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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 10

科學

10

「去德盧斯?」我沒去過,但我並不想承認這一點。
「帕特拉和保羅在哪兒?」
一隻拖鞋掛在他的腳上。「十五歲吧。」
他更進一步說道:「假設我們說上帝是存在的——也就是說,上帝就是我們剛剛提出的定義下的上帝——那麼這個宇宙中,不會有罪惡、不會有疾病、不會有悲傷、不會有死亡。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上帝的存在。因此我們的推理只可能推導出一個答案。在這場思維實驗中,如果上帝是存在的,那麼那個前提會如何改變你假定中的你自己?」
我在抱著一小鍋水出門之後發現,四隻狗都沒在車道處等我,連年邁的亞伯都跑了。我在屋裡待了二十多分鐘,不知道是哪來的自信讓我覺得這些狗狗會聽話在這裏等我。我把小湯鍋放在最高的台階上以便帕特拉看到,然後轉身走向湖濱小路。我並沒猶豫過要不要進屋說再見。那一上午我都在和利奧安排行程,而回家還需要一小時。那天氣溫很高,即使走在茂密松樹的樹蔭下,也能感覺到炎熱。所以當我到家時,我的脖頸上全是汗,T恤的腋窩處也都濕透了。我媽穿著被臟土染黑的工作服走出家門,手上揉搓著手肘處一小片鬆弛的皮膚。
「而且認為都在古迪洛克帶上。」我試著重複保羅曾對我說的話——保羅剛牽著帕特拉的手去了洗手間。
那隻拖鞋掉到地上,他用一隻長得像鼻子的腳趾把拖鞋鉤回腳上。「所以你認為你的生命是從十五年前開始的,且它會持續到某個為止的時間點?」
我聳了聳肩:「他並沒有更多選擇。」
後來在準備庭審時,他們一直在問我為什麼沒有從最初就向他們拋出更多關於身份背景的問題。他們一直問我:你對里奧納德·加德納博士的第一印象是什麼?你會用什麼詞彙來形容這對父母?能否具體說出他們是如何照顧他的?其實我很難解釋自己為什麼沒有問他們問題,因為他們都格外善良,甚至達到了讓人難以忍受的程度。當保羅極度興奮地開始說起高船時,帕特拉拿來一杯琥珀色的果汁屈膝在他面前遞給他,保羅幾秒鐘之內便喝完果汁,把杯子遞迴給帕特拉。但她並未起身——她把頭放在他蓋著被子的腿上。利奧玩著她的頭髮,保羅也用他那隻戴著手套的手撥弄著她的頭髮。看到這一幕時,我感覺很害羞,但同時我也無法將目光投向別處。我只能安靜地站在原地,尋找那隻不聽話的貓在我的胳膊上留下的抓痕。最後他們中的某人低聲說了些什麼,帕特拉把保羅舉起來帶回了卧室。我走進廚房,在瀝水器處找到一口鍋。我翻過鍋蓋裝滿水,準備給我的狗狗喝。這時利奧也站起身來,我能聽到他走過房間時膝蓋發出的聲音。
他用手托著下巴說道:「我們來做個思想實驗。」
「我們回去吧?」
「你太謙虛了。」
他的兩隻手肘迅速向前,差點撞翻了他的空盤子。「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必須要修讀幾門生物課。這個領域的人一直在追尋其他生命體,就好像宇宙只有基於狹隘的碳基生命才有意義。」
我從床上滑下來,光著腳躡手躡腳地穿過浴室,用手肘輕輕推開對面的門,安靜地停了一會兒,然後屏住呼吸透過門縫向里看。
他皺了皺眉說道:「她沒這麼說過。」
「你知道。這是假設的定義。打個比方,」他循循善誘道,「你是動物還是人?」他蹺起二郎腿,一隻腳輕輕抖著。他穿著他的黑色拖鞋,於是我意識到,他是那種會為了住旅館而攜帶私人拖鞋的男人,哪怕只住一天。他離不開他的拖鞋,這讓我對他有些失望,可能還有點抗拒。「或者換個問題,你是否把『擁有身體』視為理所當然?你認為你的身體有多大年齡?」
「他是個相當獨特的孩子,」利奧搖晃著杯中的果汁說道,「帕特拉也說過你幫了她很多忙。她說她簡直無法想象她會如何——」
「我的意思是,你必須從最開始就問你自己,你覺得你知道什麼?」
