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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養老金

第八章 養老金

「那我也再說一遍,您明知道我不會同意,繼續假裝我會嫁給約翰·貝拉西斯又有什麼意義?」瑪麗亞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叛逆的人。她完全樂意遵從大部分的習俗和慣例,只不過,她曾近距離見證了兩個不合適的人的失敗婚姻,因而不會讓同樣的事情在自己身上重演。
悲傷的浪潮以排山倒海之勢撲面而來。安妮感覺,她那漂亮又堅毅的孩子彷彿又在自己面前死了一回。
「我還不確定。」她伸出舌頭,舔了舔下嘴唇,看上去亮晶晶的。
女孩走進房間,看到母親的身影,頓時定住了腳步。「您今天下午不是要去拜訪斯塔福德小姐嗎?」等到她終於開口說話時,情緒已經相當鎮定。
「坦普莫爾夫人仍坐在外面的馬車裡,夫人。她還在等瑪麗亞小姐。」
坦普莫爾夫人搖晃著腦袋。「你腦子糊塗了吧。一旦他繼承了他大伯的爵位,你也會有能力去做許多有趣的事情。你將會過上美好又充實的人生。」
「卡羅琳伯母或許能幫得上忙。」約翰說著,輕輕拂去褲子上的一點灰塵。
「還有我,」卡羅琳表示,「雖然我擔心約翰的父母不會同意。約翰能給你一個高貴身份,但身份並不能代表一切,如果連我都這麼說,那肯定就是真的。」她們都笑了,最重要的是,瑪麗亞終於鬆了口氣。
「應該是在牛津大學的林肯學院吧。」
看到她們如此熟絡,坦普莫爾夫人開始覺得憤憤不平。瑪麗亞怎麼會認識這些人,做出這種事情,還完全將她蒙在鼓裡?難道這個女人過來,也是要來安排行程,好再次前往主教門大街嗎?她覺得自己好像錯過了女兒人生中的某些軌跡。「我們正在慶祝,瑪麗亞的婚約終於正式公布了。」
「他怎麼說?」
「查爾斯被您二位收養之後,他是唯一關心他的人嗎?我的意思是,這事還有別人牽涉其中嗎?您還因為收養他,從別人手裡收到過報酬嗎?」
「你這個無賴!」約翰氣急敗壞道,「徹頭徹尾的卑鄙小人!」
「老尼科爾?她幹嗎要浪費時間去理會那群只會鬥雞和偷東西的廢物?」約翰皺起鼻子。
斯蒂芬已無意再為自己辯護。「你得幫幫我才行。」
到了晚上,他輕易便找到了那間酒館,只是裏面擁擠不堪,而且到處煙霧瀰漫,過了好一會兒,他總算慢慢適應了,這才開始四處搜尋。他還沒有什麼發現,便有人拉住了他的胳膊,轉頭一看,正是之前在工廠外邊見過的那個男人。那個人點了點頭,奧利弗便跟著他來到角落裡的一張酒桌旁,那裡已經坐著兩位年長的男性。「你們好。我是奧利弗·特倫查德。」這一次,他決心一定要問出他們的名字,聽到他的自我介紹,他們總沒法不說出自己叫什麼吧。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笑了笑,比以往都更為溫和。「您能這麼說真是太好了。我非常感動。那麼,咱們就說定啦?」
「這個嘛,坦率地說,我們不太明白對方要推遲訂婚聲明的原因。」她衝著丈夫點點頭,希望他能出言附和幾句,但斯蒂芬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困境里,根本無暇顧及她的心情。
「你不是把錢給他了嗎?」
「你把信放到桌上,我自然會把錢也放上來。」約翰表示。
那天餘下的時間里,詹姆斯·特倫查德一直有些坐立難安,倒不是因為他對查爾斯起了疑心。那孩子意志十分堅定,是的,他是那樣的人,而且大概還有些固執己見,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在這些方面,他母親簡直跟他一模一樣。可撒謊騙人?那是不可能的。他微微笑了笑。彷彿索菲婭的身影再次浮現在他眼前。他還記得多年以前,她打定主意要拿到里士滿公爵夫人舞會請柬的決心。沒有什麼能夠阻撓她,也沒有什麼真的把她難住了。她那晚看上去多美呀,自信,耀眼,沉醉在愛情之中……他嘆了口氣,在桌邊坐下。可查爾斯身上自然也會有他父親的痕迹吧。他會不會遺傳了他的個性?雖然他們沒在他生前看出來,但埃德蒙·貝拉西斯顯然是個卑鄙之人,能做出誘騙無知少女,找人偽裝牧師舉辦虛假婚禮的事情。他應該是個可惡的人,然而他們卻一直被他所蒙蔽。有沒有可能查爾斯也隨了他這一點?可他很快搖了搖頭。不對。他所認識的查爾斯·波普,絕不會是那樣的人。
「給我看看。」約翰伸手要去拿信,但特頓反應十分迅速。枯瘦的手指將信封攥得緊緊的。他不是輕易上當受騙的人,除非對方能有所表示,否則他無法繼續信任這位貝拉西斯先生。他想要拿到他的報酬,而且現在就要。
「你該去問問波普先生。他讀拉格比公學的時候,正好是在阿諾德博士的任期內。」安妮沒覺得透露這種信息會存在什麼風險,況且,在這樣宜人的午後,說一說查爾斯的事情,令她心情十分愉悅。反正,他和布洛肯赫斯特家的關係很快就會公之於眾,奧利弗也總會了解全部的實情。
一個人點了點頭。「威廉·布倫特。」他身材胖乎乎的,看似過得十分富足,只是他那微微泛著光澤的紅臉,讓人看了有點反感。
「能讓我們單獨待一會兒嗎,邁爾斯?」她這麼說著,走進屋內,在角落的一張紐扣椅上坐下,阿格尼絲蜷成一團趴在她腿上。
「下午好,先生。」特頓開口了。儘管他已習慣了在買賣培根、鹿肉和肘子的時候和人討價還價,可他還是覺得,當前這項交易需要更加嚴陣以待。「我能請您喝點什麼嗎?」
「這你不用管。我肯定會過去的。但你真正的談話對象卻並不是我。」
約翰·貝拉西斯硬著頭皮,邁過了他父母位於哈利街這個家的門檻。他也不太確定為何會對這裏如此反感。也許因為相較於伯母家的貝爾格雷夫廣場的宏偉豪宅,這個地方實在太過寒酸。也許因為這會讓他想起,他的父母並不像期望中的那般精明。抑或是出於更為簡單的原因,只是因為他的父母令他感到厭煩。他們倆都是無趣的人,深受自身種種麻煩所負累,老實說,他有時甚至對他父親隱隱感到不耐煩,恨不得父親乾脆撒手人寰,讓他約翰成為大伯的下一任繼承人。不管真正的原因是什麼,在大門打開抬腳踏進去的那一刻,他心裏總會或多或少地產生一種倦怠感。
「我能問問原因嗎?」
他也不太清楚那管家和女僕能給他帶來什麼消息,但直覺告訴他,特倫查德家肯定藏著什麼秘密。事到如今,任何能揭示查爾斯·波普本來面貌及其身份地位的消息都是有用的。約翰把希望寄托在那位管家身上。他看得出,那是個見利忘義的人,而且比起貼身女僕,管家在私人住宅里顯然享有更多自由。特頓能夠四處任意走動,還能拿到低階僕人接觸不到的鑰匙,而貼身女僕的行動範圍則會受到更多限制。當然,上次他們見面,聽到讓他去調查特倫查德先生文件的時候,特頓還是裝出了一副吃驚的樣子,但話說回來,真想不到半年的薪水竟然能有如此大的說服力。
「偶然?」
「不一樣,」她舉起手,強逼自己再次說出實話,「他很愛她。其實說起來,我也和他一樣。她很有魅力。但這麼做了以後,肯定會拉遠他和我們之間的距離。」
詹姆斯拉過她的手握住,試圖借她些力量以承受這一打擊。「我們會永遠失去查爾斯,而他將成為布洛肯赫斯特家族的成員。讓我們祝願他一切順利,然後繼續我們的生活吧。」
可女孩一動沒動。相反,她語氣平靜地說:「您先走吧,媽媽。我想留下來聽聽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近況。她以後可就是我的伯母啦,對吧。」
「怎麼說?」
「就是房租到期的日子。他們說到了那天,排在當鋪門口的隊伍,足足能有一條街那麼長。」
「事情肯定有什麼貓膩。她對他投注的關心實在太不尋常,甚至讓人覺得不大妥當了。」斯蒂芬臉上矇著一層薄汗,被陽光照得閃閃發光,黑眼珠在房間里四處張望。「你記著我這話,卡羅琳肯定有事隱瞞。」
「他確實很有個人魅力,」奧利弗說,「人們似乎都很喜歡他。」
「你真這麼想嗎?」詹姆斯低頭望向底下的繁忙街道,「我這就去找他。」
「別跟我耍花樣!」先前的羞愧之情,再加上白蘭地的作用,約翰覺得自己就要大發雷霆了。「第一頁。帶有寄信人地址的那一頁?牧師本傑明·波普究竟住在什麼地方?」
「那麼,請允許我先失陪,貝拉西斯先生,」管家說著,從桌邊站起身來,「我還有點事要辦。再見了,先生。」
約翰站了起來。「請原諒我的冒犯,夫人。謝謝您的茶點。」但她一個字也沒再多說,直到他終於離開這個房間。而後,她立即坐到書桌前,在信紙上龍飛鳳舞地書寫起來。
「誰說不是呢!」蘇珊咕噥一句,想起奧利弗那些吃力不討好的表現。「那孩子後來怎麼樣啦?他現在在哪兒,有誰知道嗎?」
「那你一開始為什麼要答應?」
特頓點頭。「情況似乎確實如此,先生。」
「您準備做什麼?」聽這話的語氣,瑪麗亞顯然意識到了,母親絲毫沒有動搖,當前這種局勢一點也沒得到緩解。
「您應該這麼做。既然您兒子不高興看到我們合作。」
約翰看向他的母親。她穿一件簡單樸素、衣袖長而緊身、頸部裝飾著純白褶邊的深灰色連衣裙。格雷絲衣櫃里的衣裳簡直像是為了正式會議和慈善活動而特意定製的。事實上,她覺得在那種場合衣著時尚是一種失禮的表現,而她一直不大喜歡那些嘴裏為窮人的苦難哀嘆,身上衣裳的價格卻比窮人一整年收入還要多的女士。就她自身而言,這第二種情形她自然也是負擔不起的。
「為什麼這麼說?」
「您這是什麼意思?」安妮的心臟都跳到了嗓子眼裡。
「這個嘛,大體上,我是想聊聊您的兒子。」
「您是說他最初有著完全不同的打算?」
奧利弗嘆了口氣。「這我早知道了。」
「她是個完美的乘車夥伴。這一點您該比我更加清楚。您把她培養得非常優秀。」說到這裏,她已經幫對方倒好茶,將杯子穩穩端到坦普莫爾夫人手裡。
