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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 7

科學

7

那時,我突然想起了莉莉。我在想,她是如何從一個看起來很愚鈍的女孩,變成眾人眼裡潛在的威脅——她是如何在兩個月內輕而易舉地做到了這一點。我這麼想著,同時偷偷地看了眼保羅烏黑的眼睛,那雙眼睛有時候發灰,有時候泛綠,有時候是純黑色的。我沖他聳了聳肩說道:「曾經有個傢伙,叫亞當。」
「但是保羅——」我本能地想幫她說完她說不出口的句子,減緩她的壓力,幫她渡過危機,「保羅——」
「當然。」我違心道。
「好吧。」帕特拉如此說,好像保羅跟她爭論了一番之後,她決定讓步了似的。她把保羅撈起來抱在懷裡,開始念那首四行詩「Fee-fi-fo-fum」,然後以極慢的語速開始念後面的段落:「我,聞到了,血的味道——」她蹭了下保羅的脖子,這時他綳不住露出了點點微笑,於是帕特拉接著說道:「嘿,小夥子。嘿,小夥子。他告訴我們什麼來著?」
我教他如何匍匐爬過薄薄的冰面,如何分散他的體重,如何像個士兵一樣用手肘前進。
很明顯帕特拉才是太過興奮的那個人。那個下午,她沒像平常那樣修改底稿,而是騎車進城,買了些雜貨,還剪了個新髮型。她約了內莉班克斯給她做髮型——這人曾在美容學校進修過——現在,帕特拉的頭髮又薄又短,發尾處燙了一個卷鉤在耳下,看起來有點奇怪,似乎受到了什麼不同的引力一般,大概是「木衛二」的引力,在傍晚微光中複雜地繾綣著。
我看到我媽在進屋之前斜眼瞥了車一眼。
我跟著她走進屋裡。
「我認識了利奧之後,我便把名字改了。哪有夫妻會叫利奧和克里奧的?」她聽起來很鬱悶,「誰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你怎麼知道的?」
於是我起身爬到她腳下,撥開她踝靴上的皮帶扣,手指伸入靴子中,觸到她腳跟的骨骼,溫熱與潮濕透過襪子傳遞到我手中。我把她的鞋脫下來,放到帳篷外,再處理另一隻。她穿著襪子的腳在我看來如此脆弱,小得不可思議。我把她的兩隻腳跟並排放到地上,哭聲便停止了。漸漸的,她的呼吸回歸了正常。
「上帝無處——」
我對此表示懷疑。眼下,他正在幾英里遠的上空的飛機里做著計算,追尋著他的新生恆星的軌跡及其磁場,為那些活了上百億年的遙遠的銀河系製圖,還安排著帕特拉、保羅、我和這輛被帕特拉用鹽洗凈的車的日程——為了迎接他,帕特拉真是下足了功夫——我們之間的距離如此之遠,我很懷疑自己能否聽到他的思考。
帕特拉瞥了一眼一直很安靜的我,這時車終於開回了大道上。
她很訝異道:「準確來講確實不是。我叫克里奧帕特拉,別人一般都叫我克里奧。怎麼了?」
他在前廊上肢解了所有交叉的城牆和道路、塔樓和護城河,徒留一堆亂糟糟的葉子和石頭——看起來就像是一陣風或者一場雨的傑作。他不停地撿著那種長滿斑點的楓樹葉並放到另一邊,完善著只有他能看得懂的設計。
我們花了一天的時間搭帳篷。我之前答應了帕特拉,絕不帶他出門,於是為了消磨時間,我把我所知道的東西傾囊相授,比如如何擊退熊,如何用樹皮和漿果求生,如何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僅用一把刀過活。我告訴他,永遠不要指望順著河流走便能抵達文明,那只是神話;一定要在兩天內找到乾淨的水源;如果有必要的話,把夾克外套的袖子系在腳踝處,走過高高的草叢,用袖子收集露水,然後用嘴吮吸;(我們演練過這一段,保羅拖著他的夾克衫走過地毯。)不要害怕吃蚱蜢;要避開有乳白色汁液的植物,以及白色的漿果。
