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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 14

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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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對帕特拉說道:「來點熱可可如何?帕,你能用水壺燒點水嗎?」
「嗯——」我思考了一下這句話,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你想說明什麼?」
「看吧,你知道那是什麼鳥。我就知道你知道。」
他開始用手指把襯衣下擺掖進褲子里。
「我也在這兒。」
她再次開口時,聲音比平常低沉了很多:「我一直告訴自己,擔心是一種病。是需要克服的,對嗎?」
「可能?」
「天空萬里無雲,還有鳥兒在歌唱嗎?」
「我想我應該替你去買點東西。」我舔了舔乾裂的嘴唇,「帕特拉?帕特拉?」
「他需要的是,比如去藥店買點葯,或者——」
莉莉並不像她看起來的那樣沉默。但或許你已經知道這一點了。
我看到他把嘴巴放在她的耳朵上。
為了讓他停下,我跪在糖果樂園色板旁的地毯上。
帕特拉說道:「是實習醫生朱利安女士嗎?」
而事實是:每個人都在沉睡——除了我們。我點了點頭。
我穿過屋子,把穿著襪子的腳塞進擺在歪斜的擦鞋墊上的棒球鞋,然後轉動前門的把手,推開門,被門框框住的明亮而酷熱的夏天就這樣出現在我眼前。我回頭看了帕特拉一眼——她站在長桌旁邊,T恤褶皺不堪。她無聲地嚅動著她的嘴唇——緩慢地,怪異地——她說的是「謝謝」。這讓我有沖回去逼她大聲說出口的衝動。但我沒有,我就這樣離開了。外面已經很熱了。我走了幾步,鑽進樹林,假裝是要回家,然後我突然蹲下身來,舉起小徑邊沿的花崗岩石頭。蠕蟲盲目地向空中擺動著身體;半透明的小甲蟲愚蠢地轉著圈圈——石頭下的一切都在凄慘地蠕動或跳動著,但那裡有帕特拉幾周之前留下來的鈔票。那些鈔票已經濕透了,但它們畢竟是真錢。我塞進口袋,並以最快的速度跑離這裏。
「當然了,兩隻潛鳥。我應該知道這個的。我應該聽出來的。關鍵就是我要讓自己把一切看作它們本身,就像現在這樣——」
我輕輕地走了出去。
「那是山雀。」
「琳達,沒問題的。」看起來他想伸手拍拍我的肩膀。
「你戴著很好看。」她說。
因為這似乎很容易地就讓現在的她開心起來,我便又補充道:「還有紫色馬丁斯。」
「可以啊。」她像個石像鬼一樣蜷伏著,說這話時向前探了探身子,把一隻濕潤的手掌放到我的胳膊上,「你知道的,這沒關係。」她用氣音說出這句話,好像她在對著某樣東西自言自語似的。
還穿著T恤衫的帕特拉正在廚房裡清理垃圾箱。她跪在地上,一手拿著藍色塑料鏟,一手拿著白色垃圾袋,看起來像是一個在沙地里玩耍的小孩兒。我走進廚房時,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將眼前的頭髮撥開。
「輪到他的時候,就挪動他的小人就好,」利奧鼓勵地沖我點點頭,「我得去趟洗手間,快速解決一些問題,然後打一個小小的電話。希望你能及時通知我,如果他——」
「就這樣行嗎?」她懇切地問道,好像這樣我就能和她保持距離、不傷害她。
您真誠的,
利奧理解到這一點,並駁回了它:「但他的腦袋已經準備好了。你了解他,他的成熟度遠遠超過他的年紀。他會搞定這些的。他能做好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最後只說出了一句「他贏了」。說這話的時候,我感覺我的聲音衝破了恐慌的堅硬外殼。
我繞著桌子走近她,她順著與我相同的方向繞著桌子轉,堅持和我保持距離。
我等了一秒才答道:「不可以嗎?」