「那也等我給他穿上夾克外套,」她點點頭說道,「等我給他拉上拉鏈,以防下雨。還有帽子。」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保羅不見了。浴室的門緊緊地關著。我褪下睡裙,穿上牛仔褲和襯衣,打開浴室門,望穿貼著瓷磚和鏡子的走廊,看向另一個房間里坐在軟墊椅子上的利奧。
我的目光又回到他身上:「他還病著呢?」
我們在德盧斯外的一棟建筑前停下。經過交通和塵土一小時的洗禮,又一直被車窗悶在車裡,利奧終於帶著我們駛離高速公路吃點午飯。「看吧?」他對帕特拉說道,「我停下來了。」我們去了「丹尼的餐廳」。打開光潔的巨幅菜單后,經過長時間的深思熟慮,我點了一碗湯。在他們面前咀嚼、用刀叉切割食物這些都讓我心發慌。利奧和帕特拉坐在餐桌一邊,我和保羅坐在另一邊。我的法式洋蔥湯被盛放在一個麵包碗里,那個麵包跟我的頭一樣大;湯被端上來的時候,帕特拉狂笑不止,我謹慎小心地戳著浮在棕色洋蔥湯上面那層厚厚的芝士。整個餐廳都是我們這樣的家庭——一個餐桌上,一對父母坐同一邊,兩個孩子坐在對面。保羅大口喝下他杯里的牛奶,於是帕特拉一邊又給他點了一杯,一邊還不忘搖著頭、嘲笑和洋蔥湯搏鬥的我。
「她說你工作特別忙——」我的聲音像是在嗓子的某個潮濕的地方滑倒了,但我努力控制住它的平衡,「她說你總是不著家,很少出現在她面前。」
「咔嗒」一聲,燈亮了——天開始暗了下來。窗外傳來蘇必利爾湖拍打湖岸的聲音,那迷人的聲音引誘著我從床上滑下來,穿過房間,https://read.99csw.com走到帕特拉身邊。她正把保溫袋中的酸奶拿出來放進迷你冰箱里。我好不容易說服她同意我帶著保羅去散散步,條件是在五點半之前必須回來。
「琳達。」這次他的語氣很親切,仁慈而認真。「你會明白的,當你開始將生活建立在我們剛剛討論的前提之上時,我認為你會明白的——如果你真的像帕特拉說的那樣聰明、忠於自己的頭腦——你會明白,關於你對你的生活的一切認知都是錯的。」他棕色的眼睛在眼鏡後面輕輕眨了眨,「你不孤單,真的。」
為了爭取搜索四周的時間,我問他:「你在讀什麼?」我看到帕特拉打開著的行李箱放在兩床的空隙之間,一根內衣肩帶和一隻淡紫色毛衣的衣袖盪在外面。
「我沒有兄弟姐妹。」
「高船?」我疑惑地問道。
他掛著拖鞋的那隻腳停止了晃動。現在他已經繞回他最開始問的問題,以他的知識儲備,對付這種問題得心應手。「只是個思維實驗,好吧?只是邏輯層面的推論,」他吶吶私語道,「如果上帝存在,那麼上帝怎樣存在是最合理的?上帝是善的,否則他不是上帝。上帝是全能的,否則他不是上帝。因此從邏輯上講,如果上帝是確實存在的,那麼顯然,他必須是善且全能的,對吧?這是說得通的,不是嗎?這是最說得通的說法了。」
我向前探了探身子,大衣下沿在大腿上滑動。
「行啊。」
我看到她焦慮地瞥著窗外的雲層,便改口道:「五點一刻我們就回來。」
我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我不知道他到底是如何理解這個回應的。
我還沒走出房間他便把門甩上,這讓我很生氣;他跳過現在去說以後的方式也很氣人——他堅持認為十點我在碼頭見到保羅和帕特拉后,我的疑慮就會被打消,而那還得等將近一個小時。
「看起來他很依賴你。」
我當然是沒有睡的。屋外的馬路上傳來不熟悉的車流聲和真切的波浪聲——那是蘇必利爾湖的浪花拍打湖畔岩石的聲音;停車場對面的酒吧里充斥著女孩兒的尖叫聲;上下運行的電梯聲也能穿過牆壁抵達我的耳畔。終於,利奧和帕特拉回來了,也只是把燈關上便回屋了。所以我並不確定他們是否探進頭來看看我們。冰涼的襯裙蓋著我的大腿,我凍得渾身發顫,這時我聽到對面房間傳來砰的聲音,接著便是低沉的哭聲。我那條剛刮過毛的腿上生出了雞皮疙瘩,我用手摸它的時候,感覺像是別人的腿似的,很是刺人。牆壁對面有人說道:「啊!」