「等一下!」我對她說道。我肯定是沖她吼了,因為她把雙手舉起,呈投降狀:「好吧。」
「去做一些小小的冒險。」
「怎麼?」我問它,「你也想去冒險的。」
「我可以去跟你媽媽說說。」她把車熄火,正要打開車門。我聽到狗狗的鎖鏈在土裡發出咕嚕的摩擦聲,一陣風吹過,前門的油布發出啪啪的聲音。
「他真的挺好的。」我說道。
帕特拉用手肘配合著一隻膝蓋拉開推拉門,走進屋裡,她懷裡的保羅像是個巨嬰——四肢不停晃動著——關門的時候,白貓沖了出去,而帕特拉沒注意到。它沖向前廊的邊緣,然後突然停下動作,就好像有個看不見的邊緣阻擋了它的腳步。那是「木衛二」的盡頭,是樹林的起點。
「沒什麼好擔心的,」他喘著粗氣,臉頰紅彤彤的,「它們,善良。」
「很好。」說著,我在他身邊趴了下來。
「就是它的表面氣溫不會過熱,也不會過冷的地方。」
我從棚頂蹦下,狗狗們開始變得緊張,鎖鏈都被它們從土裡拉了出來,它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小徑。「噓——」我安撫著它們。然後一路小跑穿過濃密的漆樹小徑,九九藏書停在帕特拉的車邊,輕輕地拍了一下車頂。
我幾乎辨識不出這種感受。
她小心地爬進來,親了親保羅的臉頰,然後嘆了口氣,躺在我們中間。她的夾克外套混合著快餐和潮濕樹林的味道。她一定是飛一般地下車進屋,因為我能聽到她心臟劇烈跳動的聲音,然後,一點一點地穩定下來,回到它的正常頻率。
終於,拂曉剛過,我聽到外面一陣隆隆的聲音,聽起來像是一種行動遲緩的哺乳動物,比如袋鼠或者浣熊什麼的,正撥弄著車道上的石頭。然後是車門「砰」的一聲響。我躡手躡腳地直起身來,摸出保羅枕頭底下的短柄小斧,拉下帳篷的拉鏈,踮著腳尖走過麻花狀地毯,匍匐爬到前窗下。藉著清晨的陽光,我看到車道上站著一個穿著雨衣的男人,身旁是他租來的車,手裡的棕色袋子裝著吃的,另一個包裝著露營工具。他看起來溫和而無害——因此他開門的時候,我把手裡的小斧子端在他能看到的地方。這時我意識到,帕特拉是對的:我真的能聽到他思考的聲音。我能聽到他正在理解眼前的景象:漆黑的屋子裡立著一個帳篷,一個骨瘦如柴的孩子從陰影里走出來,手裡拿著一個大型武器。
「它位於古迪洛克帶。」
他點點頭,但依舊埋頭干自己的:「目前還沒發現有生命的存在。」
他爬了一會兒,然後停下來休息。
「用作防禦工具的短柄小斧頭放到頭旁邊了?」
「我聞到了血的味道。」
「今年有什麼不錯的垂釣地嗎?」他們會這樣問五金器具店的吉迪,或在汽油站付錢時問「共產黨人」卡特琳娜。
聽到這句話,他沒由來地看起來十分沮喪。
「哦,那你結婚了嗎?」
帕特拉並未把帳篷拉鏈拉上,所以我伸長身子把拉鏈拉上,然後躺下。躺下的時候,我感覺到帕特拉乾燥的頭髮正靠著我的耳朵,我聞到她頭髮里冰涼樹林的味道,這味道甚至蓋過了她椰子洗髮水的香味。她依舊穿著夾克外套,每動一下,我便能聽到人造纖維在她的身下摩擦的聲音。
帕特拉一個小時從鎮上辦完事回來后,徑直踏過「木衛二」的首都,保羅大聲號道:「媽媽!」只號了一聲,便倒在屬於他的城的殘骸中,並拒絕再開口說話。
