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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 12

健康

12

我曾想象過,我們是如何像潛鳥一樣帶著我們的想象,順著高速公路離開的。其實我們當時已經逃離牢籠了,但他們卻派了一個所謂的大人跟著我們。
「什麼垃圾?」我顫抖著問道。
「以後別在高速路附近數東西。」我爸用這一句話結束了對話。
「但它們吃過一次之後短時間內是不會再吃了。現在,你來問我,它們吃什麼?快問。」
「你得對這首歌有敬畏之心。」她如是說。
一縷髮膠從她的前額流下來,莉莉瞬間將一隻眼緊緊閉上。
她大笑起來,扶我從金屬桶里爬出來。「親愛的,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做個孩子。你做到了,我就會開心很多。」
我沒有說話。隔間的地板上全是她們換下來的衣服。牛仔褲、帶襯墊的內衣、捲成卷的灰色內褲。我用一隻腳趾從滿地狼藉中掃開一條路,坐到馬桶上開始小便,但一滴都擠不出來。
躺在地上的我開始咬我爸的鞋帶,還嚼了好一會兒。我從他清嗓子的方式看出,他準備起身去小棚了。
「別咬了,」我爸警告道,「估計指甲里有艾草屑。」
莉莉並不具備傳統意義上的健美,但在她母親去世后的幾個月內,莎拉一直形影不離地陪伴著她,並成功說服她和另外兩個長相一般的金髮女孩兒加入列隊滑冰。這不是慈善,只是莎拉的興趣。莉莉不再被叫成「印第安人」,也沒人再用以前那種對待弱智的態度待她了。
我解決完後走出來的時候,整個人都被羞恥感包裹著。莉莉對我說:「很抱歉,那些衣服擋著你的路了。」
剛上七年級的時候,有一次,我去洗手間的時候,發現滑冰選手莎拉和另一個女孩也在,那女孩兒正往自己的頭髮里抹亮閃閃的髮膠。那是莉莉·赫爾邦,她看起來飽經滄桑,油亮的黑色秀髮漸漸變尖,像一根棍子豎在背後。「噢,怪物來了。」莎拉看到我時說道。但在她的表情是饒有興趣而不是厭惡噁心。她一直盯著我的臉看,想要找那個破了的水泡。水泡已經沒了——可能——臉上還有道並不明顯的印跡。
清理魚和砍樹只需要幾個小時,因此我會自己找點其他的雜務來做。四年級的時候,我開始記錄在霍寧先生那裡購買的牙膏和廁紙的數量,保證家裡一直有囤貨;我會在我媽去鎮上之前給她看這些清單,這樣她便知道需要買什麼東西;十一歲的時候,我開始獨立照顧家裡的狗狗,早上給壁爐添柴的工作也成了我的,因為我會很早起床喂狗狗吃飯;後來,在我上中學之前,我自動把每周天下午陪著我爸聽棒球比賽和小說《牧場之家好做伴》看作自己的義務。我爸曾對我說過,他在大學期間和蓋里森·凱勒一起上過課,幾年來我一直以為這位蓋里森是我沒見過的親戚,是我爸一個比較愛交朋友的哥哥;而我爸是比較害羞的弟弟,只有在孤獨和災難面前能更好地掌控自己。
所以我就表現得像個叛逆少女一樣。閣樓上有個很小的三角形玻璃窗戶,夏天的時候,我有時候會用一根松樹枝將它頂開。在我嘗試入睡很久都沒成功之後,我推開窗戶,探出身子晃動著——那時候我像一根金屬絲一般瘦——靠近木屋後面有一棵松樹,我讓自己掛到一根緩慢搖動著的樹枝上,然後讓懸挂在枝丫上的自己跳到幾英尺下的棚頂上。我爸會聽到這一聲響,但他會以為是一根樹枝或者浣熊掉下來了。他絕不會懷疑那個聲音是我弄出來的:也就是一個平常夜晚里,一個九十磅的東西從樹林里被風吹到了棚頂。並沒什麼重要。我並不重要。我的目光一直聚焦在湖對岸的加德納家裡。他家的燈依舊亮著,光亮讓一直處於夜視中的我的眼睛一時間適應不過來。慢慢地,事物在黑暗中變了模樣。樹枝在其陰影中隱沒了。雲層漸漸靠近,但我依舊可以清晰辨認出離開小棚的路。剛開始我只是單純地習慣性地想離開木屋、前往湖邊。但我剛到那兒,就發現我爸的敞篷車威諾娜停在那裡等著我爬進去。