「你父親告訴我的。他對波普先生很感興趣。」
當然了,他們此時仍在互相試探。但奧利弗辛辛苦苦那麼遠跑來,就是要找出可供利用的武器,因而覺得沒必要過於謹慎。「我能找他什麼麻煩?」他說。
查爾斯有些左右為難。他確實認識布倫特和阿斯特利。他們差點就以極低的價格,從格特老太太手裡買下了那座工廠,是查爾斯及時出現,才使她沒有損失一大筆錢。然後他便提議由他以更為合理的市場價格購買。他們會因此怨恨他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他們只差一點就要得手了。至於偷稅的事情,那就比較複雜了,而且他也不太確定,他們又是怎麼知道的。事實是,他訂購了一船從印度發來的原棉,並預先支付了相關貨款。他原本以為,這次貨物的品質會與上次在同一個供貨商手裡買到的一樣,並按此前提填寫了所有相關文件。然而,當他開箱驗貨以後,才發現自己弄錯了,運來的是品質相對更好的原棉。他把這一變動向海關人員進行了申報,隨後支付了差價,但確實發生過這麼一場意外。他並非有意矇騙。顯然,布倫特和阿斯特利兩人知道,奧利弗之所以去曼徹斯特,就是為了找查爾斯的麻煩,因而都巴不得要給他獻上能助他達成目標的武器。他當然可以把這些向詹姆斯解釋清楚,但這正是令他感到為難的地方。難道他真要讓特倫查德先生和兒子為此反目?況且他查爾斯明顯已經成為兩人關係生隙的原因。難道他要用破壞他的家庭關係,來回報特倫查德先生的好心資助?反正,布洛肯赫斯特夫婦已經決定贊助他了,儘管失去特倫查德先生的支援,事情的進展會有所減慢,但總歸還是能夠繼續進行,只不過會需要更多時間。很明顯,布倫特和阿斯特利都以為,倘若特倫查德撤去他的資金,工廠就會關門停業,然後他們就能趁火打劫,再次以極低價格從執行官手裡將廠子收入囊中,但無論事情怎麼發展,恐怕他們都要失望了。
奧利弗決定在父親的辦公室而非家裡把自己的發現告訴他。前一天晚上回來之後,他們在晚餐時候詢問過他這次去北邊拜訪的具體情形,但他只讚歎了曼徹斯特如今的發展規模和繁盛景象,根本沒說什麼實質性內容。
「即使是對我們?」安妮十分好奇。
馬車駛過村莊,經過一個池塘,一大群鴨子嘎嘎叫著,還有吵鬧不停的雞和鵝,這令約翰不由想起他之所以要住到奧爾巴尼的原因。有的人會將鄉村生活比喻成優美的田園詩——鐵匠在鋪子里辛勤工作,而綠地的另一頭,一位車匠師傅正彎下腰忙著將輻條塞進輪轂里——但約翰對這些田園風情毫無興趣。鄉村生活令他感到乏味,新鮮空氣會讓他咳嗽不停。
波普的工廠比他預想中的好找得多。第二天一早,他到了波特蘭街,聽說那裡是紡織產業的中心,到了以後,便看到許多嶄新整潔的庫房和工廠,他找人問了問,然後按照指引,找到了大衛街上一棟標示著格頓紡織廠的紅色磚房。他走進去,等著經理前來接待,一位個頭矮小,身上那件外套因為穿著次數太多而有些反光的男士走上前來,介https://read.99csw•com紹說他名叫阿瑟·斯威夫特。是的,這就是波普先生的產業。沒有,波普先生現在人在倫敦。有什麼能效勞的嗎?
安妮注視著她。「您的意思是把她從這個故事中徹底抹去?」
特頓沖那邊點頭示意,酒吧招待端起一大瓶白蘭地和兩個小酒杯,朝著這張桌子走來。他給他們分別倒了一杯,然後放下酒瓶,沒把軟木塞塞緊,便無精打采地走了。約翰滿滿一口喝下。他覺得好受點了,午餐時分的憤怒和隨之而來的愧疚都多少有所減緩。讓他更為糟心的是,他父母一直在苦苦追問瑪麗亞·格雷的事情。可他又能怎麼辦?定下婚期並在報紙上公示全得由坦普莫爾夫人來決定。那姑娘是還算漂亮,他心裏想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可他難道確信,自己不會再遇到更好的了?特頓輕咳一聲,打斷了他的心緒。是時候談正經事了。
「拭目以待吧,」約翰搓了搓手,「人們常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嘛。」
約翰反感地皺起額頭。「這想法真可怕。你說,特倫查德夫人會不會早有疑心?」
她揮手叫他坐到爐火旁的椅子上,自己才坐了下來。「請問有什麼能幫到您的?」
「今晚八點,到集市廣場的國王頭像酒館來,你自然會知道。」男子不客氣地說。
他凝神望著爐火。「那索菲婭呢?在這個圓滿故事中,她又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
「沒錯,」伯爵夫人點點頭,「我們也得想想如何處理索菲婭的問題。」

「那是什麼?」
做母親的回望過來,表現得和女兒一樣冷靜。「正如你所見到的,我改變主意了。我想和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說一說公告的事情。」
女孩立馬提出異議。「任何有關波普先生的事情,我都很感興趣。」
「那也是他活該倒霉。」布倫特端起酒杯送到嘴邊。
「我會分階段把錢退還給您,然後再多付百分之十,以補償我給您帶來的所有困擾。」
到父母家裡用午餐,這種邀請他通常都不大樂意接受。他往往會隨便編個什麼借口:有件急事要做,或者有個不可推卻的緊急約會。但他今天——再一次——資金告急,因而別無選擇,只能好聲好氣地來哄他的母親。她對兒子向來寵愛有加,幾乎從不拒絕他的任何要求。他不會開口要一大筆錢,但他需要一點資金幫他撐到聖誕節前,而且他還得去打點埃利斯和特頓。但這是一項有益的投資,他自信滿滿地告訴自己。只需很小的投入,將來就能換來極大的收益,至少他心中如此盼望。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覺得,她最好根本不要出場。他會成為埃德蒙·貝拉西斯的兒子,而他母親則只是個神秘情人,早已消失在時間的迷霧裡。如此一來,既能保住索菲婭的名聲,我們也無須付出任何代價。」
查爾斯又看了看信上那白紙黑字列出的指控。「這兩封信是交到奧利弗手裡之後他拿給您看的?」
「當然。恭喜了。日子定了嗎?」
約翰謹慎地將錢推到桌子對面。
奧利弗並未轉移注意。「波普先生還在別的地方上過學嗎?」
「要是什麼也不說,會不會更好一點?您是不是不希望大家提到她的名字?」
「也不完全是吧。他們聽說我認識波普先生,便主動找上我了。」
「你要小心行事啊。」
看到出現在房間的這位女士,安妮也和女主人一樣大吃了一驚。「如果早知道您還有別的客人,我就不會過來打擾了。他們直接把我領了上來。」
「怎麼樣啦?」約翰再次發問。
約翰抿了口茶。「您說的『最初』是什麼意思?」
聽到這話,科琳娜笑了起來。她情緒轉換得太不連貫,使卡羅琳不由有些擔心她的客人是不是病了。科琳娜把手伸進手提包,拿出一張折好的新聞紙。「恰恰相反,」她說,「我一點也不覺得煩心。倒是有件事情,我希望能和您一同慶祝慶祝。您看過今早的《泰晤士報》嗎,或者《憲報》也行?」
詹姆斯直直盯著妻子。「可那樣會失去他的。」
「我很高興他們這麼做了。」這一次,卡羅琳倒是真心高興能夠見到安妮,那對母女的緊張情勢令她愈發尷尬起來。「能否容我介紹一下,這是特倫查德夫人?」她說,「這位則是坦普莫爾夫人。」
「曼徹斯特?」安妮說,此時大家都已落座,正等著晚餐上桌。
「查爾斯不會喜歡包辦婚姻的。」
「就是說呀。」格雷絲點點頭,在斯蒂芬對面坐下,「我只能說,唯有老天知道了。順便問一句,你有沒有收到一點消息?」她好奇地盯著兒子的眼睛。
「還要二十英鎊!」約翰差點沒從椅子上跳起來。他聲音太響,半個酒館的人全轉過頭來看著他。
瑪麗亞還是一聲不吭。
老實說,阿莫斯·特頓倒也不是沒有良心。他為這個家辛勤工作了許多年,對他們也懷有一定程度的忠誠。他雖然聯合巴比奇太太做過些小偷小摸的舉動,卻也不能否認這個事實。他只是將其視為這份工作所能得到的合法好處而已。但是,偷偷打開書桌抽屜,翻查主人的私人文件,就完全是另外一碼事。然而隨著自己年事漸高,特頓開始重點考慮退休以後的安排。而他現有的存款數額,與他期望自己在這個年齡階段所能擁有的儲蓄,還差著很遠一段距離。他習慣了眼下這種舒適生活,也希望今後還能繼續維持這種水平。因此,當約翰再次找到他時,他已經準備好要聽聽他的打算。
「我現在就去找他。」
哈利街的那頓午餐,比他料想得更加麻煩,他需要一點時間來平復心情。母親到頭來也沒能幫上他的忙,不是她不願意,而是她做不到。她沒有多餘的錢,什麼也拿不出來。因為受此重挫,他決定上樓到他原來的房間去收拾點東西,卻看見有個盒子出現在衣櫃頂上。打開一看,裏面有個又大又結實的銀質潘趣碗,被綠色呢布包著,藏在幾本書底下。他懷疑,這應該是他那絕望的母親藏起來的,說不定是準備要留給埃瑪。不管怎麼說,是要同時瞞過她的丈夫還有兒子,而他這個空置的房間,自然成了這屋裡最安全的所在。想到這裏,約翰不禁對她有些同情,儘管如此,他還是拿走了那個潘趣碗。他實在是急需現錢,於是,他費了不少勁將東西偷拿出來,到街上招了輛馬車,像住在老尼科爾的窮人那樣,直奔他所知道的牧人市場的那間當鋪。他們給了個挺高的價錢,一百英鎊,當然了,他同自己說,這麼做不過是權宜之舉,他很快就會過來把東西贖回去。可是,這還是他頭一回真正從父母那裡偷取什麼東西,他需要點時間來調整心情。
「是的,」特頓說,「他的監護人希望他將來能在教堂做神職工作。那孩子似乎十分熱愛學習。至少,他學習起來非常努力。寫信的人還說,會在必要的時候,就那孩子下一步的發展詢問特倫查德先生的意見。」
「這裏還有兩封信,分別來自布倫特先生和阿斯特利先生。我就放在這桌上了。不用擔心。他們已經明確表示,沒想到法庭上去指證波普。但他們都覺得你應該了解全部實情。」
