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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 8

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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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的時候是三點,當我抵達第一家加油站時,天已經黑了很久了。我朝著漫河反方向的貝爾芬進發,需要向北走十一英里。
「我會給你錢。如果你告訴我她家在哪,我會給你們每人一美元。」
「Fee-fi-fo-fum!」保羅突然尖叫。
他們面面相覷,然後便同意了我的請求。像是心電感應一般,他們都只是抬起一隻胳膊指示方向。
想起要在網上查她的信息時,我已經回到漫河,照顧了我媽很多年,將財產劃分為好幾份以還債。小時候的塔梅卡已經離開我們的世界很久了。也或許離開的那個人是我。她的想法,我再也想象不到了,一個都想不到。
我穿越森林走回家,到家時身上沾滿爛泥。進家門的時候,狗狗們努力掙脫著在後面扯著它們的鎖鏈,想撲過來表示歡迎。「雜種狗。」我蹲下身來撫摸它們,並確保每一隻撫摸的時間是一樣的——即使年邁的「亞伯」是我的心頭好,我也不能因此而偏寵它——每隻狗狗拍兩下,雨露均沾。然後我直起身來,隔著紗窗,我聽到了爸媽說話的聲音。我以為我聽到的是我的名字,瑪德琳,但不是,他們在討論花園裡的土撥鼠。我掉轉方向走向另一邊。
「帕蒂!」丈夫吼道。但她看起來像是被快樂力場圍得水泄不通,只會沖他傻笑。她放下了小斧頭,把手往自己的裙子上蹭了蹭。
我等著她告訴我是什麼事。此時的她離我非常之近,咬著嘴唇,微微有些出汗。「是『德雷克』的事。」她揮揮手趕走眼前的蚊子,又趕走我脖子上的那隻,然後說道,「你見過它嗎?」
「小意思。」我說道。
他灰色的鬍子上掛著一根淺黃色的松樹針葉。
有一個卡車司機在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慢了下來,一隻又長又白的胳膊從搖下來的車窗里伸出來沖我們揮舞著。「嘿,小心點!」他沖我們喊道,但我們等到他離我們很近很近、可以用來複槍打爆他的頭的時候,我們便開槍了——我們用手做出槍的樣子,嘴裏還喊著「不許動!」我們並不在意他或是他不停揮舞的蒼白的手。我們知道我們要去哪裡,但我們不會告訴任何人,亦不用解釋,就像狗魚或潛鳥一樣——同時潛入水下,又同時出現在湖的另一側。我們朝鹿飛吻,一次,兩次。我們把松果扔到路上,一個,兩個。
我嘆了口氣。幾年來,我在學校里一直被這樣的男孩問這樣的問題。這一般是八歲孩子能想到的最惡毒的指責。經過幾年在操場上被如此嘲弄的歷練,我對此已經見怪不怪了。「後期智人?」我提議性地問道。
「你如果不拿著,琳達,我會很不開心的。」她故意噘起嘴,跺了跺腳,表達自己的不滿。
「順著那條路走。」其中一個男孩指向磚鋪路盡頭的那條野草叢生的砂石路說道。於是我從兜里掏出老媽給我的紙幣,經過兩天,它們變得溫暖而平整。拿到錢的瞬間,這幫男孩子突然怒氣沖沖地舉起手中的十字架,慷慨激昂地質問道:「你想從波蘭人莉莉那裡得到什麼?她就是個噁心人的同性戀怪胎。你也是同性戀嗎?還是什麼?」
「不用了,謝謝。」我含糊地說道,並未伸手去接那些錢。
