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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私密的情感 自己的人生

名字——私密的情感

自己的人生

「就是啊……」
我也問過黃絹幾次,為什麼在緊急入院的那天晚上,她會同時呼喊哥哥和弟弟的名字。但黃絹始終沒有回答。
「怎麼了,沒有不舒服吧?」黃絹柔聲說。
「那就考唄,學費我會準備好的。」
那時候,她剛口服完氟達拉濱,眼皮有點水腫,醫生要她躺下來,她卻堅持坐著。本來按照醫療計劃,她應該採取靜脈注射的,但是考慮到反應會更大,她說開口服藥就行了,輸液什麼的等那個孩子走了再說。
千禧年來臨以後,那個孩子更積極地投入自己的人生了,也不再時常問黃絹奇怪的問題了。母子倆的關係變得緩和,矛盾漸漸遠去,生活的甜蜜一圈圈地彌散。黃絹辭掉了俱樂部的工作,花更多的時間陪伴自己的孩子。除了看電影,他們還會一起到菜市場買菜,到旱冰場溜冰、去唱卡拉OK。有的時候,黃絹甚至會親自下廚,端上來一盤葷素難辨的黑暗料理。黃絹開始正式和我交往,幸運的是,對此那個孩子也十分贊同。我有一個比他大一歲的女兒,周末的時候,我們會一同開車出去郊遊。在開滿不知名的五顏六色的野花的山坡上,鋪開潔白的野餐布,用背囊或者石頭壓住四角,中間擺上三明治、涼麵、甜醬和水果。
「也是,電子的東西放幾年十有八九會壞吧。」
黃絹放下琴,找出電話簿,然後給出售這把琴的琴行打了個電話。
「呃,怎麼了?」
1997年年底,當那個孩子身體恢復以後,她把原本打算送給弟弟的吉他從琴行取了回來。其後,那把琴一直放在弟弟房間。當黃絹接受那個孩子是文成以後,那個孩子從自己的房間搬進了哥哥的房間。弟弟的房間一直保持原狀。黃絹對那個孩子說:「隨便你住哪個房間,每周一、三、五住一間,二、四、六住另外一間也行,你現在既是弟弟,也是哥哥,把對方那一份也活下來吧。」但那個孩子一直住在哥哥的房間里,吉他則掛在弟弟的床頭。
萱萱是我女兒的名字。說到最大的幸運,應該是我家千金對黃絹出人意料的認可。儘管黃絹看上去不好相處,而且有時衣著過分時髦,但我的女兒從她身上看到了比她親生母親更多、更藏而不露的責任、道德和母愛。
「時候還沒到,再等等吧。」
「那也沒辦法,保命要緊。」黃絹挽著兒子的手臂,一邊走一邊說,「反正以後不能和你吃榴槤了https://read.99csw.com,蛋糕、冰淇淋,總之,都不行。你想吃只能自己吃。不過你回來得也少。」
「喂,你以為我活不長啦,還專門把媳婦兒帶回來。」黃絹靠在墊得高高的枕頭上,不以為然地哂道。
「買什麼入門的,你弟弟13歲我就給他買3000塊的電吉他了,還是紀念版的。」
之前我也說過,黃絹從來不會隨便進兩個孩子的房間。有一天她進去了。那是2000年文成患上感染性心內膜炎的時候。兒子出院前夕,她在家裡打掃衛生,把掛在牆上的吉他取了下來。琴袋子很乾凈,沒有灰塵。那個孩子一直認真保管著這把琴吧,黃絹一邊想,一邊拉開琴袋,將電吉他拿出來。在一種特殊而說不出道理的情緒驅使下,黃絹將吉他接上電源,彈撥起來。兩個孩子都不知道他們的媽媽會彈琴。而事實上,20世紀70年代末,黃絹曾經在香港的酒吧當過駐唱歌手。當時,黃絹只有十七八歲,她堅決拒絕走她父親——一個老派的音樂教授,給她和她的姐姐安排的專業化的發展道路,但當獨自一人流落街頭時,她還是只得依靠這門技藝謀生。生下文成以後,她就再也沒有碰過樂器了。