「您要是見到他了,請向他轉達我的愛意。」瑪麗亞顯然已經接受她母親贏下了這一局的事實。「還有,請告訴他,別相信報紙上看到的那些東西。」一會兒工夫,她就走了。
「收的稅本來也太重了。」
瑪麗亞沉默了。
可約翰卻繼續想了起來,怎麼也放不下這個念頭。「這事怎麼就不可能啦?這樣一來,不是所有事情都能解釋清楚了嗎?甚至包括他堅持保密的原因?」
「你不會是想說,你又遇到了什麼別的——我不認識的——更合你心意的人吧?」科琳娜·坦普莫爾這麼說著,彷彿每個字都帶著苦味。
「好吧,我確實有點發現。」特頓總算說了,手往口袋裡伸去。約翰探過身子,看到他掏出了一個棕色的舊信封。「這東西被單獨鎖在小書桌的抽屜里。」約翰一語未發。這些細枝末節又有什麼好在意的?「裏面有封信,信中提到了一個小男孩,名字叫查爾斯。」約翰坐直了身子。他可算認真聽了。「信里寫到,小男孩近來正在學習《聖經》,而且進展相當不錯,特倫查德先生聽到應該會感到高興。」
但安妮對此未置可否,只彎腰拾起一根短木棒,扔到前方不遠處,好讓小狗去把它撿回來。再往前走,就是由她重新種下的整排桃樹組成的一道弧形牆。因為是冬天,樹上沒結果實,但傍晚時分的光線籠罩下來,看上去依然很美。「人們把這叫作七彎八拐牆,我很中意這種叫法。」
「不,我想知道。我很想知道。」
「約翰,」格雷絲走進門來,「見到你真高興。」
約翰沒有被她說服。「可我敢說,他肯定一直想往上爬,哪怕是在那個時候。急於利用任何機會,急於飛黃騰達。除了我那親愛的伯母,他還能找到比她更好的跳板嗎?」
「不,」內心的衝動促使安妮說出了實話,「不是的,這些她都在乎。她會非常感激您為查爾斯所做的一切。」
那天晚上,安妮發現丈夫非常安靜。整個晚餐過程中,他一直沉默不語,偶爾擺弄一下自己的食物,聽奧利弗和蘇珊談論著曼徹斯特的當代風貌,自己卻一句話也沒說。事實上,說起那座棉花之都,奧利弗簡直是滔滔不絕。那邊的所見所聞,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因而一直說得熱火朝天。

「你剛才幹嗎那麼問?問我們滿不滿意?」走來的那人說道。他個子不高,好像裏面那些人全都如此,臉上有胡茬,因為很少曬到太陽,膚色看著十分蒼白。
「我這一趟沒有白去。我有自信這麼說。至少我希望這能對您有用。」詹姆斯尋思著,他還要多久才能說到點子上。「我去參觀了波普先生的紡織廠。」
「所以呢,你滿意嗎?」
「是的。」
「不用了。這就行了。晚安。」詹姆斯表示。
「這麼說,你這趟出行相當成功咯?」安妮說。
「你不會是要丟下庫比特鎮這個項目吧?」詹姆斯不能忍受自己拉下面子為奧利弗求來工作,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哪一頁啊,先生?」
「什麼消息?」
坦普莫爾夫人站起身來。「我不會任由你錯失這種大好機會。那樣的話,我根本就算不上一個稱職的母親。」她說完便打算離開。
「您能小聲點說話嗎,先生?」特頓說。
「可以請您離開了嗎,先生?」她大步踏過房間,一臉嚴肅地猛然拉動鈴索,而後一直保持沉默,直到那位老太太再次出現。「珍妮特,送桑德森先生出去吧。」
另一個也開口了。「雅各布·阿斯特利。」他看起來比同伴瘦,也更老更憔悴些。
她放鬆下來,先前的擔憂已全然消失。「哦,原來如此。」
「恭喜。」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這時說。
邁爾斯總是有些唯唯諾諾的。他還沒在特倫查德家工作多長時間,離開格萊納爾勛爵位於蘇格蘭邊境的破落城堡搬到首都來,還只是一年前的事情。儘管現在的薪水是他從前的兩倍,他卻仍然覺得,在伊頓廣場謀的這個職位,只是他換到更尊貴家庭之前的權宜之計。不過,他一直表現得盡職盡責。
查爾斯很生氣。他沒有去求詹姆斯資助他。他非常感激,但這並非是他主動求來的,而現在,他卻要為詹姆斯對他的關注而受到懲罰。「他不辭辛勞地跑去那麼遠,肯定不只有『一定的理由』那麼簡單吧,」他說,「他到曼徹斯特去的目的顯然十分明確。就是為了去見那幾個人吧?」
「那可辛苦您了。」約翰表現出關心的樣子。
奧利弗看著他們幾個。當然了,他不得不承認這件事還有待考證,但是,恐嚇老太太和欺騙海關人員的罪名,應該多少能加以利用,也最有可能觸怒他的父親。「之前說的那些,你們打算寫下多少?」
「能告訴我你的姓名嗎?」
「我想是的。」安妮尋思,等他發現那是自己外甥的時候,奧利弗會說些什麼呢。起初肯定會覺得彆扭。否認這點毫無意義。主要是因為,她確信奧利弗也會想保護索菲婭的名聲。但她知道,到頭來他們都能調整心態適應。但前提是,他們不會被排除在外。有沒有可能事情從頭到尾都只會和布洛肯赫斯特家有關?
「我並沒有生悶氣。我之所以什麼也不說,只是因為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這個人在緊張,這是顯而易見的。他完全有理由感到緊張。雖然血腥法典已在二十年前遭到廢棄,僕人做出對主人不利的舉動后,也不再會被判為弒主罪而被處以死刑。但富人們仍然普遍比較多疑,他們認為,僕人是基於信任而得以在他們家中自由行動的陌生人,因read.99csw.com而任何破壞這種信任的舉動,都是極大的罪行,必須加以嚴懲。特頓或許不會面臨絞刑,卻顯然存在入獄的風險。為了調查特倫查德先生的私人信件,他從弗蘭特太太那裡「借」了一串鑰匙,將老爺主書桌的抽屜一一打開,在翻查了無數抽屜之後,終於找到了特倫查德先生個人寫字檯的那把銅鑰匙。這事要是被人發現,主人絕對不會輕饒他。
「我們見過幾面,」約翰這時還不確定編造多少謊言才最合適,「我去過他城裡的辦事處。」
「你人生的下一階段?那會從什麼時候開始?」
調查查爾斯·波普的人,並不只有約翰和斯蒂芬·貝拉西斯。奧利弗·特倫查德也在調查這件事情。夜裡他躺在床上,總是感到煩躁不安。為什麼那臭小子能過上他憧憬的生活?那小子究竟是誰,為什麼能讓父親如此喜愛?老實說,他原本以為,自己是因為父親投錢給查爾斯而鬱悶,但實際上,父親對查爾斯的關心才是真正讓他傷心的原因。父親對查爾斯·波普那顯而易見的關注和喜愛之情,簡直快把奧利弗給逼瘋了。他知道父親對他很是失望。但奧利弗一直告訴自己,無論兒子是什麼樣,父親都照樣會失望。而他現在知道,根本不是這樣。
「當然是真的。他畢竟是個男人,不是嗎?」約翰看了看時鐘。他該開始穿衣裳了。他得趕回去參加一場晚宴,可他現在卻根本不想離開。他已經習慣了這個女人的陪伴。他抬手撫上她那溫暖柔滑的肌膚,這也成了他愈加難以戒除的小習慣。
「他沒有做錯過什麼。這一點我可以肯定。」安妮表示。但他和詹姆斯一樣,都希望能解決這個問題。也許是時候把真相告訴奧利弗了。她不大相信蘇珊能保守秘密,可她卻看錯她兒媳了,因為蘇珊其實藏著許多小秘密。可不管怎樣,安妮還是覺得或許有必要冒險一試。她一邊琢磨著,一邊往自己的卧室走去,半路上她突然想到,沒準她可以聯合盟友來一次雙贏的合作。
「那我問你,他們為什麼會出席她的晚宴?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又怎麼會認識特倫查德夫婦?她根本就不認識他們那種人。」
「我還是不打擾你們了,」安妮說,「改天我再過來。」
「沒問題,先生。」特頓說完,將信封放在桌面上,一手仍然死死按住。他看著約翰從口袋裡拿出一大筆錢,在桌子底下數了數。馬和馬夫酒館不是淑女該來的地方,而二十英鎊——他們說好任何與查爾斯·波普有關的實質性消息的價錢,也不是該在這種地方顯擺的東西。甚至有人會為更少的錢而動殺機。
「學習《聖經》?」
「你最近好嗎?」她問道,推了推被軟帽壓平的髮型。她走過來,吻了吻她的兒子。「這個夏天幾乎就沒怎麼見過你。」
「你說真的?」蘇珊翻過身看著他的臉。她剛到這兒時,狀態其實並不太好,但他剛才說的這個消息,已把種種憂慮全從她腦海中趕了出去。她簡直太吃驚了。
「好吧,」安妮點點頭,「我兒子最近去了一趟曼徹斯特。我想他過去的唯一目的,應該是想查出查爾斯的不堪往事。他過去的時候,碰到了兩個在生意上和查爾斯有過牽扯的男子。他們指控查爾斯購買工廠時使了些卑鄙手段,還曾經在過海關時偷稅漏稅。」
她想了想。「老實說,我還挺喜歡的,超過她對我的喜愛。如果必須要在他們幾個當中挑出一位走進我人生的下一階段,我肯定會選擇她。」
蘇珊猛地坐起身來,倒抽了一口氣。「查爾斯·波普?」
「算了,瑪麗亞小姐不會有興趣的。」
「但如果他真的完全撤資,那樣會毀掉波普先生的。」奧利弗其實並不確定這話的真假,他知道,只要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出面,應該就能輕易避免這種禍事發生,但他想試探一下這些人對波普的反感程度。他果然沒有失望。
「是和波普先生有關的。」
他面帶微笑,感謝對方帶領自己參觀了這麼長時間。不久后,他重新回到大衛街買了份報紙,站在一個能看見工廠的地方。他並不需要等候太久。奧利弗特意選在了開飯鈴敲響不久前進去的,之後,廠里的工人們會有半小時的休息時間,為了避免瀰漫在廠里的灰塵最終積存在他們的肺里,許多人都會從工廠出來,吃著他們從家裡少得可憐的口糧中撥出來的一丁點食物。這時,他們果真出現了,先被光線刺得直眨眼睛,而後開始四處張望,尋找能稍事休息的位置。好些人帶著凳子直接擺在了人行道上。其中有一個男子從人群中走了出來,穿過馬路來到倚在牆邊看報紙的奧利弗面前。他抬起頭來。
「我不知道。」
「再無趣的人也會做|愛的。」