「嗯,還有,」我側耳聽了聽,「兩隻潛鳥。」雖然那兩隻潛鳥有可能是馬達的轟鳴聲,大概當時我有點誇張地虛構了。
終於,她心滿意足地醒來,從沙發上坐起身,扯了扯膝蓋處的毯子,對我露出不露齒的微笑,像是獎勵我恪盡職守地守夜。
「那些詞是他背過的!」我已經偏離論點了。
「一切都好,」我點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帕特拉極不情願地醒了過來。她的眼睛睜到一半又閉上了——好像我的https://read•99csw.com存在讓她甚感心安,讓她可以毫無愧疚感地回到無意識狀態。清晨的陽光撫上她的面龐,她的每一個雀斑都變得生動而獨特,我能看到她的右眼皮上有兩個雀斑糾纏在一起。隨後,我注意到之前我從未看到過的一條細長的白色疤痕,亘在她的上唇處;在她的頭皮附近,幾根髮絲上還伏著幾粒微小的頭皮屑。
我曾給格里爾森先生寫過一封信。我查到他住在佛羅里達州的塔拉哈西外圍的鎮子上。那個鎮子叫克勞福德維爾,網上說這個名字來源於很久以前住在那裡的一個醫生。網上還有篇報道稱格里爾森先生在那裡開了一間店,販售《星球大戰》午餐盒、十九世紀的搖椅和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明信片。明信片是帶有橙色圖樣的,那種橙是一種明亮的橙黃,並非完全是橙色。那家店的名字叫「珍寶箱」,而人們叫它「垃圾」。
她掛上電話,便轉身對著利奧張開雙臂,臉上掛著無所顧忌的笑容。而站了一會兒之後,那笑容又漸漸消失了。
我搖了搖頭:「他還是很——他還那麼小。」其實我的意思是他是個無防禦能力人。為了證明這一點,我努力從記憶中搜刮證據:「他甚至還不識字呢!」
她再次睜開了眼睛,微微歪了歪腦袋:「你讀過這個了?」她眼睛看向的,便是我身旁椅子上放著的利奧的印製手稿。
「買泰勒諾就行了。」她說著,向一旁走去。我能看出,她並不理解我的意思——她並不理智,只是坐在船里隨著波浪漂浮。
瑪蒂·福爾森
我在玄關處撞到利奧。他剛從洗手間出來,手還滴著水。「嗯?怎麼了?」他一邊扣緊腰帶一邊問道,在藍色的棉質襯衣上留下巨大而潮濕的手印。
「該死。」我溫柔地說道。
「這是我的心理出了問題。」
「羅切斯特就是這麼稱呼簡·愛的。她跟你一樣,也是個家庭教師。」她把面頰上的頭髮撥開,接著說道,「你們都是家庭教師。」她對這個詞感到很滿意,說完便微笑起來。突然,她好像想到了什麼:「現在幾點了?」
那時,我沒問她為什麼會和我一起待在客廳——而沒有選擇和利奧一起上床睡覺或是去保羅的房間陪著他睡。我也並不奇怪她為什麼會睡這麼長時間,這對當時的我來說非常自然——這便是一切都還安好的證明。她陪著我的那幾個小時、她安然地睡著的狀態,是我唯一需要的安慰。雖然後來我對此有過疑問,但當他們問我她的舉動時,我無法對「她那晚為何沒有去查看保羅的狀態」這一問題給出合理的解釋。庭審給出的意見是,她選擇留在我身邊是對事實的完全否定;她選擇和一個十五歲的孩子待在一起是因為她想要減輕自己的責任。另一種更為仁慈的說法是,她選擇跟我待在一起是因為從某種程度上,我們都很容易受他人影響,可謂是兩個年輕的女孩子在一個自以為是的年長男人面前做出的正常反應;利奧是故意讓帕特拉遠離保羅的。庭審給出的這兩種推論中都有一定的真實度——因為支持兩種說法的證據我都親眼所見——但我知道他們疏忽掉、遺漏掉了一些東西。帕特拉很清楚自己的能力所在,她雖然有些錯亂,但她有著令人驚嘆的決心和毅力。他們並未把這件事考慮在內——而這正是讓帕特拉成為帕特拉的特質。
「嗯。」我承認道,享受著她的注目。疼痛如舊,但性質變了——它已經成為我頭部的一部分;它附著在我身上,但它自己消失了。
「我確定你這樣說是不公平的。你讀書的時候會怎麼做?你會念出聲來嗎?會嗎?」
「於是,」她開口道,「珍妮特留在這裏過夜了。」
我曾經考慮過搬去加利福利亞。那是您的家鄉,對嗎?我想看看那裡的紅樹林,感受高聳樹林旁邊的自己的渺小,改善自己對事物大小的感知力。我聽別人說那些書對你是有這樣的作用的。但是明尼阿波利斯的消費水平更低些,這裏的樹很像漫河邊的樹,但比漫河稀疏多了。九-九-藏-書
