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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 13

健康

13

「他餓了!」利奧邊解釋著,邊彎腰寫著支票。「我們一會應該會有鬆餅吃了。世界上有些食物是人無法抗拒的,鬆餅就是其中一種。他已經準備好要吃早餐了。」
他抬起頭來看我,面頰光亮而清澈。他看起來比這幾日我所見到的他都要健壯,眼白和牙齒甚至是閃著微光的。他的頭頂上豎著一撮頭髮,他的臉上掛著微笑。
我顫抖著跨過門檻。黑夜終於降臨了。天空黑暗,寂寥,沒有一顆星星。
「我在幹什麼?」她舉起自己閃著光的、黏糊糊的手問道。但她一臉要笑的樣子。「看看這一團糟的!」她呼喊著,用洗碗巾使勁擦著手,用力地擦著每一根手指頭。然後她做了一個很深、很沉的呼吸,坐到桌邊,說道:「好的,我餓了。鬆餅好了嗎?」
他把支票撕下來遞給我,說道:「給你,拿著吧。」我看到他寫下的金額是一百五十美元。那個時候的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比帕特拉給我的十美元鈔票脆弱得多、也虛幻得多。應該寫我名字的那一欄是空著的。「就讓琳達按她的方式寫吧。」他解釋道。
「鬆餅、糖漿、草莓和牛奶。」
她安靜地用手指撕下一塊鬆餅放進嘴裏。我也學著她的樣子吃了一塊。我太餓了,鬆餅又是那麼溫軟,還是溏心的,你根本不需要過分咀嚼,可以一次塞進嘴裏一大塊,甚至是可以將鬆餅「喝」下去。我不停地重複著這套動作,直到我覺得自己已經吃得夠多了,不能再吃了的時候,我抬頭看向帕特拉,她早已沒在吃了。她的雙唇微張,我能看到她牙間塞滿嚼了一半的鬆餅,泡沫狀的混合物堆積在下唇,它們倒維持住了自身的平衡,並未溢出來;兩腮因食物而鼓鼓的,她就這樣呆坐了十秒、二十秒,最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認真地動著下巴,努力把嘴裏那一大塊鬆餅吞下去。它終於滑下去了。我看到了。
「但是他不是醒了嗎?」
再見了,樹林,我心裏想著,再見了,世界。鬆餅在鍋里發出噝噝的聲音;貓兒在我腳下喵喵地叫著;水在糖漿玻璃瓶周圍歡快地咕嘟著;古典音樂在空氣中遠遠近近地遊盪著。我將刀叉、紙巾和一盤黃油切片擺放好。趁著利奧轉身的空隙,帕特拉躍進保羅的屋子,手中緊緊抓著門把手。然後她探出頭來,光著腳輕輕在客房裡走著,邊走邊撫平枕頭,疊起毛毯,還重新堆放了書籍。
我一定是打瞌睡了,因為我仍有記憶的後來的事便是我半個身子蓋著毯子、半個身子被帕特拉壓在腿下。帕特拉的頭從毯子的另一邊探出來,她的身體柔軟和溫暖,被壓在下面的我幾乎動彈不得。這時我的身體感受到一種真切的快樂,當初我和塔梅卡蜷在同一張床上的同一個睡袋裡的時候,我也是這種感覺——我們的睡袋就像我們的第二個身體,也是我們所擁有的最好的身體,比我們分開時的身體要來得結實。如今這種熟悉的感覺鋪天蓋地地朝我襲來,我向帕特拉身邊挪了挪,上身依偎在她身上,屁股靠在墊子上。然後,我閉上了眼睛。那時,可能確實有什麼東西拉扯著我的意識,因為我記得,當時我還在想,沒什麼好擔心的——就像是擔心獨木舟會翻一樣,因為都是自己的想象。我告訴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的發展不會是這種走向的。
「每個人最終都會翻船。」
「是你嗎?」
「這樣好嗎?」她的聲音有些刺耳。
或許開頭增加一點對保羅的描述會更好?