「您聽我說。我知道那些通通都是廢話,但是,您兒子顯然是打定主意要往查爾斯身上抹黑。出於某些原因,他對他產生了敵意,而這種情況只會進一步惡化。再加上瑪麗亞眼下也面臨著一大難題,她媽媽硬要逼著她去和我那一無是處的侄子聯姻。而這些問題通通都可以解決,只要您能同意給回他原本的姓氏和身份,並公開承認他和我們是一家人。您知道亨利·斯蒂芬森嗎?他雖是公爵的私生子,卻和一位伯爵的女兒結了婚,而且大家都很歡迎他們倆。我們都知道,瑪麗亞肯定會不停抗爭,直到她和查爾斯在一起。而坦普莫爾夫人當然不會高興,但是,只要她知道,我們一直在背後暗中撮合,而她女兒依然可以嫁進這個家裡,應該就不會那麼抗拒了。親愛的,您好好想想。美好的人生就在前方等待著查爾斯,只要您不要阻攔,讓我把這一切送到他的手裡。不如趁著這個機會,讓一切塵埃落定吧。」
「您怎麼知道的?」
「你好呀,孩子。一切都還好吧。」安妮拉過她的手,握在自己手裡。
「您別勉強自己啦。您還有好多更重要的事要做吧。威廉,請護送坦普莫爾夫人下去乘馬車吧。」她說這話的語氣,像是沙皇發出了一道聖旨,明顯不容他人再有異議。坦普莫爾夫人似乎想過,乾脆不顧情面爭辯下去,可到頭來,她還是改變主意,自己先走了。男僕已陪同她一起下去,屋裡只剩下另外幾位女士。
「錢怎麼算?」
約翰這輩子頭一次真的有些同情他的父親,眼見他凄凄慘慘地靠倒在那張座椅里。斯蒂芬沒能第一個出生,並不是他自己的過錯。約翰其實一直有意或無意地覺得,任何事都應該歸咎於他的父親或母親。他們錯在沒有住在利明頓莊園,沒能在貝爾格雷夫廣場坐擁一套豪宅,甚至還錯在讓他,約翰,生在了這個家中,而不是生於身為長子的大伯家裡。事情發生的時候他年紀還小,可是現在,要叫他老實說,他覺得只有埃德蒙·貝拉西斯去世,把他立為繼承人才能叫作公平。至少,解決方案目前正在逐步推進。否則他們誰也看不到一點盼頭。
「暫時還沒。但我不喜歡拖太久。」
「下午好,先生。」一個女聲傳了過來。
「是嘛。」約翰說著,在頭上抓了抓,試圖理清思緒。
這段話說得極具煽動性,儘管安妮的每根神經都在叫囂著堅決反對,可她一路聽下來,卻也不得不承認,伯爵夫人說得挺有道理。詹姆斯肯定不會同意,可她眼下到底該怎麼做呢?「您是打算做出某種聲明嗎?」
奧利弗點點頭。「沒什麼。我就是有點好奇。」
「哦,您說那一頁呀,先生,」特頓笑了,言語間隱隱帶著歉意,「恐怕那一頁還得再花二十英鎊才行。」
「你喜歡她嗎?」
「我不清楚。想必是要幫助他們自我拯救之類的吧。你也知道她那個人。」斯蒂芬嘆了口氣,撓了撓自己光溜溜的腦袋。
蘇珊·特倫查德來到艾爾沃斯,打算和約翰說個明白,或者至少要向他吐露她的憂心。可他根本就沒認真聽。他一直心不在焉,哪怕是在她熟門熟路地來到這愛巢里,將自己委身於他的時候。現在,他終於說出了原因。
因為給的是個假名,約翰對此一點也不擔心。「抱歉惹您不高興了,波普夫人,不過如果您能……」
這話說得有點過頭,做兒子的實在沒法不去反駁。「如果不是您硬充大款把錢賭掉,我親愛的父親,我們根本就不會落得這般境地。況且,我們並沒有什麼麻煩。有麻煩的人只有您而已。我可沒有欠這倫敦城裡最不好惹的高利貸一分錢。」
「那是因為他們還不了解他的真面目。」布倫特表示。
「特倫查德先生能從孩子剛出生起,就對他負起那麼大的責任,實在是一件好事。他真是太慷慨了。」
「你等著瞧吧。」坦普莫爾夫人說完衝出房間,留瑪麗亞獨自坐在那裡。
「他們當然不想到法庭上去講這些事情啦。」詹姆斯的語氣滿是不耐煩和憤怒。這些無賴究竟是誰,竟敢貿然闖進他的生活,還妄圖摧毀他對這世上最愛的人的信任?
「哦?」詹姆斯往後靠在椅背上,「什麼消息?」
「對於這個發現,他顯然十分滿意。」奧利弗竭力按捺著言辭間的苦澀。關於這年輕人平步青雲的過程,奧利弗了解得越多,就越討厭他。查爾斯·波普實在太走運了,既有經商的天賦,還很熱愛自己的工作。「他購買紡織廠的資金就是那時候賺來的吧。」
詹姆斯沉默了。這的確是個難題。他連謊稱奧利弗沒有不高興都做不到,光是看到查爾斯,就能把他氣得像憤怒的老虎一樣亮出尖利的牙齒。詹姆斯不願中斷他與查爾斯的合作關係,也不想和他唯一在世的孩子彼此為敵。也許他該做些什麼,能讓奧利弗以為他的話起到了一定作用,但又不會妨礙到他和外孫的生意。過一段時間以後,事情或許就能平息。這事可真麻煩呀。如果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直接說出了真相,他們是不是都不用這麼發愁了?查爾斯見他沒有出聲,以為他是默許了。
「我從來沒玩過,也一點都不想嘗試,」奧利弗說,「總覺得那種玩法太過野蠻了。」
「不。」安妮發覺淚水正順著臉頰直往下流。
「我再說一遍,我不明白在事情已成定局的情況下,推遲聲明還有什麼意義。」坦普莫爾夫人這話說得簡單,但聽她的語調就知道,她其實非常清楚,事情還遠遠沒有敲定。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話,我一個要好的朋友花重金投資了波普的產業,我很擔心他這麼做可能會讓自己面臨巨大的損失。」
「我第一次聽說。」
「遵命,夫人。」邁爾斯答道,深鞠了一躬。
「你這意思是,你老早就認識他們?他們的話根本不用當一回事?你儘管直說,我會回去告訴奧利弗,他們的指控全是假的。」
「哦?」安妮既感到意外,又覺得可惜。她原本當真以為,這事根本不會發生。
約翰點了點頭,將襯衫紐扣系好,對著鏡子整了整髮型。「我知道。查爾斯出生的時候她多大年紀啦?四十一嗎?」
「我挺好的。」他回吻母親,並沖父親使了個眼色。約翰有事相求的時候,總能適時施展出他的魅力。「您的會開得怎麼樣?」
「我怎麼覺得你接下來要說的話,恐怕不會是我想聽的。」
聽到這裏,詹姆斯並未感到特別吃驚。他早就懷疑奧利弗對他外孫有敵意。那天下午在雅典娜神廟俱樂部發生的不快經歷,便足以充分證明。事情已經顯而易見,奧利弗是跑到曼徹斯特調查查爾斯的過往經歷去了。詹姆斯隱隱嘆了口氣,點了點頭。「接著說吧。」
蘇珊搖了搖頭。「他沒有這種自信。他之所以選擇隱瞞,大概是考慮到他妻子或者奧利弗的感受,怕他們不高興,這我可以向你保證。況且不那麼做的話,他又要擔心自己在社交界的地位了。」
「特倫查德先生有個私生子?」蘇珊開始大笑起來,眼睛里甚至閃動著淚光,讓他情不自禁地注視著她。「可他那個人那麼無趣。」
「謝謝,」科琳娜說完,坐到一張漂亮的路易十五式椅子上,「來杯茶就好了,聽你說完這是什麼意思,我就走了。」她這麼說著,從她的收口手提包里拿出寄給瑪麗亞的那封信,遞給了伯爵夫人。
「這事確實挺嚴肅的。」奧利弗答道,朝父親的辦公桌走去。他在這帶鑲板的房間里環視了一圈,看了看庫比特鎮的巨大藍圖,還有掛在壁爐上方的他姐姐的肖像。他意識到自己並沒有這種畫像。他們從沒提過要給他也畫一張,從他小時候起一直沒有。他在父親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有個消息,」他說,「我不確定你聽到以後會不會高興。」
「即使是對你們。」
「你跟波普是什麼關係?」說話的是阿斯特利先生。他似乎覺得沒必要像奧利弗那樣微笑以使他們的對話顯得比較正常。他是有事才到這兒來的,或者更準確地說,是為了算一算從前的舊賬。
「不。」詹姆斯直搖腦袋。為什麼他的妻子,他那向來都很聰慧的妻子,竟會看不出這麼明顯的事實?「那樣我們就要失去他了。」
這問題突如其來,起先誰都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有人不情不願地承認。斯威夫特緊盯著他。「您為什麼問這個?」他說,「他們有什麼好不滿的?」
「其實也沒什麼,真的。」可以說,約翰想要的東西,他已經拿到手了,因此也並不怎麼擔心到頭來會不歡而散。「我聽詹姆斯提過關於您的許多事情,九-九-藏-書加上我又碰巧路過這裏,出於好奇想過來見見您而已。」
約翰笑出聲了。「他在社交界根本毫無地位可言。」
他表情凝重,差點把詹姆斯逗樂了。「你看上去很嚴肅。」
「就在今早的報紙上。」科琳娜說。
「你猜會有什麼後果?」
「是的,非常慷慨。一直如此。」
兩人看著都不是什麼善茬,奧利弗心裏想著,在他們對面坐下。面前擺著一個空杯子,還有一大罐啤酒,他端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好了,先生們,」他笑笑,「你們有什麼想告訴我的嗎?」
奧利弗解釋稱,他是查爾斯·波普的朋友,本想趁著人在曼徹斯特的時候,到工廠里參觀一番。斯威夫特先生沒有被這狀況難倒,主動提出帶他進去四處看看。兩人把各個車間走了個遍,到處都在忙個不停。「事情似乎進展得十分順利。」奧利弗表示。
約翰總算開始穿衣服了。「我很好奇他為什麼要瞞著自己家人。換成大部分男人,估計早就承認了。英國半數的貴族家庭都有過承認私生子的事。為什麼特倫查德不這麼做?」
「但關鍵是,我偶然碰上了兩位男士,他們不久前曾和波普先生打過交道。布倫特先生和阿斯特利先生。」
斯蒂芬絕望地望向窗外。他已被債務煩得焦頭爛額,自己淪落成邋遢的街頭乞丐和流浪者,根本只是時間問題。還是說,他會被抓進馬夏爾西里監獄,一直關到他還清債務為止?想一想也真是可笑,他的妻子正在忙著幫助那些窮人,而真正需要她救助的人,其實就在她的身邊。
「原來如此。」奧利弗想起那年輕人帶著笑意在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的起居室里四處走動的樣子。這會是真的嗎?
