家中大部分人手都留在了那邊,只有幾個主要僕人跟著他們往返于薩默塞特。特頓、埃利斯、斯皮爾,以及同時要負責幫奧利弗更衣的男僕比利,就是隨他們一起來到格蘭維爾的僅有僕人。廚娘巴比奇太太原本也該一道過來,但這個消息使整個廚房都緊張起來,引得大家爭論不休,安妮最終決定,僱用當地的一位亞當斯太太,她的性格更為討喜,應該也不大會硬要從首都運什麼食材下來。這麼一來,他們能在鄉間享用的菜色就變得極為簡單,僕人在服侍上也多少有所減慢,而特頓則總是一臉痛苦的表情。
「荒唐,」他搖搖腦袋,「誰都看得出來,他在這上面傾注的可不只有金錢。」
「據我所知,當前最主要的產地,似乎是美洲南部各州的種植園。」瑪麗亞顯然是有備而來。
她臉色蒼白。「瑞安肯定是直接回家告訴我母親我偷偷溜走了。她應該聽到了我告訴馬車夫的目的地。您必須馬上離開才行。」
查爾斯沒有回話。他甚至不敢凝視她那美麗的、滿懷希望的驕傲臉龐,害怕自己會徹底淪陷進去。無論她說什麼,到頭來都會讓他傷心。即便她本人並無此意,即便她決意不畏艱險一心向著他,但最後肯定還是一樣的結局。她也許會哀嘆自己為何生為女性,而他卻為自己生為鄉村牧師的侄子而沮喪不已。
「今天上午您還有別的吩咐嗎,夫人?」女僕詢問,撐開一件綠色的輕便大衣。
「這個嘛,先生,」她帶著恰如其分的諂媚姿態緊握著雙手,「我不敢說我拿到了什麼有用的消息。」
「我回去問問媽媽吧,但她恐怕並不怎麼喜歡賽馬。」
查爾斯來到肯辛頓花園的圓池附近,正覺得左右為難。他手裡有一封信,不久前剛送到他辦事處來。他拿在手裡翻來覆去,打量著那清爽明晰的字跡。他到這兒來又有什麼意義呢?除了讓事態更加麻煩以外?瑪麗亞·格雷之前給他寫信,要他到她母親位於柴桑廣場的家中去拜訪她,可是他拒絕了。像他這種地位的男人,有什麼資格去拜訪她那樣出身的女子呢,尤其是她還訂了婚。然而,他派人送去了一張便條,提議下午三點時分,和她在圓池附近碰面。這裡是個公共場所,就算外出散步時偶然間碰上,也沒什麼不妥之處。不是嗎?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告訴我,她會順道過來一趟,我就擅作主張地一起跟來了。希望您不會介意。」瑪麗亞說。
通常而言,安妮邀請她一同前往格蘭維爾時,蘇珊往往不會接受。她討厭那個地方。那座位於薩默塞特中心地區的伊麗莎白式莊園及其美麗庭院,在她看來沒有一絲趣味可言,哪怕連舒適也算不上。
「您一個人來的?」查爾斯本無意將他的震驚程度表現出來,但她這麼做,無疑是在拿她的聲譽當兒戲。
「您應該很欣賞敢冒風險的人吧,波https://read.99csw.com普先生?」她問,眼睛望著池中的鴨子。
「蘇珊,我親愛的寶貝,」他喃喃低語著,翻轉身子面向她,湊到近前開始親吻她的手臂。
「不用在意。」
他現在的難題在於,他應該如何解釋,他怎麼會順著安妮·特倫查德——一個他不怎麼熟悉的女人——方面的線索,找出了這個他根本無從得知的約會地點。
查爾斯出聲了。「特倫查德夫人。」
「怪了,」約翰說,「我這會兒正要到主教門大街去呢。有這麼巧的事嗎?興許我也能順道去一趟,看能不能在那裡見到她。」他知道波普辦事處的地址。他老早就調查清楚了,而布洛肯赫斯特伯爵肯定不會記得,他壓根沒有問起這件事情。找好託詞以後,他就叫了輛馬車立即出發了。
「我倒是很高興,您不是個男孩子。」這是他對她說過最大胆的話了,他鼓起勇氣說完,便沉默了下來。
在格蘭維爾剩下的時間里,父子倆沒再發生什麼衝突,只是關係一直僵持不下。詹姆斯已經問過安妮為何要去查爾斯的工作地拜訪,而她也給出了相當合理的解釋,說她得知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有此計劃,便覺得自己最好也一同過去。這樣才能在伯爵夫人不慎露了口風以後,想辦法控制現場的尷尬局面,雖然從結果來看,這種擔心實在多餘。詹姆斯不得不承認,這理由的確相當合理,因而沒再繼續追問下去,儘管他意識到,安妮似乎已經接受了一個事實,那就是真相大白的日子無須多久就會降臨。在這期間,她領著狗去院子里散了步,和園丁討論了下個季節該種些什麼,便早早回了房間休息。
