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健康 21

健康

21

我走進市裡時會一次經過這些:先是那個立在路邊的熟悉的噴漆標誌,上面寫著「酒精和汽油」。幾年來,「共黨」卡特琳娜一直在經營著那家老店,以折扣價出售魚餌和啤酒,順便賣點伏特加和汽油。卡特琳娜在我眼裡一直是五十歲的樣子。她是愛荷華州捷克人的後代,長著一對像蟾蜍似的腫眼泡,曾賣給我爸兩捆被風吹下來的木頭、賣給我媽用耳環改造的手工魚餌。後來我長大了一點,我發現她其實是在同情我們。一次,她要把原屬於她侄女的一雙阿迪達斯棒球鞋送給我,我開始不要,她便說道:「哎呀,琳達,快拿著。一個高年級學生是不會穿登山靴去上學的。明白嗎?收下吧!」那天我直接穿走了,那是我那幾年穿過的最好的鞋。
「有什麼建議嗎?」
一回到大街上,炎熱便幾乎將我擊倒。我的步速幾乎算是在山上漫步了;我吮著棒棒糖,面朝高中校園走上坡路,又吃著彩虹糖,面朝初中校園走下坡路。我走過市政廳兩次、三次,心裏期盼著有人會停下來問我為什麼在台階上遊盪。我在路邊石上坐了一分鐘,在排水溝里發現了一個老式打火機,它一副想被我的指尖碰觸的模樣,我便用它把我另一根棒棒糖點著,它緩慢地燃燒著,冒著煙,在人行道上滴下紅色的粘稠湯汁。
我差點說出這句話:我覺得我需要幫助。
但他如此認真地端詳著我的臉。
藥店正位於沿路商業街上。我推開門走進去。
我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去了一百萬次了。」
母親接過話茬:「我們見過老鷹,但沒怎麼見過禿鷹。能看見的話還真是不錯。」
離開的時候,我看到藥店後方的學步幼童把定型胸罩放在嘴上,像個強盜似的。他沖我招了招手。
這一幕也很驚人。在往加德納家走的路上,一輛車經過我身旁;向前又走了大約一百英尺又停了下來向後倒。那時候的太陽已經低了很多。駕駛座上坐著一位帶著白色遮陽帽的女士,她伸著脖子看著我,但最後是那位坐在副駕駛座上的男人搖下車窗跟我說話。車後座坐著兩個小孩,一男一女,正好奇地向外看。
我知道她在架子上放了幾盒急救繃帶,包裝盒已經落滿了灰塵;大概還有一到兩瓶泰勒諾,但在那個炎熱的周一早上,我徑直無視了汽油店——我害怕卡特琳娜被啃過的圓鼓鼓的指甲和油膩的同情會把我也感染成她那副一身臭汗的樣子。
那位坐在前面的父親說:「若能看見禿鷹還真好呢。」
我並不記得自己有累的感覺,但我確實記得自己的胸腔開始燃燒——彼時正好有一架直升機從我頭頂俯衝下來。那是眾多森林服務直升機中的一架,它被漆成明亮的紅色,機內配有蓄水池和水桶。它掠過樹林中最高的枝丫,我在高速公路中間停下,抬頭望了它一會。當時我心想著,哪裡著火了嗎?但這段停留也就是很短的時間,因為直升機的轟鳴除去了我所有想法;它掀起的風策著我幾縷鬆散的頭髮,T恤泛起漣漪,像是有鬼魂穿過。直升機一離開,我便繼續向前行。我的心臟扔撲通撲通劇烈地跳著,但我的四肢已失掉了一些緊迫感。再次回到室外變得容易了很多——在樹林里,在陽光下。我的T恤又貼回自己汗濕了的皮膚上,頓時我感覺自己輕盈了很多。我已經冷靜下來了。
她優雅地拖著滑冰似的步伐,把背抵在放著的衛生棉條的牆上:「別靠近我,好嗎?去拿你需要的東西然後放到櫃檯上就行。」
「我是說,胃疼,可能還有發燒。」
