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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 11

科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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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過身來看了看保羅熟睡的面容,然後看了看帕特拉。
「瑪德琳?」我看她看得並不真切,但她投射在桌上的影子告訴我,她駝著背,不是在縫紉,就是在讀什麼東西,我看不出來她具體在做什麼。我並未開口,只是背著包穿過昏暗的房間,順著梯子上了閣樓。
他正忙著喝水,並未顧得上反駁我。他隨便喝了幾口檸檬汁,又用帕特拉為他專門做的塑料水瓶喝了一或者兩大口水,卻立即滿頭大汗——直到他的前襟被檸檬水、水和口水的混合物濕透了,便一頭仰進車座里,微微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天文學101。」她皺了皺鼻子,揚起的微笑中摻雜著一次悔恨。這是我後來才意識到的。她把手放在安睡著的保羅的前額上。「我以為那很簡單;我以為我們能一起學習星座、探索所有行星的名字等這類美好的事。」
「可以的,謝謝,真的謝謝你,琳達。」她沖我虛弱地微笑了一下,眉頭緊蹙, 然後垂下頭來注視著漸漸睡過去的保羅,用一隻手輕輕撫摸著他那隻露在外面的胳膊。
「你們做了?」
我盯住她憂鬱的眼睛:「我想的事是什麼,帕特拉?」
利奧說道:「保羅,你知道那些船是什麼時代建造的嗎?」
「它們速度很快,在這裏待的時間很短。」我插言道。
「你應該說,你在天空之下。」
我把身子也轉過來,越過座位偷偷觀察著她的神情。「溫度合適嗎?」我問道,想要哄哄她,安撫她的情緒。我希望她能卸下擔憂,就像那天晚上在帳篷里那樣。我希望她能有某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而需要我來幫她做到。
帕特拉身子向前探,親了親他的耳垂。
返程路上我們的角色變了。一路上,利奧一直禮貌地問我一些問題,但不再提湖邊垂釣和鐵礦石的事了;而坐在後座上陪著保羅輕聲玩著遊戲的人變成了帕特拉。這次我們被堵在德盧斯外的時間更久。在橙色的塵埃與黑色的疲倦中,利奧和我就這樣一問一答地交談著,他並不扭頭看我,對我的回答會以點頭或沉默回應。後來我回答問題越來越簡潔,他最終便也不再問了。我們之間維持著一到兩小時的安靜。回家路上,沒人再提議去丹尼的餐廳坐坐。交通一順暢,我便開始尋找著前天見到的地標——紫色的水塔、山坡上的隧道——但因行駛方向改變,每個地標看起來都與前天的樣子有所不同,我甚至無法預測那些地標何時會出現。我只能在記憶中搜索它們的樣子,然後在賓士而過的瞬間扭過身去,隔著窗戶看著水塔離我原來越遠。
可能吧。可能我有辦法,比如某種特殊的梯子或某個優勢視角,將自己抽離出來,將一切都看個真切而全面。可能對一些人來說,他們很自然便能找到這種方法,這樣的人很是幸運。但直到今天我還記得當時那種混亂的感覺,像是完全相斥的兩種感覺同時發生在我身上。一種可以形容成——噁心、頭疼、昏迷等等——但其實我滿腦子又充斥著和帕特拉、保羅在一起的回憶——高高的船、開車回家、《仁君溫瑟拉》、床。雖然它們的結局是相同的,但它們是完全兩個不同的故事。可能我從不同的視角看同一件事,得到的結論是不同的。但這不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嗎?當我們成為別人的時候,我們不都會做出完全不同的舉動嗎?
「你聽著,琳達,」她為了不影響保羅,努力小聲說著,因此輔音聽起來格外飄忽,「我不擅長解釋。我並不是因為他聰明才喜歡他的。學期結束后,我終於約到他跟我一起坐在咖啡廳里吃麥芬,他點的是麥麩麥芬,而我點的是藍莓麥芬。第二周我們又這樣約會,第三周還是這樣。我還記得他起身時是如何整理襯衣下擺的。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是你一直等著某人做某件事,而他就真的做了!他每次起身後整理襯衣下擺的動作都一樣,這種感覺就像是,我不知道read.99csw•com該怎麼形容,就好像你不需要費盡心力就能了解他,因為他做了這事兒,而你能預測到他會做這事兒。他太聰明了,但我當下立刻覺得,我比他更了解他自己。那種感覺很衝擊我。」
帕特拉陪著他坐在後座里。她把車鑰匙給我,我爬進副駕駛座打開了空調。最初的一兩分鐘內,它吹出的風的溫度和呼吸是一樣的,然後漸漸涼了下來。我們便把所有的車窗搖上去,讓自己置身於涼爽之中,將夏日世界隔絕在外。汗消了之後,我突然有種滑進駕駛座里掛擋開車的衝動。我覺得開車很容易。這有什麼難的?
