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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我是誰,麗蘿還是米莉 24

第二部分 我是誰,麗蘿還是米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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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說柯瑪蒂瘋狂到可以僱用私家偵探替她調查十八年,那麼她老公比較沒耐心,私下花錢買兇也是不無可能。餐車經常處於門戶大開的狀態,找個流氓無賴溜進去在煤氣管上弄個洞,應該並非難事。我從來不相信柯瑪蒂對這件事知情,更不相信她會下這種毒手。光是她的宗教信仰就足以使她卻步了。倒是柯雷昂,完全有可能幹出這種勾當。二十三個月後,二度心臟病發作使他徹底癱瘓,這其中或許有某種因果關係。韋妮可活了下來。或許韋皮耶的死,一直令他良心不安,但也無濟於事,畢竟麗蘿確定已經死了……
這個問題既變態又棘手。律師們彼此之間的意見仍有分歧,但大致認為,如果韋氏夫婦不見了,且如果小麗莉未滿兩歲,那麼有可能重新開庭審議。他們特彆強調,「這純屬技術性的假設」,但若真的重新審議,可以把攻防重點放在有關孩子身份的疑慮,以及孩子切身的福祉……既然要替頓失依靠的麗莉找寄養家庭,不如把她還給柯家嘛!
或許就是這個原因,拉近了我和韋家之間的關係。同情,對,可以這麼說吧,就是同情,這麼說沒有什麼好丟臉的。
他寧願拖延。他查看了手機,沒有他祖母的留言,也沒有麗莉的留言。
那重重疑點呀……
這樣對他是否是好事一樁呢?
同情,還有質疑。
這下子沒借口了。他把那五頁筆記翻開來。
我知道多少,就告訴你多少,你自己看著辦吧。
警方立即展開調查。四個煤氣灶的其中一條煤氣管有破洞,也難怪會發生這場不必要的意外了。保險公司按照慣例,仍是那麼的溫暖人心:他們認為,睡在煤氣罐和尚未冷卻的煤氣灶之間的狹小空間,實在是非常要不得;車上設備老舊,雖然衛生條件合格,專家們很快就發現其他缺失……總之,保險公司輕而易舉就找到各種借口不付賠償金給韋妮可。
一些較為典型卻不失貴氣的小宅院,顯示他越來越接近古福蕾了。他觀看九-九-藏-書著一整排格式較熟悉的路標:市政府、學校、活動中心、圖書館、點字發明人路易斯·布萊葉出生地故居。珍妮已告訴他柯家的地址,在暖太陽巷,是一條位於古福蕾郊區樹林里的死巷。古福蕾當初是在馬恩河一處彎道的保留森林區里發展起來的。聯結繆市和夏利菲市的運河,形成古福蕾的天然疆界,也以直線縮短了馬恩河道的距離。這個田園天堂般的小天地,距離首都巴黎僅幾公里,而運河又讓這裏更添詩意。有三名釣客坐在運河畔的石砌矮牆上。馬克看到一個咖啡色指標上寫著「列胥船閘」。他不再猶豫了,覺得很適合在這裏稍作歇息,於是坐下來,把牛仔褲口袋裡那五頁從爵爺札記本上撕下的筆記拿出來讀。
他以顫抖的手,把撕下的紙張翻過來,繼續讀最後一頁。
「才不是什麼理想國!」妮可憤憤不平地說,「一棟房子要三百萬!有高爾夫球場,還有私立學校……」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中午十二點四十分
馬克拚命翻找記憶的深處。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但爵爺的敘述彷彿啟動了他內心的某個警報。事有蹊蹺……
馬克繼續走著。這裏的街道設計,替徒步行人設想得相當周到,這方面確實無可挑剔。古福蕾距離這裏大約才兩公里。他來到托斯卡納廣場。一看到有雕像的噴泉、露天咖啡座和暗紅色的咖啡館,他不禁莞爾。他從來沒去過義大利,但他想象中的佛羅倫薩或羅馬廣場,確實就是這個模樣,就算正值冬天也一樣。他差點就覺得會看到卡通片《小姐與流浪漢》的兩位主角坐在某個地方享用意大利麵了。他繼續快步前進。雖然這座城市為徒步行人設想周到,街頭的行人卻寥寥無幾。馬克現在正穿越高爾夫區。這一區流行的是英式小屋:圓弧形窗戶、綠意盎然的樹木、鐵鑄欄杆。馬克感覺自己好像短短不到兩公里內,橫跨了風景明信片上的整個read•99csw.com歐洲。
再說吧。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這個星期天,韋皮耶和韋妮可於清晨三點左右打烊。他們再也沒開張過。報警的是去特雷波港堤上遛狗的民眾。海風很大,但煤氣味從餐車外都聞得到。其實,應該說是甲硫醇的味道,那是在煤氣中另外添加的一種物質,因為該死的煤氣本身是無色無味的。消防隊員用斧頭劈開餐車的後門,發現兩人已失去意識。在這個九平方米的狹小空間,煤氣已外漏至少五個小時。韋皮耶已無呼吸,消防人員連急救都沒做。他們看得出回天乏術了。韋妮可仍一息尚存。她被緊急送到阿布維爾市。過了整整十五個小時,醫生們才宣布她脫離險境,但肺部受到永久性的損傷。
天堂的這個角落,其實住著惡魔?