當下,他會用胳膊環抱著我,聲音從我的後腦勺後面傳來,呼吸會吹到我的頭皮上;他在說話前,胸口會發出呼隆隆的聲音。這些都讓我覺得,我幾乎是被寵愛著的。但他很快別過頭去,像是要試著從我屁股底下逃離似的。現在我才明https://read.99csw•com白,當時他是累了;他的疲憊讓他看起來心不在焉、動作遲緩,腦子似乎被某種他無法識別的思緒僵住了,一時間無法思考任何其他事情。我和我媽就靜靜地等著他的回應。
我之前沒注意到這點。於是我又看了看這張牌,還真是這樣。愚人的右腳懸在懸崖上,但他的眼睛是閉著的。他只是繼續走著。
有一次,她一臉好奇地走近我,問道:「是你爸爸把你弄成這樣的嗎?你家裡人都是這麼對你的嗎?」
「我媽?」我回過身來。
「沒有。」莉莉承認道。
「它們在晚上出現,搞壞別人的凈水器。你會聽到一陣咀嚼的聲音。第二天晚上,來了一對從來不亂叫的愛斯基摩狗。最後來的是一隻家養的獵犬,很可愛,口鼻很長,在很多狗狗比賽中斬獲頭獎。它還拴著狗鏈呢,就被吃了,只留下它的項圈,還有,你知道,它的顎骨和尾巴。」
她的意思是,得有胸。
「如果你非要問我的話,我覺得那個愚人像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他的眼睛是閉著的。」
莉莉並未跟她一起唱。莎拉便向她小腿上踢了一腳。
我是叛逆少女。我還能是什麼。
他聳了聳肩道:「因為他是個流浪者,是個旅行者。」
「比如手頭這事兒。好了,不要再說垃圾了,好嗎?你是一桶新米,親愛的。我正賦予你新生呢。」
「現在看來,這倆是一樣的。」
「哈!小偵察女兵,我認識她。每次你一緊張,你體內的小偵察女兵就會跑出來。」
「不是,是那個旅行者。那個背著帆布包的女孩兒。」
「如果我理解正確的話,你說的那是個帆布包。」
我慢慢從他的大腿上滑下來。自從塔梅卡和「大孩子團」離開后,我幾乎從沒離開過公社和小木屋。我一隻腳踩到地,接著落下另一隻腳,希望我爸會把我抱起來。但他沒有。我躺到地上,盯著他靴子上破舊的棕色鞋帶。
「那麼,誰是那個頭腦簡單的人?」
她的頭髮隨著她的離開也「啪」的一聲,離開了。
「嘿,別讓我看見你這種表情!」我媽握著我的肩膀把我扳過身去,用一條粗糙的毛巾擦著我的背和脖子,「是不是至少覺得自己乾淨了許多?」
看到我在讀書,我媽偶爾也走近,越過我的肩膀看我手中的書。她會驚奇地搖著頭問道:「這是作業嗎?」我知道她希望我學習好,但她希望我是以她年輕時候的學習方式取得好成績——即不屑於學習。我這麼努力讓她覺得有些苦惱。「噢,你現在都成了小教授了,不是嗎?我們應該給你買一件學士袍。」她垂眼瞥著書里伶盜龍的圖片,箭頭指示著它骨頭的位置。她看起來有些驚訝,甚至可能有些開心,但大部分是輕蔑和鄙夷。