「恐怕沒有,先生,」埃利斯接著說,「道森小姐和我們想象得不一樣。」
「我沒在開玩笑。」約翰的聲音生硬而冷淡。簡直下一秒就要翻臉了。
「大概是吧,」奧利弗說,「但我十分好奇,您會不會把這些業務經營者,統統帶到您的俱樂部去用午餐。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又會不會把她的每個資助人都帶到起居室里誇耀一番。」
她打量著他的身影,不難看出,這事確實讓他非常困擾。「瑪麗亞小姐還好嗎?」
他在一張公園長椅上坐下,看著一群鴨子在水面上漂浮遊動,同時焦急地四處張望,打量著每一副從旁經過的面孔。她人在哪兒?沒準她已經不打算來了。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二十分鐘。她肯定是不會來了。她應該是和什麼人商量過,可能是她母親或是她的侍女,而她們都看出來了,這件事實在太不靠譜。他站起身來。他簡直就像個傻瓜一樣。那美好又漂亮的姑娘根本不是他高攀得上的。繼續待下去,除了浪費時間還能是什麼?
「實在抱歉!」他轉過身去,看到她出現在面前,穿一身簡單的淺色粗花呢套裝,手裡抓著她的軟帽。「我是偷跑過來的。」她笑起來。眼睛明亮,兩頰緋紅,站在那裡平復呼吸。「甩掉瑞安比我想象得難多了。」而後她就大笑起來,看到他仍在這裏等待,沒有像她擔心的那樣錯過與他相見的時機,一切又變得美好起來了。她在長椅上坐下,他則坐到了她的身邊。
「我在想,」約翰轉向瑪麗亞,「這周星期四,我打算到埃普索姆賽馬場去。我一個堂兄弟有匹馬要下場比賽,或許您和坦普莫爾夫人願意和我一塊過去。」
現在,他站在這裏,面對著他的對頭,還有特倫查德夫人,瑪麗亞·格雷以及他伯母這個奇怪的組合。
聽了這話她倒笑了起來,這反應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事實上,她很清楚他說了一半的會是誰的名字。某種程度上,她甚至還覺得有些高興,他會如此在意她的感受。說不定有朝一日,她會需要利用這一點來對付他。「你為什麼會去他的辦事處?」她說,「難道他也把你迷住啦?」
「您這是要去什麼好地方吧,夫人。」
「我記得,我們的對話好像是因為我丈夫摔碎杯子而被打斷了。」安妮笑著說。她曾在腦海中一次又一次地回顧當時的場景。
「聽聽,聽聽!」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伴隨著緩慢而響亮的掌聲,「說得真好呀,這個人!」
查爾斯·波普的辦事處位於一棟格局相當混亂、年代頗為久遠的老房子的二樓,這地方想必曾經是個私人住宅,但很早以前就為了賺錢而開始對外出租。好在他的房間所處的位置較高,足以消解樓下街道傳來的種種噪音。爬完好些陡峭的階梯后,她們終於到了樓上,剛打算要開口詢問,裏面那道門呯的一聲打開,查爾斯出現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他走上前來問候她們,臉上露出明朗的笑容,「這實在太驚喜啦。」確實。他幾乎有些不敢相信。
「您怎麼知道我是牧師的兒子?」
「我喜歡,就像我喜歡其他用來打發時間的無聊活動一樣。」
「是的。」查爾斯很高興,話題終於回到了較為安全的領域。
「您丈夫對我實在太好了,特倫查德夫人,」查爾斯接著往下說,「真的。他極為慷慨大方。而且對我很有信心。」他點了點頭。「老實說,要不是因為他,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能經營一家紡織廠。他切切實實地改變了我的命運。」
「他不久前去世了。」