他回想起某次在妮可柏磊區家裡的談話內容。當時是幾個月前的一個晚上,迪士尼的商業中心舉行落成典禮,電視新聞報道了由該財團所主導的新城市建設計劃。妮可在廚房裡忍不住開罵了:「我以前就搞不懂怎麼會有人帶小孩去迪士尼,把那隻資本主義米老鼠養得肥滋滋!可是現在,居然還把我們的土地給他們,讓他們來我們這裏蓋城市!」

爵輕信的札記

只要搭兩個小時火車就到迪耶普了……他也必須和妮可談談。
他又用力想了一會兒,卻徒勞無功。他只知道,這個信息乖乖躺在迪耶普柏磊區伯修爾街家裡的他房間里。只要回去找一找,就能找到……
好問題!
馬克打量著眼前那三名釣客,他們相當年輕,一動也不動,像是睡著了。花老半天的時間等待不會上鉤的魚,到底有什麼意思呢?或許他們只是在天堂的這個角落,等待世界末日吧。
馬克從RER的瓦歐洲站出來到雅利安廣場上時,一道微弱的陽光迎接了他。這是他第一次造訪這個幾個月前才剛落成的新城市。這個圓形廣場非常寬大,大得出乎他意料。他還以為會看到一個類似塞爾read.99csw•com吉市或埃夫里市的那種現代化高科技新城市,結果卻來到一個奧斯曼風格的大廣場,和巴黎最早的市容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不過這裏並沒有百年歷史,而只有不到百天的歷史!以新仿古。其實仿得挺不錯的。
好啦,現在你知道的和我一樣多了。柯雷昂已成行屍走肉,他的秘密將無人知曉。
剛才地鐵里太嘈雜,也可能會有陌生人從背後偷看,馬克提不起勇氣讀札記。
麗莉並未多說什麼。馬克猜想她一定想多談談那座城市的規劃理念、都市設計風格、綠色空間、建築巧思、環保的交通方式等,但麗莉一如往常不再多說。她面帶微笑,拿了一條抹布去幫妮可。她僅晚上和馬克簡短又聊了一下而已。他們都知道,柯家所在的古福蕾市,是緊鄰瓦德瑪恩縣的美麗小村莊之一,瓦德瑪恩縣有著濃濃的傳統法國味,是美國人規劃瓦歐洲市時的重要參考依據,當地的房價因此飆得更高了。傳統與現代呀。
納金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在特雷波港發生了什麼事時,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不相信這隻是一場單純意外。命運就像學校下課時間的小孩,總是欺負弱者,這我同意。但總有個分寸吧!接下來幾個星期,我見了柯家的律師,其中幾人不是很光榮地向我透露了內幕。柯雷昂第二次心臟病發作前,曾要求律師團研究一個純技術性的問題:「要是韋氏夫婦不見了,會發生什麼事?小麗莉仍會是韋家人,而被送到寄養家庭,還是有別種可能性?在這種新情況下,麗莉被交給柯家的概率有多少?」
他祖母從來沒跟他仔細講過這件事。他能理解,畢竟這種往事不堪回首。爵爺的敘述,比他多年來零星搜集到的片段加起來都更清楚。
他不願意在那種情況下讀這段往事,讀他自己的往事。
馬克心想,都市計劃的建築師八成就是想要這樣吧。
「奶奶,那也是一種理想國呀。你知不知道,華特·迪士尼曾夢想在美國佛州打造一座理想城市,叫read.99csw.com『慶城』,城內禁止汽車,不分貧富貴賤,還用一個大罩子罩起來,好控制氣溫。可是他還來不及實現夢想就過世了,他的後代又扭曲了他的本意……『瓦歐洲』是迪士尼在世上建造的第二座城市,是歐洲唯一的一座,也是法國最年輕的城市,居民有兩萬人……」
馬克試著集中注意力,但他越來越相信這個信息是他下意識記錄下來的,他背得很熟,記得很清楚,卻需要某個關鍵、某種提示、某個字眼的觸動,才想得起來。
他正前方,在模仿傳統建築的屋檐排水管和獸形排水口上方,矗立著好幾座工地起重機。一個路標上寫著「艾靈頓商業園區」。商業區建設中的玻璃高樓,已經比仿古廣場高出了好幾十米。馬克轉頭看:遠方,環狀鐵路的後方,可見到迪士尼樂園的尖頂、睡美人城堡的鐘樓、冒險礦車的紅色磚石、過山車的拱頂……
真是個超現實的畫面!