「你怎麼知道的?」
「今天的他不是他。」坐在後座的帕特拉開口道。我回頭看了她一眼。開始我以為她說的是保羅,但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的酒店的方向。因此她這句話說的是利奧。她吸了口氣,像是要說什麼,但她放棄了,只是咬著嘴唇。
那件衛衣她穿了能有一千次了。但我並未這麼說,只是聳了聳肩。
「有幾條船?」利奧問道。現在我已經知道利奧的習慣了——他能就任何事情展開教學——不放過任何進步的機會。保羅和帕特拉聽到聲音便扭過頭來,這才看到我們站在他們身後。帕特拉以微笑表示歡迎,眼中溜過一絲安慰。有利奧在,她便不用再又當爹又當媽了。這時她用手指拔起幾根刀片般的草。
我後來知道了很多事,比如在此次旅行之前的幾周內,保羅經常犯噁心,且有大小便失禁的狀況;比如他的腦部在開始腫脹后的二十四小時內,已經半盲並喪失意識、陷入昏迷;而在這一切發生時,他被安置在夏日房間的小床上放任自流——他們沒有帶他去醫院,沒有給他注射胰島素和營養素,利奧做了鬆餅並在一旁為他讀書,帕特拉整理好房間、清空垃圾箱,而我則在糖果王國的紙板上挪動棋子。他的父母載著他開了很久的車,與此同時他的保姆將石頭、葉子和松果拖進他的房間。我竟然把庭院里的垃圾拿進屋裡,他們表示不敢相信。
「看。」帕特拉輕聲道。
「十四隻,」利奧苛刻地說道,「也或許是十一隻或八隻,這取決於船的類型。」然後他開始講風海流、中桅和上桅杆帆、傳統索具和海里。準確說來,他並不是在講道,只是在羅列一堆數字、數據和細節。但他說話的方式有種教皇式的傲慢,平靜而堅持。在他說話的時候,我用牙齒咬著一枚草莓種子玩兒。它和一粒沙子一樣剛硬,讓人難以下咽。過了一會兒,利奧開始講如何把英寸換算成米,我便開始神遊了。我把草莓種塞進兩顆齲齒間,然後抿了一小口檸檬汁,等著帕特拉注意到我戴著她的發箍。那是我那天早上出門前,偷偷從浴室柜子里順走的。它是用藍色的硬塑料製成的,裏面有一排很小的小齒兒,感覺像是某人的牙頂在我的太陽穴上——這讓我極不舒服,甚至隱約有些恐懼——但又倍感安慰,就像一隻狗友好地用牙扣住你的手腕,雖然它能咬,卻並不會真咬。我的頭部從未有過這種感覺:我等著帕特拉發現這一顆嶄新的頭。
「晚安!」他的聲音穿過搖下玻璃的車窗,準確無誤地抵達我的耳畔。我一蓋上後備廂,這輛本田便掉轉方向離開了。我不知道帕特拉或者保羅有沒有說什麼。後座的車窗緊緊地閉著。
她說著便站起身來,手裡的一沓餐巾紙如一群小鳥般飛入空中,又紛紛落到地上,看起來莫名的協調,像是給孩子看的一場魔術表演,但只不過是簡單的重力學把戲。我以為她是不是要給保羅表演一段,畢竟他經常會遇到願意為他表演些小把戲的路人。我對著那位女性熨帖地微笑著,但我真不該對她笑。她皺著眉頭,把手中剩下的紙巾扔到我和帕特拉面前的草地上。「不好意思?」她訓斥道,將她的嫌惡表露無遺。然後我看到保羅吐了,白色的穢物在草地上冒read•99csw.com著泡。
我記得當時離開德盧斯的情形是這樣的。帕特拉需要人幫她疊起我們鋪在草地上的棉質毯,我還記得那些刀片式的草在陽光下如此青蔥,倒像是泛著點藍了。我們上車之後,帕特拉和利奧迅速而短暫地討論了下一步計劃,並決定提前啟程返回漫河,當天下午就動身。利奧希望帕特拉走回賓館打包物品,他陪著保羅在車裡等著。其實他們因此還有些爭吵,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們吵架。他們並未沖對方叫喊或者提高音量,只是分站在車子兩旁,在陽光下斜眼瞪著對方,爭論誰應該在車裡陪保羅、誰應該回賓館打包結賬。當他們發現自己正深陷爭吵旋渦之時,他們立刻調整自己,向對方道歉。「對不起,利奧。」帕特拉苦澀地說道;利奧回應道:「不,是我的錯。我不應該讓自己為這麼一點小事就惶恐不安。你陪著保羅。我回去收拾。」