男人開始聊天,但他不像利奧愛擺事實講道理,也不像我爸只會說棒球、天氣和魚。他問我要https://read.99csw.com去哪裡。我說「回家」——我猜這對他來說應該是正確答案,因為此後他並未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開始講他們在綠松石湖畔的野營地。
沿著這條路繼續向前走,我便看見「統一精神」的大門敞開著。我走進去,以為能見到我那會議繁多的媽媽,至少我能看見班森牧師在辦公室里逗弄兔子,或是看到秘書在多功能廳的後方疊周日公告。但現在,那裡似乎一個人都沒有。教堂里的木質條凳讓我看不到聖壇。我在迷宮般的長凳間彎彎曲曲地走著,當我吃著原子火球糖抵達聖壇時,我露出了勝利的笑容。我覺得我的嘴巴火辣辣的疼,糖果碎片給人一種細微的如針扎似的痛感。
我不知所措地抓起一瓶標價3.99美元的低劑量阿司匹林後放進購物籃里。然後我一時衝動又拿了棒棒糖、一袋子熱帶彩虹糖和一盒原子火球糖。我把這些東西放到收銀機旁的櫃檯上,莎拉走過來幫我結賬的時候顯示以手勢示意我向後退,然後找來一雙綠色園藝手套,手套上的標籤甚至都沒來得及取下便套到手上,以抓取每一樣東西。最後的金額為5.39美元,我把一張沾滿土的十美元鈔票放到櫃檯上——上面全是污泥和苔蘚,四個角還是皺的——莎拉閉上了眼睛,那模樣像是她最深的恐懼終於成真——那鈔票上掛著的泥正是一種可怕的疾病似的。她對我說,拿上東西趕緊走,她會為我付錢。
然後我經過了當地人只會偶爾遵守的停車標誌,接著是三家酒吧、三間教堂。周一早上,這六棟建築都閉門謝客——酒吧在路的一側,教堂則在另一側。草地上立著「婦女之家」的木質十字架,旁邊是幾個倒立著的空瓶;周日公報被風吹到「兔子和狐狸」店家的鋼絲網圍欄上,每張公報上面寫的都是:歡迎各位來到上帝之家。
女人透過後視鏡給了我一個淺淺的微笑,像是在說:我知道了。
雖然我的頭疼已經好了。
不,我沒想到要打911。我在證人席接受質詢時我承認了這一點。當時的我根本沒想到要用手機打電話,或者回家找我爸媽,或者騎著車進城;我也根本沒想到如何才能更快地在路上吸引他人停下,或者去國家森林野營地的信息站尋求幫助。我說:我並沒有一個能稱得上是計劃的東西;我說:我不太清楚當時我在想什麼。我當庭表示,那天早上我告訴帕特拉我要去買泰勒諾后,便穿上鞋,出了門,其他的什麼也沒做。
她用橡皮把那個字擦掉,把正確的字寫上。
我走上聖壇的功德箱,把骯髒的十美元鈔票投了進去。最後一刻,我轉念一想,把帕特拉的髮帶取下來也留在那裡,畢竟我知道,它帶來的疼痛如此深刻,一時半會兒是消散不了的。
我正要就這個問題跟莎拉爭論一番,後方傳來一陣寶寶的哭鬧聲,那個聲音里有種東西讓我向前一步輕握了一下莎拉的手腕:「可能是高燒。有什麼葯是治高燒的嗎?」
我和莎拉之間的距離很近,但我專心地掃視著保健營養品貨柜上的瓶子。有一種叫人類健康的藥物聲稱能閉合毛孔;一種叫IGGY的複合維生素是可以通過點眼藥器擠進鼻子里使用的。我沒有看到泰勒諾,只有低劑量的阿司匹林,上面寫著用來稀釋血液——防治發燒、中風、流產、疼痛和潛在癌症(「有可靠研究可以證實這一點」)。
「我頭疼。是——」我的大腦飛速搜尋著合適的詞彙,「偏頭疼。」