有哪裡不對勁!
麗莉正在收拾餐桌。關於這件事,她一如往常,了解得比他們深入。
很要緊嗎?跟其餘的部分有關聯嗎?和麗莉的那趟不歸路有關係嗎?
那重重疑點呀……
她只剩下那輛餐車……一條塑料管、一個有待換掉的車後門……兩個有待養大的小孩。
我在意外發生的三天後,才在雅斯闊飯店得知了消息,是納金告訴我的。後來,我和韋妮可聊了很多。她把詳情巨細靡遺地告訴我。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的那個周末,一如往年,特雷波港、歐市和梅爾萊班市三個姊妹市,共同舉辦聯合海濱歡慶會,有點像是諾曼底地區縮小版的敦刻爾克嘉年華會。大啖淡菜配薯條、遊船兜風、街頭表演遊行……當地頓時人山人海,都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韋皮耶和韋妮可每年都會參加特雷波港的節慶,從敦刻爾克到哈佛,北海岸各海港的抗議活動,他們也都盡量參与。一過了夏天旺季,這類周末節慶便成了他們主要仰賴的收入來源。他們把馬克和米莉託付給鄰居照顧,自己開著read.99csw.com橘色和紅色的雪鐵龍H款廂型車出去一整晚。他們停車的地點是精心挑選的,總是儘可能靠近海邊,然後把吧台打開,需要的話,把遮雨棚一併架好,不到半個小時便可提供薯條、可麗餅、鬆餅和其他小吃。通常,他們必須工作至深夜……儘管氣候不佳,北海岸的節慶活動卻往往到天亮才結束。為了節省時間和金錢,皮耶和妮可把餐車門關上后,會在煤氣灶和冰箱之間僅有的空間鋪一張床墊,就地睡上幾個小時,星期天繼續做生意,非常艱難,但這樣一個周末所賺到的錢,比平日十天還多。
一九九八年十月二日,中午十二點三十二分
馬克看到,微弱的秋季陽光,再度被團團烏雲圍住。
意外發生時,馬克才四歲,幾乎什麼也不記得,頂多隻記得身邊大人們的無盡悲戚。而他只有一個念頭、一個本能,就是保護麗莉,用力握住她的手,絕不離開她,絕不拋下她。
一九八二年十一月七日這個星期天,我整個周末都待在地中海岸的安塔利亞——這座位於南部的大城,有「土耳其蔚藍海岸」的美譽,一年有三百天出太陽——一位土耳其內政部高官的別墅里;我纏著他好幾個星期了,想確認十二月二十二日當天,在伊斯坦布爾阿塔圖爾克國際機場,到底有沒有人發現什麼異狀。這種事很難說,也許某個監視器拍攝到了什麼畫面。當年機場里到處有軍人巡邏,說不定有人發現過什麼,我希望去軍中發一份簡短的問卷,但想也知道,別人認為我是神經病。這位高官最後拗不過我,某個周末正好要在自家宴請土耳其國安單位的人,索性邀我一起去。納金破天荒沒隨我同行,愛菈堅持要他回去,印象中,好像是因為她生病了……這樣反而令我非常困擾,沒人幫忙翻譯的情況下,我整個周末都在雞同鴨講,而且其他那些人一心只想和老婆躺著曬太陽而已……一點都不覺得我的請求有什麼好著急的。其實,連我自己也越來越意興闌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