「他只有四歲!」這句話說起來像是為他辯護似的。
「珍妮特?」
「我想可能——」
「我們是感恩的。」利奧說道。
利奧的臉似乎是歪的——他的舌尖在口腔內頂住一側的臉頰。我不用細想便知道這是他只有在獨處時才會做的動作。
「我能替你去藥店,好嗎?」
那隻眼睛的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掠過我的頭。
他一臉痛苦地表示著抱歉,並把一本《聖經》和其他幾本書摞到保羅的床頭小桌上,形成扭曲的矮塔。他又匆忙瞥了一眼碗櫃里整盤的鬆餅,但他並未扭頭,好像他並不想讓我注意到這一點,但他又無法自控地看了一眼又一眼。然後,他就那麼站在那兒,眼睛充滿血絲,舌頭依舊頂著一側的臉頰。「利奧?」我開口喚他。
我移動地速度比帕特拉更快,於是我現在離她僅有一步之遙。她突然站住了,呼吸依舊帶著清晨的口氣,膝蓋上的垃圾依舊沾在上面。我從她的眼睛里能看出,她在她的大腦皮層上賓士,在波濤洶湧的希望與擔心中沉浮。於是我一時衝動吻了她。那一瞬間,我對她充滿歉意,但我想做的不僅如此——我想傷害她、扇她,讓真正的她回到她的體內。她的嘴唇冰涼而扁平,對我的吻沒有任何回應——它們甚至不像嘴唇。
「嘿,你戴著我的髮帶。」她說道,目光停留在我的臉上。
她扭過身去,粗略地環顧了一下大廳。我以為她會站起來,但是她沒有,她只是又閉上了眼睛。她的體內似乎有兩股力量在搏鬥——一邊是繼續坐在這裏,一邊是想要起身的意志。然後,她從潔白的牙間呼出長長的一口氣,坐在一英尺外的我甚至能聞到她的口氣——那是昨夜未消化的食物殘渣腐朽了的味道。
她站起身來,膝蓋上沾滿了貓咪的雜物,紅色的皮膚上像是覆上了一層灰色的馬賽克。我又向她靠近了一步,但她堅守那台白色複合木板長桌,並始終保持跟我分隔在長桌兩端的狀態。
我太好奇了。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她帶有口氣的呼吸和放在我胳膊上的她的手讓我的胃裡一陣翻湧。
「利奧說,控制你自己的思想。把保羅當作新的一天。」
「什麼?」她問道。
她難道不是總是需要別人看著她並給予她支持的嗎?
「帕特拉。」我走近她。
然後我停住了。那時候我住在明尼阿波利斯,周一到周五做著秘書的工作,晚上會和機械師一起吃飯。睡不著覺的時候,我會讀探險家的自傳,那些攀登珠穆朗瑪峰的勇士無視高原反應和生了凍瘡的手,將勺子插入冰層中,借力於此向上攀著。為了不影響同屋的安睡覺,我都藉著手電筒的光看書。我用毛毯蓋住自己,背靠著冰涼的牆壁,在陰暗的「洞穴」里一讀就是幾個小時,卻對書中完全孩子氣的生存策略越發失去了耐心。當我讀到攀登者不可避免地在山裡遇到了暴風雪,身上卻只有一把小折刀和一個鐵鏟時,我放下了書,開始給格里爾森先生寫信。這封信我重寫了一遍又一遍。拂曉降臨,屋內被染了一層又一層灰。
那一瞬間,我眼前浮現出昨晚湖面上的那層白色冰層。
「那麼好吧。」我對她說。
我猶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我想說明什麼?」不知為何,她看起來被這個問題唬得大腦一片空白。她吐出了舌頭——是在大笑嗎?我甚至能看到她口中的白色浮渣滑到牙體後面。從昨晚到現在,她變得更散漫、更脫線,也更迷人了。她咽了咽口水,雙手抓住我的一隻手,目光游移不定:「你說得對,琳達。當然你是對的。擔心『擔心』真的太蠢了。你看,『德雷克』回來了,利奧還在這兒,你也在這兒。一切都很好。」
當他再次開始呼吸時,他的枕套被口水浸濕。
「我們只需要了解事實——」她說道。
「我們在玩糖果樂園的遊戲。」他用手指著地面,幾乎是有些羞赧地對我說道。