快點,快點,快點。船終於隨著我手中船槳的划動而動了起來。
「我認為他能吞下一匹馬,」利奧告訴她道,「因為他睡了一整天,現在他醒了。」
「琳達?」
「我的朋友們有的加入美國和平隊,有的去讀研究生。」
利奧的音樂還在播放著。
有人蜷伏在望遠鏡上。
「噢,兄弟,又一隻https://read.99csw.com海狸。」他格格笑了起來。
「不是這個意思,」他下巴上的一塊肌肉微微發緊,「聽著,我們很高興你能待在這兒,但——」
「回家路上我們該停一下休息一會的,」帕特拉沖他抱怨道,「如果我們中間停一會兒,這一天不會這麼辛苦的。」
「我幫點什麼忙吧,」我提議道,「我可以倒牛奶。」
我的心快跳到嗓子眼了:「他不會的。」
「他沒事。」
窗戶外黑漆漆的樹站得筆直而堅挺。帕特拉的手放在我的腿上。她靜默著,且靜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她睡過去了。然後我感覺到她換了個姿勢,靠我更近了些,我們的頭幾乎都靠在沙發墊子上。
「船是划的,舟是搖的。」
「我猜我們都醒著呢,我們得承認這一點。」
「你當時大學剛畢業?」
「而保羅,我的保羅也是個好孩子!」
那時應該還沒到晚上十一點,最晚也不會晚過半夜,因為我划槳漂過湖面時,天還是亮的,只有灰色的雲層凝結在月亮周身。有一瞬間我似乎真的喪失了時間感,似乎在不經意間,夜晚已經偷偷溜走了。我是在閣樓里睡著了嗎?我看到的天空其實是黎明時分嗎?
我雙手握緊船邊,小心地從獨木舟里爬上岸。我並不奇怪自己竟然伏在加德納家前廊下的潮濕的大石頭上聽著自己的肚子不停地叫喚著,雖然這並不在我的計劃之內。我腦中沒有任何想法,只是覺得很餓、很累、衣帽很齊全;身後是我家的木屋,我媽正握著梨子、雙手發黏地坐在屋裡,我一點也不想看見它。
「保羅?」
「噢,親愛的。」她說道。她身上只穿了一件T恤衫,兩條光潔的腿在黑暗中看起來像樺木樹枝一樣蒼白。她快步穿過屋子向我走來,並未撫平自己大腿處的衣服褶皺。
「還好,不是很累。」
「保羅要是在睡覺。就讓他睡著吧。」
走到一半,他扭過頭來說道:「我明白,親愛的,吃吧。」
我記得當時我只是懷疑帕特拉是不是被嗆到了,懷疑一個人的器官是不是真能被鬆餅這種無害而柔軟的東西塞住氣管,懷疑這種危機是否真的可能出現。
「這樣很好。」
「搖。」我輕聲說道。
「現在還是不要打擾他的好。」利奧一隻手裡拿著壺對她喊道。
「是嗎?」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他看起來像是要為我的不請自來而大吼大叫,但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是,我想我確實是忘了。」他跟我一樣,還穿著白天的衣服——襯衣下擺掖進他的卡其色短褲里——但腳上還是那雙黑色拖鞋。他走到桌邊開始寫支票,一路上拖鞋就那麼鬆散地掛在他的腳上。
我穿著襪子,向櫥櫃走去。我滿腦子都是那些躺在皺巴巴的包裝袋裡的零食。我想吃那些平靜地窩在盒子里的花生黃油燕麥棒。櫥櫃的膠鏈發出一陣嘶啞的聲音。我還沒把燕麥棒拿到手,櫥櫃的門關了。我的后脊樑一陣發麻。