有時候,為了逗她開心,我會穿上她做的恐龍尾巴出去馴狗。十二歲那年夏天,我把它們從雪橇犬訓練成了搜救犬,它們因此也都收穫了各自有不同的獎勵:壞了的船槳、橡膠軟管和我在高中球場上撿回來的網球。訓練初期,每次我只鬆開一條狗的狗鏈,讓它先在某處待著,然後我躲到樹榦後面等著它來找我。但這對它們來說太容易了,每次都能找到我。於是,一個夏日的下午,在所有熟悉的地方都藏過之後,我衝到房子後面,爬到棚頂,把我的恐龍尾巴拖到裂了的屋頂上。然後我吹了一聲口哨,示意「亞伯」可以開始動作了。它找遍了所有之前藏過的松樹,逆著風不停地上下嗅著,繞著木屋瘋狂地轉著圈。那時候「亞伯」還沒有很老,但二十分鐘之後,它也喘著粗氣,院子里到處都是它甩出來的長長的口水。半個小時過去了。四十五分鐘過去了。其他被拴著的狗也開始跟著它一起苦惱。我從棚頂上看著「亞伯」的腹部一脹一縮,看著他一次又一次地找著之前那些地方,看著它在疲憊中將自己絆倒。
「是咱孩子有這方面的天賦。」
「我還不餓啊。」我告訴她。
「我想她很愧疚。」他說道。
舉個例子,就拿我在聖保羅約會的機械師來說,他終於厭倦了從我床上爬起來偷偷溜走的早晨,將見面地點改到他的公寓。一天晚上,我們在他家裡吃了墨西哥卷,也喝得有些醉。他在藍色的地毯上將塔羅牌排成幾排,然後指著愚人牌上問我在想什麼。他在做機械師之前是學心理學的,對卡爾·榮格像對化油器一樣精通。他想要窺探我的過去。「塔羅牌不是預示未來的嗎?」我盤腿坐在地上問道。當時我醉得讓他無法正常進行下去。read.99csw.com
「你看,有那麼難嗎?」她說著話,放掉了我。我呼吸頻率越來越快——試圖把它變成一種大笑。
我和我媽倒並沒有固定一起做的雜務。她洗衣服或做晚飯的時候完全不能忍受有我在旁邊。她說我動作太慢,又太挑剔,總是揪著她的錯誤不放。「我削土豆皮時只是削得略微厚了一點點,你就表現得好像我很浪費似的。」
莉莉棕色的眼睛透過鏡子對上我的目光。那一瞬間,我感覺那是我在看我自己,突然我枯槁的臉旁邊出現了她的,我嚇了一大跳。
「不,不。」
莎拉是很令人敬佩的。我聽說她已經做到了單腳旋轉兩周半跳,這一點我是相信的。她的身體如同一根掰下來的潮濕樹枝,緊緻的肌肉賦予她有些怪異的外形,讓她看起來有些機械甚至有點危險。每個人都認為她未來能實現三周跳,不論她走到哪兒,他們都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著了魔般地追隨著她。后內三周、后外三周、后內點冰三周跳、后外點冰三周跳。這就意味著她能衝擊五大湖上游、中西部比賽、國家級比賽、世界級比賽。
他眉毛上揚:「你不就來自那裡嗎?」
他對物品總是很友好,但與人接觸是總有那麼一點畏懼。
「我們來唱歌吧,」莎拉對莉莉說道,莉莉瞬間睜開了眼睛,「我們來唱《一名錫士兵》。」
她有時會邀請我加入她的遊戲、朗讀,還會用碎布給我做條恐龍尾巴,讓我扮成恐龍,但我從來不配合,這讓她很困擾。她曾拽著我的頭髮哄逗著我:「快咆哮啊!」她做著鬥眼,想要惹怒我;還會伸長舌頭,我卻只能注意到她粉色的舌頭上覆著一層白色的舌苔。
「我在你這麼大的時候寫了篇小說,」我媽對我說道,「還在我父母的後院里和二十多個人排演《麥克白》!我們那個版本的《麥克白》還真的挺搞笑的。」她把臉皺成一團,用一種誇張的英式口音說道:「出去!你這個該死的蘇格蘭人!」然後她就等著我笑,但我並不確定哪一段是搞笑的。「好吧。」她嘆了口氣說道,然後遞給我一根手杖。那是她用樺木樹枝、膠水和閃粉製成的。她特別希望我會因此而歡呼雀躍,哪怕是偽裝的,以此證明我未被傷害過,是個快樂的小姑娘。那些年來她每周六周日都會去教堂,去參加天主教、路德教以及不同宗教團體間的服務項目,以求掩蓋她所有的過去。 她從來不會讓我跟她一起去。她說她是個「宗教雜種」,她無法判斷,善功和上帝的慈悲,哪個是最重要的;她無法確定,人的肉體和空洞的隱喻,哪個決定著血統的神聖。她鬱悶的時候會說:「都不怎麼樣。」她能確定且堅信著的,就是私立學校和電視合夥腐蝕了她的心靈,玷污了她的天賦。