在我的夢裡,保羅狡猾而敏捷,看起來又淘氣又狂躁,讓我又愛又恨;他趴在冰上扭動著穿過冰層的方式非常刁滑,最後我還衝他發了好大的脾氣。因此當我跟著利九_九_藏_書奧走進保羅的屋子時,心中對保羅仍有些許的不滿。但我只望了躺在床上的保羅一眼,那些不滿便都煙消雲散了。他畢竟只是個孩子。一個還在睡夢中的小孩。他趴著熟睡在床上,被子把脖子捂得嚴嚴實實的,只露出一顆金燦燦的小腦袋,他乾裂的嘴唇微張,雙眼緊閉。看到這樣的場景,我感覺很心安。
利奧關上了身後的門,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沖回屋裡,第二反應是找機會逃跑。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掉入了怎樣的陷阱中,緊張得腿肚子直打戰,指尖一陣刺痛。
「誰能阻止新一天的到來?」
「保羅是藍色,我是紅色。」
「親愛的亞當」「致亞當·格里爾森」「致亞當·格里爾森先生」「致親愛的你」。最終我定下了這麼寫。
我以為他會無視我,於是他的請求讓我充滿戒備。我沖他皺著眉頭,準備搖頭拒絕;我的肩膀因戒備而微微聳起。但當他鬆開帕特拉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跟著他往外走。
那天早上,他的身上出現了另一種平靜,言行舉止十分簡潔,好像他覺得自己動作越少越長壽似的。他的臉上帶著某種微笑,嘴角微微上揚。
「帕特拉。」我又叫了她一聲。
他抱住她的時候,說話聲音變了,變得抑揚頓挫,帶著韻律:「怎麼了呢小帕帕?現在不是退縮的時候,寶貝帕蒂。咱們就像平時一樣,做點熱可可,倒垃圾,度過這個美好的早晨。你能為我做到這些嗎?」
「一切都好。」
「她說我們應該感恩?」
「親愛的格里爾森先生,」我寫道。
然後,他不帶一絲波瀾的聲音越過帕特拉的頭頂傳到我的耳畔:「琳達,你能幫我點忙嗎?」
「真的?」利奧聽到我這麼說,彷彿真的鬆了口氣似的——好像贏得「糖果樂園」遊戲的勝利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好像看著別人在板子上移動你的棋子可以看作一項勝利。「那還真是幸運呢!他一定會很開心的。一定會的。他會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他之前的樣子。這花不了多長時間。幾周之後他便能去幼兒園了。」
「是的。」利奧肯定道。雖然當時和這位醫生通話的是帕特拉而不是他。
其實我不會玩「糖果樂園」。我童年時期從未玩過這樣的遊戲,因此我完全不知道遊戲規則、應該如何從一個格挪到另一個格。沒有骰子,也沒有轉盤。我知道保羅就躺在床上那堆被子里,但我並未試圖叫醒他。於是我不假思索地從一摞牌里抽出一張,然後把保羅的藍色薑餅人移到與牌面相符的黃色格子里。然後是利奧的紅色小人。又輪到藍色,然後又是紅色。我的心在遊戲中漸漸沉落——我不需要知道遊戲規則。一切都很簡單明了。它就是一場競賽。利奧的小人緩慢走過「花生脆房子」。保羅的小人抄近路穿過橡皮糖山脈。短短几輪過後,我便有種深深的沉悶感,覺得這遊戲玩了太長時間了。我按照規劃推著小人們在粉彩軌道上滑行。利奧穿過棒棒糖樹林,保羅則被困在甘草糖空間里。當利奧的小人抵達糖蜜沼澤,即將趕超保羅時,雖然距離終點還有很長一段路,但當比賽結果越來越明晰時,我碰巧抬頭看了一眼。「保羅?」我發現他正趴在床上看我。聽到我的聲音,他的呼吸變得沉重,然後停住了。他的半張臉都浸在枕頭裡,但一隻眼睛看向外面,一眨不眨,充滿憂鬱。「保羅?」我輕聲喚道。
「親愛的格里爾森先生。」我寫道。
我也從沒去過佛羅里達。我覺得如果我進了您的店,我會買下那個有高靠背的搖椅和軟膠底跑鞋,您在自己的網站上掛出的圖片看起來穿著會很舒服。我看了別人在網上對您的評論,說您不該住進他們鎮子、若有小孩遊盪到您店裡怎麼辦,如此這般。但我認為您也應該知道:我覺得您是無罪的。我覺得您應該從他人口中聽到這句話;我覺得應該有人對您說這句話。但我擔心沒人對您說這句話,因此我來做那個人。https://read.99csw•com
我難道不比任何人都擅長這一點嗎?