我好奇,也不好奇。我習慣於在他人向我解釋之前,假裝自己了解他們的生活。這種習慣根深蒂固,也很難向他人解釋清楚。我獲取信息的方式異於他人——我會認真地觀察利奧為自己倒了一杯蘋果汁卻連抿都不抿一口,只是不停晃著杯子,然後他把玻璃杯放到一本雜誌上,舉起帕特拉放在身後的果汁容器,用袖子擦乾其底部的水珠。這時我很快意識到,他是一個過分講究而又仔細認真的人,是一個條理異常清晰、受過嚴格訓練的人,但這並非是帕特拉訓練的成果。他能以我父母為話題和我閑聊,提出一系列有分寸的問題,卻並不讓人覺得是在故意窺探。對話的方式、閑聊的節奏他熟稔於心——甚至由他掌控。他漫不經心的姿態讓我看不出他的真實目的,這讓我十分警戒。
「那些外地人很快就要佔領咱們這兒了。」
我爬下床,走到正在打盹兒的保羅身邊,輕輕掃掉他被子上的麵包屑,按掉床頭燈,而後走進浴室,用指甲劃開一塊小肥皂的包裝袋。我不知道他們過多久會回來,所以我不敢冒險洗澡——哪怕它很誘人。我在淋浴下足足站了有一分鐘,用滾燙的水沖澆我。這一分鐘是壯麗的,讓針一般的熱水撥開某種孤寂悲哀的閥門,這種感受或許積壓心中已久,但我之前從未意識到過。那是一種傾覆感,好像未來將我淹沒的感覺 。我擦乾身上的水,蠕動著套上那條二手襯裙。鏡子上一片霧蒙蒙的,我看不到自己,看不出自己看起來是更像一個努力長大的小孩,還是更像一個秘密憂心著男孩和大學的青春期少女。回到卧室,保羅張著嘴熟睡著。我則大字形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四肢就這樣裸|露在空氣中。過了一會兒,我決定盤腿坐起來,並等著讓回來的帕特拉看到我這個模樣——面對著牆壁蜷縮在睡袍里,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利奧把他的盤子推到桌邊:「你想去哪所大學?」
「咱們可說好了,那是到達目的地的時間。」
「啊,美國歷史還是歐洲歷史?你最喜歡哪個歷史時期?」
「她總是說,你是個很好的陪伴者,很聰明。但總是自己待著,我確實也見過。我知道獨處不容易,我知道它是如何把一個人,一個年輕女人,變得特別依賴別人。」
「噢,瑪德琳回來了!噢,她終於決定回家了!」
「大學?」
他閉上眼睛,去發現他的那座紫色水塔,他的鐵皮火車和他的火星。此後,車內陷入一片難以辨別的長時間的靜默——帕特拉擺弄著汽車排氣扇,利奧正專心駛過一陣陣雨——駛過農場之後,我突然發現保羅又開始打瞌睡了。這並不是他的錯,車裡溫暖如春,發動機的低鳴讓人昏昏欲睡。我靜悄悄地吃著保羅的麥芬,看著窗外的松樹又回歸視線,它們排列整齊,在路邊拔地而起,形成一道蔥綠的長廊。
「我開始想著明天咱們去鵝頸湖抓些玻璃梭鱸回來。」
「早上好。」他的目光從書上抬起來看了我一眼。
後來我才知道,莉莉五月份出城,以九九藏書證人身份出席格里爾森先生的庭審。她去了明尼阿波利斯的聯邦法庭。但當她站到證人席上,檢察官一直在提示她說出發生在湖的故事時,莉莉卻表示她並不是很了解格里爾森先生、她從未單獨與他說過話,除了有一次因為她的讀寫困難,他給她做了一次課外輔導。檢察官根據法庭文件質問道:「他沒帶你去湖邊嗎?你不是在原始陳述中沒承認過這些嗎?」顯然,他慌了,這個在最後關頭翻供的受害者讓他幾乎失去了所有耐心。他試著讓她相信自己只是害怕了、讓她意識到自己是在證人席上撒謊。他反問法官:「如果那些事不是真的,那她為什麼要說出來呢?」
她並不是在耳語,只是說話聲音很小。她身上穿著的衣服依舊是我上次見到她時她穿著的芝加哥大學衛衣與打底褲,手裡拿著的是氧化了的蘋果切片,但隨後她便輕柔地把它丟進了垃圾桶里,像是發現它原來是個鳥巢似的。「想喝點什麼嗎,琳達?水還是果汁?」
「我會停車的!當我們抵達目的地時。只要你提前告訴我,我就會停車。」
「十年級。」我回答道。這問題就像是一種責難——責難我喝湯的方式,責難我的幼稚。
沒有一扇窗戶是開著的,雖然每天這個時候炎熱而潮濕。屋子裡有一股強烈的氣味,一周前我來的時候並沒有這種味道。這種味道不難聞,只是隱秘而特別——微甜,充斥著意料之中的秘密:成熟的水果、貓砂、衣物洗滌劑,或許還有點廁所下水道的味道。利奧奔著廚房走來,坐到桌邊,問了幾個關於我的家庭的問題以分散我的注意力。當他問到我家的範圍時,我回答說「沿著湖東岸有二十英畝」;當他問到我父母的營生時,我逃避地回答說「他們都退休了」。
