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本尊，名字叫富場三。」

「我是指挑戰上帝的勝算。」

「列印？」

「是一種儀式，祈求那具人造的軀體能夠被賦予靈魂，所以叫受洗。」

「幹嗎？」

「具體的情況比較複雜，但籠統來說正是如此。我聽說大家因此叫他們……『短尾種』？」

「那麼，最後我再請教一下平移的問題。」

「哦，是嗎？我們是找個地方坐下來聊，還是邊走邊說？」

博士側著頭，露出科學家獨有的對未知的神往。

「第二個問題呢？」

「哼，除非身體是別人的……」

「活動範圍主要集中在城中心，在鳳凰城和奧斯卡都有消費記錄，在鳳凰城使用了手形支付；其他地方則保留了虹膜記錄。監控錄像也完整。」

宋明基望向羅伊，這次戴帽子的警察沒有讓步，甚至目光帶了針。

「很難，這是上帝設下的第三個限制器。」

「看樣子上尉押中了。關係人呢？」

武田說：「反正一定缺少了什麼。」

「我聽說還沒有過連續平移兩次的成功案例。」

「早在百年之前，我們就已經可以自主地克隆活物，但是克隆人類一直被嚴令禁止，這個禁令直至今天依然屹立不倒。你們知道原因是什麼嗎？」

「真的是在我們的地盤！活動記錄怎麼樣？」

兩個警察有點愕然。那套「受洗」用的設備看上去十分昂貴，如果產量龐大的克隆體在出廠前必經的步驟純粹是為了一種情懷上，那真是夠任性的。只不過，眼前這個老頭兒確實有任性的資格。

回警隊的路上，羅伊戴在耳垂上的膠圈亮了起來。羅伊接聽，片刻后把一個人的影像投在擋風玻璃前面。武田在開車，扭頭望了一眼，那個人的面容和報廢的克隆體一致。

警長把目光從對方臉上溜過去，沒有再追問。

老人把手杖夾在腋下，用手比畫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形狀。

由於細胞線粒體端粒長度縮短的緣故，一具克隆體的保質期只有三到四年。儘管如此，隨著技術普及和生產成本的有效控制，克隆體不久就成了新一代的塑料袋和餐巾紙——以拋棄型產品的姿態侵入各行各業，從而催生了整個產業的爆炸式發展。在此過程中，雖然政府頻頻高舉管制大旗，但市場需求無法冷卻。到後來，培育克隆體變成和種西瓜差不多的事情，連私人實驗室也可以實現量產。只不過，持有政府許可牌照的合法產品能夠優先佔據市場，現在羅伊他們造訪的就是一家名為「長青藤」的老牌克隆工廠。宋明基從這家公司的技術員做起，直到成為獨立董事。長青藤生產的克隆體以體格強健、保質期長著稱，服役周期最長超過四年。不用問就可知，這和宋明基親自坐鎮密不可分。雖然有人說宋明基的成就早在二十年前就達到巔峰，此後可謂無所建樹，但這些評價顯然無法動搖這位偉大人物的聲望九九藏書和地位。

羅伊說：「來之前做了點功課，現學現賣了。」

「零零散散，他原本不住在本市。」

「你不會認識的，他很久以前就不在了。」

「是因為線粒體端粒短小嗎？」

警長揮動手掌，把人像收回。

「嗯。」博士點頭，「海馬體臨摹的成功率本來就很低，而且失敗的後果相當可怕。但是一直以來，也有不少奮不顧身進行嘗試的案例。一言以蔽之，就是因為人類對永生的渴求，既然克隆體的有效期沒有實現突破，那麼只能在不停換身體這件事上下功夫了。從這個層面看，後者甚至顯得更加重要。可惜，正如警長所說，到目前為止，沒有公開案例顯示一個人能夠連續兩次進行意識轉移。」