「不要告訴利奧。」她打斷我道。

「在你了解到的事實中,他們給醫生打過電話嗎?」他們問我。
她已經痛苦得失去痛感了。她的T恤很短,剛剛能遮住她的內褲。她整個人,她的每一個部分、瘦長的四肢——幾乎都裸|露在外。她嘴唇上的疤痕充了血,然後又變白了。我離她那麼近,近到我能清晰看出這條疤痕的顏色變化。
我離開利奧走進主屋,早餐的盤碗還放在桌子上沒收拾。殘留在盤子上的滴滴楓樹糖漿早已凝結成琥珀色珠子。鬆餅殘渣散落得到處都是——木質桌子上、竹質餐具墊,甚至楓木地板上都能看到它們的蹤影。
後來,我再也不可能和他人說起那幾小時的歡快;我坐在沙發里,旁邊是熟睡的她,那種精緻的甜蜜旁人無從考究;我甚至無法對自己承認那種甜美的感覺從多大程度上仰賴於保羅和利奧不在這個屋裡的事實。一片日光從她蓋著毯子的大腿處緩緩地向上爬,毯子上整齊的黃色棉毛隨著她的呼吸上下輕搖。我還記得她睡覺的時候,眼珠會在長著雀斑的眼皮下轉動,她脖子上的淺藍色血管在白皙的皮膚下清晰可見。我沒有碰她。我在沙發上盤腿坐著,毯子蓋在我們兩個人身上,她的一隻小小的紅色膝蓋從毛毯的一角探了出來。
她坐得更直了些:「利奧哪兒去了?」
「不要害怕。」我發現自己在喃喃自語。利奧規整他的襯衣下擺,一次又一次——再一次。他提了提褲子,再把襯衣下擺推進去,盡量地把衣服往深處塞,他的襯衣肩部因此而變得緊繃。他似乎想要把他整個軀幹掖進褲子里似的——褲腰都已經到他的手肘部位了。他真是要把他整個人都塞進去。
然後,帕特拉的電話響了。《星球大戰》的音樂響了三聲后,利奧從後面的房間走了出來——速度極快,像是一隻從灌木中衝出來的獵鳥。帕特拉跳起來去取了電話,向前廊的方向走了走,便接聽了電話:「你好?」「謝謝,好的!」我也站起身來,手上抱著還存留著我們體溫的毛毯。我盯著門口的利奧,但他從未向我這邊看一眼。他一直看著帕特拉,後者來來回回地踱著步,不停地點著頭,熱情地接受著電話對面的人提出的建議。「好的,好的,好的。」接著,她頓住了腳步——她急切地想要解釋:「我在嘗試。我真的真的有在嘗試。我真的有。」她突然變得神采奕奕:「這個早上我真的感覺好多了。或許這是一個轉折點?是的。他在上帝的眼裡是完美的。我一直這麼認為。而且你猜怎麼了?我還沒告訴你最重要的部分呢!」她又開始踱步,這次是向著桌子的方向,「他吃早餐了!吃的什麼?鬆餅呀。那是什麼意思?哦,我思維太跳躍了,真是抱歉。但是的,這絕對是真的。好的,我們會的!我們真的很感激你!」
「好了,琳達——」他伸出手來,用他潮濕的手掌托住我的手。現在他開始擠壓它們——擠壓我的手指,我的手變得像他的手一樣潮濕。他的聲音又變得悅耳了,像是跟帕特拉說話似的。他便這樣抑揚頓挫地向我強調道:「你真的幫了我們很大的忙。現在我得回去了,看看他接下來要做什麼,請允許我失陪一會。好嗎?」
「琳達,現在你別害怕。」利奧在我身後喃喃道。本來我不害怕的,他這麼一說我倒真生出了恐懼之意。
我臉上一定掛著她不喜歡的表情,因為她只看了我一眼便在瓷磚地面上跪著溜走了。
我困惑地搖著頭:「利奧,是這樣——」
利奧似乎並未看見我的眼淚。他把他潮濕的手放在屁股上,準備要跟我展開辯論。現在他看起來更隨意了,因為他回到了他知道他能獲勝的領域。「好吧,琳達,嚴格來說,這並不完全正確。你是知道的。他是識字的,他認識『保羅』和『不』。」
在加德納家的那天早上,七點如約而至,沒有一個人起來忙活。我想這對我來說算是個驚喜,畢竟我以為加德納一家都是早起的鳥兒。我坐在沙發里,旁邊是還在睡著的帕特拉。從我九-九-藏-書這裏看出去,湖面漸漸變成銀色,併網羅到了初生的幾滴日光。一隻潛鳥遠遠地停在另一邊的湖面上四處張望著;一艘汽艇粗暴地飛馳而過,劃破了水面,另一隻船順著水面的划痕跟在後面。我多希望早晨就停在這一刻,慢慢悠悠地姍姍而來。