他躲在角落裡,站在一盞路燈後頭,等著埃利斯設法溜出來一小會兒。他十分懊惱,蘇珊去了一趟薩默塞特,竟然只搜集到那麼一丁點消息,但他原本也沒抱多大指望,而且早交代給埃利斯一項任務,去找他伯母的貼身女僕道森談一談。她肯定知道那個家隱藏的大部分秘密。他已經告訴埃利斯,他會在什麼時間出現在廣場的什麼地方,終於,當天色開始暗下去時,埃利斯總算現身了。她看見約翰等在下一個街角,立馬朝他這邊走來。「怎麼樣?」他無意寒暄直奔主題。
「呸!胡說八道!」眼淚攻勢結束,坦普莫爾夫人恢復了本來面貌。「年輕夫婦當然要慢慢地相互了解,進而學會欣賞對方啦。我同你父親結婚的時候,對他就一點也不熟悉。怎麼可能會熟悉嘛?在我們訂婚之前,我根本不能在無人陪伴的情況下和他見上一面。哪怕是我們並排坐在沙發上,不遠處也肯定會有人看護。像我們這種出身的年輕女孩,沒有誰能在結婚之前了解她的丈夫。」
「你幹嗎要說我不喜歡賽馬?」坦普莫爾夫人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她雖然不是特別精明,但她看人的直覺很准,而她現在非常肯定,有什麼與她心意相悖的事情正在發生,只是不知道究竟會是什麼。
「沒有了,謝謝。」
這會兒,想到詹姆斯一點也不知情,安妮突然感到一陣羞愧。儘管他每天醒來都會說到自己多麼忙碌,但為了這件事,他肯定會願意擠出些時間。他喜歡和他外孫待在一起——與她相比,他對他已極為熟悉——而他根本懶得去做任何掩飾,哪怕是在奧利弗面前。
「不,不是我們兩個。是以您自己的名義。」
「我沒有。」詹姆斯本打算指責安妮所做不妥,卻突然和他兒子爭辯了起來,而且還處在被動防守的狀態。「我是喜歡波普先生。他的業務計劃非常切實合理,我期望能夠從中獲利。我在許多不同領域都有投資。這事你總該知道吧。」
瑪麗亞點點頭,將手伸了出來。他凝神注視著。他是應該同她握手?還是應該行吻手禮呢?她那清新利落的藍白裙子,在他這單調乏味的辦公室里顯得那麼格格不入。還有她那金色的捲髮,美麗的紅唇,查爾斯簡直無法直視她的眼睛。
但這當然不是事實。她心裏非常清楚。
「不然您還有什麼法子能讓它保持肉質鮮美嗎,小姐?」他一直盯著瑪麗亞看——或許是在覺得奇怪,這麼一位宛若天外來客般的美麗小姐,為何竟會出現在這種地方——接著,他抬起手背慢慢擦了擦鼻子,而後轉身走了,卻又跟她們後面那輛馬車吵了起來。
「貝拉西斯先生,是了。」查爾斯說著,略略點了點頭,心下猛地一沉。這便是瑪麗亞的未婚夫了。「實在抱歉。那晚客人實在太多,我有些暈頭轉向的。」
人行道上大步走來的一個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那是不是您的母親?」他突然說道,跳了起來。那位女士的身形,還有她那急切凜冽的氣息,他去參加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家宴時,就曾在她家露台上領略過。他記得她如何站在門口,滿臉都是不贊同的神情。早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知道,瑪麗亞·格雷小姐不是他能高攀得起的。
「她什麼也沒說,先生。這事還是門房告訴我的。她歷來不愛多說自己的事。」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並非對此持有異議,但臉上卻不由露出了一絲隱含的惱意,查爾斯立馬留意到了。她不樂意同那無趣的商人聯袂出演同樣的贊助者角色。「我對您也一樣深懷感激,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查爾斯立即說,「您和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為我架起了一座堅實的橋樑,使我跨過了阻礙前進的洶湧急流。多虧了您的幫助,我的項目可以正式啟動了。」他這麼說著,心裏也對他們極為感激。