「一切都還好嗎?」利奧重重地坐進駕駛座里問道。
她在為自己辯護。她在給我論據以完整她的論證。她在試著讓我相信她的說法——她說話的時候坐直了身子,目光也有了焦點。
「你們在哪兒認識的?」
上車前的那一瞬,利奧攤平手掌,伸進他的腰帶里,把他的藍色棉質襯衣向里掖了掖——這是一種無意識的動作。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慌亂,像是並不確定他的歸來是否受人歡迎——又或者是在開門的瞬間,他發現了我們在看他。
那天是6月20日,夏天正火力全開奔向我們。這座城擠滿了車輛和一日游遊客,到處都是系著繩子的白色泰迪犬、鮮花和爆米花小販、騎著滑板的孩子、拄著拐杖的老年人和步行者,以及站在街角處的冰淇淋車。那個夏日像極了雪花玻璃球——四處都是飄浮落下的海鷗,圓頂般的藍色蒼穹不含一絲雜質。一天後,也就是6月21日,保羅去世。死於腦水腫。後來我才知道,這和攀岩者死於高海拔、深潛者上浮時被水壓垮是一個道理。腦部腫脹後向外壓迫腦顱骨,視神經在這種強大的壓迫下擊碎眼球後部,大腦將頭顱塞得滿滿當當,頭部空間已經容納不下龐大的腦部,腦灰質也因此被改變。保羅躺在床上,兩邊是毛絨玩具和幾摞書,他可能在劇烈頭疼著,可能會在喉頭處嘗到一絲腥甜。後來我聽人說他患有糖尿病酮酸症。
她開口道:「一會利奧就來找我們了。」
我點點頭:「對。」
「一次,我一個同學在學校里碰到他——他當時在為慈善收集簽名還是什麼的——然後他跟我說,他總是讓人莫名不安。我立即表示贊同。他確實聰明得讓人不安。他真就這麼聰明。」
利奧把手放在保羅的脊椎上,輕輕地拍著。
「它們應該是建於十八至十九世紀。你知道那是什麼時候嗎?」
我的意思其實是,你說這些是想向我證明什麼?我隱隱感覺到,就在我看向窗外的時候,我可能錯過了什麼,而這是這個故事中最重要的部分。
「我們知道了,謝謝你。」利奧禮節性地說道。
我們看著海鷗在空中接住他們扔出的整片白麵包。
「但他不是個變態。」我順著她說道。
「他想家了,」帕特拉似是開心地解釋道,像是發現了某些問題的關鍵,「他只是想念橡樹公園了,是吧?」她向利奧確認道。
「他像是——我不知道。那時候,他對我來說,比任何事都重要。」
「這麼早就回來了?」我推開家門時母親這樣問道。
「啊,不好意思,」一位女性打斷了我們。她在我們旁邊的草地上鋪了毯子坐著。
我在進門前已經在門外消磨了一段時間;我用背包當坐墊,在小棚後面和狗狗們坐了一個多小時,就是希望能避開這個問題。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問了,而且她在等著我回答。
「不是,完全不是。他只是想告訴我他的宗教信仰——他是家裡第三代基督教科學派的信徒。他說這件事的時候,我都笑翻九九藏書了,我完全放心了。我當時真的很擔心他會說什麼不好的事。」
這時,我看到利奧走到這條街上。他用手擋住刺眼的陽光,在人群中搜索著這輛車的位置。他肩上背了兩個包,一個是我的,一個是保羅的,一隻手還拉著一個大號行李箱。他的步速很快,卡其色短褲挽到大腿根,露出細細的腿。