「嗯，輸入一組數據，然後輔以材料，最後照著形狀列印出來。叫作複製也行。所以，它們只是一種材料的特定組合方式，切不可將之視作人類，這是基本守則。」

宋明基答道：「你說得也有道理，商業的問題我不太懂。不過，如果這個問題涉及警長需要核查的事情的關鍵，我想，還是不要寄予過高的期望為好。」

武田用手指敲擊玻璃牆壁，饒有興緻地說：「我還以為他們會像金魚一樣，養在水缸里。」

博士的神情恢復了嚴謹，他轉向羅伊：「抱歉，還沒問兩位的來意。」

「你是指……」

「平移？」

「因為這種事很少人干，兔子有事就去找本尊，人家不瘋掉才怪。」武田給老轎車換擋，「但這次情況不一樣——人還在嗎？」

宋明基微微一窒：「不能稱為屬於，但是其核心技術的確屬於神經科學。」

「據我所知，最新型號的使用年限是五年，加速衰變期能縮短到一個月左右，但還沒有正式投入市場。」

「他？」

「暫時不說他如何，除非警長認定他和你們要核查的事情有關——如果你要問的是這種手術的難度，我的回答是一般，手藝好的私人醫生都可以做到。」

「這個步驟名字叫受洗？」

羅伊看見宋明基的嘴角微微翹起，他點頭，心想，哪怕再偉大的人物，也有維護自身權威的需要。

「是什麼問題？」

博士點頭：「嗯，技術上可行。」

「你認識他吧？我是指懂得實施這種手術的人。」

「只是做個樣子，細胞生命周期如果能夠這麼簡單地予以延長，那該多好。」

武田答道：「因為胎生的克隆人擁有意識，和人一樣。」

羅伊轉頭望向那具從牛奶狀溶液里打撈出來的女性身體，她無精打采地蜷縮成胎兒狀，高懸在半空，給人一種古怪的矛盾感，彷彿是……神聖和罪惡的結合。

「從監控里還發現一個情況。」

「無傷大雅啦，」老人露出孩童般調皮的笑容，「就算是滿足我的個人興趣。難道你不好奇，無論是從物理還是化學的層面看都完全一致的肉身reａd•99ｃｓｗ•ｃｏｍ，為何一個能產生意識，另一個卻不能？所謂的靈魂到底是什麼？它降臨到我們的身體需要什麼條件，又是在何時，以何種方式發生的？」

「培養的時候是在箱子里，這是最後的步驟，叫受洗。」

羅伊淡淡地說：「你說得對。」

羅伊望向博士：「有可能有人實現了技術突破，能夠大幅延長克隆體的壽命嗎？」

「坦白說，神經學不是我的專長，是我一個同行做的實驗。不過，他只會寫作文，不懂拿手術刀。」

老人有點狡黠地望了對方一眼：「其實有——但不是一個常人會考慮的方案。」

「是啊，很難。」

「海馬體臨摹技術也屬於神經學吧？」

「能告訴我他是誰嗎？」

「那隻能用克隆體當載體了。」

「第二個是關於器官移植的問題，我想知道移植克隆器官技術的成熟度。」

「博士那位通曉眼球移植手術的同行，會不會剛好也是意識平移方面的專家呢？」

宋明基博士微微一笑：「表面上是增強組織活性，起保質的作用，就和給蘋果塗上防腐劑差不多。」

武田「啊」了一聲。儘管他早有耳聞，但從權威的口中證實，還是深感震撼。

「你說過『我見過這樣的案例』，說明手術不是你操的刀，但是你知道，或者參与過。」

「掩蓋一些事情？」博士面露困惑。

「很快嘛，上尉發話就是不一樣。」

博士又自嘲地笑笑：「其實機器也有使用壽命一說，但是用在它們身上有些敏感。」

「反過來就行。」博士笑眯眯地說，「把原生的眼球移植給克隆體。」

博士緩緩搖頭：「這不是移植，是臨摹。先掃描母體的大腦，然後按照紋理把載體的海馬體燒刻一遍。」

「別這麼說。有什麼能為兩位效勞的？」

警長冷冷地說：「既然如此，為什麼要進行這樣的儀式？」

「告訴你也無妨，他是我很久以前的同事，名字叫金民。」

「不過，」警長淡淡地說，「他有一個前妻，目前住在D32區。」

「是的。」

博士稱讚道：「真形象。」

宋明基看上去並不喜歡「不時之需」這個詞，他的唇齒向內收縮，然後又舒展開。

博士驚訝道：「警長說得很準確。」

「除非關於克隆體保質期的技術取得突破？」

「表面上？」

「如果是為了掩蓋一些事情，也可能採取這樣的操作。」

羅伊望向宋明基：「總之，有人能做到這件事。」

只不過，凡事都難盡善盡美，這些人形的生產工具也有讓人頭疼的缺陷，那就是短命。

博士用手杖敲了敲地板。

「總之，很難，對吧？」

「哦——」年輕警探把聲調拉長，「編號排出來了？」

「正是如此，移植自己的克隆眼球尚且無法成功，如果是兩個不同個體之間移植眼球，則更無勝算。」

「其實和博士剛才的話題也相關。」read•９9csｗ.ｃom

「也許是基於商業利益的考慮，不願意改變目前拋棄型的產業生態。」

「嗯——」博士嚴肅地說，「那可謂相當成熟了，畢竟器官移植本來就是克隆技術的初衷。總體來說，絕大部分的克隆器官都可以和本體完美配型。只不過，如果移植了過多的克隆器官，會大大縮短器官的有效期。怎麼說呢，相當於人體的原生線粒體被大量的克隆線粒體稀釋了，所以，儘管器官移植能夠解決大部分病理問題，但無法無限延長人的壽命。」