然後她對我說道:「終於放心了。」
「科學家總是從前提開始推論,對吧?」他轉動著手指上的婚戒,「但他們經常把立論建立在無憑無據的前提上,展開錯誤的推理,比如世界是平的,或者人的身體是由四種基本體液構成的。」
我話音剛落,只見他眼睛稍稍睜大了些,然後他快速起身,晃著他的口袋拿出鑰匙,穿過房間走到壁櫥前。在那之後,他便不再直視我的眼睛,只是含糊地說道:「我們可別遲到了,琳達。他們把車開走了,所以我們得走著去。」當他發現我依舊沒動彈,便更迫切地說道,「我們得在十點跟他們會合,好嗎?就剩五十分鐘了,得抓緊時間。」
「他們在哪兒?」
「狼的歷史。」我說道。但這個回答脫口而出的那一瞬間,我便覺得自己很蠢。我抿了抿勺子上那一小點洋蔥湯以掩飾尷尬。
「它們都還在吧?」我問道。
第二天早上十點,他們來我家接我。前一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應該帶點什麼。我把我另外一條牛仔褲拿出來,找到一件老舊的T恤當睡衣,又翻遍我媽的二手衣物袋,想看看有沒有合適的衣物當睡褲之類的。我找到一條淡藍色的襯裙,被我媽用來包碎瓦片。雖然那條襯裙有點發霉、皺皺巴巴的,前胸處對我來說也太大了,但我覺得當睡衣應該是很合適的。我還打包了牙刷和梳子,上床睡覺之前,我先在黑夜中打了兩桶井水,然後去拿了我爸的剃刀,想把我那纖細而修長的雙腿上的毛刮乾淨。指尖經過地方的腿毛就這樣消失了,這讓我感覺很神奇,從腳踝到大腿的光潔皮膚像絲綢緞帶一般細膩。在我差不多要結束第一條腿的刮毛工作時,我發現腿上有一道口子正在滲血,之前在黑暗中我並未看到或感覺到它。一陣潤滑的觸感以及獨特的銹腥味讓我發覺,血正從我的指縫間流下。我沮喪不已,便失掉了繼續刮另一條腿的心情。於是我放下剃刀,渾身發抖地用最後一滴洗髮水和最後一點檸檬皂洗了頭髮。我把網球鞋底厚厚的泥土洗乾淨,然後放到屋外廁所旁晾乾,又跑到膠合板洞里小便,把蒼蠅堵在木板下,最後用力擰乾胸前的頭髮的水分。
「我不知道。」
「你難道不知道六月10號公路的路況嗎?」她睥睨著我,並放開了手肘,「它們福大命大沒被撞到。到底出了什麼事,讓你一下子拋下它們不管了?」
緊接著帕特拉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終於放心了——是不是,親愛的?」
鏡湖東邊有塊面積為二十英畝的空地。這就是我知道的。我總是假定自己知道這件事;我還知道小山頂上有紅松和白松,在風中顫動的山楊與樺樹比松樹距湖濱更近;我還知道對於開發商來說,忍冬、花栗鼠和湖濱夕陽美景不值一錢。後來當我被迫出售部分土地時,即使房地產市場行情不算差,我還是沒有拿上六萬美元。我們只有十英尺長的卵砂石地以安置我們的獨木舟。過去,老公社工棚就靜靜矗立在路邊倒塌了的松樹下,如今早就被拆解成一塊塊的木頭了;多年來我爸一直去偷那些好木材修補自家小棚和屋外廁所,還給花園架上藩籬。至少我們的小屋比其他建築更耐用,它的地基是用石頭製成的,木頭則來自有二十多年樹齡的樹木。小屋後面有個岩質草甸,一入夏,那裡就變成一片生機盎然的花園,我媽在裏面種了生菜和土豆,並用細鐵絲網圍小心地圈起來。我們還有一個煤渣磚熏制室、一口乾凈的井。但我最了解的還是那幾英畝的樹林——高大的樹木總是有著斑駁的樹榦,剝落的紅松樹皮的形狀像盤子一樣,白松的樹榦上則會留下不同年齡段孩子身高的刻痕,從遠處看像是打呵欠時泛起的皺紋。我們有六棵茁壯的美國黑槿和一棵高聳入雲的棉白楊;我們的漆樹爬滿路邊的山丘,甚至偷偷read.99csw.com侵入了我們家的花園,拱懸于泥濘的車轍之上。後來縣政府讓我們擴路,我們砍掉了一大半漆樹。
「他們真幸福。」他說道,卻是憂鬱的口氣。他把一縷灰色的頭髮別到耳後,動作溫柔得像是個女孩。
「不是。好吧,從某種程度上說,是有幫助的。」他說話的時候,我向房間深處挪了挪。我想帕特拉和保羅可能正在角落裡拼拼圖,但他們不在那裡。利奧看到我盯著床、盯著門、又盯著行李箱,便開口說道:「琳達,你相信上帝嗎?」