詹姆斯點頭。「格頓紡織廠?那地方挺不錯,對吧?」他耐心等待著答案慢慢揭曉。
蘇珊幾乎也和詹姆斯一樣沉默。她這晚似乎一直心事重重,雖然看不出有什麼特別明顯的原因。她幾乎沒怎麼動面前的食物和酒,倒是一直在聽奧利弗講話,但看起來更像是因為她自己不想開口,而不是當真對他所說的很感興趣。
晚餐過後,詹姆斯伸開雙臂,站在更衣室里,他的貼身男僕邁爾斯正在幫他解襯衫上的袖扣,安妮輕輕敲門走了進來。
「我是不會嫁給他的,如果你們想問這個的話。」瑪麗亞這麼說著,像是在堅決捍衛自己的立場,然而如今在她身邊的,顯然都是她的盟友。
「我不相信。」詹姆斯站起身來。他算是明白了,奧利弗這次北上完全是為了動搖查爾斯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最讓他覺得難受的倒不是關於查爾斯的這些消息,而是發現他和兒子之間的關係,比他估計的還要糟糕這一殘酷現實。「這事我會問問他的。」他說。
「別,您別麻煩,」坦普莫爾夫人站了起來,「我們倒是得走了。我們有好多事情需要商談。對吧,瑪麗亞?」
「他的利息高達百分之五十。況且再這麼拆東牆補西牆……」約翰坐了下來。這一刻果然還是來了。他父親借了一筆根本無力償還的巨大債務。他之前設法將這事從腦海中趕了出去,可他終歸還是不得不去面對。他搖了搖頭。約翰知道自己這樣很不負責任,可是比起賭博,玩幾個女人什麼的顯然要安全得多。
約翰·貝拉西斯過來時看見,特頓已坐在馬和馬夫酒館的老位置,一小杯杜松子酒擺在他面前。約翰進門時,他抬頭看了一眼,略微點頭向他致意,但是沒有起身,考慮到兩人之間存在某種主僕關係,他的這種表現,其實應該能給約翰提個醒的。約翰來到桌邊坐下。他氣息有點不平,而且十分少見地感到了內疚。
講到這些小細節時,安妮確實十分享受,因為她自己也是不久前才剛剛得知。在格蘭維爾那些寧靜的夜晚,當他們回到她房間以後,她會主動問起詹姆斯,求他把知道的有關外孫的一切統統告訴她。而詹姆斯覺得總算能向妻子表示歉意,便欣然同意。他想藉此彌補這些年來對她的欺騙。他並非生性就愛騙人,能卸下這個包袱,也覺得鬆了口氣。於是安妮知道了他如何從查爾斯童年時期開始,就一直和那個牧師保持聯繫,藉此了解他的學業進展、他的長處和弱勢,進而大致了解了那個孩子的為人,即便他們中間還隔著第三個人。而現在,安妮也覺得自己似乎已對他十分熟悉。
蘇珊已經開始穿裙子了,她轉過身,請他幫忙拉上拉鏈。「你快別這麼說了,約翰。這樣太讓人不安了。」
「我時間可不多。」約翰不耐煩起來了。有還是沒有,這人怎麼就不能給個痛快話。
「我一點也不相信。」伯爵夫人說。
「我也不信,我家老爺也是。但是,讓詹姆斯煩惱的是,他覺得奧利弗之所以會跑到那邊挖掘查爾斯的過去,是因為嫉妒他對咱們孫子的關心。而現在,查爾斯也不願因為自己影響了他們父子二人的關係。」
「我不確定。他說他是去了以後才偶然碰見他們的。我想著,那些指控應該都不是真的吧。」
「親愛的,您好像遇上了什麼煩心事啦。能不能和我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呀?」
「別這麼做,」查爾斯轉身面向他的資助人,「這些事情確實發生過。雖然不完全是您聽到的那個樣子,但其中的確存在一部分事實。我不能讓您為了我和自己唯一的兒子爭論。我覺得,咱們應該考慮一下您從工廠撤資的事了。不過這事也不是一次性就能完成的。」
「那難道說撒謊偷稅就是正當的嗎?」奧利弗看得出來,這些話已使父親感到心煩意亂。「您真要去投資一個橫行霸道的騙子嗎?」
「我也這麼認為。」約翰點點頭,從椅子上站起來。父親那垂死掙扎的姿態令他覺得有些不安。「一旦收到可靠消息,我就會當面去和她對質,同時向她提出我們資金不足的問題,並且提醒她,我們都是一家人,家人之間本就該相互扶持。」
無須追問,她們都知道「他」指的是誰。「應該挺好吧,」卡羅琳說,「然而,自從我們上次過去之後,我就沒再見過他了。特倫查德夫人呢?」
「在她回來之前,我想應該告訴你一聲……」他遲疑了。他不像是會覺得難為情的人,但他現在是真的難為情了。「施米特那筆債仍然在困擾著我。」
「我必須和詹姆斯談一談。」安妮表示。但她已經明白,無論他們倆說些什麼,事情都不會改變。
「可我一直以為,特倫查德先生是在查爾斯·波普剛到倫敦,還沒站穩腳跟的時候,才被請求出手相助的。他們不就是這樣才認識的嗎?現在你卻告訴我,特倫查德關注他——收到關於他的消息——是從他小的時候就開始了?」
「當鋪?可他們還有什麼能當的呀?」約翰問。
這下子,波普夫人總算意識到了,事情好像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她皺起眉頭,放下茶杯。「您究竟想從我口中打聽到什麼,先生?」
聽他說話的語氣,奧利弗不由覺得,最好還是別再提了。反正,奧利弗自己也並不真正相信他所轉述的那些指控。那些控訴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但他確信波普肯定認得那兩個名字,光是那樣就夠他受的了。畢竟,他只是想讓父親對他產生懷疑。然而,他根本就誤解了父親聽到消息后的反應。
約翰對自己很是生氣。他怎麼早沒發現?這時門口傳來了動靜,先前迎他進門的那位老太太腳步蹣跚地走進來,將手中的茶盤放到了角落的桌子上。她前腳剛離開,波普夫人就站起身,開始倒起茶來。「有什麼是我能做的嗎?」
「他是這麼和我說過。」奧利弗抬頭望向那些忍受著灰濛濛的空氣,在織布機前堅持勞作的工人們。「你們對這兒的工作滿意嗎?」他說得很大聲,蓋過了機器發出的聲響,那些男人聽到他的話,紛紛止住手頭的工作,把織布機也停了下來。
「我們兩個都是。在那個年代,他未來最好的打算似乎就是成為一名牧師,可隨著他慢慢長大,我們漸漸明白他的天賦其實另有所在。」她說得很開心,回想著多年前的美好時光。
屋內的裝飾十分古怪。絕大部分傢具乃至那鑲有鍍金木框、精心繪製的肖像畫,看上去都比這房間來得更有氣派。應該是規格有些不大對勁,這些桌椅顯然都曾擺在另一個面積更大的客廳,連燈具都顯得有些過分龐大。這些都使這個房間產生了一種無處不在的莫名壓迫感。
「您需要我過一會兒再來嗎,老爺?」他問。
「我知道這事會惹得您很不高興,父親。我很抱歉。」
斯蒂芬把心裡話說了出來。「如果佩里格林能在我開口求助的時候伸出援手,我們也不至於走到現在這個境地。」
「留給別人好了,我不要。」
「我倒是希望能和您丈夫談一談。」
考慮到自己即將揭發的內容可能會使父親遭受出其不意的打擊,而在他手足無措的時候,能身在自己辦公室里,顯然能給他多一些隱私。然而第二天早晨,當他跟著辦事員進去,見到父親起身和他打招呼的時候,詹姆斯似乎並未因為兒子的出現而感到掃興。
「但你懷疑這並非是他真正的目的?」

約翰點頭應承。「我會的。」
男僕的通報聲在客廳里回蕩開來。「坦普莫爾夫人到。」
卡羅琳點點頭。「沒錯,孩子。而你將會成為我的侄媳婦。您先走吧,科琳娜,稍後我們會安排馬車把瑪麗亞安全送回家去。她和我們在一起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不滿意,我們太他媽不滿意了,」那人盯著奧利弗,「你是來給波普先生找麻煩的嗎?」
夸克趕著馬車將安妮送回了伊頓廣場。他稍後和樓下眾僕人說起時,講到她這一路是多麼沉默,多麼心事重重。整個過程中,一直靜靜坐在那裡,兩眼目視前方,出神想著什麼。
約翰·貝拉西斯氣極了。他討厭被逼得走投無路,但他最討厭的還是,區區一個僕人,一個管家,竟然在和自己的較量中佔了上風。約翰自認是個精於世故的人。他聰明、博識又老練,然而,他卻未料到那男人竟會使出這種伎倆。此時他坐在馬車裡,正往薩里郡波普牧師的家鄉巴克蘭趕去,一直氣得渾身發抖。結果,為了看到那一頁,他還是又給了那可惡的特頓二十英鎊,這才知道了最為關鍵的寄信人的地址。他心想,沒準自己還能找到波普牧師從前負責的教區,只是那不知又要花費多長時間。他十分悔恨。要是早開始調查就好了。如果他真要好好利用這些信息為他和父親謀求更多利益,他應該早早找到波普牧師,集齊所有證據,然後再去和伯母對峙。
可他什麼也不肯多說,使得他們越發好奇起來了。那晚躺在床上,蘇珊吹滅蠟燭,開口說話了。
「這麼說,你還在調查那個波普?」
約翰走進屋前的小客廳,看到父親坐在窗邊的高背椅上,正在讀《泰晤士報》。「母親不在這兒嗎?」約翰問,在房間里四處打量。如果她正準備過來,也許他可以乾脆省去午餐,直奔最重要的資金問題。
「我什麼也沒說。我只是告訴您,我不會嫁給約翰·貝拉西斯。」
「是嗎?也許吧。」坦普莫爾夫人開始琢磨,如何才能帶上女兒儘早離開,免得她們又安排起去主教門大街的行程來。