「你忘了付她錢了。」帕特拉說道。
於是利奧就開始做早餐了。他把主廳和廚房的燈全部打開,將所有開關摁了個遍;他向水壺裡灌滿水,為糖漿瓶加熱;他只用了一到兩分鐘便攪出了金黃色的麵糊,然後用勺子將多泡的糊糊倒入煎鍋里。他一邊用鏟子尖部輕輕拍著成型的鬆餅,一邊不停地暗示我可以離開了:「你已經拿到鈔票了,琳達,再次對你表示感謝。」
利奧進屋叫保羅去了,我給帕特拉拿來一杯牛奶,又把做好的鬆餅放到盤子里。不過幾秒鐘的光景,利奧就回來了。他笑著看著帕特拉——笑得如此之開心連帕特拉都受到感染,嘴角上揚——利奧開口說道:「小王子想在床上吃!」說完,便拿著一盤鬆餅、一杯牛奶離開了。
「你知道嗎,有你在,真的幫了我們大忙。所以,真的謝謝你。真的是很大很大的忙。」
「帕特拉?」我小心地開口,恐懼的感覺像電擊般傳遍全身。
「你看見我來了?」我問道。我想再一次聽到她口中的那個故事。
「我明白。」
另一個屋子裡傳來一聲低語或是哭泣。
我看到她又坐下了。
我並未對帕特拉說什麼。我們一起看向窗外。湖對岸的我爸媽的木屋已經黑了,但夜空依舊是亮的。我想,大概是一輪滿月升空了——或者黎明終於還是到了。停在湖邊的我爸的威諾娜像一條擱淺的魚一般微微發亮。
「我們一起玩生存遊戲吧,」他建議道。
九-九-藏-書Fee-fi-fo-fum。當我伸手旋轉那個冰涼的球形拉手時,這句話突然蹦入我的腦袋裡。
「他是個好爸爸。」

帕特拉摸索著燈的開關,一種奇怪的恐慌向我襲來:「等等——」
我沒理他,徑直在櫃檯上排擺了四個玻璃杯,打開牛奶盒,倒了四杯奶;又從櫥櫃里拿出一摞碟子放到桌子上。這時貓兒們不知道從哪裡躥出來,用臉蹭著我的腳踝。從利奧的煎鍋里冒出來的水蒸汽暈了所有窗戶。我根本看不清窗外的景象。
她聽到我這麼說似乎很開心的樣子,掀起毛毯的一角讓我鑽進去,於是我向她身邊挪了挪,順從地讓她把毯子蓋在我身上。「你知道保羅是怎麼出生的嗎?」她問道,並把毯子蓋在我腿上,又用手掖了掖。
後來我告訴警察,當時我並沒有在想保羅。我只是想給自己找點吃的。我知道我可以徑直走入那扇門——我知道它從來不上鎖——然後在櫥櫃里搜刮點保羅的椒鹽小餅乾來吃;我知道我不需要吵醒任何人,只要我靜靜地咀嚼,離開時不留下任何少了什麼的痕迹。但當我有這種想法的那一刻——椒鹽小餅乾,或者一根燕麥棒——我發現自己想要的不止這些,我還想打開冰箱,從包裝盒裡取出一塊白軟乾酪,用手指從罐子里掏出最後兩塊腌菜,再把保羅碗里吃剩的麵條全都吃掉。這些我都能做到,可能我還能摸黑走進洗手間小便(靜靜地、慢慢地讓小便流下來),再把他們用了一半的薰衣草肥皂放進我的衣兜里,拿走帕特拉放在櫃檯上的手機,把利奧的手稿塞進我的襯衫里。我為這樣的想法幾乎有些暈眩了。我是不是計劃這件事很久了?這樣想來似乎我確實為此謀划已久。但當然,這並不是一個真實的計劃,只是我腦海中的波動,只是一種渴望,但實際並不可行。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我滿身的虛汗。利奧已不再播放CD,一陣微風吹過我的發梢。我將毛毯的一角推開,讓我那潮濕的脖子在冰涼的空氣中陰乾。幾點了?沙發另一頭的帕特拉正安穩地睡著。我沒有叫醒她,獨自站起身來,走了幾步才發現我感受到的微風來自室外。我聞到一絲樹的香味隨微風飄進,那是松樹針葉特有的清香。通往前廊的推拉門正敞開著,幾片枯葉靜靜躺在小地毯上。