警長停頓片刻，再次開口。

老人笑了笑，那個笑容看上去有些曖昧。

博士也摘帽致意：「兩位警官好。」

看見警察仍舊盯著自己，博士又笑著補充：「如果真有人跑到前頭了，我想不出藏著的理由。」

「嗯？」

「我就猜到你會問這個。」

「不在了？」

宋明基深深望了羅伊一眼，答道：「正是如此。」

「逛妓院和賭場，看樣子是去瀟洒的。」武田嘻嘻笑了兩聲。

老人雙手拄著手杖，靠近實驗室的玻璃。

「反正和鑰匙多配兩次就不靈光了差不多，」博士微微笑，「叫『失真』『噪波』『數據損耗』都可以，大家不過是挑些簡明易懂的詞語為複雜的系統問題代名，從而方便公眾理解，譬如我就喜歡用配鑰匙做類比。但實際上，這會不會是一個哲學問題都不可知。」

博士臉上的神情沒有變化，但是語氣有點冷淡。

「3月7日以後就沒有記錄了。」

宋明基轉頭看他，微笑著說：「對，一定是缺少了什麼。」

三個人在克隆工廠的走廊里信步行走。透過透明的牆壁，羅伊看見一排排柜子，柜子上是一排排「抽屜」。一些穿白大褂的人有時會按動按鈕，讓「抽屜」滑出來，看上一眼，然後收回去。羅伊想起宋明基的話——和停屍間的雪櫃差不多。原來無論是生還是死，需要的都不過咫尺之地。

羅伊說：「所以，目前的方案是延續器官培植的思路，通過幹細胞的全能性，逐步分化、組成完整的個體。這個過程，無須人類的胚胎和子宮，在實驗室的培養箱里就可以完成。」

「這種案例很少？」

「是因為『失真』嗎？」

「無法移植嗎？」

「那實際上是？」

宋明基輕輕笑：「警長很敏銳。」他的語音和腳步都停頓下來，他拄著手杖抬起下巴，有些緬懷之意。

「幾乎沒有。這種操作完全是實驗性質，臨床上不會有這種選項。誰會把自己的眼睛放在只能用幾年的器皿上呢？」

他的搭檔打了一記響指。

羅伊確認道：「你是說，可以把本尊的眼睛移植給他的克隆體？」

「就是意識移植。」武田說，「把一個人的腦子搬到另一個身體里。」

博士轉動手杖，微笑了一下，這次他的笑容又帶了點調皮。

羅伊在心裏整理已知的情況：有一具具備人類意識的克隆rｅａd.９9cｓｗ.coｍ體，先是換了眼球，然後又將移植的眼球挖掉，關鍵點是，移植的眼球必然為克隆體的本尊所有，所以眼球的主人已無疑問——那麼，剩下另一個問題：在那具軀體里的意識是誰的？

宋明基今年63歲，是受人尊崇的教父，由他之手，構建出了龐大的克隆產業帝國。在他之前，儘管用幹細胞培育一個個器官的技術已經相當成熟，但要把整個身軀製造出來，卻是空想。宋明基在37歲那年突破了這一點。根據他的理論培育出來的完整肉身，具有完美的神經系統，加上「義體及腦機介面」，也即所謂的電子腦技術，人們終於創造出能跑、能跳的器官集合體，進而創造出比機器更靈敏的生產工具。

「能告訴我那位專家的名字嗎，以備不時之需？」

「箱子大概是這個樣子，和停屍間里放屍體的雪櫃差不多。」

「他看上去行動很不靈便，賭場的人也舉證他一隻手萎縮得厲害，撿不起撲克牌。」

可能是覺得「勝算」的用詞有點怪，老人不好意思地擦擦鼻尖，神情像個想到鬼點子的孩子。

「你們知道『克隆』這個詞用得不準確吧？」

「邊走邊說吧，不會打擾博士太久。」

「嗯，我見過這樣的案例。」

說話的是武田，羅伊和宋明基都望向他，年輕警員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羅伊問：「能夠進行多次平移嗎？這樣壽命就可以繼續延長。」