那個小女孩一臉認真地說道:「太酷了。」她拿出一個筆記本把這一條寫了下來:鷹巢。那頁紙的頂部寫著「計劃」,旁邊則九_九_藏_書寫著「回憶」。在這一欄下寫著:路邊躺著一隻死鹿。一個看起來像男孩的女孩。她不會系安「荃」帶。
我得為他們指路;到通往鏡湖的岔道口我要提醒他們「減速」,還得在通往加德納家的陰暗的狹窄小路上為其指明方向。這位戴著遮陽帽的女士是一名出色的司機,即便是碎石路她也能輕鬆駕馭。一棵棵樹陰沉地從我們身邊掠過,樹枝在車窗上劃出藍綠色的印記。我心裏不禁好奇自己能指揮這位女士開多久的車——我能看得出來,她對我極為信任;我相信,不論我指向的是通往偏遠森林地帶的路還是有車轍的路,不管有多遠,她都會去。我發現自己很享受這種想法,這像是一種背叛,雖然我並不確定背叛了什麼。於是我讓這位細心的女性繼續向前開,並試著提醒她小心顛簸與潛在的危險。「有時候路中間會有一隻鹿,但你很難看見它。如果你是在黃昏時分開車,那你一定要小心,這一點一定要放在心上。這裏沒有街燈之類的東西。」
我想了想:「北邊的湖濱有禿鷹的巢。」
某一刻——就在夏日結束后不久——這片樹林已不再是過去的樣子。讓我在這裏解釋一下:鏡湖東岸的二十英畝地在被雙城的開發商細分再細分之前,兩面湖之間的河道被拓寬之前,山楊和松樹被砍凈、新的房屋被建起之前,我便有這種感覺了。這些都不是我意所指的事。我還記得在我十年級快開學的時候,眼看著風劇烈晃動著樹枝;當時我便想,地球公轉引發四季變換,季節變換使得風吹樹枝不可避免,而我看到的就是這一連鎖反應的末端。我抬頭看向葉子,幾粒電子從另一個距離並不遠(本身也並不壯觀)的星球遠道而來,轉化成二氧化碳進入黃綠色葉子中。那個秋天,「亞伯」去世了,我在松樹下為它挖了個墓,不由得開始思考:如果宇宙中除地球外,其他空間里都並不存在人類、類人、細胞或任何生命形態,那麼事情會怎樣發展,宇航員們所追尋的可能就變成了偏執,生命和非生命之間的差異頂多細如髮絲。可能有些離題了,我們說回正題。我們將望遠鏡指向太空,期望看到我們自己,也確實看到了很多反饋回來的化學物質。但我想這並不能解決人類的無聊。「亞伯」去世、利奧和帕特拉離開后,再沒什麼能解決我的孤獨了。
「不是。」
我真的很少碰她,我發誓當時我看到她的胳膊顫抖了一下。她眯起了自己烏黑的雙眼:「噢天啊,你該不是得了什麼傳染病吧?我還要上晚班呢!我要工作到很晚!離我遠一點,別靠那麼近。我認真的。」
我旁邊的男孩伸出手來摸保羅的阿司匹林藥瓶:「你手裡拿著的是什麼?」
「後面還有個『德』字。」
但我沒有。我知道只要我開口,他們一定會幫我,但我並不希望看到只穿著T恤、露著底褲的帕特拉在前門處斜看他們,也不希望看著利奧用一個汗涔涔的握手將那位父親趕走;我並不希望看到帕特拉被利奧斥道別出聲並被推回裡屋,也不想看著利奧一邊解釋如何回到高速公路,一邊整理自己的襯衣下擺,向他們眨著他充血的眼睛。而且我知道,如果我讓那位戴著遮陽帽的女士進了屋,如果我引導她走過利奧,走進保羅的房間,珍妮特和歐羅拉便永久地謝幕了,一切有意義的也都隨之消殞了。於是我引導那名女士繞湖走了遠道,沿著那條幾乎沒用過的單車道伐木路走,兩側的灌木和楊樹苗雜蕪一片。我讓她把車開上運船通道抵達湖濱,然後又原路折返。她在開車的時候會透過後視鏡仔細地觀察著我,一會兒看看路,一會兒九*九*藏*書看看我;但我並不回應她的目光,只是低頭看著自己的大腿。