「我給你講些故事吧,琳達。」我很喜歡聽她跟我講這些,真的很喜歡。「我懷了保羅之後病了很長時間。我一直認為,世間的一切都註定會走向糟糕的結局。我對這個寶寶總有種不祥的預感。但利奧一直對我說,你很擔心,這就是全部了,你只是擔心而已。當時,我確實很擔心,我擔心自己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
「你已經做了很多了。」
「真的嗎?利奧從來不會這麼想。」
「怎麼了?」他說道。那一瞬間,他的臉上有一絲真實的恐懼。我想起第一天他走進這個屋子的時候,拿著斧頭的我和他的會面。接著,他便認為我是無害的,甚至是不起眼的。他跟我握了握手,進行了簡單的自我介紹,為我們倒了兩杯果汁。現在他的行為就好像我可能要加害於他,我可能是的——我是想這樣做的——但並不是他以為的那種方式。我小心地把燕麥棒放到櫃檯上的野餐籃子里后,抱起了雙臂。
湖對岸的房子比我想象的要黑,夜空比想象中的要亮,夜晚還並未降臨呢——我是後來才漸漸意識到這些。我將船槳深深地插入泛著樹葉的水面。那時僅是六月,秋天似乎已經迫不及待地跑來摧殘了幾棵白楊。我依舊穿著在德盧斯穿的衣服。在閣樓躺著的時候,我沒脫網球鞋,沒脫牛仔褲,這讓我抱著船槳擠進獨木舟時覺得胯部有些緊。帕特拉的髮帶依舊哀怨地盤在我的腦袋上,帶給我隱隱的痛感。
「但你剛剛不是說他餓了?」
「我不僅是擔心,而是在懷孕期間實在是太難受了,這種不祥的感覺太過真實了,由此產生了各種併發症。利奧一直勸我不要擔心,一直給我讀他寫的書,但不好的事情接連發生。過低的胎兒體重、子宮早期收縮……只要你能想象到的糟糕的情況都發生了。生產的時候,我真的覺得我的心臟停止跳動了,我聽到它怦、怦、怦」——她邊說邊拍著我的腿演示給我看——「然後就沒有聲音了。然後我腦海中冒出一個小小的想法,那個想法告訴我我不應該這麼擔心害怕,上帝九九藏書不會對我這麼殘忍的。上帝不會讓我停止心跳的,是吧?」
「她這一天已經很辛苦了。」利奧警告道。
「看!那裡來了一隻熊!」
主室在黑暗中很難看清。我最先看到的是那幾扇巨大的三角窗戶,從窗戶外投射進來的那一道窄窄的光線來自我父母光亮的小屋。出於習慣,我蹬掉我的網球鞋,把它們放在牆邊。
「他總是想一些負面的東西,預想最糟的情況。」
「是明天吃?」帕特拉問道。

她看向坐在沙發這頭的我說道:「有一次露營。他們把我摁到一條獨木舟里,我滿腦子想的只有『我要掉下去了』。但我越這麼想就越害怕我最後會把木舟弄翻,因為我的想象如此清晰——就是嘩的一聲。太具象了。」
手機一離帕特拉的手,利奧就開始放鬆下來。「好了,琳達,再見吧!」他站在廚房裡沖我說道,但眼睛並未看向我,只是理所當然地認為我已經向門外走去了。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帕特拉,後者正揣著一種奇怪的緊張從沙發里站起來走向大廳。
「你看起來很快樂,」我保證道,「你是快樂的。」