「今年我參加學校的合唱團了!」那個孩子倔強地噘嘴,「另外,我報了一個吉他班。老師說我只是沒有經過訓練,一旦開竅了——」
那個孩子出院的前一天,黃絹在病房裡收拾東西。那個孩子坐在床上,忽然輕輕叫了一聲。
「可以呀。不過,誰說我沒這麼快出院?」
她每次都這麼說,然後嘴角微微翹起。當她決定告訴我的時候,已經是那個孩子大學退學以後的事情了。
經過診斷,那個孩子患上了感染性心內膜炎。醫生說,不排除是因為長期服用抗排斥藥物、免疫系統功能降低而引發的病症。文成兩兄弟的基因配型十分完美,術後幾年都沒有出現過嚴重的排異問題,但硫唑嘌呤、雷帕鳴一類的葯還是沒少吃。
黃絹像個小姑娘似的嘟起嘴,發出沮喪的聲音。
走近一個涼亭時,那個孩子忽然像變魔法一般,不知從哪裡掏出兩塊精美的榴槤蛋糕。
聽到這個回答,黃絹默默地把琴裝進琴袋,重新掛回床頭。
「哈,我為什麼會不喜歡?找一個和你媽一樣漂亮的女生我就不喜歡啦?還是說,文質彬彬的黃文成,就不能找一個學跳舞的?你媽可是很酷的人啊。」
「得了,九九藏書黃文成有幾個音樂細胞我還不清楚?」黃絹哈哈大笑起來,她笑得很開心,連頭上的白髮都一根根跳動,「你弟弟以前常說『搞音樂需要特殊的小腦結構,但我哥徹底就沒有小腦這個部分』。」
黃絹點頭同意,一抹紅暈掠過她蒼白的臉。
「但是,是電吉他,我又不會。而且……這樣好嗎?」
說到這裏,兩人都靜默了一會兒。想起來,他們已經好久沒有提起過弟弟了。
「何止贊成,簡直要喜出望外。」
2003年春天,黃絹做完第一個化療療程后對我說。那時候,我知道她心潮澎湃,同時也莫名憂傷。
「怕你不喜歡嘛。」
那個孩子咧嘴笑著:「今天突然想起,好久沒和媽媽一起吃榴槤蛋糕了。我們到那邊吃吧。」
「不用啦!」那個孩子喊了一聲。
「錢夠不?」她說。
「啊,這樣子嗎?但是你最喜歡……」
「差不多啦,入門的吉他也就一兩百元。」
「……弟弟。他把心臟——不,身體給了我,讓我活了下來。」那個孩子喃喃說,「剛入院的時候,我覺得也許是到時候了。我佔據了他的身體,所以他現在提出抗議了。我應該把身體還給他,對吧?而且,媽媽也是這樣想的。」
「我一直沒有謝謝他呢。」
「嗯,是隔壁民族學院舞蹈系的。」
那個孩子在醫院里陪了他媽媽一周,不過因為黃絹行動自如,加上我和林萱都在,最後他就回去了。走的前一天,他陪黃絹在醫院樓下散步。那天陽光很好,草地也看上去比平時更綠。黃絹臉色蒼白,但是精神還不錯。
每一根手指都感到酥麻,使不上力,而且很疼。果然不行了呢。黃絹吸了口氣,繼續按壓琴弦,這次,琴發出了聲音。她微微閉目,將指尖的疼痛排出腦海,回想往昔接受的訓練,C和弦、F和弦、Dm和弦……感覺慢慢找回來了,琴聲越發流暢和響亮,音樂的旋律在房間里流淌……忽然,她猛然按住琴把,停下來。一種疑惑升上心頭:音階很正!可是,這是為什麼呢?長年放置的琴,琴弦明明是會鬆弛的。
那個孩子說到做到。
「是藝校生吧?你別胡扯,我看人很準的。」
那個孩子沒說話,低著頭思考什麼。黃絹本來挽著他的手臂,這時抽回手,在兒子背後用力捶了兩下。
「嗯?夠呀。」