木屋最終得到了修復。有時候,我會陪我媽一起坐在屋外,這時我便會試著回憶小時候的樹林的模樣。我很惆悵,但我更能認清現實。這對我來說並非不可思議:正如看到的那樣,我已不再年輕,也沒什麼我能繼續獨佔的東西了。歲月腳步不曾停歇,樹林隨之鋪展,隨之茂盛,隨之乾枯,這種持續的變化所隱含的意義有所泄露,也有所保留——是的,生命的奧秘,但這種奧秘並非是單純由變化在控制運作的,樹林為其蹤跡覆蓋了一層又一層遮掩。在我八九歲的時候,我曾走下湖濱,用好多硬幣大小的蟾蜍裝滿咖啡罐子,我管它們叫「動物園的動物們」。我媽希望我在睡覺前禱告,因此每晚我都會念著相同的禱告詞:親愛的上帝,請幫助我的媽媽、爸爸、「亞伯」、「醫生」、「賈斯伯」、「靜靜」以及其它「動物園的動物們」,讓他們不要太無聊,也不要太孤獨。「不要太」是我的口頭禪。我真的很想養那些蟾蜍,我很喜歡它們的臉——尤其是長在頭頂上的眼睛——但我並不知道用什麼養它們合適。幾夜之後,我內心的歉疚感不斷增強,最終我跑到榿木叢里把蟾蜍們放生了。它們用自己小小的腿用力地蹦跳著,我突然強烈地感受到樹林的力量,它懲戒著我、糾正著我,並以一貫的姿態沖我說道:看到了嗎?
然後我便拐七拐八地從長椅之間走了出去,走上返回的路。
「羅?」
「好吧,」我終於開口說道。傍晚迫近,我的手裡還握著那瓶阿司匹林,我的心裏則是藥品業已送達的鎮靜。「我要去的地方並不遠。」我向他們保證。
「噢!」女人驚叫道,聲音里的釋然直率而明顯——原來真是有目的地的。她搖下車窗想要仔細看看周遭。「這小房子好美啊!竟然藏在這裏。」
但庭上的我沒有說的是,我從門廊回頭看,帕特拉正在用嘴型對我說著什麼,模樣很奇怪,像是在不出聲音地大吼著;她的整張臉因為要說清每個詞而扭曲。她說的是:謝謝;說的是:幫幫我們,請幫幫我們。那時的她覺得我能理解她嗎?我記得當時我輕輕地關上門,傾耳聽著是否有門閂的聲音。在經過一系列小卻不可逆轉的選擇之後,在經歷了這麼多、累積了這麼多對她很重要的回憶之後,那時的她覺得我會為她做她自己做不到的事嗎?我還記得當時的我鬆開球形把手,側眼看向那個炎熱的早晨;記得我搬起樹林里的石頭,找到潮濕了的筒狀紙幣,然後瞬間衝刺跑開。夏日驕陽高高地掛在空中,一絲風都沒有,亦無一隻鳥、一片雲;綠色爬滿高速公路兩邊高高的牆上。
我要在此聲明一點,現在我看到的這片樹林已經不是我童年中的樹林了。在我還年幼的時候,鏡湖還有另一個名字,叫沼澤湖;乾旱年間,香蒲霸佔了整片湖濱,湖面上的睡蓮葉子厚厚一層,倒像是一片陸地了;多雨之年,湖水會漫出湖岸,我們甚至得把木舟停在木屋台階上。如今,屋主協會拓寬了鏡湖和密爾湖間的河道,保證水位常年處於一個穩定的狀態。如今的湖濱坐落著十二家夏日私屋——或許稱其為迷你小木屋比原木房子更合適——各家都有自己的天窗、各樣的前廊及停在岸邊的浮筒船。到了夏天,這裏就變成了城郊。湖岸上的松樹大部分都被砍掉以打造日光浴廣場和花壇。湖裡擠滿了「騎馬」的小孩和套著黑色內胎、跟在汽艇後面跳躍著的叛逆少女;坐在艙房汽艇里的爸爸們則躲在湖入口和海灣處,期待著灰白色玻璃梭鱸的出現。
然後又認真地寫read.99csw.com下:在樹林深處。
沒人上前阻止我縱火或者閑晃,我便踩滅了流著湯汁的棒棒糖,走進了硬體商店。我突然想到我有可能在那裡看到我爸。他有時候會來這裏買小五金和釣漁線,但那時候店裡只有店主凌先生,正扣著一頂地鼠隊的帽子假寐。