「他很好。他正在睡覺。其實他現在還在家裡——」
我偷偷看了她一眼。一隻黑色的珍珠耳環像個鼻涕蟲一樣貼著她的臉頰。「沒什麼。」我說道。
當我前往銀行,要往剛開的賬戶里存錢時,他們會走近我;抑或是在我背著背包在路上行走時,他們會沖我招手。一般的寒暄用語是:「這是不是吉姆的女兒,都長大了!」完全陌生的人會用這句話打招呼,之前見過兩三次的人則自以為自己像鵝一樣,身上有著可靠的記號,我絕對不會把他們搞混。我怎麼會見過他們呢——很多年前我還年幼,雖然我爸爸偶爾會在夏天做導遊工作。但即便如此,我還是很驚訝,在他們眼裡,我是如此特別,如此令人印象深刻,如此顯眼。
「你媽媽沒有不高興吧?」
但我沒有。我站起身來,偷偷溜到房屋旁邊,保羅房間的窗戶旁邊有一棵雲松,我爬到楔形樹枝上,看到屋裡帕特拉和保羅一起躺在床上,帕特拉正在給他讀書。他們的身體纏在一起,帕特拉的胳膊環繞著保羅,臉頰則被保羅後腦勺汗涔涔的頭髮蓋住。保羅的手裡抱著一個帶吸管的杯子,杯里的液體已經只剩下一半了。帕特拉一邊讀書,一遍親吻著保羅那隻露在外面的耳朵,像是從被子里長出來的嬌嫩的小花兒。看啊,看啊。她的溫柔真是讓人透不過氣來。我能感受到——哪怕我身處屋外,哪怕我身處樹頂的枝丫——那種溫柔能讓一切都消失不見。世界不見了。房子不見了。噗。你的床和身體,都不見了。思維也不見了。他的眼睛眨了幾下,慢慢地閉上了。風不再吹動樹木,沙沙的聲音便也不見了。天空烏雲密布。保羅張著嘴睡熟了,帕特拉小心地站起來,拿走他手裡的杯子,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間。
「什麼帶?」
周五下午,我在二十分鐘內完成了生命科學考試的論述部分:繁殖的細胞基礎,一共三個自然段。然後我在試卷封皮上草草寫下我的名字,把答題紙插|進道格爾女士桌子上那一摞答題紙里,便歡天喜地地去享受恬淡的下午了。離開市區的路上,我去買了甘草糖和煙,連著抽了兩根——漫步在沿著高速公路生長著的乳草叢裡,看著蜜蜂和王蝶從草里飛過——然後,我一時衝動,把背包扔進一輛路過的紅色卡車裡,而這時,三隻鵜鶘從我頭頂掠過,像是對我這一出色表現的嘉獎。飛呀,飛呀,我心裏歡喜地想著。它們撲扇著自己巨大的翅膀,頻率相同,步調一致,終於飛過了一棵棵樹,消失無蹤了。
「脫鞋了?」我問道。
「你的後面有隻https://read.99csw.com熊!」我對他說。
我恐嚇它:「你覺得我要做什麼?」
我們在紀念日來臨之前進行了期終考試,學校里每扇窗戶都用標尺撐開。偶爾會有蜻蜓撞死在窗玻璃上。五月太適合精神渙散了。每個人的眼裡都有些看不清的東西,尤其是老師們。即便有人想要認真學習,我們也很難去用心記那個講過二十遍的餘弦定理,或者是勾股定理(直角斜邊的平方等於兩直角邊的平方和);哪怕是辯論社那幫思維活泛的孩子,也為了混音帶和詩歌,為了爭論《綠洲》歌詞的引申義,而放棄了餘弦定理。那時候——也就是考試周的最後一天——莉莉的桌子,空了。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周一下午,當時她將來自校長的一張粉色紙片轉交給道格爾女士。道格爾女士讀著,便皺起了眉頭。莉莉不等她的回應便離開了。她用力把她烏黑的長發從夾克衫領口扯出來,盤在頭上,又戴上了兜帽,頭髮在帽子里一絲絲滑落。接下來的幾天,她都沒有來學校。