棚里又冷又黑。受了驚的小麻雀們在房頂橫樑上蹦蹦跳跳。我定定地站在那裡,聽它們左右移動的聲音。我瞥了一眼魚肉保鮮櫃,卻根本不想把玻璃梭鱸片成魚片——不是現在,不是經過了昨夜以後。昨天的魚馬上就會腐壞,但我並未去檢查冰的狀態。若真要處理魚肉,鱗光閃閃的魚會有足足一桶的量,到時候會有一堆小骨頭等著我去收拾。但如果去做三角學卷子,情況也不會好到哪去——可能會更糟——於是我在發霉了的棚里糾結了好一會兒,最後往包里裝了幾樣東西,在腰間繫上破了的雨衣,然後拖著威諾娜去了湖濱。
露出他們醜陋的牙吧, 我想。
我再一次走到拖車前,在車門邊躊躇了一會兒,從包里拿出黑色絨面靴子放下。我思索著是否能留張紙條在這,然後我立刻意識到這是無法實現的。我彎下腰,把靴子整齊地擺放在遮篷下的車階上:腳尖朝前,鞋跟相互平行。我快速拍了拍一隻鞋的側面,便跑到馬路上。這雙鞋是我上周四下課後從失物招領處拿走的。我把它們裝在背包里,乘著獨木舟,漂過三片湖泊,終於拿到這裏想送給莉莉。它們是禮物,是某種隱秘的理解或贊同的信物。但當我飛奔到砂礫路上、向溫妮薩嘎湖和我的船跑去時,我回頭看了一眼,那雙我為莉莉偷來的靴子就在那裡站著,效果和我之前想象的完全不同——像是一個隱形而又憤怒的人站在那裡看向她的家門,一邊譴責著,一邊阻隔著入口。
她曾對我說,我們是一個世界的人,心靈相通,無須多言。
她的意思是,他們,沒有我。
居留地看著十分荒蕪。這時一群穿著主日學校的淺色毛衣的男孩從樹林里走了出來,手裡拿著冰棒棍做的十字架——那是他們的槍。「砰。」他們中的一人叫喚著。另一個拿起他的十字架喊著:「 利維坦 來了,快退後!」九-九-藏-書
「我會給你打電話。」
他重重地坐下后,小心地指著我懷裡的靴子問道:「那是什——」
「當然,必須的!他也向你問好!」
有一次,她起床拉開窗帘,而我被她的歌聲叫醒,我在恍惚中叫她帕特拉。「早安,帕特拉。」我說道,然後被自己驚到了,就好像帕特拉不是什麼好名字,但有種我曾經有過的感覺——那是一種失落的感覺,很難說不是幸福。我那來自馬尼托巴小麥農場的室友,安,故意無視掉包括此在內的所有古怪行為,比如我偷偷帶進來的男友和空蕩蕩的衣櫥。最近她在腳踝處刺了一個心形的文身,這是她能想到的對她那對路德教父母的最激烈的反抗。她坐到地毯上,用一張摺疊著的嬰兒濕巾清理著有點感染了的腳踝,嘴裏還一直哼哼著。清理乾淨后,她把濕巾扔進垃圾桶,然後再一次看向我道:「早上好,琳達。」
他轉過身去,發現地上還有一罐未開的飲料。他拾起來,再轉回身來時,他皺起了眉。
她的襪子和手掌黑乎乎的,全是泥土。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兜里那四張老媽給的皺巴巴的鈔票還沒用,這一個月來照顧保羅賺的錢也足夠我買一艘小皮船、一張前往桑德貝的車票,或是一隻純種的愛斯基摩狗了。
鴨子,我同意這種說法。於是我們躥入樹林里。
去雙城花了我六小時的時間,路上我一直告訴自己,我喜歡川崎,我喜歡速度感。但我覺得這段路程更像是我開著一輛四輪摩托車,還得一直緊緊握住握柄,這樣才不會偏離車道。這時終於意識到騎摩托車是很辛苦的,因此抵達聖保羅后,我把摩托車賣給了另一個機修工。他打著舌洞和臍洞,這是我後來才發現的——我拿到錢之後,在明尼阿波利斯租了間一居室的公寓,然後跟他上床了。我還有個室友,是我在星巴克找到的;把機修工帶回與他人共享的公寓讓我感覺很好。我喜歡把他偷偷帶進屋裡,看著黑暗中的虛無,安靜而迅速地在我的沙發床上把他就地正法,然後在早晨來臨之前把他趕走——我室友總是會在早上七點之前起床,做做伸展,練練瑜伽,充實自己,為求職面試做準備。
「坐下!快吃!」保羅大叫著,並用手中的餐具使勁敲打著桌子。
他很不喜歡小女孩大笑,他的憤怒與吼叫便是證據:「你倆瘋了嗎?他媽的趕緊離開大道!」然後他停頓了一下,試著讓自己鎮靜下來。他用兩隻手挨個撫平自己的新生鹿角,然後扎了一個短而粗硬的小辮兒。最後,他的嘴裏終於吐出他應該要說的話:「你們現在正偏離正道。」他嘆氣道。