大二下學期,他參加了學校的攀岩協會,每天堅持跑10公里,用手指做200個俯卧撐,手掌上滿是老繭。到了大三,他報了空手道訓練班,用一年的時間考到黑帶第二段位,可以用手刀一口氣擊破十塊瓦片。他一度加盟他九_九_藏_書女朋友的樂隊,後來兩人因為就誰擔任主唱的問題發生爭執,兩人分了手。隨後,那個孩子組建自己的樂隊,還挖過來原來樂隊的一個鍵盤手。他前女友的新男友來找他麻煩,兩人半夜約在學校操場,赤|裸上身打了一架。兩人打到一半,聽見有人喊救命,原來一個女孩掉進學校的荷花池裡了。兩人停手,不約而同地跳下水。夜裡的荷花池一片烏黑,風劃過田田的荷葉發出旗幟飄揚一樣的響聲。兩人合力把那個女孩救了上來。那個孩子給落水的女孩做人工呼吸,女孩一口水吐在他的臉上。他大聲說:「好好活著不好嗎?為什麼要自尋短見?」女孩的同伴從池塘的另一邊跑過來,氣喘吁吁地擺手:「不是不是,她喝多了,不小心掉了下去。」後來,那個女孩答應當他的女朋友,一當就是八年,直到嫁給他……
「我什麼時候需要你來照顧了?」黃絹停頓了一下,她按捺著胸間的情緒,「何況,有你林叔叔在啦。你是很乖巧,但是萱萱也不比你差多少。」
「謝謝誰?」
「媽,那個琴是我掏的錢,我足足攢了兩年的零花錢。而且,那是弟弟14歲生日。」
「那個孩子把琴帶走了,我想,他不會再猶豫了。」
「得了,當年我難產時都沒輸過液。」黃絹不耐煩地把醫生打發走。但我知道她說的這話言不由衷。她有沒有輸過液不好說,但她肯定輸過血。她生文成時大出血,如果當時不是醫院血庫的特種血剛好夠,她根本不能看到她的孩子長大成人。
那一年,那個孩子讀高中三年級。一天深夜,他從鑽心的絞痛中醒來。他咬緊牙關滾來滾去,嘴唇一開始被咬得通紅,進而失去了血色。雖然他一聲不吭,但是床板的響聲最終讓黃絹推門而入。黃絹給我打電話,我開車把他們母子倆送往醫院。一路上,那個孩子幾度休克,黃絹發狂叫喊,不斷用手拍打兒子的臉,好不容易才把他喚醒。她一會兒喊哥哥的名字,一會兒又喊弟弟的名字,當時不明真相的我,簡直以為這個單親媽媽因為救子心切而陷入了神志不清的狀態。我從未見過那個樣子的黃絹,以後也再沒見過。
黃絹患上的是一種慢性淋巴細胞白血病,淋巴細胞比例一度飆升到90%,而血小板則低至五個單位,這種病和家族遺傳有關,所幸發現得早。黃絹在她公司組織的一次常規體檢中發現血液指標異常,而她本身並無太大感覺,所以一直保持滿不在乎的態度。她做了兩個療程的化療,病情得到了較好的控制,她就出了院。之後的日子,她經常說那是個騙子病九*九*藏*書
「沒問題的,幾次模擬考試成績都比重點線高,而且我有信心。」
「媽……」那個孩子停頓了一下,「我想發掘這個身體的潛力,你說弟弟會贊成嗎?」
「是啊,那個孩子差不多每周都來,練上一小時就走。」
坦率地說,我不清楚黃絹母子倆是如何背負著各種懸而未決的難題,磕磕碰碰又相互攙扶著向前繼續自己的人生的。他們兩個人形同一體,都那樣地固執和堅毅,那樣地脆弱和剛強。不過,我想,那次危機大概發揮了不少的作用。在2000年世紀之交的夏天,和那個悶熱難當、蟬蟲嘶鳴的天氣一樣,許多矛盾已經積累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這個時候,那個孩子突然的入院反而成了緩衝和轉機。
「媽媽……」
兒子靦腆地笑了,甚至有一瞬間笑容有些恣意,但隨即又恢復了靦腆。
黃絹的話,在一定程度上打消了那個孩子的顧慮。但是他對母親的牽挂沒有絲毫減少。而且,在他大學二年級,黃絹病倒的時候,他對自己選擇遠走高飛的決定感到極大的愧疚。前一天夜裡接到我的電話,第二天他就帶著女朋友坐飛機趕了回來。
「喂,那個女孩是給我過目的吧?樣子還湊合啦。」
在醫院住了半個月,病情終於得到了控制,那個孩子瘦了一大圈,胸腹則腫脹難消。我去探望他的時候,他極力展現平日的笑容,但我還是能從他眉宇間看見因為突如其來的死亡陰影而留下的痕迹:變得膽怯,但也對生命更加敬畏。畢竟,上一次意外因為事出突然,他對生死的感知還比較模糊,而這次卻經歷了真正的生存的掙扎。他那原本剛硬如鐵甚至超出他年齡段的心智,經此一役柔化了。