那些周末度假者特別喜歡叫每個人的名字,維護著自己某種對儀式化的小都市的熱情。他們稱只穿熨燙過的格子襯衫的雜貨老闆霍寧先生為艾德。他們稱餐廳的桑塔·安娜為安妮、聖安妮,或者甜心。
七點,我給他洗了澡。我先往水裡倒入泡泡香波,讓泡泡充滿浴盆;然後在他脫褲子和軟趴趴的尿不濕的時候,我假裝低頭檢查自己的腳踝處被蟲子咬出的傷口;然後我漫不經心地蓋住了那個正在滲血的痂,它看起來跟剛添的傷似的;我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洗乾淨,最後我瞥了一眼浴盆里的保羅,他正歡快地在膝蓋上堆積他的泡泡塔。我們沒有說話。直到我拿出他的睡衣,扔掉可怕的尿不濕,把內褲遞給他,他才開始跟我說話:「你是位探險家嗎?」
「你是個英國人。」他告訴她。
我並不奇怪是什麼讓她發出這樣的聲音。我根本也不用猜是什麼讓她如此沮喪。
「這是除了火星之外最有可能擁有生命的星球。」他向我解釋道。
我這才看到他哭成了淚人,小淚珠滑到臉上,彙集成大淚珠,從下巴滴落。他的瞳孔撐大佔據了整個眼睛,像是有飛碟飛了進去。他不高興地擺動著身體。
「啊,我明白了,」我咬著嘴裏甘草糖的碎渣說道,然後我突然想起了什麼,「但沒有人住在這個城裡吧?你之前不是這麼說的嗎?」
帕特拉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她。她的嘴唇在岩石的映襯下粉得像蚯蚓一樣,口紅並未蓋住她嘴唇的皺紋。面色紅潤有光澤,但能看出她擠破了自己臉上的痘痘,然後用粉底蓋住了痘印——這和那些會在鏡子中鄙視自己的凱倫們沒兩樣。這樣一來,她看起來更年輕了,也更老了,像是一個拚命打扮成熟的小孩,或者是努力扮嫩的中年婦女。
快樂。我是快樂的。
我套上保羅的皮革手套,故意用兩隻指頭緩慢「走」向他,像一隻小動物一樣蹭著他的膝蓋。
我曾暗暗希望,那位丈夫的航班陷入凹陷的雷暴雲層,或者突然遭受氣流侵襲只得迫降,或者他飛機上的那位飛行員因年輕和膽怯調轉了方向飛回出發點。但若真是如此也不能怪我,畢竟他需要在夏威夷的山上觀測他的新生恆星。我渴望有一場雷暴或剛離開加利福尼亞海岸的颶風阻擋住他來的腳步。窗外傾盆大雨,雷電交加,雷聲也越來越大。 我搭建的這帳篷把我們聚到一起,保羅和帕特拉。帕特拉和我。
塞滿陽光的屋子裡,煤灰在空中打著轉兒舞動。我媽在廚房的大桌子上疊衣服,剛收進來的被陽光曬得乾乾的衣服雜亂地堆在一邊。「那女孩就是你整天待在一塊的,住在湖對岸那個?」她臉上浮現一種複雜的表情,既有希望,又有懷疑。她把床單對摺,再對摺,又長又直的頭髮因為靜電緊貼在床單上。
「他曾是個探險家?」
我把臉頰縮進衣領里。我猜我知道他現在在問什麼。他想知道該把我放進哪個類別里,我是大人還是小孩;我是更喜歡他爸爸,還是更喜歡他媽媽,還是他——或者什麼別的奇特的發現。我的手指很費勁地給他系好睡衣。「不,沒結婚。」
「我應該把他帶回床上了。」她悄聲說道。
她從那堆衣服里拿出我的藍色法蘭絨夾衫扔給我。那衣服依舊存留著陽光的痕迹,洗衣液與雪松的混合香氣撲鼻而來。「去吧,」她接著疊衣服,「我不會刺探什麼的。我不會問你她自己跟那個孩子在這裏做什麼。假期這麼長,自由開心地玩吧。」
「媽——」手裡的鈔票像衣服一樣柔軟,觸感完全不像錢。