湖面上共有九條船。當它們經過時,湖岸上的看客們似乎都屏住了呼吸,看起來像是看到了空中若隱若現的綠色雷暴雲層,或是從樹林里拋出一隻長著長長犄角的麋鹿。當最後一隻船從升起的大橋下劃過時,湖邊爆發出歡呼喝彩聲。掌聲並非寓意著鼓勵,但寄託著讚賞和觀看時幾乎有些緊張的心緒。然後人們突然開始忸怩起來,相互打量著對方,好像並不確定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海鷗跟在船後面飄浮於空中,張開的翅膀形成一種弧度,卻並未能引起他人的注意。有些孩子開始向水面丟麵包屑,打破了船隻留下的痕迹。
幾分鐘后,她的腳步聲響起,腳下的松木板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我聽到她打開櫥櫃,拿一個我一周去鎮上買回來的梨出來啃食著。咬一口,然後停頓一下。我想象著她用手指從牙間取出一條條濕潤的果皮的樣子。她的鼻息很重,嘴裏哼著兩首歌雜糅成的完全不同的歌——我們的那些日子怪異得很 / 把他們的皇冠拋入玻璃板透明的海上。我的媽媽啊。那晚我從德盧斯返回后躺在床上,蛾子繞著光亮的燈泡飛舞,發出巨大的嗡嗡聲;它們羽毛似的翅膀打在燈泡上的聲音、她不停咀嚼的聲音、她哼歌的時候氣音比喉音還大聲,而這一切——加之我不停跳動的太陽穴——讓我完全無法入睡。
我衣帽整齊,卻鑽進了睡袋裡。
「木衛二位於古迪洛克帶。」他說道。
當然了,他們後來對我說,那時候你一定感覺到有些東西漸行漸遠了吧?
「然後呢?」我急迫地問帕特拉。
我坐在帕特拉旁邊的草地上,用牙齒咬開一枚草莓。「這邊有地方。」她拍了拍毯子,於是我快速挪了過去。利奧則繼續他的說教:
「當然,做了一部分,」她的目光對上我的眼睛,「但不是你想的事。」
「沒有。」我坦言道。
陽光依然和煦,微風依然翩躚。我們快速把銀色熱水瓶、特百惠保鮮盒、掉在草地上的塑料杯和黑色手絹打包好,我和帕特拉把所有東西都放回竹籃里,用籃子里的鬆緊帶綁好,然後把竹籃蓋子蓋好。帕特拉的雙手慘白,但她堅持想把所有東西都井然有序地安置好,於是我們努力收拾著。利奧帶著無精打採的保羅坐回車裡,我們跟在他身後。走過草地時,孩子們繞著我們轉著圈跑,向海鷗投擲吃食。孩子們戴著帽子,防晒油讓他們在太陽底下閃著光,吵吵嚷嚷地笑話著那些掠食的海鷗。風吹跑了他們的帽子,他們抻著頭向後看。之前我們坐著的草地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孩子,他們頭頂上方的海鷗數量也越來越多。鳥兒們飢餓難耐,對任何可能是吃食的東西一視同仁地搶著。我轉過身去看了他們最後一眼,看到那些孩子正在做實驗——往空中投擲著爆米花片、蠟杯、胡蘿蔔條、水果軟糖、從父母兜里拿出來的硬幣以及好幾把小石頭。
保羅坐在後座里聽著。車門開著,我站在離他很近的位置,卻不緊貼著他。他並不想讓人觸碰。「天空在我之下,」他說道,我聽罷,嘴角止不住地上揚。
「噢,我不知道!」她那時肯定也看到利奧了,因為她的聲音變了——變得輕柔而平滑、甜蜜而涼爽,甚至有些調皮。「我當時笑話他太嚴肅了。後來我們就結婚了。我喜歡他的嚴肅,這可能是我和別人的不同之處吧。」
「應該是在車被發明出來之前。」利奧說道,「每條船上有幾隻船帆?」
我們看著利奧找到這輛車后,走到後備箱處把行李廂安置好。顯然他看不到車內的我們正盯著他看,因九_九_藏_書為他上車前,看到車窗映出的自己,便做了一次深呼吸,撫平頭頂上一撮立起來的棕色頭髮,然後又用兩隻手指將卷到大腿的短褲迅速扯下來。但這還沒完。
她的髮帶太緊,我的太陽穴突突直跳。我能感覺到發箍內部的小齒兒像皇冠似的,從左耳到右耳,折磨著我的頭皮。這種感覺太痛苦了,讓我不由得厲聲質問她。