起初,我一邊走一邊進行數學運算——為我的汽車維修、話費以及路上斷了跟的靴子想了十幾種支付方案,然後我乾脆停下來專心想對策,卻也想不出什麼對策了。開車帶我回事故地點的貝爾芬機修工看了看我的車,當場給我七百五十美元回收汽車零部件。我拿了現金,在6號汽車旅館開了個房間,把手機扔進停車場後面的河裡,第二天早上買了個生了銹的二手摩托車,又用加油站的公用電話給我在德盧斯工作的公司打了個電話,辭掉了我零售的工作。那時我媽已經有座機電話了,但我沒給她打,故意製造我在回德盧斯的路上的假象。
問題在於,我對於這些東西的渴望並不那麼熱切。
她還真的這麼做了。她就這樣穿著裙子跪在土裡,兩手挖著土,然後舉起一塊花崗石,露出一小片濕濕的泥土,一撮蚯蚓正向上蠕動著,像是森林在表露它的決心。
「不是——」他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只能看著院里樹上掛著的黑黃相間的標誌,然後讀出上面的文字:「Tesspressing。」接著便傻笑了起來。
「誰需要紙巾?」她丈夫問道,並率先遞給帕特拉一張。
那個鹿頭的嘴是合上的,白色的鼻孔格外引人注目。
「我們為什麼要告訴你?」那群要抓利維坦的男孩的頭頭問道。
然後我們就那麼站在那兒。我看著蚊子穿過樹林九-九-藏-書直奔我們而來,心裏卻在奇怪為什麼她自己在這路上待著,是不是特意出來攔截我的。我把肩上的背包往上提了提,對她說道:「嗯,我原來想著,說不定今天我和保羅能游泳,水應該足夠暖和了。」
關於我的四歲,我只記得一段真實的記憶。這段記憶中有個比我大一歲左右的女孩兒名叫塔梅卡,我們家還住工人宿舍的時候,我和塔梅卡一起睡在下鋪,直到公社瓦解。塔梅卡有一件印著大號英文字母的寬鬆橙色毛衣,每次穿它的時候,她都會把袖口挽得像甜甜圈似的。她左肘上的疤痕是紫色的,手背很黑,但腳踝很白。當然,周圍有許多比我們倆年齡大、速度快的大孩子,會湊在一起橫衝直撞。但塔梅卡更安靜,也更可愛。她是我真正的朋友。她會咬指甲,然後把指甲屑堆成一堆,放入一個透明塑料袋裡揉成球,夾在腋窩裡。她管它叫她的藏匿物。不要說出去,她耳語道。我當然不會說出去。當然不會。
太陽升得高高的,混著灰塵的光線投射到我的腦袋上,屋裡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陰影。我選擇在此時離開他家——保羅正叫嚷著「木衛二」的首都,帕特拉正講述著保羅前一天的表現,沒人注意到我起身為自己又倒了些牛奶喝,然後悄悄走出了房門。昨夜的大雨使得現在沐浴在陽光下的森林煥發新生——它在冒泡,在發酵,在生長——一切都在閃閃發光。當我走到幾乎看不到帕特拉的房子、快到松樹林的時候,我聽到有人在身後叫我。「琳達,等等!」是帕特拉。
「你很幸運能有這樣的生活。」身邊的每個人——那些拿著斧頭、為人父母的人——經過的時候總是這樣對我們說。
可能吧,我心裏想。
「再見。」我說道。
伸出他們可怕的爪吧,塔梅卡想。
後面那片密爾湖比我們這片湖更大,湖邊的國家森林野營地里停滿了野營車和小卡車。高速遊艇割裂了湖面,船尾留下一條長達三十英尺的水溝。他們看到乘著獨木舟而來的我並未放慢速度,因為他們趕著前往下一個垂釣地點,於是他們加大油門駛去,經過我身邊的時候,綠色的遮陽篷發出流水一般的聲音;我看到一位穿著紅色比基尼、套著泳圈的女性站在他們身後。我很驚訝,畢竟現在這個季節,水還是很涼的。她尖叫著向我打招呼,聲音甚至蓋過了馬達的轟鳴聲,但我並未回應。船開得太快了。
雖然我一直很迫切地表達要離開,一直在說我需要回家、需要刷牙、需要開始寫作業了,但他總是回應:「坐下,快吃!」
「莉莉去哪兒了?」我脫口而出。
「我是,你們說得對。」
我聳了聳肩。
他叫什麼名字?有人讓他跟著我們嗎?