「而且琳達也在這裏!」她補充道,並走到我旁邊給了我一個擁抱。她的擁抱很用力,我能感受到她的尖下巴插|進我的肩膀里。瘦小的帕特拉比我還矮一英寸——她的四肢以及T恤衫下的肌膚冰涼而濕潤。接著,就像她迅速抽離,在利奧的后脖頸上親了一口——速度與那個突如其來的擁抱一樣快。「利奧,我要那個大的。」她踮著腳尖說道。我能看到某種她幾乎承受不住的能量正穿過她的身體。她所有的動作都帶著一種急促與誇張的興奮,好像她正努力控制體內的某樣東西。她急匆匆地將利奧做麵糊的刮刀清洗乾淨,洗了攪拌缽,又用紙巾將櫃檯擦乾淨。不知何時,她茫然地從紙板箱里拿出一枚雞蛋,然後緊緊地握著,直到雞蛋破碎。
「他醒了嗎?」帕特拉回看向利奧。
「保羅——」我頓時有了一種解脫的感覺,這讓我不禁板起臉來斥責他,「趕緊進來。」
光是聽著這些,我的嘴裏就溢滿了口水。利奧走進廚房,將壺和平底鍋拿出來,然後轉身在音響里放入一盤CD。「來點音樂如何?」利奧回頭問道。緊接著,屋子裡漸漸瀰漫著經典弦樂的美妙。一直盯著敞著的保羅房門的帕特拉把手機放到了咖啡桌上。
她緩慢地深呼一口氣:「我需要修鍊自己控制思維的能力。」
「是嗎?」
黎明時分。從大窗戶里向外看,兩片灰色的三角形天空正透著光亮。薄霧從湖面騰起,我在朦朧中只能依稀辨認出我父母木屋的所在。我讓陰暗的屋子一點一點將我吞噬。保羅的燈滅了,利奧在看不見的地方打著呼嚕,帕特拉則靠在沙發上,在我身邊安然睡著。玻璃推拉門被緊緊地閉上了。一切的一切都在它正確的位置上。我將身子坐得更直了些——便看到德雷克正來回地在保羅緊閉的房門前踱著步——前前後後,前前後後。
「這是兩回事。我只是覺得,你爸媽在家等你呢。」
「每個人都會這麼想。」
「但——」一部分的我依舊想在沒人察覺的情況下溜走。
「改天吧。」
帕特拉在底部添加的筆記如下:
帕特拉坐在沙發上,身形隱匿在陰影里,我並未注意到她。她緩緩地站起身來,黑色的輪廓投射到窗戶上。我腦子裡一個荒謬的信念一閃而過——如果我什麼也不說,如果我就僵僵地站在那裡不動,她就不會看到我。
我轉過身來。
「琳達?」他問道。
「你乘過獨木舟嗎?」
「怎麼想?」
「後來,利奧對我說,當時我腦子裡那個關於上帝的想法是保羅傳遞給我的。那個想法是他出生的訊息。」
突然,她走到廚房裡:「早餐是個好主意!」
「噢,是的,當然。」
出人意料地,帕特拉抓著我的胳膊:「留下來吃早餐唄?」
她輕輕低語著:「我一直很抵觸利奧的思維模式。我一直對他講,我就是不能和他一樣毫無疑問地對某件事充滿堅定的信念。但保羅來了,一切都好了。保羅是真的很完美,真的。他出生之後我真的很開心,也不再對抗利奧了。按照他的思維模式走似乎也是很簡單的事。你知道嗎,快樂是無法訴說的。你說你很快樂,沒人會相信的。」她哭了起來,邊哭邊問道,「我很快樂,對嗎?在你看來,我們不快樂嗎?」
「我很礙事嗎?」
「你真是https://read.99csw•com太善良了!但我相信你一定累了。」
我並未接話。