「笑一次能有多難?」她乞求道。然後她手腳並用地爬到我面前,這樣她便能重新與我面對面。她看到那個量杯,便把它放到頭頂,雙手高高舉起。顯靈吧,她做了一次深呼吸。她的臉上還掛著淚水,嘴唇因笑容而發緊,頭髮被量杯中的水浸濕了。過了一會兒,她把量杯咔嗒一聲扔到地上。
「好,很棒。接著說。」
我拉上外套拉鏈,搖著我手裡的垃圾。我感覺被攻擊了,同時也對他感到抱歉。「你說過你會做我的過去,絕不會他媽的涉足我的未來。」
「我保證這有益無害,」他跪在地上,身體靠我更近了些,並伸出一隻手指繼續說道,「給我一分鐘。這張牌讓你想到了什麼?」
「白尾鹿,還有蠕蟲和藍莓。」
「你還堅持給那個老捲軸澆油嗎?」她問道,「這怎麼可能呢?」
他也眯起了眼睛——雖然他還在微笑:「在你的童年生活中,誰是那個頭腦簡單的人?」
「他那個棍子上掛著的是一隻豬嗎?」
她會在被我徹底惹怒時張開雙臂對我說:「趕緊珍惜你現在擁有的自由吧!」好像她現在最珍貴的寶藏只有她的抹布、石頭和一罐罐的沙子;好像她是用了她的一生才換來了這些破爛。
「為什麼這個愚人總是帶著帆布包?」我一邊問羅九*九*藏*書姆,一邊像扯草一般扯掉他的藍色毛毯,用手到處翻找著吃食。不過太遲了,我們的啤酒瓶都空了,墨西哥卷也都吃完了。
「這個我知道!小姑娘。」
莎拉告訴她,「路特斯組合」需要線條優美的人,大家瞭然于胸地笑了。
「我覺得她的臉還好啊。」莉莉並未直接回應她的說法。她向前探著身子,莎拉便像拉繩子一般拉著她的頭髮把她拽到後面。
最後,我媽一邊嘲笑著我一邊說:「她的模樣真是太讓人討厭了。你看看那個樣。」
「走開,」我說道,「你不了解我。」
上中學的那年秋天,我媽不再叫我CEO,而是叫我叛逆少女,這是因為我總是從學校秘書辦公室里偷雜誌出來看,比如《人物》《我們》或者《魅力》。我會仔細研讀用吹乾機將頭髮吹成「龍捲風」造型的步驟,會認真學習如何把爆炸頭抹平、讓頭髮看起來濕潤有光澤。但我無意嘗試這些髮型;我喜歡的是看著那些神秘的東西被肢解成明確的步驟,並用海報和圖解將其拼接起來。如果辦公室沒有新雜誌了,我會從圖書館拿冰河世紀古生物學或電力歷史的書籍來看。我貪婪地看著髮型和頭骨的圖解,以及我並理解不了的鉛印在紙上的角與方程式。我媽從不關注我讀什麼書,因為我從來不做她覺得有意思的事。她寧願去整理用來做果醬的罐子——或者在粉色的索引卡上謄寫名言——只要她抬頭,便會盯著我看。我沒有看電視的習慣,直到我搬到明尼阿波利斯跟安一起住后才開始看電視,這時我才明白,看著一個永遠不會看你的人是什麼感覺。
「這是什麼!」她話鋒一轉突然問道——她發現了桌子上的《人物》雜誌,翻開的那頁正是一篇關於黛安娜王妃的文章。王妃的悲慘遭遇深深吸引了我——像她這麼優雅的人,竟連秘密都守不住。我讀著她兒子的故事、她丈夫的風流韻事、她的飲食失調、她的口紅搭配、她的長襪、她的高跟鞋。我看到一篇文章中寫道,她在離婚後為自己羅列了一張「每天早晨的必做清單」,其中包括一條:哪怕做噩夢了,也要積極思考。這讓我同情她的同時,又為她的勇敢而感動。但我媽無比費解地翻了翻雜誌光滑的頁面,然後說道:「這篇文章你讀完了?我真是搞不懂你。這玩意兒到底有什麼好看的?」