「你知道那種有船帆的老式船隻嗎?」帕特拉問道。
「關於這一點——」
但其實他走路很安靜,畢竟是穿著拖鞋走在地毯上。
「你認為這是個生物事實?」
帕特拉跟在我身後進屋,然後關上了門。「德雷克」頓時從我的懷裡掙脫出來,它豎著耳朵在沙發周圍匍匐爬行的時候,沒有一個人說話,只見它展平自己,消失在沙發底下。「德雷克」消失了,門關上了,屋子裡陷入一片寂靜。我能感覺到那是利奧的影響力在起作用。
那一刻,他的拖鞋漸漸遠離了他的腳後跟。
「他們很好。你回答我,琳達,這個問題最合理的回答是什麼?」
「我們回去吧。」他說道。他的呼吸撲到我的臉上,聞起來有一股甜甜的水果香。
帕特拉咧嘴笑著。「這才對,快吃吧。利奧不喜歡中途停車,他會徑直駛過一切,不管是龍捲風還是洪水,是早飯點還是晚餐點,他都不會停下來的。」
我雙手抱胸看著他。
帕特拉接著說道:「我們想著要來一次短途旅行,感覺去德盧斯旅行會很棒。換換生活節奏,對吧?你去過嗎,琳達?」
「所以其實是生物?」
「肯定多少有點的。」他揚起眉毛,為我提供了一種正確答案。說完,他的臉上泛起了微笑,小鬍子也跟著變了形狀,蔓延到整個面龐,「保羅說你教他吃蚱蜢來著。」
利奧則更專註在吃上,他用手把火腿生菜三明治壓實後分成規整的幾塊,然後依次放入嘴裏。但他吃完后便轉面向我,用紙巾擦擦他的小鬍子,並用三分鐘的時間問了我一大堆問題,比帕特拉這三個月內問的還要多。他說話期間,我的湯也漸漸冷掉。我舔了舔鹹鹹的勺子,但並不試圖再吃一口芝士,它突然變得兇險無比。
「十點咱們會在碼頭碰面。現在,我們回到這個問題——」
看起來到我說話的時候了。他在等。「你的意思是——」
「歷史。」那一瞬間,我突然想不起其他科目了。
「只是問問。你有想過昨天我們討論的東西嗎?我對此尤其好奇。你覺得在你的生活中,你相信——或者說,認定——什麼是真實的?當然,這是問題的起點。你認為,自我的基本前提是什麼?」
「我知道。」
「啊,謝謝你,琳達。」他開口說道。
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這並不是我該問的問題。坐在椅子上的利奧皺起眉頭向我表示不滿,好像剛剛我說了什麼很粗魯或者不合時宜的話。保羅也有樣學樣地皺起了眉頭,但他甚至都沒有看他爸爸一眼。他們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保羅是圓臉,長著金黃色的頭髮,像帕特拉;天文學家利奧則是面容枯瘦,長著灰色的頭髮,眉毛濃密。他厚重的鬍子讓他看起來像是從上個世紀穿越而來的人;他的眼鏡滑到鼻頭處,哪怕他是坐在那裡,看起來也像是他在高處向下看;他穿著黑色的拖鞋,卡其色褲子的褲腿挽起一道邊。
「我知道。」
我沒什麼東西是要從包里拿出來的。於是我背著包爬上一張高而柔軟的床,看著利奧和帕特拉拉開行李拉鏈,在房間之間走來走去。他們在找保羅的襪子、熊貓拼圖和帽子,我則在一旁盯著床頭柜上的書發獃。這本書叫《費茨》,是本酒店雜誌。我伸手把書拿過來放在腿上,瞬間感受到一種沁涼的重量。我翻開書,開始讀那篇關於1975年沉陷的鐵隧岩船的文章。雜誌的書頁十分光潔,我足足翻了有半個小時,一直在看船被海浪掀高的黑白照片。幾年後,那些救生船碎片得以整合恢復,我對那幅破碎船隻的圖解格外感興趣,圖中顯示船頭是垂直向上的,然後便翻覆到船尾倒置的狀態沉了下去。
格里爾森先生在他的量刑辯訴中是這麼說的:「我做過很多很多事。請允許我從頭講述一遍。我現在無法面對我的思緒,也不想面對。但講出來可能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怎麼說呢,我終於把我最害怕的事情說出來了,這是一種解脫。我很慚愧,也不會進行任何辯解,但我可以解脫了。我沒摸那個女孩兒,但我想過,我確實想過,我真的想過,我承認我想過。我想的事比她說的還要惡劣。」
「為了你的科研才看的?」