「不錯。那你去玩吧。」她走向水池上方的架子,打開一個陳舊的瓦罐。她從藏在裏面的私房錢中捻出了四張褶皺的鈔票給我。我揮手作勢要將她趕走,她板起臉說道:「趕緊拿著。」
我在半夢半醒之間,read.99csw.com夢到了我家的狗;夢到我帶帕特拉和保羅泛舟湖上,水流像藏在船底的手,叨擾著木舟前進的方向,我們得使勁兒划才能前進。手中的槳把船搖向湖濱,又或者是搖離湖濱,可能我們終究是要離開這裏。我睡了,又醒。又睡了過去。
「呵。」他坐起來。
後來我醒來的時候,她面朝保羅蜷縮著。背對我。但我靠近她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夾克衫下面蜷曲的脊椎,小椎骨彼此串聯,依次擺開,像機密似的。終於,夜晚艱難地降臨。雷的轟鳴從遠處傳來,大風席捲起波浪。我彷彿站在湖濱,湖水前前後後地衝撞著鵝卵石,聲聲入耳。松樹的針葉鞭打著房頂的聲音,保羅和帕特拉斷斷續續的呼吸聲,都如此清晰地縈繞在耳畔。
「一切都還好吧?」她問道。
「帕特拉是你的真名嗎?」我只是想要指責她,毫無緣由。我突然被她的禮貌惹惱了,被她一直用手指擦拭的裙子惹惱了,被那條裙子絢爛的拜占庭風格惹惱了。
「聽著,」她接著說道,「我沒有你媽媽的電話。今天早上我找遍了家裡,但我真的想不起來我寫在哪裡。利奧今天就要來了,我和保羅計劃著去德盧斯接機,本來我們是要一起開車去的。但是保羅——」
帕特拉把保羅一個人留在家裡睡覺,她為此緊張不已。但我們抵達她家時,醒來的保羅正在給自己做甜三明治——他想把三明治裝進洞卡玩具汽車,帶到樹林里的「小木屋」里。他的「小木屋」其實就是把倒著放的椅子,於是我建議我們可以在客廳的地毯上搭個帳篷——那帳篷一直被遺忘在車庫裡從未用過。保羅皮膚上的一塊瘀青提醒著我前一天他是如何滿臉淚水的樣子。帕特拉則完全處於亢奮狀態。離開前,她一直親著他的頭,用面頰摩挲著他的頭髮,用力吸著他的氣味,那模樣像條小狗似的。「你爸爸會感到非常驕傲的!」她嘴裏不停地念叨著,「看到你會非常開心的。真棒,兒子。」
我以為周二前都不會有我什麼事兒了,畢竟他們這周有長假。但第二天早上,我正坐在棚頂上讀我從學校秘書的垃圾桶里偷來的《人物》雜誌,這時我看到帕特拉的藍色本田開上了去我爸媽家的路。整片樹林在馬達的震動下嗡嗡作響——湖邊的度假者正在測試他們的快艇——所以我一開始並沒聽到車的聲音,直到她已經走過一半的漆樹小徑了,車踩碾沙礫、被樹枝剮蹭的聲音漸漸逼近。
「嘿,」我停了一會兒開口說道,「帳篷里不能穿鞋。」
「是啊。」
我局促不安,這是前兆:「什麼很重要?」
「聽起來好像我爸。他之前是我媽的大學老師。」
她沒看我,只是點了點頭。幾年來,她總是對我說,希望我能有我這個年齡的孩子該有的樣子;總是對我爸說,希望我別老待在棚頂上,多參与些普通女孩喜歡的活動。帕特拉的出現讓她甚是滿意。她問我:「她人好嗎?」但其實她是想問:她不是當地人吧?因為我覺得除了上述希冀,我媽也一直希望我能比當地女孩擁有更崇高的追求,將來能成為比她們更出色的人。
八點了,帕特拉還沒回來。於是我們鑽進搭好的帳篷里,趴在地毯上,拉上了拉鏈。
確實沒有。她說得對。