她抬頭望望天色。「看著像要下雨了。咱們進去吧?阿格尼絲不喜歡下雨。所有臘腸犬都討厭下雨。」他們順著石子路往屋裡走去,安妮絮絮叨叨地談起了準備在花園種些什麼的計劃。小狗一路小跑著跟在他們身後,與此同時,奧利弗已經開始暗自琢磨,要如何利用剛才所聽到的這些消息來實現他摧毀查爾斯的計劃。
「你到曼徹斯特去幹嗎?」詹姆斯問。
然而,她在腦海中回放了他們的對話,想法已同先前大不一樣。「如果真是那樣,您怎麼會不知道我的丈夫已經去世?」她站起身來,「我不相信您的話,這位先生。我不相信您認識查爾斯,即便真的認識,我也不相信您對他懷有善意。說到這裏,我也不相信特倫查德曾經和您說過我們的事情,或者和我們說起過您的事。不管怎麼樣,我一定會告訴他您過來看望過我這件事。」
「怎麼樣,」他終於說話了,「打聽到什麼消息了嗎?」
「你到曼徹斯特究竟是要做什麼?」
「好啦,說吧。」卡羅琳又坐回椅子上。
「或許吧。但卻不能代表這就一定不是事實。況且,你還能找出所有細節全部吻合、所有情境都能說通的更合理的解釋嗎?」
詹姆斯這才講起自己去找查爾斯的經歷。
這問題有點讓人摸不著頭腦,但她還沒發現任何異常。「這個嘛,我的意思是,他最初——我們最初——也就是說,當他還是小孩子,我們開始為他的教育做規劃的時候。他是個很好的孩子。」她顯然覺得自己把話圓了回來,伸手拿了塊餅乾作為獎勵。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差點沒笑出來。「當然不是。我只需要悄悄把消息放出去。然後,在私底下承認查爾斯就是埃德蒙的兒子,這樣就行了,」卡羅琳微笑著,顯然對自己的計劃十分滿意,「當然了,我們還需要一點時間。我得事先通知我家老爺,還有就是,怎麼把這件事告知查爾斯……」她摩挲著雙手,朝通往露台的那扇開著的門走去。
實際上,與之類似的對話,此時正在坦普莫爾夫人那位read.99csw.com於倫敦柴桑廣場的住所的起居室里進行。這是個帶有法國風情的迷人房間,老實說,相較於起居室,反倒更像是一間卧房。最初裝飾這房間的是坦普莫爾夫人那位寡居的母親。她把房子留給了她的女兒,但因為過世的坦普莫爾勛爵對倫敦從來都不抱什麼興趣,這裏幾乎一直保持著最初的樣子。然而,此時此刻,顯然是有什麼話題把坦普莫爾夫人和瑪麗亞兩人都給惹惱了,她們面容冷峻地相對而坐,像準備一爭高下的冠軍棋士。
但坦普莫爾夫人的態度就不同了。「您告訴我才對呀。」
詹姆斯沒等多久便出發去見外孫了。他要去確認他的清白。「您兒子是怎麼遇上他們的?」查爾斯問,努力使聲音保持平靜。詹姆斯坐在那兒,查爾斯卻在屋裡走來走去,努力消化剛才聽到的消息。
信的內容很短。上面寫道:「親愛的,要是你能在星期五下午四點來我家的話,我們應該能安排一下,再到主教門大街去一趟。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科琳娜凝視著那方米色的小紙片。「再去一趟。」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再到主教門大街去一趟」?她知道誰在主教門大街那邊工作。上次查爾斯·波普和瑪麗亞以及她的女僕瑞安一起走到倫敦圖書館的時候,瑞安就把他說的話一一向她做了彙報。她似乎偶然間發現了自己的計劃開始分崩離析的原因?為什麼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要擅自為瑪麗亞張羅這些事情,而沒有事先徵得她這個做母親的同意?這時她突然想起,那天晚會上,布洛肯赫斯特夫人領著波普先生在屋裡四處應酬的樣子。難道她們串通好了?不然的話,為什麼瑪麗亞會對這項邀請隻字不提?她沉默了好一會兒。這天是星期四。她們定好要去拜訪的時間就在隔天的下午。她只剩二十四小時了。她極其小心地把信放回去,而後鎖上寫字檯,把鑰匙收到原來的位置。在此期間,她已做出了兩項決定。第一是要在女兒過去的同時,到伯爵夫人家裡去拜訪,而想到她的第二個決定,她便走進了二樓那間淡藍色調的客廳,來到她那張可愛的女用寫字檯前。坐在桌前寫了一個小時之後,她終於搖鈴喚來男僕,並交給他兩封信,吩咐一定要親手送到兩個不同的目的地。
「他是賺了些錢,沒錯。當他想要自立門戶並在曼徹斯特找到一家待售工廠時,詹姆斯便開始出面指導他了。」
「你知道他是從老塞繆爾·格頓的遺孀手裡買下這個工廠的嗎?」
可沒等她說下去,那位男僕又回來了。「威廉,怎麼啦?」
回程的路途似乎比來時輕鬆了些,也許因為奧利弗已拿到了他想要的東西。這天早些時候,他在女王盾徽酒店收到了兩封來信,此時正好好地躺在他口袋裡。哪怕途中他所有行李都不見了,他也絕對不會把它們弄丟。當他登上從伯明翰開往倫敦的火車時,心情似乎十分明朗,不僅沒有腹誹同車廂的其他乘客,還不由自主地哼起曲兒來。
「那難道意味著事情就不是真的啦?」詹姆斯沒有回話。奧利弗再次開口。「他還會習慣性地賄賂海關人員,讓他們在卸貨之前估低棉花的重量,貼上虛報的標籤,從而在貨船抵達英國時逃掉該交的一半關稅。」
到了伯明翰,他又坐上了前往德比的支線,要說有什麼不同,也只是更令人難受而已。接著,他乘上了一輛四輪大馬車,從德比趕往最終目的地。當他終於來到位於薩克維爾街的女王盾徽酒店時,覺得像是穿越了整個大陸似的疲憊不堪,但終於成功抵達,還是多少給了他一些滿足感。
「這還沒完呢,」布倫特說,「他還在進口棉花的時候賄賂過海關人員。塞了些錢讓他們估低所運貨物的價值,在卸貨的時候少交了一半的稅錢。」
「他現在幹得真是風生水起。」約翰說。很明顯,以查爾斯的朋友而非對手的身份,才能從她嘴裏打聽到更多消息。
約翰聳聳肩。「我什麼也不知道。您怎麼不去問坦普莫爾夫人?」
「我只是站在她兒子的角度考慮。他將會過上美好而富足的生活,有一段美滿的婚姻,還有上流社會的關係。您當然可以說,這些東西她並不在乎……」
「那一頁呢?」他盯著特頓質問。
「你是為曼徹斯特的事情來的吧?」他說。
她幾乎笑得合不攏嘴。「我知道。即使在棉花貿易行業也是如此。這事雖然遠遠偏離了他父親最初的打算,但是感謝上帝,他有幸活著看到了查爾斯取得成就,並真心為他感到自豪。」
「他將孩子的近況告知特倫查德先生的時候,感覺語氣有點奇怪。像在提交工作報告一樣。」
布倫特已經有了主意。「這個忙我們倒是幫得上。」他看向阿斯特利,確認他也持有同樣的意見。「我們希望他能滾出這個行業,而在那之前,我們也不想再看到有人被他的花招矇騙。」
卡羅琳想了一會兒。「換句話說,這個秘密已經快藏不住了,而且還威脅到了你們家庭的和諧。我覺得,」她說得很慢,好像還在細細斟酌,「我覺得,是時候公布查爾斯的身份了。」
她笑了笑。「您認識我兒子嗎,桑德森先生?」
「這個嘛……」特頓說著,迅速朝門口瞟了一眼。
「我也一樣。」她遲疑了一下。她能當著瑪麗亞談論她外孫的身份嗎,哪怕她已經愛上了他?經過剛才的對話,這一點已經再清楚不過。
那人一臉苦相。「我原本都要當上經理了,如果布倫特先生和阿斯特利先生能把工廠買下的話。波普明知道這事,卻把我派到廠房裡頭,和那些什麼也不懂的笨蛋一塊幹活。」
「帶著你的提議見鬼去吧!」約翰咆哮。
不過,當她在窗戶底下的書桌上看到瑪麗亞那張收好的旅行寫字檯時,這種姿態便很難維持下去了。東西肯定上了鎖,但科琳娜知道女兒放鑰匙的地方。她從未告訴瑪麗亞自己知道她把鑰匙藏在哪裡,就是為了能在必要時派上用場。其實在此之前,她已經翻看過女兒的信件,而且還不止一次。她像是對自己所做之事完全沒有自覺似的,拉開了書桌內的隱藏抽屜,拿出鑰匙,打開了上鎖的旅行寫字檯。皮質寫字檯此時只有一個小小的黃銅插銷扣著,她用手輕輕一碰就滑開了——裏面裝著瑪麗亞的信件。她迅速翻看起來。大部分寫信的人她都認識——她兒子、其他堂兄弟,還有瑪麗亞踏入社交界這兩年所結識的朋友——但其中一個蓋有飾章的小信封卻讓她吃了一驚,儘管她對那飾章非常熟悉。
布倫特瞟了同伴一眼。「我們不會出庭做證。我是不會再為任何人走上法庭的。」
詹姆斯從不過多透露他的各種投資情況,而他在查爾斯·波普的事業中所扮演的角色,也同樣毫不例外。波普買下了一個紡織廠。詹姆斯在幫他讓工廠走上正軌。這便是奧利弗從他那裡聽說的全部信息。到頭來,倒是他和母親帶著阿格尼絲在格蘭維爾的花園裡散步時,母親無意間所說的話吸引了奧利弗的注意。事實上,她對查爾斯·波普的了解,似乎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期。當時,他們出於某些原因,談起了托馬斯·阿諾德出任校長期間拉格比公學所發明的橄欖球運動。