我想跟她說說「德雷克」的事兒——我是如何拯救下那隻貓然後將它安然無恙地送回——但當我開口時,嘴裏蹦出的卻是其他的故事:「我當時正探險呢,媽媽。」我看著她那雙棕色的眼睛斜視著我,便接著說道,「不過這隻是其中的一部分,是有趣的事兒之間無聊的那部分,不過通常女孩都會用它搪塞她們的媽媽。」
我在賓館停車場後面找到一個順著懸崖向下的木質樓梯,它通往貧瘠的湖岸,看起來快要散架了。我和保羅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下樓梯,棕色的波浪將石頭送往岩礁海灣,又捲走。海鷗在我們頭頂上盤旋。我們站在岸邊,每一次巨浪翻湧,湖水都會濕潤我們的指關節。我試著教保羅打水漂,但他只是把石頭扔高,於是石頭每次都沉沒湖底。「就像這樣。」我一邊說著,邊彎曲手腕,將石頭扔出去,那塊石頭在水面上蹦了四次、五read.99csw.com次、六次,離湖岸越來越遠。地平線附近的蘇必利爾湖是一種接近黑色的深藍,湖的另一邊是威斯康星州,但從我們所在的位置看,基本上是看不見對岸的。我爸說的是對的。夜晚提早抵達,因為雷暴雲層正向南部走來。波浪從岸邊的小鵝卵石縫中退去,另一個浪又襲來,就像是波浪網住石頭的時候發出噝噝的聲音。保羅把手揣在夾克兜里,卻依舊凍得瑟瑟發抖。他的臉憔悴而晦暗,像是鯉魚的顏色。波浪起伏間,我突然想到,從早上到現在我都沒好好看過他。他一直在車裡睡著,醒了之後便成了利奧的小寵物,利奧會帶著他到處逛,會把下巴放在他的腦袋上跟他說話,會給他樂高積木玩。
我感覺我的臉開始發燒,但我什麼也沒說。
第二天,當我坐進藍色本田的後座時,保羅正在他的兒童座椅上睡著。利奧做三點掉頭時,坐在副駕駛的帕特拉轉過身來輕聲說道:「早上好!」她遞給我一個依舊溫熱的麥麩麥芬,剝開它的防水紙杯時,會有渣渣掉下來。「嗯,你好香啊。」她又說道。
「《科學與健康》。」
被緊緊地裹在毛毯里的保羅說道:「喝點果汁唄?」
「看到過高船嗎?」
但其實我看到那些被拴在小棚旁邊的木樁上的狗狗們了。我走近時,它們僵硬地站起身來,四條毛茸茸的尾巴在低處快速地搖擺著。
「但是當然了,我們已經認識到,如果你想做一名真正的科學家,琳達,你的思維必須要更縝密些。你必須要先明確自己的理論基礎是什麼,然後再推斷哪個是正確的。一個好的生物學家應該總是以提問開啟自己的發現,比如說,我們假定有哪些條件是生命必需的?我們為什麼假定是這些條件而不是其他的呢?」
「別裝傻了。」但這句話並不足以折磨他,因此我深吸一口氣接著說道,「別跟個孩子一樣,利奧。」
好像我不知道這事兒似的。
莉莉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這個反問句是法官需要思考的,不是她。
「是的。」他說道,顯得有些吃驚。他雙手疊放在桌子上,你能看到他指甲被修剪得十分平整。「我並不是說分子生物學家不對,」他接著說道,「我完全不是這個意思。但我也是個科學家,我只是覺得那些人在研究的那套問題極其狹隘。」
「你知道。」
「大概是吧。」
那天晚上,我洗完並晾乾碟碗才告訴我媽要和那家人去湖那邊的德盧斯去過周末。她對此只說了一句「去跟你爸說去」,並扔給我一個我看不懂的表情。於是我把碟碗擺放整齊后,跑到小棚那裡陪我爸聽了一小時的棒球節目廣播。雙城隊對陣皇家隊。我們把倒放在地上的水桶當凳子,我爸一口接一口地喝下了三罐百威,每一口的量都經過精確測量,以便能堅持喝到最後一局。喝完之後,他一個接一個地把易拉罐壓扁,廣播里的播音員也開始放送堪薩斯州的天氣預報,接下來要有一場熱浪襲來,天氣會格外炎熱;接著便會有一場雷電交加的暴風雨,棒球比賽差點因此而取消,但最終還是沒有。
「他是習慣我。」我更正道。
「嗯。」
最終她決定出手幫我把連接著我的嘴和湯碗的芝士絲扯斷。解脫后的我問她:「要來一口嗎?」
我把目光收回,又看向他。
「是不是,」我向前跨一步,「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審訊中,檢方問我:你有沒有問過他們什麼問題?