我又聳了聳肩。
我轉變話鋒說道:「買點泰勒諾之類的。」
您知道嗎?您離開后的那個秋天,莉莉·赫爾邦回到了學校,算是給了我們一個驚喜吧。人們一直說她病了,但其實不是,而是她懷孕了。雖然後來大多數人聽到的說法是她收回了對您不利的證詞,但懷孕這件事徹底摧毀了她在鎮上的未來,也毀了您的。聽說莉莉在收回證詞后,在法庭上被威嚇了。您能想象嗎,她竟然懷孕了。她是真的很漂亮,甚至比之前更漂亮。但有一天,她坐上了大巴,去往聖保羅,那裡的天主教堂有專門為她這樣的女孩安排的項目,後來,我聽說她成為一名血液實驗室的實驗員。得益於這個公益項目,她有機會接受免費的職業訓練、寶寶的衣服和生活用品。這樣一來便不難猜測她為什麼說謊了。很多跌進陷阱的動物都會裝死,我便是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莉莉的做法的。如果她聽別人的話,留在這裏,嫁一個累人的丈夫,她的生活會是多麼狹隘;於是她偷偷在這樣的生活中找到了一條出路。
我傾身離她近了些以細嗅她的呼吸,我一方面覺得很噁心——一方面又覺得很吸引人。
帕特拉跟在我們後面,於是利奧開口道:「帕特拉,弄點可可,然後倒垃圾,穿好衣服。有時間再看會課程?多美好的一天啊。」
「保羅,」為了讓利奧離開,我開口說道,「輪到你了。」
「好吧。」但是保羅在睡覺啊。
她站在那裡,看著利奧,笑容就這樣飄走了。
「紫色馬丁斯,明白了。」
保羅甚至不能對著他最愛的書念出「火車」。如此這般的事實讓我濕了眼眶。
我聳了聳肩。
他張開胳膊,抱住了幾乎是小跑過來的帕特拉。
於是我作弊了:我把保羅的小人放到終點。
我總是覺得,黎明是張免費入場券。四點到七點之間的時間是幾隻煩躁的鳥兒和最後一波為自己補血的蚊子的專屬狂歡時間。明尼阿波利斯的高速公路會在這段期間變得越來越吵,直到一縷斜陽透過窗帘爬到我的脖子上,我放下我的書和紙。七點整,我爬下床,用火爐燒水,為自己和安做手沖咖啡。我在廁所里蠕動著套上連褲|襪。當我伸出舌頭,想要用牙刷刷一下時,我看到鏡子里的女孩兒正衝著我乾嘔,雙眼通紅。
或許您已經不記得我了。當初您在明尼蘇達州的漫河教八年級的美國歷史,而我正是您的學生。當時我坐在窗邊,梳著長辮子,總是穿著短夾克衫和登山靴,您叫我瑪蒂,還給我起了個外號叫「創意小姐」,因為我在「歷史之旅」比賽中獲得創意獎。我當時演講的主題是狼——狼的歷史,您還有印象嗎?我提筆寫下這封信,是因為最近有件事一直困擾著我。在您離開漫河、赫爾邦講述了她做過的事之後,同學們對您在課上教授的東西隻字不提,好像您從沒來過一樣,這感覺太怪了。但我想,您一定在教學中付出了巨大的心力。當初您起身激昂背誦整篇《獨立宣言》的場景仍歷歷在目,為了記下它,您一定費了大功夫。我還記得您讓我們畫國家地圖,我們把自己當做劉易斯和克拉克,因為只有在親身漂流后才會知道河流的形狀。當您帶我去參加「歷史之旅」比賽時,我承認,我以為您會笑話我想要講狼的想法。後來我想,您在所有人中挑中了我去參賽,可能您是看中我比其他女孩更省心,但對現在的我來說,您選中我這件事本身比原因更重要。
「什麼?」不過這樣說來倒是可以解釋地毯上的粉彩板了——一個個彩色方塊排成曲折的小路貫穿整個屋子。

她搖了下頭,便衝著屋子另一端的利奧走去。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地上鋪著的編織地毯都在移動,在她光潔腳丫的作用下碰撞到一起——她移動的速度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