「你還是個奇怪的大人。」
自那以後,我看塔梅卡的眼睛便像潛鳥的眼睛一樣,像顆扣子似的一動不動,透過湖水看一切卻並不眨眼。只要她把她的勺子舉到嘴邊,我也舉起我的,然後我們一起把搗碎的米飯吞進肚子里。過了一會兒,塔梅卡想撓她的痂,我也會想撓我的——直到它被撓破,血順著我的腿流進腳指甲縫裡。當那些為人父母的人在會議中揮舞著胳膊、趾高氣揚地吵架,我和塔梅卡會不約而同地決定從後門溜出去,跑進「綠莖王國」香蒲叢中;等我們從另一邊跑出來時,陽光已經刺眼到讓我們睜不開眼睛。我們一起跑到大岩石上,用粗糙的腳摧毀小綹苔蘚;我們爬上河對岸走到大道上,一路走回高速公路,一路收集完整的松果,扔掉殘缺的,最後各自抱著一大捧松果繼續向鎮上進發——這是我們第一次發現我們的胳膊如此之長,我們的懷抱如此之寬廣——並不害怕從我們身邊急速掠過的卡車。
獨木舟一碰到水便自行遊動起來,船槳是全然不用動的。湖面沒有一絲波浪甚至漣漪,平靜得如一面鏡子一般,清澈見底。你能看到淺藍色的大太陽魚向上遊動,船頭處漂著百合花瓣,船尾掀起一串氣泡。抵達湖的另一邊后,我用肩膀頂著船身兩邊,頭被船體蓋住,彎著身子把獨木舟拉上岸。上岸之前,我可是花了很多時間才找到了平衡。
他是以為我會從包里拿出釣具盒或者一把槍之類的嗎?「我不是來打獵的。」
「哦!噁心!討厭!」他們驚恐地尖叫著。
「我可是認真的!」她叫嚷道。
「噢,那太棒了。很好的主意,謝謝。」她展現出了她最富感染力的微笑,然後說道,「但其實,那是我想說的。我覺得幾天之後我們會去的。」
「我們是幸運的。」塔梅卡提醒他道,還拍了拍自己幸運的額頭。兩次。
「你是走了狗屎運。」他更正道。
這時,我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莉莉?」
她看到我便沖我招手。那天她身上穿著芝加哥大學的衛衣,腳上踩著她丈夫的大靴子,還沒系帶。
我們看著卡車因此而迅速變道。
大約到了漲潮的時間,三片湖連成了一片。湖岸上所有的娛樂車看九*九*藏*書起來都一樣。晒衣繩上的毛巾翩翩舞動,釣魚船在繩子的牽扯下不停點頭,水面上偶爾漂過幾個啤酒罐和牛奶盒。為了消磨時光,也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我開始數數:娛樂車有11(加1)輛,船有11(加1)艘,湖岸上11(減2)只鴨子,要抵達路上需要划槳11下:要形成一套公式其實很容易。你可以呼吸11下然後屏住;你可以在地平線上看到11顆星星,然後不再數其他的。
我們躺在床上,塔梅卡把她的辮子末梢從我嘴上拿下來,安靜地等著我的回應。
那個男人便是赫爾邦先生。我看他的時候,他重重地喘了口氣,並努力讓自己在那個磨損的尼龍躺椅里坐得更直一些。我試著為自己找一些說辭——我是來採摘唐棣果的,但我迷了路——但我突然注意到他手裡扶著倒放在苔蘚上的空衣櫃。那是個星期日的下午,又是亡靈紀念日,所以我的回答大概並不重要,我一旦離開,他便會忘了這一切。
「謝謝!」她邊說著,便遞給我四張十美元的鈔票。
我轉過身來。遠處一棵冷杉下,有人躺在樹蔭下的草坪躺椅上:「莉,你回來了?」