我彎下身子看著他:「還好嗎?」
「既然如此,目的地就是午飯點,目的地就是兩點左右到達的地方。」
屋子裡比平常要更暗一些。夏日的樹木枝繁葉茂,遮住了西面的窗戶。雖然已是下午三點左右,主廳並沒有陽光直射而成的光斑,因此我過了好一會才看到從容地坐在角落椅子上的利奧,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看出來保羅坐在他的腿上。利奧的下巴定在保羅的頭上,保羅身上裹著被子,眼前盪著幾縷金橙色的頭髮,形成兩個倒掛著的「V」。我第一次看到保羅被被子嚴嚴實實地包裹著坐在他爸爸的腿上,那模樣顯得他格外的幼小,看起來也就剛學會走路,剛從嬰兒長成幼兒。他一直這麼小嗎?
我們住在德盧斯的賓館套房,有飄窗,能看到升降橋、海港以及後面拔地而起的綠色山丘。套房的地毯和牆壁都是白色,每個小房間的漆木桌子上都會有一個插著紅綢罌粟的花瓶。兩間卧室是由一個有鏡子的洗浴室連接起來的,浴室里有幾條奶白色的毛巾和幾塊包裝成糖果樣子的肥皂。
又是那個帶著成就光環的怪詞。但在我開口表達自己的疑惑之前,保羅從被子里抽出一隻胳膊衝著我揮舞著。他手上的皮革手套從手一直捂到手肘,這讓他揮手時看起來像個木偶。「明天我們要去看高船。」他說道。
「是的。」
他十分認真地端詳著我,但看起來又一點不像是在看我。他是個教師,當然很可能還算是個不錯的教師。他是那種會給你挖坑的教師,這種教師有個特點,就是他們希望你掉坑裡。他也一樣。但他希望先把我引到那裡,希望我是自己走到那裡的,希望我認為是自主發現的問題而不是被引誘的。
「琳達。」他像是用一把梳子輕輕梳開了這兩個音節。他有些暴躁地推了推眼鏡,「可能我們只能下次聊這個?沒問題。或許我們應該開始考慮準備出發了?」我沒動彈,他接著說道,「帕特拉告訴我你很成熟,琳達,是個好的傾聽者。」
檢方問我:你難道就對他一點都不好奇嗎?
「現在,你問問你自己,如果你的前提變成『上帝是存在的』,那麼你的這些假設會如何變化?」
「我知道。」
「或者這麼問,你最喜九九藏書歡什麼科目?」他把雙臂交叉放在桌子上。
「不過蘇必利爾湖一定會受到暴風雨影響的。你見過嗎?」
一駛上高速公路,所有熟悉的景象都會在幾分鐘內消失。我看到樹間一閃而過的湖泊,那是在綠縫中間的一抹灰藍。抵達漫河河畔后,太陽衝破最高的行道樹,我們的車恰巧飛馳經過高中學校,行車速度如此之快,目之所及全都變成刀片般的光,學校的停車標誌和窗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利奧和帕特拉都戴著太陽鏡,但我只是眯著眼斜視著,茫然而興奮。接著我們駛上了州際公路,車速七十邁,利奧和帕特拉小聲交談著什麼,我聽得並不真切。我想把車窗搖下來,感受撲面而來的風馳電掣,但我忍住了。
這個問題更容易回答:「沒看到過。」
「還好。」他重複道。
我揚起脖子說道:「你知道嗎,帕特拉也跟我說過你的事。」
我蹲下身來坐在腳後跟上,粗暴地摸著「亞伯」的后脖頸。我聽到媽媽走進屋裡——防油布發出「啪」的一聲——愧疚感頓時撲面而來,像是一隻老鷹瞬間遮住了太陽,天一下子暗下來似的。我便衝著狗狗發了一頓脾氣,這讓我心裏舒服了很多。它們的腿上沾滿了薊和芒刺,胸前衣服上的泥土也早已幹掉了。「你們越來越野了。」我對它們說道。這也是我真實的感受。
她微笑道:「吃蠕蟲。」