「是『安全』。」我告訴她道。
她後退了一步:「發燒?你最好叫羅德醫生給你看看。」
接著是室內溜冰場——外形做成貝殼的模樣,護牆板是鋁製的,房頂則是用瀝青鋪設而成。這可謂是當時市裡最大的建築物了。夏季工作日里,這裡會塞滿爭搶使用時間的花樣滑冰選手和曲棍球隊員。當時我經過溜冰場的時候,贊博尼磨冰機正在室外追趕著那些男孩,他們穿著溜冰裝備在停車場步履蹣跚地跑著。他們希望自己成為女孩子刻薄的對象,而女孩們只希望成為刨冰的俘虜。
我看到小姑娘在旁邊寫下:木房。
「沒有。」
我差點告訴他們:保羅情況不妙。
「你跌倒了嗎?」她放低了聲音又問道,「還是被人打了?」
她看著我認真閱讀著複合維他命包裝背面的雜亂文字。「你貧血?」她再次吮吸著吸管,但眼睛從未從我身上離開,「你是營養不良還是怎麼了?」
「沒有。」
他成功了。他把寶寶的手舉到空中,沖我點了點頭,像是在支持我一樣。
車的牌照顯示他們來自伊利諾伊,林肯的故鄉。
男人接著說道:「我可能幫不上什麼忙,但我想你可以搭便車走。你要去哪兒,需要搭車嗎?地圖顯示向這個方向走五十英里內都是樹林,除了湖泊就是樹。」他把地圖伸出車窗給我看,就好像我對此一無所知、第一次來到這裏似的。
涼爽的空調讓我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架子上所有的貨物——包裝難辨認的維他命、止咳糖漿——摸起來都冰冰的。進門的時候我肯定是出了一身汗,因為一兩分鐘之後,我的手指上便出現了一些白點,我不得不用力扭動它們以促進血液循環。藥店的後方,一位穿著人字拖和游泳褲的黢黑大叔正試著從一個初學走路的幼兒嘴裏把掃把柄拽出來。
然後我又想起來,去年春天五大湖上游區域賽的時候,她的兩周半跳已經枯竭了。每次她跳到空中,人們都說她臉上布滿一種決定自殺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她要從暗礁上投海自盡了似的,很是恐怖。
走過溜冰場便是市中心商鋪,那裡的店面都是在上個世紀伐木熱潮時期搭建的。古色古香的建築物上,剝落的磚塊訴說著它們的歷史。銀行、魚餌漁具店、硬體店。老婆婆和老兵已經走進餐廳吃午飯了——白麵包三明治和糙米粥。從建築的向陽面看出去,街燈上豎著的三條手繪梭魚正在搖頭擺尾。再向河流走近一些,我便能看到燒焦的舊木材廠。如今它已被過分茂盛的夏日樹叢和野草遮住了,你甚至看不見它。沿著主幹道走,靠近州際公路的地方便是松樹小徑商業區。再向東走二十一英里,便是懷特伍德;繼續走一百二十英里,便到了德盧斯。然後是升降橋、拋錨式高船、蘇必利爾湖——我一邊用手指摩挲著兜里四枚髒兮兮的硬幣,一邊快速走過松樹小徑商業區的商鋪;我的腦中飛快閃過這些地點,甚至生出一種憧憬的感覺:蘇必利爾湖,面積3.1萬平方英里,常年4攝氏度——埃德蒙德·費茲傑羅號和它運載的大量鐵燧岩靜靜地沉在湖底,未被修復的船體掛著橙色救生衣埋在泥沙之中。
車行得很慢,樹林里也十分晦暗,看起來倒像是樹而不是車在移動似的。它們機械地劃過車窗,車看起來脆弱而躊躇。