他開始奔跑,跑下了台階,跑進了森林。他那麼幼小,奔跑的速度卻大大超乎我的想象。他快速爬過圓木,鑽過樹枝,他擠過的松樹樹枝在慣性作用下都彈回到我身上。保羅穿著他的連腳睡衣在前面跑,我穿著襪子跟在他後面追。雖然我對那些潮濕的樹葉和長滿苔蘚的岩石無比熟悉,但我甚至有些追不上他。終於,最後一根樹枝被甩到身後,視野豁然開朗,湖濱靜靜地躺在我們眼前。我震驚地發現,水面上凝結了一層銀白色的冰。保羅回頭看了我一眼,頭頂上的發彎得像是兩個角。「噢不,一隻熊!」他大叫著。然後他爬到地上,匍匐著爬到那層薄薄的冰上。我終於意識到那裡有多冷,雪的氣味讓空氣變得格外稀薄,我的指尖幾乎全麻了。「保羅!」我大叫著,向冰層邁了一小步,頓時冰層在我的體重下發出碎裂的聲音,一切似乎都開始分崩離析。我的第三步踩破了冰層。我站在寒氣刺骨的冰水裡,看著保羅匍匐著爬過冰面——像一條蛇一樣——像湖中心進發。這一切對我來說恍如夢境。
不知道,我從未想過這些。我以為保羅就是以一個四歲孩童的模樣從另一個星球來到地球上的。我從未想過他作為一個嬰兒、作為帕特拉身上掉下來的又紅又潤的一團肉會是什麼樣子。
「管他呢,就是這個意思,」她把一隻手放到頭上,T恤衫的下擺微微向上,露出了她的底褲。「我在說胡話呢。我透過窗戶看到你之前,我肯定是在打瞌睡。利奧是不是忘了給你寫張支票了?或者你是來拿別的什麼東西?」
「我們只是吃早餐?」
首先,我要感謝基督科學教會創始人瑪麗·貝克·埃迪,她的啟發讓我受益良多。接下來我講述的雖然是我兒子的故事,但我想感謝無所不知的全能的上帝的恩典,他以童真的形式活在我們所有人體內。我的兒子最近正在和腹痛頑強鬥爭。有一天,他捨棄了自己最愛的睡前故事,請求我為他朗讀《存在的科學論述》。這讓我無比驚喜。他才四歲,但他的智慧堪當我和他媽媽的模範。我為他讀了我們熟知的論述:「世間並不存在物質的生命、真實、智慧乃至物質……」讀完之後,他問我:「什麼是物質?」這個問題驚住了我,因為他從未問過這樣的問題。作為一個科學家,我想起了我和我的同僚爭論以及探討過的對物質的所有定義;但我仍以自己科學家的身份引導著回答他:「你的胃痛、欺騙你的一切、假裝自己是真實的東西,就是物質。」然後他對我說:「小孩都說真話。我不是物質。我不騙人。」我便明白了——他比我更了解自己的本質是精神。我們聊過之後的第二天早上,我兒子的腹痛煙消雲散,他甚至能興緻盎然地準備參加我們之前計劃的家庭周末遠足。他的論證很完整。就像瑪麗·貝克·埃迪說的:「只要有一刻意識到,生命與智慧是純精神的——不生於物質,亦非存於物質之內——那麼身體便會毫無怨言地為其服務。」我必須要一再對此教會表示感激,這麼多年來,它以真摯的教義浸潤著我和我的家人。
那時候是幾點?不是太早也不是太晚。我看著滿桌的鬆餅碎屑和還未動過的鬆餅,突然感覺精疲力竭。我將手中的紙巾握成球,喝盡杯里最後一滴牛奶,然後將屋裡利奧打開的燈都關上。這時我發現帕特拉坐在沙發的另一端,將幾分鐘前疊好的毛毯抖開,蓋在蜷縮著的自己的身上。
「早餐?」帕特拉看起來像我一樣混亂而困惑。
但我錯了。那頁紙里的內容用淡漠而乾脆的語言平鋪直敘著。我拿到手裡的時候,才注意到它的字體和下面手稿的字體是不同的。整頁文字我讀了兩遍,第一遍主要是看機打文字,第二遍則是看帕特拉用紫色筆做的修改。她劃掉了幾個分句,並在底部用瘦長的草體做了筆記。內容如下:
後來他們問我,那時的保羅是什麼狀態?