「我們也搞不清。」博士坦然說，「和眼球的特殊性一樣是個謎，也許眼球的端粒結構只能向下兼容。說不定，把這件事情弄明白，眼球移植、端粒效應等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可惜實驗樣本太少。」

警長笑道：「博士已經兩次提到自己在神經學方面不如他人了。」

羅伊摘下帽子：「宋明基博士，你好。」

「簡稱『兔子』。」武田說。

「你剛才說公開的案例。」羅伊說，「言下之意是，說不定已經有人取得了突破，只是沒有公開——你在心裏沒有排除這種可能性。」

羅伊說：「想請教博士幾個問題，都很簡單，但我們希望得到最權威的答案。」

羅伊點頭：「哪怕是克隆體和其本體的眼球，包括虹膜在內的結締組織也存在差異。所以，可以通過虹膜識別的方式確定具體人員的身份，包括識別克隆體的型號。」

「因為眼球很特殊？」

武田著急地問：「什麼方案？」

羅伊問：「絕無例外嗎？」

警長做了個手勢，示意他的搭檔打住。武田嘴角帶笑，不再說話。

「已經是第三天了，克隆體的基因排序比想象中耗時。」

武田說：「叫移植也可以吧？被掃描過的大腦會壞死，所以到最後還是只剩下一個意識……或者還是叫平移。」

「嗯，這是上帝設置的另一個限制器。」

「什麼？」

警長說：「和配鑰匙一樣？」

聽到腳步聲靠近，兩個警探轉過身，一個拄九九藏書著手杖的矮小老人出現在他們面前。老人穿著整齊的西裝，戴著禮帽，盡量把身體挺得筆直。他語氣溫和，彬彬有禮。

「嗯，配型報告發了過來，同時在資料庫里找到了對應的人。」

這個問題讓宋明基陷入了片刻的靜默。

「當然不排除這種可能性，不過這項工作我持續攻堅三十年，依舊無法前進，有時甚至覺得這就是所謂上帝設置的限制器。總之，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對，和配鑰匙一樣，所以需要未經加工的鑰匙坯，也就是空白的大腦。」

「搞不清是海量神經叢對接的問題無解，還是其他更本質的原因，總之，至今沒有成功的案例——世上沒有兩隻完全相同的眼球，也即所謂的『強葉脈特徵』，這一點警長你們可能也了解。」

「這是什麼道理？」

「但是不排除可能性。」

「第一個問題是，」警長開口說，「克隆體的壽命最長能多長？」

「老實說，我也想知道他現在身在何方。」

「那麼，眼球可以移植嗎？」

「對了，」老人繼續道，「我建議對克隆體不要用『壽命』這樣的字眼，叫保質期或者有效期更好些。從本質上來說，他們沒有生命。」

一具女性的軀體從牛奶狀的溶液里升騰起來。羅伊產生一種錯覺，剛呈現時，她的身體並不完整，滴滴答答的白色乳膠流過她的肩胛、手臂、乳|房、小腹、胯骨，然後是下肢，最後組成整個身軀。她的肉身由流淌的水珠組成，像一朵緩緩綻放的花。

「2月27日登記入住夜市附近的一家賓館，房間一直沒退，但是賓館說已經很多天不見人回來了。」

老教授說著，下巴又一次仰起，嘆氣聲裊裊上飄。

「你是指按照目前的技術水平嗎？」

博士微笑著說：「是啊，如果和人一樣，事情就不好辦了。畢竟科學研究的目的是發明創造能夠造福種族的物資，而非為這個星球增加人口。」

武田蹙起眉頭：「那就難搞了。」

「警長，你真會咬字眼。」博士苦笑，眼睛半眯起來，「我是科學家，當然不會排除一切關於進步的可能性。而且，在這個領域我也不夠權威。」

「打擾了。」

羅伊看到宋明基的手杖略微歪向一邊，那是手上突然用力的緣故。他觀察老人臉上的神情，老人保持著親和的微笑。

「那就沒錯了，是過期衰退！那人之後還出現過嗎？」

「唉，老頭子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我的專業是基因科學嘛。」

聞言，他的搭檔興奮地用力踩油門。

「嗯，也很形象。」博士笑道，「不能憑空增加靈魂的數量，可能上帝是這麼考慮的。」

博士點頭：「你說得很對。我們的操作依法合規，大家只是克隆克隆的叫習慣了。從行業的角度上講，我們更傾向於叫列印。」

「可不是？和移植眼球的情況相同，所以沒人會做這樣的選擇——哪怕僥倖成功也多活不了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