回到屋內,帕特拉照顧我們吃晚餐。她已經訂好了兩個人的客房服務,點了炙烤芝士三明治和插著紅色吸管的巧克力奶昔。每間房裡都有兩張大床,因此我們中間堆著能佔滿一個足球場的寢具和十二個鮮紅的枕頭,床頭柜上還有兩碗薄荷糖,糖紙扭成蝴蝶結的形狀。我躺在床上吸著奶昔,看著寬屏電視的天氣頻道,裏面正播放著暴風雨向南前進的可視化模擬。根據電視中的演示,這場雷暴恰好掠過我們這裏,這讓我心裏有一點小小的沮喪。帕特拉躺在對面的床上,保羅依偎在她懷裡。終於,利奧從另一個屋子裡走過來,手指微微彎曲,拍了拍他光溜溜的手腕——他們在樓下的賓館餐廳預定了位置。於是帕特拉穿過屋子,來到充斥著毛毯和枕頭的我的私人湖濱。 「走吧。」我輕聲說道。她用嘴型對我說謝謝,然後親了親保羅,把他腳上有點掉下來的襪子向上扯了扯,然後走出了房間。
不一會,利奧又回來,在門口探著頭沖我說道:「我們就在樓下,有需要就叫我們。」
沒有。
「那你有很多兄弟姐妹嗎?」
她皺起了鼻子,小雀斑因此而彙集到一起形成了一個棕色的斑點。「吃這個一定會讓自己看起來像——像一隻幼鳥之類的。」
裏面很暗,但窗帘並未拉上,一盞街燈照射進來。剛開始我看到床上只有利奧一個人,他坐在床尾看向窗外——好像在等著某個信號,等著城市之上的黑暗天空中出現彗星或者其他什麼天體。然後我看到帕特拉跪在利奧面前,利奧的手放在她的頭上,這讓我想起了莉莉和格里爾森先生。黑暗中,他們的臉在我眼前交替變換:他們是莉莉和帕特拉、利奧和格里爾森先生。他們是丈夫和妻子,他們是學生和老師——一方是可怖的力量,一方是美麗的百合花。這些都是他們。跪在地上的帕特拉看起來如此嬌小。她伏在他的大腿問 ,仰起頭的時候喘息著:「來吧,求你了。」我本可以走進屋裡打斷他們,但這時我看到他輕輕把她的頭推開,像是推開一隻過分深情的狗狗;我聽到她輕輕對他說:「別像個孩子一樣,利奧。」她帶著一絲挑逗地嗔怪道:「放鬆點,我知道你喜歡這樣。」
他點了點頭,關掉了廣播,又從冷卻器中的冰涼湖水裡拿出一罐啤酒,好像是在重新思考他對這個夜晚的計劃后改變了之前的某個想法。「明晚之前,會有一股暖鋒向東走。」
但他們確實在那裡,坐在鋪在草坪上的巨大的皺巴巴的毯子上。
我滿嘴都是麥芬。濕潤的麥芬佔據著牙齒和舌頭間的每一寸空間,嘴裏沒有一絲空當。
帕特拉把手放到我胳膊上,大概是一個友好的警告:「保羅很好。」
「你是說自然歷史?」
「但你很喜歡孩子?」
利奧點了點頭:「他其實一直在沖我們示威。是吧,寶貝?」
「是嗎?」他只是多少有點感興趣。
我爸起身時,我告訴他要去德盧斯的事。
「德盧斯的航海節?」利奧補充道。
快到晌午的時候,保羅睡醒了,懶洋洋地伸著懶腰。我遞給他一個帕特拉準備的麥麩麥芬,但他只是用膝蓋夾著。他眼中的紅血絲慢慢消退。他開口問道:「我們到哪了?」「到……」我說不出什麼具體的地點。車窗外,松樹林正被拆解成一條細線,通向白楊樹林和點綴著深綠色乾草堆的草綠色的農場。我們胡亂地玩著「剪刀石頭布」和「我用眼睛看見」的遊戲。我說「我看見一座紫色水塔」,保羅就會伸著脖子看向窗外。他睏乏的臉蛋十分蒼白,雙頰甚至有些凹陷。「我沒看見啊,」他把前額頂在玻璃窗上抱怨道,「我們還是玩『我想看見』吧。」
我的疑慮被打消了。我無法控制這一點。
「大概吧。」
我等著他說完這句話,但他最後只是喝了口果汁,並十分節制地咽了下去。在這個過程中,他的腦子似乎也在思考著什麼事情。「我有個提議,」他放下杯子說道,「這個周末你跟我們一起去德盧斯如何?這會讓保羅覺得開心,甚至還能給我和帕特拉獨處的機會,比如單獨外出晚餐之類的。我覺得她可能需要休息一下。你覺得呢?」
我想抓住我的大衣下沿,但它總是不聽話。
「幼鳥?」
我看著他。
「琳達,開學你上幾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