詹姆斯起身,在門邊踱起步來。「我不會把錢撤走的,」他語氣堅定,「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科琳娜有些不耐煩了。「別在那兒生悶氣。」
「我們家沒訂《憲報》,今天的《泰晤士報》我也還沒看,您問這個做什麼?到底是什麼事?」
「那得看情況了。你了解查爾斯·波普嗎?」
「他不是什麼值得信賴的人,」阿斯特利說,「告訴你的朋友,趁他還能抽身的時候,趕緊把錢撤走。」
「他如今已經長大成人了。事情發生在二十六年前。而且,他現在在哪裡,我們大家都知道。」約翰笑著看她。突然間覺得未來十分樂觀。
「應該就是他。」
詹姆斯搖搖頭。「他說那些話有一定的真實性,但不盡然是事實。然後他主動提出,要連本帶利地把我投的錢還給我。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查爾斯是不想離間奧利弗和我的關係。我確信這就是他那麼做的原因。」他從檯面上拿起梳子在頭上梳了幾下。
不待她母親表示什麼,那男僕又回來了。「特倫查德夫人到。」話音剛落,安妮走進了房間里。
「不然我還能怎麼辦?我得養活妻子還有四個孩子,」他氣憤地咬緊牙關,「他跟我說,這是為了減輕那份工作告吹所帶來的打擊。」
「你真這麼想?這可太意外了。」他父親轉過身,注視著他,兩手合十,眼神中滿是懇切。「我還以為那個方案已經作罷了。」
「非常令人痛心,」她微微噘起薄唇,「我們花了差不多一上午時間,探討黑色星期一的問題。」
他其實多少早有預感。他從未對父親取得的成就表示過任何興趣。父親想得到的一切,他也都想擁有——巨額財富和社會地位——可是卻不準備為此付出努力。他不在乎公司在做什麼項目,也不想看到庫比特鎮的規劃如何一步步得到落實。他也試過裝裝樣子,但他感覺得到威廉·庫比特和他共處一室時,看向自己的那種微妙神情。哪怕得知父親曾經冒著極大的風險為他爭取更有趣的工作,也照樣沒能激發他的任何工作熱情。其實,他一直都有打算,等到父親咽下最後一口氣后,就把他名下的產業全給賣掉。但是,他顯然沒有自以為得那麼洒脫,因為事實是不容置疑的。他在嫉妒,嫉妒查爾斯·波普和父親對這個介入者的喜愛。他告訴自己,一切都是因為錢,因為他要守住本該屬於他的東西,可事實當然並非如此。不完全如此。雖然某種程度上有點扭曲,但這其實是出於他對父親的感情,即使他自己永遠不會承認。奧利弗·特倫查德這輩子頭一次感覺到了動力。他決心查出這臭小子的真實身份,如果可能,便順手將這個人徹底摧毀。
「我們跟老太太原本都談妥了,可他深更半夜地跑過去,把她嚇了個魂飛魄散,聲稱只有他才能將她從迫在眉睫的毀滅危機當中拯救出來,最後她拋開了和我們的約定,把廠子賣給了他。」

那人直搖腦袋。「波普哪有這種好心。他就是想在我別無選擇,只能任他為所欲為的時候盡情羞辱我。」
「那您這趟恐怕白來了。我丈夫已經不在了。下星期二就是他去世一周年的忌日。事實上,您能找到我都算是幸運了。我很快就會搬離這裏,為下一任牧師騰地方。」
「是。西科爾斯基伯爵非常慷慨,他在夏初時分借給了我一些錢,然後我又從銀行借到了其餘的部分。可現在已經過去了六周時間,西科爾斯基也開始發問了。他想要回他的錢。」
斯蒂芬沒有理會兒子的問題。「你上次提到過一個放債的波蘭人。」
坦普莫爾夫人走進女兒卧室,並非打著搜查的主意。至少推開房門時,她是這樣告訴自己的。她不過是想進來看看,屋內是否仍然乾淨整潔。瑪麗亞和瑞安正在外面散步,其他僕人都在樓下忙活,她覺得自己有權利進來看一看。
「他們原本有意讓他去領神職,但他的天賦更適合在商業領域發展,於是他就在施羅德銀行找了一份工作,而且表現得相當出色。就是在那個時候,他父親向詹姆斯徵求了意見,也正是那時,你父親第一次對他產生興趣。」
約翰終於找到了牧師的住處,就在一幢堅固的撒克遜教堂隔壁,旁邊還有一片墓碑林立的巨大墓園。房子很漂亮,花園裡種滿玫瑰,石板外牆色澤柔和,他心裏頗覺慶幸,這地方比他父親位於利明頓的住所小,也沒有那麼氣派。他當然不樂意承認,查爾斯的生長環境跟他自己並無多少差別。他吩咐馬車夫等在原地,而後沿著小路朝花園走去。
約翰轉過身。一位大概五十歲出頭的女性出現在了門口,身上穿著一件簡單的未加修飾的黑裙。她身材微胖,眼神和藹,頭上別一頂小小的寡婦帽,整齊的捲髮梳下來,修飾著她的臉龐。「下午好,女士。」他說。
他是乘坐倫敦至伯明翰的新鐵路線過去的,這條線路於四年前開通,始發站是尤斯頓火車站。他對這地方十分熟悉,這座壯觀建築以玻璃和鍛鐵鑄成,是由威廉·庫比特主持修建的,而奧利弗還參加了一八三七年七月舉辦的開放儀式。然而,五個半小時的旅程還是太累人了,他一直坐在丁零噹啷的客車廂里,無論何時打開車窗,都會有烏黑的煤灰撲面而來。
「謝謝你,威廉,」卡羅琳說,「瑪麗亞小姐這就下去。」男僕明白這是在叫他退下,立即離開了。三位女士在屋裡面面相覷。「你還是先走吧,孩子。眼下這種情形,沒必要進一步激怒她。」
斯威夫特激動地直點頭。「非常順利,現在只剩解決棉花供應源的問題了。您大概也知道,波普先生計劃在印度次大陸找到長期穩定的供應源。」
「好吧,可他認為自己有。九*九*藏*書或者至少他希望自己有。」說到這裏,她也笑了。但又突然嚴肅起來。「等等。如果波普真是特倫查德的私生子,為什麼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也對他那樣著迷?你不會忘了她那天晚上領著他在客廳里四處誇耀的樣子吧。」
「如果他真成了貝拉西斯家族的一分子,那麼,為了保護我們女兒的名聲——而這正是我們最關心的,我們就必須退到幕後,也不能再讓他進一步走進我們的生活。」
「那我也留下好了。」坦普莫爾夫人表示。
「我想是的。」他的語調突然變得謹慎起來,還看了一眼他的父親。
「你是在拿我開玩笑吧。不會吧?我見過他嗎?我認識他嗎?」
「這你不用擔心。」約翰轉了轉眼珠,彷彿是要表明這是最簡單的部分。「都在這兒了。」他拍了拍黑色大衣的口袋。不過卻沒有說這是他下午來酒館的路上剛剛拿到手的。
奧利弗微笑看著他們不敢相信的樣子。「我要過去見幾個人。我現在有些想法,但是還需要進一步調查,在那之前,我什麼也不能說。」
蘇珊皺著眉。「我說不好。她喜歡波普先生,而且你自己也見到過,她去拜訪了他的辦事處。不過,她丈夫對曼徹斯特那座工廠的興趣,或許能解釋她前去的原因。她挺讓人捉摸不透的,我這位婆婆。別人很難猜到她在想些什麼。」
「說吧,」卡羅琳表示,「神神秘秘的沒意思。」
「我們有特定要去見的人嗎?」布洛肯赫斯特夫人說得輕描淡寫。
「我不想再聽你胡說八道了。」蘇珊下床,開始尋找散落一地的貼身衣物,而後一件一件地撿起來穿上。
瑪麗亞必須承認,母親這話並非毫無道理。她到底為什麼會接受約翰的求婚?想得越多,她反倒越不明白自己當初的心境。對她而言,那大概就是一個能幫助他們擺脫困境的避難所吧。她知道母親手頭已有些拮据,也知道弟弟不會有什麼結餘。這些話她聽得夠多的了。沒錯,約翰長得十分英俊,這一點倒毋庸置疑。可她難道當真是個如此軟弱卑微的人?她只能猜想,是自己從來沒有愛上過什麼人,還不明白那種情感能擁有多大的力量。而她現在明白了。
「然後好安排去拜訪主教門大街的事情對吧。還是應該說,再次拜訪的事情呢?」
卡羅琳沒來得及再說什麼,剛才那位男僕又來到了她們面前。「瑪麗亞·格雷小姐到。」
特頓停頓片刻,才說出了最重要的信息。「寄出這封信的是牧師本傑明·波普,但那孩子並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恐怕是的,」奧利弗愴然點了點頭,「據他們所說,他恐嚇了那個可憐的寡婦,才把工廠從她手裡買了過來,而她原本已經答應要把廠子賣給別人。」
「我肯定是錯過了。等我回去一定好好看看。」然而安妮轉向瑪麗亞,看那姑娘臉上的表情,好像根本沒發生什麼不同尋常之事。她獃獃地目視前方,從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手裡接過一杯茶喝了起來。
「您好,特倫查德夫人。」瑪麗亞說,總算髮出了比較友善的聲音。
「你們到主教門大街要去見誰?」
「也許是吧,先生,但我的提議還是沒變。」
奧利弗點點頭。「當然了。我只是需要那些信息來說服我的朋友而已。這事絕對不會鬧上法庭。哪怕最壞的情況發生,他也有能力承擔之前的損失。最重要的是,我希望他能儘早抽身,不要繼續扔錢進去。」
約翰打開信封,迅速瀏覽起信上的內容,他嘴唇微動,確認著特頓所說是否屬實。這封信能夠證明,查爾斯·波普和特倫查德之間的關聯在他們開始合作多年以前就已經建立了,也能證明查爾斯確實有所隱瞞,假設他早就知道全部實情。直到這時,約翰才開始真正懷疑,查爾斯·波普或許會是特倫查德的兒子,只是這事聽來太過古怪,因而之前從未出現在他腦海。他把信紙翻過來,又往信封裡頭看了看。