「總的來說,該做的我們都已經做了。」他愁容滿面地回答,但安妮可不想一來就被卷進人手問題里。她清楚特頓的感受,但她仍然覺得,格蘭維爾要想繼續留存下去,就少不了當地百姓的幫扶,而最重要的就是,必須僱用佃農以及其他為莊園工作的人家的孩子。否則那些年輕人能到哪兒去?他們需要工作,而為他們提供工作正是莊園主的職責,如果特頓要為這種事情慪氣,那就肯定是他而不是她的問題。
聽到他的宣言,她一時間沉默了下來。她的成長環境與他截然不同,早已聽慣了花言巧語,而非這種熱烈的決心。她終於知道,自己已在這坦率直白的男人心中,燃起了全然不受他控制的愛火。他愛她,用他全部的身心愛著她。「老天,」她說,「不過幾句話工夫,情勢似乎就有了極大進展。請叫我瑪麗亞吧。」
「就是說呀。」安妮答道,充滿同情地碰了碰瑪麗亞的膝蓋。
「你總該打聽到了點什麼吧。」
「哦,」查爾斯點點頭,「好吧,他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牧師,這大概就是一切的原因。他生前是個出類拔萃的人。」
「什麼?」她坐起身來,沒了心情,「怎麼連你也這樣?所有人好像都被那傢伙給迷住了似的!這事簡直要把奧利弗給逼瘋了。」
「我對您很是好奇,波普先生。」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說著,走到他的辦公桌前。桌上擺滿了一堆堆書面文件還有好些用紅繩子綁起來的棕色箱子。「您是一個精力充沛又勤奮刻苦的實業家的典型,然而,同許多同類人不一樣的是,您並非生來就走上了這條道路。通常情況下,一位鄉村牧師的兒子——您是牧師的兒子,沒錯吧——或許會加入陸軍或是海軍,但更有可能成為助理牧師四處傳教,等著什麼人來幫他找個能養活自己的活兒。」
「真神奇呀。」
「哦,胡珀,」她招呼著,搓著兩隻手,朝園丁走過去,「最近有什麼新消息嗎?」
但她注意到了。「就因為我訂婚了?」瑪麗亞輕聲說。
「怎麼突然問這個?」
「真想不到。」安妮逐漸意識到,這話題的走向恐怕不是她所樂於聽到的。幸好,管家就在這時走了進來,沒過多久,他們便在餐桌前坐了下來。
看到他喜形於色的樣子,卡羅琳十分高興。她也考慮過要不要事先知會他,但又想領略這地方的本來面貌,若是提前讓他知曉,他肯定會設法營造出一種比較適宜但或許是錯誤的印象。她初次造訪的時候,就提前給他寫了信,但這次並沒有這麼做。當然了,這樣可能會碰上他恰好出門在外的情況,但她還是決定要賭一把。她並不知道,安妮·特倫查德更不願意見到她們辛苦趕來卻吃下閉門羹的情形,已經在前一天派男僕比利前來詢問波普先生第二天下午是否會留在辦事處,但並未透露造訪者的名號。因此,查爾斯只知道會有人過來拜訪,卻不清楚具體會是什麼人。她們離開以後,埃利斯便從比利口中得知了這一消息,她又多了一條能上報給貝拉西斯先生的情報,對於身邊人耍的這些花招詭計,安妮自然還一無所知。
「我並非他的親生兒子。」查爾斯的神情十分輕鬆。但話說回來,他幹嗎要覺得不自在呢?「我的母親死於難產,而在那之前不久,父親也死在了戰場上,起碼我是這麼聽說的。波普先生是我父親的堂兄弟,他和他的妻子——照我現在的叫法,也就是我媽媽——覺得應該收留我。他們沒有孩子,或許這麼做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總之,他們一直待我很好,而她直到今天都還那麼和藹可親。」
她臉紅了。「我忘啦。某本書上吧。」read.99csw.com事實上,她是把所有能找到的書和出版物全搜集了起來。她想在下一次見到他時能夠有話可講。
「紡織廠已經開始運作了嗎?」瑪麗亞覺得自己沉默得夠久了。
「可我不會欣賞讓自己心愛之人做出犧牲自身名譽舉動的男人。」他沒意識到,他在提到她時,暗指她是他的「心愛之人」。