「當然,」他蹲下身來,「嘿,保羅,這兒呢,小孩兒,你數了幾隻船?」
「你看到船了?」她將手中的草一前一後地疊成手風琴的樣子。
「去德盧斯玩得開心嗎?」
碼頭上潮濕的草地潛伏在過往船隻的陰影下。保羅和帕特拉豪放地坐在一張藍色的棉質毯子上,雙腿打開,手掌撐在身後,抬頭望著經過的船隻。
但帕特拉的目光始終聚焦在利奧身上,而後者剛結束他關於船帆的演說,將目光投向正向碼頭靠近的拖船。拖船船長正站在前廊上向保羅招手——而我注意到,保羅正扭頭看著我,他的臉上晃過一絲尷尬。當時他正在顛三倒四地說著「木衛二」的事——他的「木衛二」里有個放著挖掘機的沙盒、「木衛二」里沒有人居住、船在空虛中航行、割草機會修整草地。
她有在考慮:「你有駕照嗎?」
我再次感受到了「美女救英雄」的感召。但就在此時,帕特拉打開了攤子上的竹籃——內置物品都經過精心地擺放,包括銀器餐具和塑料杯,手絹被捲成捲兒碼在一邊——那種感召頓時消失了。那種感召總會消失的。帕特拉旋開籃子里像是暗門的東西,從裏面拿出一個銀色熱水瓶,然後為我們每個人都倒了一杯飲品。原來是檸檬汁。然後她打開一個藍色的特百惠食盒,圓潤的草莓噴薄欲出。「這可是有機的。」她一邊強調著,一邊將盒子遞給我。
帕特拉睜開眼睛,在對上我的目光之前先看了看保羅是否還在睡著。「我和利奧嗎?」
「不,不是喜歡,而是知道他如何整理自己的襯衣。這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我對此感到十分開心。他那時候研究生剛畢業,在《自然》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當時震驚整個學校。他對我說,哦,也可能是過了一個月之後,他說他並沒把他的一切都告訴我,但他想告訴我他的一切。你知道嗎,那時候我才十九歲。我當時就想,壞了,這是個墮落的人或者變態之類的,而我還只是個孩子!」
我和利奧晚了十分鐘,所以我們沒能看到升降橋升起的景象。但我們聽到了碼頭對面警戒時的叮噹聲,還看到湖水大道上被路障擋住去路的車隊。我們終於擠出擁擠的人群、抵達橋下的小山時,第一批船隊已經溜過狹窄的混凝土河道。它們靜靜地從我們頭頂上方飄過——形成一條又長又齊的隊伍。我抬頭望著幾十艘白色船帆,被風吹得鼓鼓的,帆纜的複雜得嚇人,但船隻的移動卻簡單得很優雅,好像這種複雜與簡單共同成就了船隻移動的秘訣——以每小時四十英里的速度沖向碼頭是所有勻速行駛中最棒的一種——這也是它們的專屬訣竅。
我等著她往下說。
我當時想:好吧,就這麼黑著吧。那天大概是白晝最長的一天,我爬上閣樓的時候也就是八點半或九點,但四面八方的松樹將小木屋和太陽隔絕開來,屋內幾乎已經全暗下來了。當我滾到墊子上時,帕特拉的髮帶越發地扎人,而我對這種讓人愉悅的疼痛很是享受。我媽摁了下燈的開關,然後低聲咒罵了一句,便走到木屋後面找發電機。燈光亮的那一瞬間,我的皮膚似乎也跟著顫了顫。我媽在樓梯下面站了一會兒,我能聽到她的呼吸聲。「瑪德琳?」她再次開口了。她輕輕地晃了晃較低的梯階,梯子銜接處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
保羅沒想到要數船的數量。他抬頭看著我們,如鯁在喉。