我童年記憶中的樹林是這樣的。每一棵樹,甚至是多年前https://read.99csw•com由森林服務站種下的嚴格成排的松樹,看起來都是不一樣的:一棵會在炎熱的天氣里冒著泡地滲出汁液,另一棵則是被砍掉了樹枝,樹榦上留下的疤痕像是土地神的臉。樹林是放空的溫床,只要走馬觀花便好。我喜歡將目光落在細節上——嫩枝、松針、路斃的動物屍體及其流到瀝青路上的腸子——看起來像是溢出的行李似的。樹林里總有些我知道的東西,但也總是有些我從未見到過的東西,比如在路肩上和嚙龜搶快餐袋子的烏鴉;或者我的手腕上不知從哪跑出來一隻木蟻,拖著一隻綠色的小毛蟲得意揚揚地往我的胳膊上爬,像是獲得什麼嘉獎似的。
加德納的小屋終於出現在眼前。車駛進車道,前方的樹蔭消失了,白貓趴在窗戶邊向外窺視著。
我又向前邁了一步:「我的病沒那麼重。」
我知道自己的信仰殘破不堪,只是一種一無是處的迷信罷了。但當我走到十字路口時,我仍不由自主地想:親愛的上帝,請幫助我的媽媽、爸爸、「亞伯」、「醫生」、「賈斯伯」、「靜靜」以及其它「動物園的動物們」,讓他們不要太無聊,也不要太孤獨。「不要太」,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禱告詞。原子火球糖的灼|熱充斥著我的口腔——似乎一邊膨脹,一邊拍打著我的舌頭,擴大著我體內每一寸能被灼傷的空間——我想起了帕特拉,這一次是故意的,我任由自己的思緒一點一點回到帕特拉身上。我想起了帕特拉滿嘴鬆餅的模樣,想象她到醫院誕下保羅的場景、回憶著她在我的腿上拍打出自己心跳節奏的樣子……想到這些,我幾乎相信自己買阿司匹林和小題大做的行為是能夠讓她開心的。糖果灼燒著我的嘴,我不由得流下眼淚,隨之而來的便是一種解脫感。我只是做了帕特拉讓我做的,並未做多餘的事,這讓我感覺自己十分英勇,即使其實我做的事是多麼的微不足道。
那時距離我們離開德盧斯已經有二十四個小時了;我後來了解到,那時距離保羅陷入昏迷還有一小時,距離其心臟停搏還有五小時。
這是一輛旅行車,車頂綁著一艘獨木舟。它在我身邊亦步亦趨,像是一條你擺脫不掉的狗狗。
我坐進車後座,那兩個穿著T恤衫和短褲的小孩幫我扣上安全帶。
「宿醉?」
我繼續向前走。
「你有什麼特別需要的嗎?」她咬著她的吸管,走近了問道。藥店後方的小寶寶發出嘎嘎嘎的笑聲。
車輪壓到了一根掉落的樹枝,後者遲緩而大聲地斷裂了。
我訝異到忘記了回應。這不是夏天嗎?夏天的莎拉難道不應該每天都在練溜冰嗎?距離奧運會不就只剩一年了嗎?
「需要什麼嗎?」一個女孩的聲音。我抬頭一看,正是那個溜冰選手莎拉。她穿著綠色的工作服,嘴裏咬著的紅色吸管插在從隔壁弗羅斯提專賣店裡買來的啤酒里。
「嘿,」那男人說道,「一切還好嗎?」
那個男人的眉毛很是濃密。「我們並不想嚇你,」他說道,「當然,你這麼謹慎是正確的。但我覺得——」
然後我去了雜貨店,那裡除了正在櫃檯讀報的霍寧先生外並無別人,我進門的時候他連頭也不抬一下。奇怪的是,我走進或走出的時候,門並不發出一絲聲音——每次它都會抓住一捧空氣給自己緩衝的餘地,且門也不會完全關上。我又把頭探進餐廳里,但我的老上司桑塔·安娜去度假了,去多倫多參加勞雷爾與哈代節,她妹妹替她看店。「她大概一個周左右後就回來。」她妹妹邊說著,邊把擋在眼前的長劉海撩開,為一位正在玩字謎拼圖的老太太倒咖啡。
莎拉問道:「你來例假了?」
「你去過那兒嗎?」
「我頭疼,買了點葯。」我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