布洛肯赫斯特夫人直直盯著。她當然知道那是什麼,甚至早在對方把東西遞到自己手裡前,就已經猜到了。「我邀請了瑪麗亞過來喝茶,」她說這話時連眼皮也沒眨一下,「她應該就要到了。」
她沒再說什麼,看著他穿上了長靴。他直起腰來,伸手去拿披風。他已準備好要走了。
「我記得,不久前在這裏舉辦的家宴上,我們曾有過一面之緣。」安妮語調輕快地表示。
「這位先生?」一位年長的女管家應了門。她駝背,有著長長的鷹鉤鼻,戴一頂軟帽,灰白的頭髮統統梳到腦後。這老太太看起來很像約翰的朋友帶他去攝政公園新開的科學動物園遊玩時看到的那隻禿鷲。約翰說明了來意,並自稱為桑德森先生,而後便被領進了一個不大的客廳。屋裡溫暖而舒適,壁爐里燃著爐火,壁爐架上方有一幅粉彩畫,他一眼看出畫中人就是年輕的查爾斯·波普,也許還和波普辦公室里那幅牧師的肖像畫出自同一個人之手。畫像頗有些浪漫主義風格,畫中人穿一件開襟襯衫,頂著一頭相稱的雜亂捲髮,只是那雙藍色的眼睛里,隱隱透露著決心。約翰看著畫,想到自己真正的目的,不覺有點不大自在起來。
蘇珊緊盯著他。他這是在暗示什麼?她狠狠搖了搖頭。「別逗了。」
斯威夫特這才突然不安起來,自己並沒收到任何書面指示要熱心接待這位特倫查德先生,而且還在沒有看到任何證據能證明他和僱主之間交情不淺的情況下,就把他給迎了進來。「您要是看夠了,先生,我得回去幹活了。」他說得頗為堅決,同時點了點頭,示意大家繼續工作,奧利弗知道,自己的參觀只能到此為止了,但他已經表達了自己的意思,現在就只等結果了。
奧利弗點點頭。他顯然是不會知道這個人的名字了,但名字什麼的又有什麼必要?他找到了某個討厭查爾斯·波普的人,而這正是他此行的目的。到目前為止,一切全都依照計劃順利進行。
詹姆斯還有話要說。安妮最好早些認清這點。「事實就是這樣。如果伯爵夫人說話算話,不向眾人透露她的名字,那麼,要想保護索菲婭的名譽,我們就更不能那麼做了。然而,我們和他見面的次數越多,人們就越有可能產生聯想。因此,要想保護我們的女兒,就不得不放棄我們的外孫。」
「想必就是他們倆吧。」
「然後呢?」奧利弗小心控制著說話的語調,極力隱藏自己內心的憤怒。
「你神神秘秘地去了一趟北邊,沒告訴任何人你到那兒去的目的。然後又特意找到我面前,讓我空出一段不受打擾的時間給你。很明顯,你是有什麼事情想告訴我,而且應該和這次旅程有關係。」
男僕前腳剛走,安妮便迫不及待地問她丈夫,究竟哪裡不大對勁。她起身過去幫他解紐扣,留下小狗趴在椅子上低聲哼哼。「你整晚幾乎一句話也沒說。到底發生什麼事啦?」
她穿上束身衣,走到他面前尋求幫忙,而後耐心站著,等待他將排鉤一一扣好。「二十五六年前,布洛肯赫斯特伯爵夫人應該是當時英格蘭最具魅力的女性之一,父親是公爵,姐姐是公爵夫人,正處在她權力最強又在社交界最受歡迎的年代。而詹姆斯·特倫查德,不過只是一介商賈,是在布魯塞爾為威靈頓公爵的部隊提供糧食的供應商。他長得又胖又矮,有著工人階級的出身和一張屠夫的臉龐,而且那時他也根本談不上有錢,反正肯定不如他後來那麼富有。憑他那副長相,要把布洛肯赫斯特夫人弄到床上,那必須得是俄國沙皇才行。」
「可是,當您告訴他埃德蒙就是他父親時,他肯定會接著追問他的母親是誰。」
「處理我的一些事務。」說完,他翻了個身睡了。
詹姆斯急忙搖頭。「我沒覺得有任何困擾,也不會把資金撤走。」他心裏再次湧起了那個想法,想現在就把這孩子的真實身份告訴他。那一刻不是很快就要到來了嗎,不管他願不願意?但他最終還是什麼也沒說。
「波普先生肯定很感激我父親吧。」
科琳娜站了起來。「天哪。事情可真是越來越精彩啦。」
「你母親參加委員會會議去了,」斯蒂芬放下手中的報紙,「好像要商討關於老尼科爾貧民區的問題。」
「當然是啦。不過他們也和他說了,他們絕對不會上庭指證。」
「哦,這沒什麼。他給了我十二個月時間,已經相當寬厚了。您無須為我擔心。我兒子要把我接到倫敦去和他住,因此我很快就要開始一段全新的生活了,這在我這個年紀可是相當難得的。」想到這裏,她高興得臉都紅了。
「謝謝。那就來點白蘭地吧。」約翰回答,在椅子上坐立難安,口袋裡那筆錢似乎令他深感負擔。但願這傲慢的男人能給他帶來什麼有用的消息。否則的話,與其在禮拜四下午同一個僕人坐在這膩人的酒館里浪費時間,他還不如去干點別的。
約翰決定孤注一擲。「您有自己的孩子嗎,波普夫人,或者說,查爾斯就是您唯一的孩子嗎?」她盯著他。他立馬抬起手,做出著急反駁的手勢。「我應該早些說明才對。我是詹姆斯·特倫查德的朋友。是通過他才認識了查爾斯。」
奧利弗看了一眼帶他過來的那個男人。「你跟這事又有什麼關係?」他問。
到家后,安妮直奔詹姆斯的書房,發現他正在桌前看書。「她準備告訴他了,」她幾近痛苦地扭著雙手,「布洛肯赫斯特夫人打算承認查爾斯就是她的孫子了。她說,他們不會特別在意他的私生子身份。只要看到他現在成了布洛肯赫斯特家族的一分子,整個社交界仍然會對他敞開懷抱。她連未婚妻都幫他選好了。」
「要是我,就會先看看這兩封信。」
結果那天並沒下雨,晚些時候,奧利弗外出騎了會兒馬。那上下起伏的節奏,似乎隱含著什麼魔力,令他感到彷彿任何問題都能得到解決。果然,當他騎著馬在暮色中趕回家時,心裏已經有了主意,他要到曼徹斯特去親眼看看。如果查爾斯·波普當真藏著什麼秘密,那麼最應該著手調查的地方,自然是他第一次投資實業所買下的那座工廠。他在那裡名聲怎樣?迄今為止,他簡直完美到令人難以置信。
奧利弗點點頭。差不多可以開始了。「沒錯。」
「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要麼奧利弗完全是在胡言亂語,要麼他所說的就有一部分是事實。」詹姆斯等得不耐煩了。
「那索菲婭呢?」安妮問。
「為什麼這麼說呢?」奧利弗說。
她緊接著開口了。「他還好嗎?」她兩頰泛紅地問道。
「非常感謝,先生。」特頓說著,同時鬆開了信封。
布倫特點頭。「你的擔心是正確的。他最好儘快把資金全部撤回去。」
詹姆斯聳聳肩。「我也不知道。他總有一定理由吧。」他知道這理由是什麼。他兒子討厭查爾斯,也討厭詹姆斯對他的密切關注,可以說,這事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應該歸咎於詹姆斯。
「他還跑去看過我的工廠?」實際上,這事他早就知情,工廠經理斯威夫特已經發電報告知了他。「可為什麼呀?」
她不明白他在說什麼。「這是什麼意思,失去他?查爾斯嗎?我們失去的是索菲婭啊。」
格雷絲沒再說什麼,約翰卻不禁玩味起母親的話來。對呀,他們怎麼還沒發布訂婚聲明呢?話說回來,他難道又有多麼盼望能早日成婚嗎?但問題是,無論盼望與否,他絕不能容忍自己遭到對方拒絕。
「那你幹嗎要接這個活兒?」奧利弗說。
「那您可比我強多了。」可她說這話時,眼睛里卻閃爍著驕傲的光芒。
蘇珊往後一倒,靠在枕頭上。「嗯,好像的確有點道理。看到特倫查德先生傾盡所能地幫助那個年輕人,奧利弗真是要被逼瘋了。從那小子來倫敦開始,他就一直出資贊助,而現在,他更是投了一大筆錢支持波普在曼徹斯特開展的項目。他對波普實在是太好了,而且奧利弗上回還發現,他們倆竟然在俱樂部里共進午餐。再想想特倫查德先生談到波普時的樣子!他簡直是沒法不笑著提起他的名字。要不是我十分了解我的公公,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愛上波普先生了。他確實對他喜歡得不行。」
她把報紙攤平,遞給了卡羅琳。這下她明白了。「男方——約翰·貝拉西斯先生,牧師斯蒂芬·貝拉西斯閣下與貝拉西斯夫人之子,女方——瑪麗亞·格雷小姐,坦普莫爾老夫人與前坦普莫爾伯爵之女,宣布正式訂婚。」卡羅琳認真讀了一遍。失望透頂的感覺讓她一時幾乎喘不過氣。「您不打算恭喜我嗎?」卡羅琳抬頭一看。科琳娜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當然不是。不用擔心。」
「我能說我很高興聽到這話嗎?」安妮重新坐了下來。
「哼,我想也是。」那一刻,查爾斯的怒氣差點就要爆發了。
卡羅琳·布洛肯赫斯特猛地抬頭。「什麼?」她說這話的聲音,聽來一點也不熱情,而坦普莫爾夫人已經朝她這邊走來了。卡羅琳盼著看到的自然是坦普莫爾夫人的女兒,此時看到她貿然前來,心裏既覺得煩惱,又有點不大自在。她立即想到,不知能否給瑪麗亞送個口信,讓她暫時先別過來,只是這想法實在有些不太實際。她站起身來,迎接這位不速之客。「多巧呀,」她開口說話,竭力按下驚訝的反應,「他們剛把茶點端上來。您要來一點嗎?」
「你不會想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