他打算站起身來,原本盪在躺椅上的腿落到地上:「你回來了?我一直在這兒等你——」
去年秋天,我三十七歲的生日剛過了沒幾天,我突然想到,我可以在網上找帕特拉。我不知道這個想法為何在這麼多年之後突然蹦到我的腦子裡,但這個想法一旦出現,我便抑制不住了。我花了好幾個小時在網上查找她的蹤跡。她換了姓氏,因此要找到她並不容易,但我記得在我認識她之前,她叫克里奧,這幫了我大忙。我在網上找到了一個可能是帕特拉的人,她叫克里奧·麥卡錫,但她的信息少得可憐。網上有好多關於審判的舊文章提示與她的相關性,但我都沒看;她有一個定位顯示位於圖森、曾在烘焙網站上上傳過一個爆米花球食譜,還有網友還在下面評論說有點太黏了。我懷著不甚滿意的心情在芝加哥大學網站上閑逛,然而最終也沒發現什麼,於是我決定查查塔梅卡。找她倒是很容易,人生的每一段經歷她都事無巨細地進行描述,似乎是故意在網上留下痕迹等著我去找似的。塔梅卡·露娜·特雷弗從聖保羅的珀爾奇藝術高中畢業後去了威斯里安,成了一名遺囑認證律師,嫁給了無國界醫生組織里一位叫韋恩的兒科醫生。她有兩個運動細胞發達的雙胞胎女兒,威斯里安校友雜誌上有她們打籃球的照片。她在明尼蘇達州的伊代納買了一棟平房,那裡也是大黃蜂的家——明尼阿波利斯的高檔城郊住宅區,她把購房前房地產商發布的官方照片放在網上,照片里的房子旁邊還有個人工池塘。
她挑著眉毛走過碎石,一副準備好要跟我達成她想跟我達成的共識的樣子:「你這周末能來幫忙真的太好了,再次感謝你。」
他委屈的表情在他走出樹蔭的那一刻瞬間消失——他知道他弄錯了,於是他閉上眼睛以遮掩將流未流的眼淚,並試圖迅速掩蓋這個錯誤。過了好一會兒,他睜開了眼睛,卻是像忍受著劇痛般眯著。「你是?」他問道,之後他又覺得不夠禮貌,便補充道:「不好意思,請問我認識你嗎?」
等我返回溫妮薩嘎湖時,湖面已是波浪滔滔。我的肚子餓得咕嚕直叫,可包里除了瑞士軍刀和雨衣並無其他,這次出行我沒帶任何吃的。我從湖濱的灌木上摘下一枚還未成熟的小樹莓放到嘴裏,剛接觸到舌頭我就吐出來了——它多毛且堅硬,實在讓人難以下咽。我想起了保羅。我想起待在家裡的保羅——會和帕特拉一起把帳篷收起來,利奧則在一旁用抹刀指揮著——然後我決定,就在此時此地,我要親身體驗一下倖存的感受。我要切身感受飢餓、受困、距離文明和人類有百千米之遠。我乘著木舟搖槳出發,直奔溫妮薩嘎湖中心,波浪拍打著船頭,薄霧潤濕了我的面龐。船身左右搖擺,我更用力地划著槳,以保證自己筆直前行。潛鳥在我的左邊和右邊行進著,黑箭般的臉一遍又一遍地出現。也或許我看到的那些潛鳥是同一隻,它順著我的蹤跡,在我的船下潛水。潛鳥就是以此出名的。
這是我記得最清楚的事了。在我快五歲的時候,我和塔梅卡一起病了,還病了好幾周。我們在一張床上睡覺,游入夢中又游出來;我們在同一個時間點醒來一起咳嗽;我記得身體的熱度,記得讓人窒息的毛毯,以及被塔梅卡的辮子梢搞得煩躁不已的那個我;塔梅卡決定我們無須再跟對方說話:她說我們身處同一個世界,彼此心意相通,因此無須多言——就像潛鳥或者狡黠的狗魚——你知道它們是如何做到總是同一時間潛入水底嗎?它們能夠讀心,它們能預見未來,躲避災禍。病痛讓我們也能心意相通,感受到對方的感受,不是嗎?