蘇珊想要探聽出一點別的消息,但安妮的口風比她想象得更緊,根本不肯透露哪怕一星半點。「可父親會對波普先生產生興趣,肯定不是毫無理由的吧?」兩人沿著長長的石灰路面悠然散步時,蘇珊曾經鼓起勇氣問起。阿格尼絲一路小跑跟在她們身後。「特別是,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婦顯然也深有同感。我實在太好奇了。」
「你不能將大好前程就這麼隨手丟開。我不會由著你的。我不准你這麼做。」坦普莫爾夫人氣惱地靠在椅背上。看到這一幕,瑪麗亞決定,暫且把這事先行擱下。她必須讓母親逐漸明白,她期盼的那場婚姻絕對不會發生,但也沒有必要急在一時。瑪麗亞默默思量著,不由得笑了起來。這是她第一次承認,她正在為自己策劃一場門不當戶不對的婚姻。想到這項頗為艱巨的任務,她的心臟就怦怦跳個不停,但事實就是,這是她的真實心意,而她真心想要將其實現。
他低頭看了看她。「你怎麼啦?好像心事重重的。」
埃利斯的心情不錯。她在鄉下總是這麼興緻高昂。與特頓不同,埃利斯十分享受被人推崇的滋味。她很少能體會到那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但是在這裏,在偏遠的薩默塞特郡,她就成了上流社會各種軼聞趣事的來源。她可以講述在倫敦的所見所聞;描繪各種新商店的壯觀景象;詳細說明當前的時尚潮流。說真的,沒有什麼能比僕人們圍坐在底層大廳的餐桌旁,聽她講述某某勛爵和某某小姐的最新逸聞更讓她感到高興了。況且,鄉下的活兒也會比較輕鬆。這裏沒那麼多客人需要招待,主人外出做客的次數也比較少,因而很少出現工作到深夜的情況,而她坐在特倫查德夫人的更衣室里,盼著女主人早些回來的時間也同樣大為減少。
「你先坐下,奧利弗。」安妮說,她兒子此時已站起身來,像鄉村集市中的某些巡迴傳教士那樣,沖他父親晃動著一根手指。
約翰極盡諷刺地表示:「我一直都很同情你的丈夫,是的,親愛的,可是他再怎麼生氣,對我也毫無幫助。」
「啊,快看。她在倫敦呢。」瑪麗亞的視線望著上空。果真如此。皇室旗幟正在露天庭院後方王宮的屋頂上空飄揚。安妮看向為方便皇室成員上下馬車而特意修建的帶琉璃瓦頂的高大柱廊。仔細想想,這些全都得在大庭廣眾之下進行。但是,對於大家投去的好奇目光,他們應該早已習慣了吧。
「雖然我不大讚同你的丈夫,但這確實就是問題所在,」約翰說著,坐起身來挨到她身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有些讓人信不過。他好像有種魔力,把我伯母給迷住了,而我今天下午去他辦事處時,還在那裡看到了你的婆婆。還有瑪——」
「肯定不會比我更加好奇。」奧利弗表示,安妮看過去,不由得心下一沉,她下樓之前,他肯定已經喝了有一會兒了。「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我親愛的父親,會對這位波普先生開展的業務,比對他自己在庫比特鎮上的工作還要加倍上心?」
「我想知道她們這樣推崇他的原因。為什麼都要選擇他作為贊助對象?」
安妮納悶,不知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究竟想要探聽什麼。如果說查爾斯表現出了某種天賦,那必然應該歸功於詹姆斯的基因,而並非貝拉西斯那邊的血脈。自十字軍東征以來,貝拉西斯家族恐怕沒有人曾為收支平衡而傷過腦筋。這一刻,她著實為自己的丈夫感到驕傲。他雖然一心只想往上爬,而這點或許會令人感到厭煩,但不管怎麼說,他是個聰明人,而且很有生意頭腦。
「是嗎?埃利斯?真是怪事。我回家后問問她吧。」安妮想了想,埃利斯近來確實有些古怪。然而,人們對僕人的了解是多麼不足呀,哪怕是在主人跟前服侍的貼身僕人。他們會在主人的容忍範圍內閑聊談笑,有的甚至還能和主人發展成為朋友。至少表面看上去如此。然而,又有誰真正知道他們的真實面貌呢?