「那要是穿上那種袍子一定很令人難忘,像個教皇。」她瞪大眼睛看著我又接著說,「我開玩笑的!聽著,我不是說這個社會一點制度都沒有,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說,這個世界有比學校更高階的秩序,我們應該注意到事物的相對高度。上帝,人類,政府,工作,」她嘆了口氣,「你在學校里,會有人告訴你要完成這個工作,然後有一個接著一個的工作,但你心裏得清楚,做那些並不會讓你更上一層樓。這一點很重要。那只是一種偽升階。你明白嗎?」
「我見過他們這麼做!你見過嗎?見過嗎?」
「等一下!」我突然明白他話裡有話,便從他身下逃脫出來,「我可不是愚人。」
「一般來說,狼會吃掉它們的大部分骨頭。這是小偵察女兵的友情提示。」
「這麼說吧,我是狼專家。你可以隨便問我問題,我都知道。」
「哈。你在教我迷信,這可不是什麼好東西。」
我有兩件雜務是要和我爸一起做的:砍樹、清理魚。十歲的時候,我便能獨立劈開整塊圓木,我爸便將這件雜務甩給我自己處理。但直到我上高中之前,我爸是一直跟我一起清理魚的,我們就對著棚里的兩桶魚默不作聲地各自忙碌著。正式開始清理之前,我們會在磨刀石上把掉了色的片魚刀磨利——這是這項雜務中最棒的部分,鋼片在岩石上發出粗厲的聲音——這會讓我的汗毛髮硬,刺痛我的胳膊;牙齒也會產生愉悅的痛感。接下來的事情就沒什麼意思了,只有流水的水閘和飛濺的魚鱗。空氣中會並排出現兩團拳頭大小的哈氣,一個是我爸的,一個是我的。哈哈。
他搖了搖頭,但還是配合著我:「它們吃什麼?」
「沒有準!」我一把推開他,「誰會救那些狼?它們都被射殺了。」
「這哪裡愚蠢了?」
「這是最後的辦法了。」她警告道。
「接著說,小偵察女兵。把你潛意識裡的一切都說出來。」
其實,那個老舊的木質壁爐對於童年的我來說非常乏味,讓人昏昏欲睡,我並不看它,卻離不開它,但我又沒由來地討厭它。我九歲那年冬天,有一天在我坐在地上讀《雪橇狗訓練手冊》時,我把臉頰靠在壁爐上,我的臉因此被燙出了https://read•99csw.com一個半圓狀的水泡——像魚的氣囊一般——就在我的左眼下方。這個水泡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長大,高高地鼓在臉上;它是半透明的,每次我向下看,它都會妨礙視線。如果我爸媽注意到它,那他們也沒對此引起重視。上學的時候,我找了個借口跑到洗手間,對著鏡子刺這個水泡。有時候滑冰選手莎拉也會在那個時候早退跑到洗手間,這樣就能在訓練前完成換裝。她一邊嘬著一根棒棒糖,一邊將超緊連身褲扯到大腿根處。「真噁心。」她盯著鏡子中的我的倒影說道,說著還摸摸自己的臉。
「你就有一秒覺得乾淨了不行嗎?覺得很棒不行嗎?」我知道她哭了。我沒有和她面對面,但我聽到她的鼻子發出齉齉的聲音。「我們重新開始,你和我。我試著讓上帝站到我們這一邊,讓一切有所改變。這樣你就能重新成為一個快樂的小孩了,明白了嗎?你能不能就做一秒正常的小孩?求求你了。」
他聳了聳肩:「好吧,走吧,愚人。」
而我依舊在棚頂上怔怔地坐著。我做了個實驗——我把手裡那個滿是浮渣的、毛茸茸的橡膠質地的網球放進了嘴裏。在我要嘔吐之前,在我窒息、把球吐出來之前,一種很奇怪的愉悅讓我倍感振奮,就像飛起來一樣。
「真的。鞋尖端是金色的,她手裡牽著一隻寵物,提著打包的午餐。」
那是第一千次,我對那條波瀾不驚的河道充滿感激。我甚至不用划槳,船可以自動前行。