我將船停靠在湖濱,小心地把它挪到一棵香脂冷杉下。一條柏油路將活動板read.99csw•com房前的草坪一分為二,我踏上那條柏油路,觀察著周遭的板房——它們都鑲著鋁邊,漆成白色;一邊是門廊,另一邊是雙車車庫;房頂有衛星天線,門口停著皮卡。
我繼續划槳。又過了半小時,雲層走低伏到樹頂,一陣微風打破了湖面的平靜,陣陣水波看起來像是衰老的皮膚。這時,所有周末度假者返航——害怕又要變天——他們總是分不清雲和危險的區別,以為各種雲朵是可以相互變換的。他們鑽進野營車裡,把兩個照明燈打開,亮得像黃昏一樣。
「這裏可是私宅,」他解釋道,但表情悲傷,像是被逼無奈似的。「這裏禁止打獵或者釣魚。」
「不認識。」我回應道,雖然這並不完全是事實。我在餐廳不止一次為他倒咖啡,而且好多年前,在我十二歲的時候,我和他的兩個侄子在「兩隻熊經典狗拉雪橇比賽」中成為對手,最後我贏了他們,這位大叔在我抵達終點線時還在我背上拍了一下。
「莉莉?」他緩慢地搖了搖頭,好像全世界的秘密的重量都壓在他身上,「跟那個狗娘養的律師私奔了。離開時她跟我說,『好好照顧這個家』,你看看,我都按照她的要求只在室外玩。我有刷碗,對吧?我把家照顧得很好。」他坐回他的躺椅里,痛苦地哼唧著,好像光是提到這些就讓他痛苦難耐。
那聲尖叫藉著快艇連接起了密爾湖和溫妮薩嘎湖,我就在這尖叫中蜿蜒前行。
「好啊。」其實她是無法通過電話聯繫到我的。
我把背上的書包拿到胸前,打開拉鏈,拿出了一雙靴子。
「好吧。」我這句話的意思其實是,你不高興也不是我的問題。我轉身打算離開。
「幸運鴨子?」塔梅卡疑惑道。
就好像我們五分鐘前並沒說過相同的客氣話似的,好像她在應對我那些令人痛苦的怪癖時有自己的原則,且這事兒簡單得像是應對他人糟糕的口音,或是一個在咬她的指甲的孩子。
亡靈紀念日之後的周二,我提前幾分鐘抵達帕特拉家。周末的大雨已經消散,所有的外地人也都回去工作。他們一離開,氣溫驟升至二十七攝氏度,加上周末的雨水,第一撥蚊子便悄然而至。任何一小片陰影下都有它們的身影。每次順著高速公路放學回家,我都試著讓自己走在大路中間,走在太陽底下,躲避蚊子的叨擾。只要看到新生的它們從樹林里顫巍巍地飛出來,我都會拍死它們。我看到帕特拉的時候,她站在車道盡頭,而我正在擦手背上死掉的蚊子的血。
雖然他們也很高興。
「嘿,你們知道赫爾邦家在哪嗎?」我停住腳步問道,「就是皮特和他的孩子,莉莉。」
我離開那幫舉著冰棍棒十字架插科打諢的男孩,走上他們為我指向的路。走過一片柳枝稷與泥濘,我在松樹林中看到一輛銹透了的拖車。我並未走近莉莉家前門,而是繞到後面,那裡雜草和樹木野蠻生長,冷杉摩肩接踵,無人管理,但褪色的藍色遮棚下的混凝土露台打掃得很乾凈。我從後窗向里看,看到碟子整整齊齊地堆在排水器里,椅子推到膠木桌子下面,一個亮著光的魚缸里旋著泡泡。那輛拖車有些老舊,但整潔而敞亮,車裡鋪著一塊新地毯,椅子上蓋著編織毯。莉莉從失物招領處偷的粉紅色圍巾掛在門邊的衣鉤上——流蘇在通風口處瑟瑟發抖。我看著它在風中顫動,突然意識到那個衣鉤其實是安在牆上的鹿頭中間的角。