「嗯,我已經想明白了。所以,我現在只想說聲謝謝他。媽,我覺得能活著真好。」
「媽媽,我想去北京念書。」
「嗯,正是如此。」
「哦,很好呀。成績沒問題吧?」
「傻瓜,你在胡說什麼!你又要開始說這樣的話了嗎?你們兩個都是我最愛的人,只要有生存的機會,你就給我好好地活下去。」
「不痛不癢,但天天要吃高價葯,葯還得放在冰箱里,比大班冰皮月餅還金貴。」
她說的是她兒子帶回來的那個女生,那個女生待了三天,然後先回去了。我應該向大家說明一下,那個孩子在高三下學期就和那個叫田晶晶的女孩分手了。那個女孩比他大兩屆,當時已經在上大學二年級。他們分開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當然,把這些事情全部告訴他媽媽,花了那個孩子很長的時間,一點一點地,注意著節奏。事實上,最初他只是想去遠九_九_藏_書方,並沒有具體的計劃。和同齡的孩子一樣,他單純地認為離家越遠,身心就越自由,而對於他來說,這份自由又是如此寶貴,如此讓人嚮往。然而,當獨立自主的求學生活啟動以後,那個孩子在黑白無常而又五光十色的生命中取得了更加辯證、更加深刻的思考,並最終蛻變成蝶。他穿過迷霧和茫然,找到了某種方向,進而下定更大的決心。
「不是說報了學習班嗎,買琴什麼的也要花錢吧?」
因為媽媽的表達總給人不祥的感覺,那個孩子本來想躲開這個話題,但是黃絹那天似乎來了興緻,不停地問東問西。
新世紀的第二年春天,到了填報大學志願的時候,那孩子考慮再三,然後鄭重地對黃絹宣布:
「之前幹嗎吞吞吐吐的,還說是同學?」
「嘖嘖!」黃絹眼睛一亮,「有一套呀。」
「喂,要不用那把琴吧。」黃絹說,「一直掛在書房吧?雖然放了這麼多年,估計還能用——畢竟是好幾千塊的東西呢。」
那個孩子低著頭,默不作聲。黃絹忽然哈了一聲。
或者說,我覺得他終於慢慢承認自己還是個孩子,並且能夠坦然地以孩子的身份過自己的生活。
「她跳的是街舞,而且是樂隊的主唱。」
「不過,不試試就不會知道。等我回去拿出來,能用的話也給我省錢了。」
「嘿,打起精神呀。如果決定用他的琴,就得加油!」
黃絹靜默了片刻,抬起頭說:「那就珍惜這段來之不易的生命,好好過你自己的人生。」
「媽……但是不能在你身邊照顧你了。」
「媽,我想,沒問題的。小腦什麼的也沒有問題,因為這是弟弟的身體。」
雖然她嘴上這麼說,但實際情況並不盡然。黃絹體重減了20斤,那是她本來體重的五分之一。原本她是個圓臉美女,現在臉頰向里收縮,像做了削骨手術。頭髮掉得不算多,但又干又灰,缺乏光澤。大概一個月一次,她睡醒過來會發現眼睛腫得無法睜開。如果被蚊子咬了,紅包要一星期才消失。那一年,黃絹42歲,本來她駐顏有術,誰也說不准她的年齡,但生病以後,她就確確實實地成為一個臉色發黃的中年女子了。
那個孩子雖然沒有漲紅臉,但是抿住嘴一言不發。黃絹見狀,就止住笑。
那個孩子被他媽捶得夠嗆,他咳嗽了兩聲,然後臉上浮現出嚴肅和下定決心的表情。
「真的假的?我說你配得上人家嗎?你現在能把《太陽像個大南瓜》從頭唱完嗎?」
「吃個鬼呀,醫生說了,我這病不能吃榴槤,血熱。」
「那個……媽媽沒這麼快出院吧?我回家看看好了,能用的話我就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