回到聖保羅。我把機械師毛毯上的塔羅牌摞成一摞,嘴裏說著:「真的,你隨便問我,我都知道。」他叫羅姆,有一雙淺藍色的眼睛,胳膊上的肌肉發達,但有個啤酒肚。他打呵欠的時候,舌頭上的舌釘會沖我拋媚眼,於是我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你問我嘛,問我狼的進食頻率是多少?那我就會告訴你,每四到五天吃一次。它們的飢餓是很露骨的,一看到食物便會撲上去狼吞虎咽地,像——」
莉莉照做了。但我在水龍頭下沖洗指尖時,莎拉的目光對上了我的。她的表情像極了那些狗狗在小棚角落裡得到多肉的骨頭時的表情。
「我跟你說過我知道很多關於狼的事嗎?」
「隨便你說什麼。」我說道。
「嘿。」我小心翼翼地沖她打招呼。
「別跟怪胎說話,」莎拉開始掃視著莉莉的臉,「閉上你的眼睛!」
那時我十二歲。我這一生都在給她看她不喜歡的表情,雖然是無意的。
「我現在只覺得冷。」我說道。
然後我就會把這些列入我腦子裡的清單:牙膏、漱口水、牙線。
「親愛的,那是茶葉,不是魔法。」
「孩子都喜歡數數。」我爸說道,臉上一副瞭然的表情。
然後我就會想:我們需要牙膏。
因此,莉莉才會在這個時間出現在七年級盥洗室里,讓莎拉用沾滿髮膠的手梳理她的頭髮。她渾身都是金粉,連臉上都是——那天下午「路特斯組合」在德盧斯有場比賽。
「你不會過夜,不是嗎?」
我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我扭曲了的牛仔褲:「我是不會待整晚,如果你說的是這個的話。」
她伸出手來撓我的胳肢窩,於是我扭動著跑掉了。
我媽是個很勤快的人,但同時她又很粗心,而且想法很多,經常是一件事做一半又去做別的,所以到處都是半成品,比如她為囚犯縫的被子,抗議化學污染的信件,謄寫《聖經》的索引卡,以及去雜貨店搜羅來卻永遠看不完的神秘小說。幾年前她列了個計劃清單,其中有一項是將從圖書館借來的一本書讀完,書里全是俄羅斯童話,但那本書她再也沒有還回去。每每她在木屋中穿梭時,長發都矗在空氣中,她的頭髮會和任何她碰過的東西發生靜電效應——鍋柄、拖把手柄,甚至是她彎腰對我說話時的我的臉。
她們在頭上打摩絲,發出噝噝的聲音——一次又一次。她們在聽。
「《顎骨和尾巴》。這是張專輯的名字。」
「嗯,因為他正為了一個人向懸崖走去。」
冬天實在是太束縛了。我們都圍在烏黑的壁爐旁——像是被繩子綁在那裡似的。不過我很清楚,如果你能以恰當的方式描述這個場景,你便能講出蘊藏其中的浪漫,比如講述維多利亞時代的鬼故事所用的嚴肅語氣就很受人喜歡,我就曾在咖啡店裡用類似的套路對牙尖嘴利的約會對象描述「冷冬取暖」,以博得他們的好感。其實,有太多人嚮往貧窮,即使是在當今這個時代。他們認為貧窮會把你雕琢成有能力傷害他們的人,就像美一樣,有種雙面性的迷人魅力。他們無意識地盤點著自己能與之抗衡的能力,準https://read.99csw.com備表示憐憫或反抗。
屋子只有這麼大,一樓只有兩間房——廚房和卧室——外加一個通往閣樓的活梯,閣樓里靠著椽的地方放著一張鵝毛褥子,那便是我睡覺的地方。閣樓是用碎木板搭建的,我的鋪蓋就是一堆浸染著黴菌和煙草味道的軍用睡袋。低低的天花板上掛著一塊黃色的布,上面印著許多抽著煙的黑貓,圖案錯雜而又繚亂。睡覺的時候,我媽就會把這塊布圍在我的睡袋周圍——除非是過於寒冷的冬天。冷天里,我爸會把那床陳舊的褥子掛在他肩上,像是背著一個不整潔的胖子——但那是他深愛的人、他希望救活他。他舉著褥子走下梯子,把它讓在壁爐旁邊。「睡吧,」他邊對我說著,邊用一隻寬大的紅色手掌撫平褥子,並把一件舊外套團成枕頭狀,「做個好夢。」
「說真的,」我媽說道,「她告訴我她想測量這個木屋的大小。顯然,她還數了家裡的盤子。多虧了她,我才知道咱家現在還有十六把勺子。」