首先,去往那裡的路途就相當艱辛,必須做好細心規劃,事先備好大量床上用品,夸克會駕著寬敞的長途馬車,在沿途的驛站屢屢停靠,去那裡用午餐或者晚餐,還要睡覺休息以及為下一站旅程更換馬匹。整段路程最少需要兩天時間,而安妮·特倫查德更是寧願花上三天。她說自己年紀太大,馬車若是走得太快,會把她的骨頭都給搖散,而且她還喜歡不時停下,讓阿格尼絲下去跑一跑。新修的鐵路無疑將會改變這種情形,但還需要等上一段時間。因此,蘇珊將會被困在馬車裡,談論園藝種植方面的細枝末節,長達整整三天時間——有時甚至還會更久,如果碰上下雨,馬車陷進泥地無法動彈的話。
「那我可糊塗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一臉迷惑,「為了找它,您的侍女前幾天還來過我家裡。至少,我的貼身侍女是這麼告訴我的。」
「那您呢,波普?你對賽馬有興趣嗎?」
「最開始的時候,重要的並不在於貨源是否可靠,而在其品質優劣與否,」他開始解釋,滿懷熱忱地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印度的形勢有些棘手,大部分棉花的品質都比較低劣,但是,一旦找到合適的供應商,就應該與他們確立長期的合作關係。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著手提高產能。那裡氣候條件絕佳,肯定是可以實現的。」
「您之前也見過的,在那晚的家宴上,這是布洛肯赫斯特伯爵的侄子,貝拉西斯先生。」伯爵夫人說著,從座位上站起身來。顯然,約翰這樣突然闖入,讓她覺得很是惱火。她暗暗地和安妮對視了一眼。事情只能到此結束。她們該走了。
「特頓先生一般會在七點之前回來,他要回來為晚餐做準備。」
街上到處都是小孩子,大部分都沒有穿鞋,在玩著他們手邊能拿到的任何東西:舊盒子、磚塊,還有散落在卵石路上的空牡蠣殼。其中一個孩子甚至還有以前的那種圓環玩具,毫無疑問,肯定是某個富人的兒子扔掉不要的,不過,這些孩子已經算是幸運了。還有些孩子根本沒有時間玩耍。他們忙著出售手頭上能賣錢的任何東西。安妮看到一個邋裡邋遢,最多不超過六歲的小孩,舉著一串髒兮兮的洋蔥,無精打采地穿梭在人群里,盼著有人能買上一點。街邊角落裡,一位老婦人坐在石階上,身前擺著一個籃子,裏面裝著帚石楠和雞蛋。儘管陽光明媚,她還是把黑色的厚披風緊緊裹在身上,頂著灰白頭髮的腦袋正靠在粗糙的牆面上休息。當她們終於抵達查爾斯·波普的辦事處時,沿途目擊的種種窮困景象已令她們全說不出話來。
蘇珊一直沉默著,直到頭一道菜端到桌上,他們開始用餐后,她終於再沉不住氣了。男僕剛從桌邊撤走,她便又開始了。「貝拉西斯先生告訴我,他那天在城裡波普先生的辦事處,見到了您和他的伯母。」
約翰接著說了下去。「我聽說伯母您正在過來的路上,便覺得這時機簡直再好不過了。」
「我需要你幫忙查一查,有關查爾斯·波普的情報。」
「儘管吩咐,先生。」埃利斯總愛表現出樂意效勞的姿態,儘管她其實很少能真正幫得上忙。不過這樣可以拿到更多小費。

她抓住他的手緊緊握了一下,而後查爾斯轉身,穿過石子路,消失在前方的樹叢里。
「還有誰?」
「親愛的,」詹姆斯·特倫查德在妻子背後叫她,「你不進來嗎?你肯定累了吧。」
發現安妮正在看著自己,蘇珊立馬開口了。「您絕對猜不出,我那天在皮卡迪利街看見了什麼人。」她不想在坐在馬車上搖來晃去的時候說起這些,但繼續拖下去也沒什麼意思。
「是的,但運作起來還有些混亂,用的原棉都只是我就近找來的。我想要推出一種更為穩定的日後還能加以拓展的經營模式。多虧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幫助,這事也將會實現。需要讓人再送點茶來嗎?」