當我們終於從隧道里衝出來時,利奧振奮地哭喊道:「快到家了!」看來他對此期待已久,直到他終於能用這句話準確地read.99csw.com形容我們現在的情況。當我們終於踏上老舊而熟悉的高速公路——幾年來我一直沿著它們來回地走——距離他喊出「快到家了」那句話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們終於在斑駁的陽光下看到叢林深處流淌著的漫河,利奧興高采烈地唱起了《仁君溫瑟拉》。接著帕特拉也為他和聲。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沉淪了。帕特拉的聲音唱到第二段中間時突然變弱,這時利奧喊道:「我們回家啦!」我把手放到屁股底下,想象著車故障了,或者在路中間遇到一隻可憐的鹿,或是任何一種災難性的障礙。我並未提出下車、自己走上漆樹小徑,而是讓利奧在傍晚的陰影中,開車在稠密的樹叢走廊里行進,一路上都能聽到車被刮蹭的聲音。
「你喜歡他整理襯衣下擺的樣子?」我對這種說法又好奇,又沮喪。
那時,我感受到一種要將保羅從利奧的「善心」中拯救出來的需要。從上方,也就是我站著的地方看,保羅的穿著有些搞笑。他印著蒸汽火車頭的T恤松垮垮地掛在他身上,脖子和肩膀那裡明顯有些大。穿著尼龍搭扣鞋的腳則擺出內八字的姿勢。
慢一點,慢一點。停車后,我從後備箱里磨磨蹭蹭地找到我的背包。
當時你在想什麼?我站在聽證席上,聽見別人這樣問道。我當時想,卧室地板上那些葉子和石頭是「木衛二」的首都。但我說不出口。那是我想要告訴保羅的,我沒法告訴他們——我最後一次看到那個可人兒的時候,他正躺在床上向外看,可那時他只有一隻眼睛能睜開,半張臉壓著枕頭。當他到家時,我想告訴他,沒人住在「木衛二」里。目前還沒人住進去,可能永遠都不會有人住進去;但首都已經建成,有幾列火車駛過海平面,還有潛艇和起重機船,但那不是給人住的地方,不是給精靈、外星人或是任何其他可愛或幻想中的東西住的地方。它就是一座城,這就是我想說的。它只是一座有火車、掘地機、推土機和大馬路的城市。
我要睡覺,我心想。
當然,我媽那時候還沒開燈。
於是我說出了這個考驗她是否真的感激我的問題:「你想讓我把車開走一點點,離開這條路嗎?」後面的車一直在對我們摁喇叭,想進入我們的停車位。
我沾沾自喜地說道:「芝加哥大學嗎?」
我很難相信這點;很難想象那個穿著拖鞋的瘦弱男人會給她留下這樣的印記。在我看來,他虛無縹緲——雖然可能有些固執,像是污漬一般。我想象著他脫下拖鞋的腳後跟有多腫脹,拖鞋又黑又丑又舊。
「我們都很好。」我替她回答了。
「那就這樣吧。」她躺回車座里閉上了眼睛。在耀眼的日光下,我甚至能看到她的眼球在蒼白的眼皮下不停地動。噢,那裡是她黑色的瞳孔,我得意揚揚地想著,同時也有點被嚇到。但接著,她便用手遮住了整張臉,我什麼都看不見了。
利奧大笑,他驚喜地看向帕特拉說道:「他正將『木衛二』和伊利諾伊結合到一起!」
那女人搖著頭看著我們說道:「看起來他好像得了很重的病。」
我並不喜歡她說這句話的語氣;不喜歡她字裡行間的自信;不喜歡她在利奧面前像是變了一個人,所有的肢體動作都有一種做戲的色彩;不喜歡她對利奧恭敬的樣子,但似乎又帶著磁力——只要她想,就能抓住他的注意力。
「在火箭被發明出來之前。」保羅猜道,濃密的睫毛呼扇呼扇的。
「一百隻吧。」保羅無聲地說道。
她在座位里不安地動了動,用手指撥弄著保羅的頭髮,他因此而顫了一下。有一瞬間,他看起來像是在被夢魘追趕,整個臉都皺到一起,像是要哭似的。但他並未醒過來。「是我在下課後留在教室里,你知道的,是我約他出去的。是我,不是他。」
「九隻。」我開口道。
帕特拉對我說:「你到了十九歲的時候,會覺得自己特別成熟,會覺得自己有二十幾歲。那時候你就明白了。」
「他是我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