她說這話時,我心裏默默想著:十二棵巨大的松樹能做兩個枕頭、七張毯子。
「我真希望自己相信這些垃圾」我媽在給我施洗禮的一天早上如是說道。那年我六歲,也可能七歲。一道斜陽從門口|射到她的臉上。冷冽的泉水從她手裡的量杯里倒出,緩緩從我背上流下。
我不知道除了小孩我還能做什麼。
「你想知道榮格會說什麼嗎?」羅姆問我道。我提著裝著玉米餅的袋子,站在他家門口。「愚人的原型是彼得·潘。」他用一種英倫口音捏著鼻子說道。
「我沒有惡意。」他的聲音中有一絲出乎我意料的鋒利,「你最終還是會回到那個荒無人煙的鬼地方的。」
「她以後肯定能做企業高管,我敢發誓,」我媽曾對我爸如是說道,「她曾在山上用松樹,做枕頭。」
「她和別人一起越獄了。」
我從她們身邊擠過去,想要進入隔間。這時莎拉說道:「莉,別看那個怪胎了。你知道嗎,她爸以折磨她為樂。她們那裡的人都信奉這個。他們用蠟燒她的臉,還逼著她到室外小便,不教她怎麼用馬桶。」
羅姆靠得更近了些,我能聞到他混雜著墨西哥卷餅味道的呼吸。「但其實任由自己墜落並不總是壞的。試試吧?」他張開嘴親吻著我,慢慢把我撲倒到毯子上。舌頭上的金屬釘子伸入我的口腔,刺探著我的牙齦。這感覺真好,我心裏想著,讓人感覺自己是被需要的。
我眯起了眼睛:「你之前是在哪兒學的塔羅牌來著?」
「還有狗!阿拉斯加有這麼一個小鎮,叫『不知道什麼地方』——」
從德盧斯的高船節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在閣樓里躺了很久,很多蛾子、蒼蠅和蚊子被燈光吸引著從屏風縫中、門板縫中以及窗戶縫中爬進來,聚集在燈下。我媽在樓下的桌子旁坐著,等著我從閣樓下來跟她說說話。我能聽到她在不停地移動,松樹木頭地板在她的腳下嘎吱嘎吱的嚎著。我能感覺到她希望我能從樓梯上爬下來,在重力的作用下蹦到地上,走到桌前跟她坐一會兒,聊聊德盧斯的旅行。她希望我能主動告訴她有關帕特拉和她的家人的事——最後——她便能嘲弄他們和他們的中產階級價值,但同時又驕傲於我能和他們相處得如此愉快,驕傲於我明白這個世界的運轉規律,驕傲於我能和她一樣,不與這個世界做鬥爭。我能感覺到她在等著這些。如果我這麼做了,如果我告訴她關於「丹尼家的餐廳」的湯和紅白相間的賓館的故事,她會把加德納一家說成龜毛而冷漠的、完全平凡的普通人。她會說:「別對我做出那種表情。」她會問:「你頭髮里那是什麼東西?」她會立刻注意到我頭上的髮帶,然後嘲笑著它,並繼續叫我半大的孩子。
「塔梅卡什麼時候回來?」我問道。
「那在『不知道什麼地方』發生了什麼呢?」他伸長了身子,進一步貼近我,將頭埋在我的脖子里喃喃道,「誰救了剩下的那些狗?」
「別給我露出那副表情!」她大笑著說道。
但當我從地上拿起我的外套,把墨西哥卷餅包裝紙塞進塑料袋時,我發現自己還在不停地說:「我媽媽甚至不知道我在哪兒。我爸去世之後,我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
我媽開始叫我CEO的時候,我大概也就六七歲的樣子,會穿著系扣的睡衣爬到我爸腿上,假裝自己還是個他能抱得動、保護得了的小女孩——或者是他平時會用的工具,經過時間的洗禮變得有些磨損,需要他的翻新,比如他很重視的捲尺,他一直用它當腰帶。我裝嫩的做法是把腿蜷進睡衣里,把大拇指尖放進嘴裏,然後開始咬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