過了四到六天,我和保羅一起坐在加德納家的前廊上,木頭被陽光曬得很暖。我們看著鴨子成群結隊地走來,看著鵝滑入湖裡,彎下修長的黑色脖頸,把頭伸入水下。每當有新朋友過來,我便指給保羅看。其實我內心是希望看到更多鵜鶘,甚至是更罕見的動物,比如獵鷹。保羅開始忙著壘石頭,我便在一旁咬著嘴裏的甘草糖。保羅穿著運動褲跪在地上到處爬,把一條條樹皮拼成跑道的樣子。他正設計著把他的城從中世紀村莊風格變成現代風格的城市,當作「木衛二」——木星第六顆已知衛星——的首都。
五點整,我一絲不苟地按照帕特拉的指示,為保羅準備了金槍魚吐司:從罐頭裡取出金槍魚,把鹹鹹的汁水擠乾淨,用叉子把米黃色的魚肉抹在乾燥的麵包片上。保羅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加餐,又美美地把碎了的動物餅乾當作甜點吃掉了。餅乾渣藏在他衣服的褶皺里,他一起身,便窸窸窣窣地掉到地上。
「好舒服啊,」她說道,「這比自己在車裡待五個小時或者坐在機場停車場要好多了。」
「聽著,你會喜歡他的,」她向我保證著,「他是那種你能聽見他思考的人。你能看到他能邊說話也在大腦里做好全部的運算。他真就有這麼聰明。」
莉莉的故事是這樣的。最初的版本非常簡單,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流言蜚語被人反覆咀嚼,漸漸擴散,增添進去越來越多的細節化——去年秋天,格里爾森先生帶著莉莉坐上了獨木舟。離湖是四片湖裡面積最大的一片,是一個完整的圓,從湖心看去,湖畔就像是一https://read.99csw.com條黑色的緞帶,如果是在十月某個霧氣蒙蒙的下午,便會融入天際。每個人都能想象到這個場景。離湖,可是個絕妙的選擇。他們都在划槳,因為格里爾森先生說過,一點運動能搭建起人與人之間的信任。他坐在後方掌舵,當然,如果他想走得更快些,便會換莉莉掌舵。划船對於莉莉來說,就像騎車一樣簡單,這一點我們倒是一樣的。但身為加利福尼亞人的格里爾森先生的划船功力可不怎麼樣,他濺起了大片水花,身體也踉踉蹌蹌的;褲子濕透了,鞋也濕了。在他們抵達湖中心之時,天色全暗,水看起來像石油一樣黑。天朗氣清,空中布滿星星。雖然天氣很冷——雖然山楊的葉子幾乎都掉光了——他們二人並未戴著手套或者帽子。他們不得不把滴著水的船槳放置在大腿上,輪流用冒著熱氣的咖啡暖和雙手。
那時候已經快六點,算是晚上了。但當我聽到水龍頭流水的聲音、電視里斷斷續續地傳來的唱歌的聲音,整片天空看起來像是張著血盆大口要將我吞噬似的。現在,眼前的這一切與已經進屋的保羅和帕特拉沒有任何關係。太陽仍高高地掛在頭頂上,像是釘在那裡永恆不變了似的。我站在前廊上,白貓緩慢地圍著我繞了一大圈,便回去坐定在玻璃推拉門旁邊,等著我把它放進去。它哀怨地喵嗚著,像鬧鐘一般不停歇。我當時就應該回家,應該踏著沉重的步子,順著小路,走向赤松嶺,在身後留下一串樺樹枝做標識;我會依次遇到潛鳥巢,海狸水壩,漆樹小徑,狗。我應該回家和狗狗團聚,它們會歡快地舔著我的臉和手。
他摸了摸小斧頭的木質把手說道:「是的。」
「媽。」我並不喜歡她這種說法。這讓我覺得她並不知道我要做什麼,但她不問,還裝作瞭然于胸的樣子;就好像我要拿著她這該死的四美元做什麼出格的事兒,比如去賭場好好地爽一把;我覺得她想讓我做出格的事兒。「我只是要告訴你,我明天再去處理那些魚好嗎?記得告訴爸爸,好嗎?」
「拜託跟我走,」她乞求道,「就今天,就在我不在家的時候,看著他。」