「是啊,」他抬起頭來看著我們。「現在很早,但還不算太早。誰在哪兒說過你的早餐早一點都不行來著?是誰定下這條規矩來著?」
他一隻手把帕特拉拽過去,引她走到沙發旁,把她摁進沙發里。然後他在她面前蹲下來,親了親她的臉——一遍又一遍,從臉頰、額頭上的皺紋、到長著雀斑的眼瞼。她仍焦慮地用拇指摩挲read.99csw.com著手機,但我能感覺到她體內有種不安漸漸平息,像是做了一晚上的噩夢之後,有隻手輕輕在你的被子上拍著,讓你感覺無比安心。我之前從未見過這樣的利奧,我簡直被眼前的場景迷住了。他把帕特拉臉頰上的頭髮撫到耳後,就像帕特拉之前對保羅的那樣。利奧輕柔地對帕特拉說:「所以我想,我們該吃早餐了,對嗎?明天我們早點開始。沒有哪條規定說我們不能這麼做。」
我用眼的餘光瞥到放在搖椅上的利奧的手稿。我不想回歸夢鄉,但也不願意離開沙發,便傾身從厚厚的一摞紙上取走最上面的那張。我本以為那是關於宇宙的文獻,是基於未經證實的假設所做的關於外星生命的愚蠢調研,我本以為我知道利奧的文章風格,我會看到滿篇的術語和公示,中間穿插著似是很簡單的設問。我還希望看到圖解。
我並沒有明確的前進方向;我只是想離開這裏。我靜靜地坐著,把木槳橫置在膝蓋上,隨風和湖水要將我帶向何處。冷風陣陣,我的脈搏劇烈地跳動著。頭部的疼痛已經轉移到下巴和腦殼,這種痛感讓我想吐,同時我也意識到,從德盧斯返回途中,我們並未停下來吃點晚餐。早餐和午餐也只是吃了幾枚奇形怪狀的草莓——其實我一整天沒正經吃東西了——當我終於發現這一點時,我開始真的覺得不舒服了。這種感覺來得太突然了,但我很清楚它其實已在我體內潛伏了好幾個小時,就等著我走到室外、漂到湖上,再將我徹底擊垮。我開始頭昏眼花。獨木舟抵達岸邊之前,整個世界都在我眼前晃動。還是那片湖,但它已不再靜止了。
「他幾分鐘前醒了。他一定餓了,說要吃早飯呢。」
我在帕特拉家的前門那裡徘徊。

我是來幹什麼的呢?我的肚子咕嚕嚕地叫了起來。這時這個屋子才變得更清晰了些。我看到櫃檯上閉著口的野餐籃子,手機靜靜躺在帕特拉手裡,她看著我的臉、等著我的回答的時候,手指情不自禁地輕輕敲著它。我向遠處看去,保羅的門是關著的,門下的縫中透出屋內的光亮。帕特拉隨著我的目光轉過身去,我突然聽到門后利奧靜靜說話的聲音。
「啊。」帕特拉喃喃道。然後她站起身來,徑直走到沙發那裡坐下。她把木柴般的膝蓋塞進T恤衫里,把頭靠在墊子上。「這就夠了。」她輕聲說道。
保羅那屋的門開了,利奧走了出來。帕特拉打開了燈,我倆在突如其來地強光下眯起了眼睛。利奧瞪著眼睛站在那裡,看到我一臉驚喜——不,是驚愕。
修正:「小孩都說真話」:他是這麼說的嗎?他說的是「我不會物質」而不是「我不是物質」吧?還記得他是怎麼對我說這句話、你是如何糾正他、氣氛是如何的甜蜜與快樂、大家是笑得如何開心的嗎?你還記得嗎?當時他坐起身來,把你的舊手套套到他的肘部,你跟他說話的時候他一直在撫摸你的下巴,我覺得這樣的細節會讓讀者深受感動。不要忘了加入一些這樣的細節。還記得他想把兩隻手同時放進那隻手套里做魚鰭狀嗎?這個細節也很搞笑。還有,他把手拿出來的時候,所有從湖邊撿回來的小石頭都掉到你腿上了。我不確定這個小故事合不合適,如果你能把它寫進去,當然也能增色不少。
「不用客氣。」我說道。麵糰的香氣盈滿整個屋子。
「今晚沒人能入睡——」
「你沒準備我的吃的是嗎?」我問道。
他微笑著,卻並不抬頭,氤氳的蒸汽液化在他的額頭上,小水滴閃閃發亮。
「什麼?」她問道。
「那你有這樣的感覺也是正常的。」
或許對他鬥爭的病症展開細節描述會更好?
「嗯。就一次。但我不像你,我是個城市孩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靜靜地站著,紋絲不動。
「哦,琳達。」
「他確實是個好孩子。」
「這是什麼?等下——利奧忘了給你錢了,是吧?還是你把帽子忘在車上了?哎呀天啊,琳達。我看著你從湖對面漂過來,我看著你,然後想——我心裏浮現出這樣的想法——她是來拯救我們的,那個女孩兒坐著她的船來救我們了。在黑暗中想這樣的事情是不是很荒誕?你的思緒就這樣飄忽著,你甚至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著,然後你想:那個女孩兒,那個瘋狂的女孩兒划著她的獨木舟要來接我們去另一個地方了。這麼想是不是很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