「如果你不拿著,我就要把它們埋在這塊石頭下面。我可不是開玩笑的!」我看得出來,她依舊沉醉於房子里的交談——一遍又一遍,那是種雖然毫無意義,卻無憂無慮的快樂時光。「我要開始咯,我要埋你的薪水咯!」她說道,「挖呀,挖呀。」
二十六歲那年,我毀了我的車。在參加過我爸的葬禮之後,我開車回德盧斯,為了繞開路上的兩隻鹿,我不得不突轉方向,結果卻撞上了一排雪松。在猛烈的撞擊下我咬破了自己的嘴唇,但除此之外一切安好。我距離爸媽的小屋大概還有兩英里,距離漫河大概還有三英里半。事故發生后,我一直試著打電話——即使那裡的信號時好時壞,即使我很確定我的手機停機了因為我沒能按時交話費,但我還是一直打著電話,對著電話說「拜託了」。幾輛車駛過,每次一輛車經過,我都急忙彎下身。我並不想被迫回到爸媽的小屋,不想被迫向我媽解釋為什麼我還在附近,因此當那兩隻鹿再一次從樹林里緩緩地走出來時,當它們垂下腦袋開始一點點啃食灌木時,我從行李箱里拿出我的背包,走到馬路上開始步行前進。
我想起最後一次見到那隻白貓是周五下午,它在門那裡叫得像個鬧鐘。
我瞥了眼她身後拉緊窗帘、房門緊閉的房子,所有的大窗戶都在面朝湖泊的那一邊,但整個周末,那些窗戶在燦爛的日光下都顯得很暗(現在白晝變長,屋裡不需要開燈了),除了晚上帕特拉和她丈夫在昏暗的燈光下進食的那一到兩小時。那幾天我從未九_九_藏_書見過他們中任何一人走出家門走上前廊,我一度以為他們是不是開車去郊遊了——比如森林服務自然中心,或者去貝爾芬返還租用的車,或者去鎮子上的餐廳里享受一塊巧克力慕斯派,又或許他們遠赴懷特伍德,那裡有個帶兩個滑梯的操場、一個迷你高爾夫球場、一家電影院。
「客氣了。」
是有一絲恐慌爬上了她微笑的嘴角嗎?也可能只是我多想了。
帕特拉已經在桌邊坐了好一會了,雙腿收攏,紅色的眼睛閃閃發亮,新燙了大卷的金黃色頭髮像光暈似的。她的妝都掉光了,只有一隻眼皮上還殘留了一點點睫毛膏。她用一隻手指從她的盤子里蘸了點糖漿放進嘴裏吮吸著。當利奧表示所有的橙汁已經喝完的時候,她用她那黏糊糊的手拿起短柄小斧,做出要打他的姿態。
利奧做的鬆餅里加入了巧克力和葡萄乾;他榨的橙汁質地濃厚,果肉增強了它的稠度與甜度;他做飯的時候會玩文字遊戲、大話王和猜單詞遊戲;保羅每次給出的答案都是一樣的——「不」和「保羅」。利奧做早飯的時候,總是能找到借口撫摸別人,比如還穿著昨天的衣服、咧嘴笑得像個傻子一樣的帕特拉,比如在他用刮刀成功將鬆餅翻面后和他擊掌慶祝的保羅,比如我。
那時,她已經有四天沒來上課了。
但當我要離開的時候,帕特拉攔住了我。她笨拙地向前走了幾步,差點被她的鞋帶絆倒。「嘿,琳達,」她摸了摸我的手肘,「還有件事。」
「來嘗嘗,琳達。」他為我端來了一盤鬆餅,並順勢把手掌搭在我的肩上。那天早上他進門看到我后,只猶豫了一瞬便伸出手向我表示友好。他把身上的雨衣脫下掛在椅子上,我看到他身上穿著一件淺藍色T恤,還配了一件羊毛背心。不過他的鞋太扎眼了,是紅翼牌的。他就這麼穿著進屋了,沒人讓他在門口脫下。