一段時間后,幾分鐘抑或幾小時,我聽到帕特拉的耳語。她跪在地上,半個身子探進帳篷里,從上方低頭看著我們。她是一道影子,一抹香氣,我只能影影綽綽地看到她的夾克下擺垂在腰間,便再看不見其他。
「又來了一匹狼!」
卡特琳娜通常只是聳聳肩,眨了眨眼皮腫脹的眼睛,微笑地反問道:「我看起來像會去釣魚的人嗎?」但其實她是去的——她會穿著灰色的工裝褲,戴著迷彩帽——但沒人會想這麼說。吉迪遇到這種情況時,則會向他們兜售鹿肉乾以及舊地圖,然後提提帽子,交叉雙臂,用圓珠筆在地圖上選取幾個不太可能會釣到魚的地方,畫幾個含糊不清的大圈。
他把皮手套枕在頭下,將自己縮成一團,然後徑直睡了過去,像石頭扔進水裡那樣乾脆。我躺在帳篷的另一邊:裏面溫暖又安靜,有一種深入地下的感覺。我本想保持清醒,等帕特拉和她丈夫回來,但房子里的帳篷隔離掉了夜晚所有聲音,我聽不到蟋蟀,聽不到貓頭鷹,聽不到任何動靜。唯一能聽到的,就是保羅的呼吸;他的氣息輕輕撞在尼龍纖維上,聲音又輕又細。我聽到帳篷外面的黑貓從窗台上跳下來,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音。
我很想聽聽這個故事,但是保羅——已經穿好了衣服,濕漉漉的頭髮貼在他的脖頸上——跑去「殺死了一隻熊,喝了些露水,以及生起了營火了」。
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延遲、延遲,然後航班取消了。」
「好。」我回應道。
她會意地微笑道:「這很重要。」
我還有一張三角學的卷子要做,還答應了爸媽要把那棵被吹倒的樹砍了。我爸現在還在湖邊釣玻璃梭鱸,夜幕降臨前我還需要把它們清洗乾淨。這些我都知道,但我還是要幫帕特拉的忙,畢竟她已經來了,兩手緊緊地握著方向盤,青筋清晰可見。我用眼睛的餘光看到我媽從山頂小路走下來,之前她一直在那兒晒衣服。我對帕特拉說:「等一下。」
「他很好。」我回應道。
「是啊。」
「自己在家?」這問題讓她的眼神變了,眼睛里閃著一絲光亮。
我變成側卧的姿勢面對她:「他去哪兒了?」
白貓轉過身來看著我,耳朵伸向後面,鬍鬚在空氣中晃動。
我乘公車到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學校郊遊時,我們去伯米吉市看保羅·班揚雕像;我乘船到過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有一次旅行的時候,九*九*藏*書順著大岔河到加拿大邊境的雷尼湖,旅行也就六天時間。想到這些,我抱歉地說:「不算是。」
莉莉本可以在划行時把船弄翻了,置格里爾森先生於困境中,她只需要突然使勁將船傾斜到一邊就成了。她了解這片湖,就像了解自己很可愛一樣,而他對此一無所知。當他拿出拍立得對準她時,他突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說他想讓莉莉知道他非常敏感脆弱,他的命運就掌握在她的手裡;他說他如果能幸運地回到車裡只會是因為莉莉的善良與仁慈;他想提前向她表達他的感激之情;就在他拉下他的褲子拉鏈之前,在他聲稱只想親她一下之前;在他撲倒她之前,他想讓她知道,她還有得選。
「好吧,謝謝。多謝了——是傑伊嗎?」
「他來自加利福尼亞,」我說道,想以此讓他震驚一下,「他是個演員。好吧,不是,其實他是個老師。」