當然,她並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查爾斯對她的心意。這話確實不假。可那指的是,沒有直接言明的證據。但她非常肯定,是她已經訂婚的狀態還有她貴族的身份,才使他一直猶豫不定。她沒有那麼遲鈍,看不出一個男子為她著迷的表現,而且她還相當自信,只要她想,查爾斯就肯定會有所表示。她也並不擔心她的弟弟。雷吉或許也希望姐姐能成為伯爵夫人,但絕不會不顧她的意願,硬要逼著她嫁出去。而且他肯定會很欣賞查爾斯。對此她很有信心。這些都是小事,她所面臨的最大難題,是要說服她的母親,准許她拋下伯爵,去接受一個曼徹斯特紡織廠主的求婚,她很清楚,這絕不是件容易的事。不過,事情總得一步一步地來嘛。
「我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他,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歡我。」這理由在瑪麗亞看來似乎已經十分充足,可她母親卻完全不以為然。
瑪麗亞首先打破了沉默。「我真不願看到光腳的孩子,太可憐啦。他們一定冷極了。」她不禁搖了搖頭。
沒過多久,她便收到一張字條,約翰約她前往格林公園,裝作偶然遇到的樣子,於是,她便拉著斯皮爾一起出門了。
當然了,埃利斯完全想象得出她們究竟要到哪兒去,但還是希望能夠加以確認。然而,她即使真有些沮喪,也並未表現出來。「好的,夫人。希望您過得愉快。」
坦普莫爾夫人已經來了。「那個男人是誰?」
安妮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對望了一眼。他是多麼優秀啊。怪不得那個女人會想把他的身份公之於眾。而看到瑪麗亞·格雷對他投注的關心……一段美好姻緣難道絕無可能嗎?她看得出來,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已經為這對小年輕打起了算盤,完全沒有顧忌她丈夫的那個侄子,畢竟,老國王和那個女演員生的女兒們就都嫁得很好:埃羅爾伯爵夫人、福克蘭子爵夫人、德萊爾夫人……另外,諾福克公爵的私生子,不是也在她和詹姆斯從布魯塞爾回來十年後,同瑪麗·凱佩爾小姐成婚了嗎?她確信自己在哪裡讀到過這個消息。這難道不是一個成功的範本嗎?索菲婭會希望他們怎麼做呢?這個問題,他們只能去問自己了。她發現查爾斯正看著她,便語調輕快地問他:「您知道自己要去造訪的是印度的哪片區域嗎,波普先生?那裡又具備怎樣的發展潛力?像您這樣的年輕人,肯定早有想法了吧。」
很快,馬車駛出光鮮的倫敦市區,進入老城區那破舊彎曲、過於擁擠的街道,自從金雀花王朝當政以來,這裏的布局便一直沒有多少更改。安妮十分震驚,有些地方明明那麼靠近主幹道,卻是如此污濁不堪。看到不太乾淨的地方,馬車夫哈欽森都會盡量選擇繞道,可隨著馬車繼續往前行駛,排水溝的氣味逐漸濃烈起來,街道也變得越愈發狹窄而難以通行了。
很快,他去到了布洛肯赫斯特家裡,幸好,布洛肯赫斯特伯爵這時在家。不消多久,約翰便讓大伯親口說出了卡羅琳已前往主教門大街,去造訪一位年輕的波普先生的消息。約翰滿意地點了點頭。
「為什麼呢?」安妮真心覺得好奇。她見慣了奧利弗總是一副與世界為敵的姿態,還有蘇珊滿腹牢騷的模樣,幾乎忘記了在年輕人事業起步的最初階段,能與其進行這種對話的可能。不同於她的兒子,這孩子有著相當明確的目標,以及誓要成功的決心。這感覺太耳目一新了。
「當然沒有,」安妮很冷靜,「老爺對這小夥子很感興趣,聽到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提議要去看他,我自然就同意了。我也很好奇。」
「叫特頓再來見我一面。老地方。明晚七點。」
她倒抽一口氣。「他們都是這樣出行的嗎?」
「最讓我煩心的就是,」他說著,轉身背對她,坐到床沿上,「她們為什麼都願意給他投那麼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