「早上好,帕特拉。」我故意如此逗引她,想讓她發瘋。
帕特拉依舊笑容燦爛:「我的意思是,現在我和利奧都在這裏,一切都沒問題。但謝謝你了,琳達。」
行至彼處,溫妮薩嘎湖像一支箭一般映入我的眼帘——又長又細,直指北方。印第安部落居留地就在湖的另一邊。上次去那裡還是幾年前我和爸爸去買抓麝鼠用的工具,也就只有幾棟建築,一條鋪石路,大概十來個可移動住所,和一堆凈水器。如今這裏生了些變化。當我離湖濱越來越近時,我看到所有的狗狗都待在鋼絲網圍欄後面;岸上有一家冰雪皇后冰淇淋店、一個足球場大的停車場,和一個「停止行進」的標誌;公路邊上的賭場被重新裝修了,還用呆板細長的原木建成了一家文化遺產中心,前面立著一個魚形標識,寫著「歡迎光臨」。
他一手托著肚子,一手把他身上標著「森林服務」T恤衫的拉鏈拉上。鼓鼓的肚子上銀色的拉鏈像是在咧著嘴沖我笑。「你知道嗎,我總感覺得有棵樹從我胸中長出來,這感覺很怪,好像我的嘴並不能匹配我的臉或者別的什麼。」他揉了揉自己的下巴,又道歉道,「不好意思,不用在意。」
終於,她站起身來沖我搖了搖頭,卻止不住臉上的笑意。她雙手叉腰說道:「你還真是個搞笑的小孩,你知道嗎?」
終於,有個大男孩露面沖我們大叫,他騎著車沿著這條路行進著,油膩膩的黑色頭髮被風吹到後面,在兩隻耳朵上方形成搞笑的隆起,像是剛剛長出來的鹿角,我和塔梅卡哈哈大笑,我們很喜歡他這副樣子。他騎到我們身邊便停了下來。他的臉看起來像是在嚼什麼很難咀嚼的東西,因此已經感受不到自己的嘴唇了。直到後來我才開始疑惑,被那群人養大的十四歲的孩子應該是什麼樣子,公社裡全是不停尖叫著的小孩和不停播放著的嬉皮士的歌,空房間是不存在的。那裡總是有太多的孩子,太少的床、乾淨的勺子以及廁紙。
「這是——」我試著想出一套容易理解的說辭。但在我回答之前,他便用手掌像蓋子一樣覆住他的臉。
他們聳了聳肩,表示不確定。
「嘿。」我微笑著跟她打招呼。
我轉過身來,略顯尷尬地看著她向我跑來,一路上被地上的樹根和松果絆得跌跌撞撞。她依舊沒穿鞋,腳上只穿著襪子。當我發現這一點時,我驚得大氣不敢喘。上了褶的長裙被扯進兩腿之間,頭髮被陽光浸染,像馬的鬃毛一般油亮。
「沒有。」我說道。
現在蚊子都奔著帕特拉去了,盤旋在她的手和脖子周圍。她在耳邊揮舞著手想要趕走它們,我在一旁怔怔地站著,希望能把它們吸引過來。我能感覺到十幾隻甚至更多的蚊子正在我胳膊上的汗毛間探索最甜美的位置,而我竟因此有一種釋懷的感覺——委身為蚊子的盛宴、不躲避它們——我覺得很爽。「替我向保羅問好!」我將這種快樂徑直傳達給帕特拉,準頭精確,「告訴他,我希望他心情好些了!」
「你怎麼還在這兒?」
「你的錢可就這麼沒了。就在這塊滿是昆蟲的石頭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