「脫了。」
帕特拉一腳踩油門,一腳踩離合;一換擋,車身就劇烈地抖動,接著迅速竄了出去。她一邊開車,一邊試著擦掉裙子上的污漬,嘴上還念著比平時更多的注意事項:他吃飯之前先給他喝兩杯水,三點的時候吃四塊餅乾,五點的時候給他吃鋪著金槍魚罐頭的吐司。我安靜地聽著,並不做任何回應,滿腦子都是我口袋裡的錢,和水槽上方的架子上那個藏著錢的瓦罐;我想起之前我們家計劃要兜售自製魚餌,但從沒付諸實踐;想起周末我們會帶著好幾罐自製果醬到餐廳里叫賣,想起我媽疊的那些衣服都是用其他二手衣服做的。
在我躺下、拉上睡袋之前,我習慣性地檢查了一下短柄小斧是否還在。木質把手的觸感讓我感覺很踏實——周遭的一切都知道有它的存在,這讓我自信而愉快。
尿不濕的腰帶綁在了保羅柔軟的小肚子上。我還從來沒見過他穿尿不濕的樣子。我不知道他這個樣子哪裡打動到我了,但我的嗓子里突然生出一口口水——這完全出乎我意料,它就像一個液態的小爪子抓撓著我——這時,那隻黑貓突然跳到室內的窗台上,漫不經心地舔著它的一隻爪子,甚至沒向窗外看我一眼。但我還是被嚇到了,便趕緊離開。
「琳達!小心點!」帕特拉降下車窗,探出身子。
丈夫計劃在亡靈紀念日的前一天來。今年的春天也總算來了。幾周之前,一批又一批玻璃梭鱸的垂釣者開始陸陸續續地到來,但到這個長假臨近之日,來釣魚的人都是開著野營車來的。他們從雙城來,開著野營車,帶著船體挂鉤,睡袋裡塞滿了用油布包著的釣魚器具。他們在露營地搭建帳篷,在面積最大的湖附近租小木屋——那時候大部分外地人還是租客和周末旅行者。有些人是每個夏天都來,他們中很多人都看過漫河發布的配圖鮮艷的釣魚手冊,還都試著跟魚餌店的收銀員套話,希望他們一不留神,向他們透露當地人的玻璃梭鱸秘密垂釣地。這些人心態很樂觀,但穿衣毫無新意,清一色的T恤和羊毛背心,搭配縫著精緻口袋的工裝褲。當他們進城買天然氣時,他們會下車斜眼四處看,儲備一些啤酒和防蟲噴霧。他們會裝著相互認識,因為他們很有可能在去年的7月4日一起炸過北美狗魚。他們也會裝作認識我們。
「那是什麼玩意兒?」帕特拉問道。剛開始她覺得好笑,後來一直得不到回應,她有些不安。她蹲下來親了親保羅的臉頰問道:「寶貝,那是什麼東西?我做什麼了?」但他不肯睜開眼睛。帕特拉看向抱著膝蓋坐在一旁的我。雖然告訴她做錯了什麼很簡單,但我並未說話。我不知道如何用一種聽起來不傲慢的方式,一種保羅彷彿不在場的方式,向帕特拉解釋「木衛二」的首都是怎麼回事。面對帕特拉詢問的眼神,我只是聳了聳肩。「好吧,」帕特拉說道,「保羅這個孩子現在需要去休息一下了,他的爸爸明天就要來了,所以他太興奮了有些累,對吧?」
她哭了起來。剛開始只是氣息很重,後來哭得越來越厲害。她用手捂住嘴,試著壓住哭聲,但沒能成功。她在喘息之間對我說了什麼,可能是「對不起」,可能是「上帝啊」,可能是「留在這裏」。
然後她又回來,趁保羅睡覺的時候給他把衣服脫下。我看著她把保羅的褲子從他腿上褪下,然後給他穿上尿不濕。
但她沒動彈。外套並未發出一絲聲音,足見她躺得多安定。「我真的太累了。」她嗚咽道,聲音在黑暗中轉了個大彎,從疲憊變成絕望,偏離了我們之間那座看不見的橋。
不過我聽到的心跳聲也有可能是我自己的。可能是因為害怕什麼才醒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