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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原 1

骸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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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話連說上五遍任誰都會煩。我心裏的厭膩都超乎想象了吧,部長想。
部長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能這麼悲觀。不要在意別人說三道四,你又沒做什麼丟人的事,因為你什麼罪也沒犯。明白嗎?」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橋場從上衣的內兜里取出剪報。在這第五次「訪問」后,橋本回到家一定會把這剪報貼到剪報簿里吧。一想到這情形就像酒放久了變味一樣,所以部長努力不去想。
「是嗎,是很恐怖。」
「部長,讓人迷上了吧。」
我只不過是個屏幕吧,他想。這人想把在大腦中運轉的膠片映到屏幕上,所以就到我這兒來了。
就算是有工作,妻子跟孩子們共處的時間還是更多一些。並且,對於孩子,尤其是跟母親特別親密的女兒來說,母親的話無疑有著近乎神的啟示般的效力。
儘管如此,他都快五十歲了,可回到家后,仍被妻女部長長部長短地喊來喊去,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我知道了,我會盡全力的。」部長反握住橋場的手,又立刻鬆開,點點頭,「所以,橋場先生,你只管放心就是。晚上睡得好嗎?」
橋場像個孩子似的點點頭,然後戰戰兢兢地抬眼。「部長先生,像我這樣的,如果實在是窮困潦倒,能得到生活救助嗎?」
「真的?我給您鞠躬了。」
部長沖他笑了。「哪兒啊,有貴就有賤啊。貴的當然好喝,但那種高檔的我也只喝過人家送的。對了,我家還有一瓶沒啟封的呢,是拿破崙的。下次送給你,你嘗一下。」
「誰說的。就算你不在場,一旦話題中提到爸爸時,就搞不清說的到底是哪個爸爸了。就連孩子們在聽到我說『爸爸』的時候,也都會一一追問:『到底是哪個?爸爸還是爺爺?』」
儘管如此,他也算得上是個好丈夫、好父親了。這一點連兩個女兒也得承認。除了青春期那段像熱病一樣的反抗期,兩個女兒都是在活潑開朗的氛圍中長大的,而他也認為自己就是這樣https://read.99csw.com把她們養大的。跟妻子之間一切也都很和諧。
他一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上衣,披在肩上站起身,一邊朝肩膀后扔過去一句:「你不覺得這事很可悲嗎?還有心思開玩笑。」
「是嗎?可我覺著很酷啊。」
「骸原又來了吧?究竟是怎麼了呢,這個世道。」
「啊……馬馬虎虎吧。經常會在睡前喝點啤酒。」
因此,同一單位結婚的陰影就落到了這裏。
「不要這麼想,想開點。」
有什麼不可思議的,他半信半疑,於是在家時就仔細地觀察起來,結果還真如妻子所說。
對於部長來說,這無非是一件不起眼的普通案件。一般說來,只要沒什麼特殊情況,這種案件都是這種兇手乾的。
部長?
部長眯著眼注視著HI-LITE冒出的煙,慢條斯理地回答道。
於是妻子就說:「但有趣的是,孩子們都說『媽媽』是不會弄混的。她們說很清楚那到底說的是我還是奶奶。不可思議吧?」
可是,對那個可憐的橋場秀男來說,這兩個字卻是這麼讀的。正因如此,才成了「骸原的連續殺人」。
他穿過不長的走廊,敲了敲一角翹起的鉛色門。沒有回應。遲疑了一下后他推開門,坐在灰色舊沙發上的來客立刻站了起來。
橋場取出的剪報是邊角新聞大小的一點東西,標題是「情人旅館發命案,死者男友被逮捕」。內容說的是上周末一名三十五歲的女子在池袋一家情人旅館被殺,由於跟女子一同入住的男人的身影被入口的監控拍了下來,結果通過該線索將跟遇害者交往的四十二歲無業男子抓獲。
也許是受到了一點鼓舞,抑或是大腦中的膠片轉完了心情也放鬆下來了,橋場站起身來。「百忙之中打擾了。」說完又敬了一個最敬禮,「不過,部長先生,真的是拜託了。請務必阻止骸原繼續殺人。」
只是被告知了一句有客來訪,他便立刻知道是誰來了。他剛從吱吱呀呀的九九藏書轉椅上站起來,秋山就在背後打起招呼來。
橋場滿是皺紋的臉頓時撐開,抗議道:「殺人案接連發生,作為一名警察竟說出如此毫不在乎的話!若是這樣,這連續殺人案什麼時候才能破?今後還將有多少人被殺害……」
想到這裏,部長又一如既往地可憐起橋場來。也不是說這傢伙做錯了什麼事,只不過是在神佛都休假的時候偏逢骸原作祟而已,結果毀了人生。工作丟了,家庭也破碎了,剩下的只有那點可憐的積蓄,和在他的大腦里轉來轉去的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電影膠片……
可意外的是,橋場竟羞得臉通紅。「可是,那麼貴……」
「你現在都已經是巡查部長了。那,在家時我們就喊你巡查部長吧。」
橋場站起來,彎腰行了最敬禮。每次來客對他鞠躬,他總感到困惑,也可以說是不舒坦。因為他並沒為對方做任何事,本不該受這個禮。
「過分?!」
「我帶來了,您看。」
一個政府機關的普通公務員,一旦辭職改行什麼都幹不了。就憑這一條,再找工作就很難。而橋場則更是雪上加霜,各種不利條件全都湊到了一處。
「這也太過分了吧。」
「部長先生,百忙之中打擾您了。」
「KASIWADA YOJI(柏田洋司)。」部長念著這名字。
部長從胸兜里掏出HI-LITE香煙,抖出一根叼在嘴裏,慎重地試探道:「你說的那個,不是我們的管轄範圍……吧。」
他很惱火,就跟妻子抱怨:「那你乾脆也讓她們喊你『女警』算了。因為家裡同樣也有兩個『媽媽』,不是嗎?」
看到橋場使勁點頭后,他才放下心來。因為最近,只要他一說「不是我們的管轄範圍,不清楚」就必然會受到強烈反擊。對方會立刻拿出剪報,反擊道:「你看看就是這個!這難道不是部長先生地盤上的事?」接過來一瞧,果然是自己的地盤,接下來,他只得硬著頭皮處理善後了。
部長砰地關上門,九-九-藏-書甩掉追過來的嘲諷,勉強拖著沉重的腳步,朝待客用的小房間走去。
「別客氣,就算是我個人對橋場先生協助我們調查的一點心意吧。而且,我希望你能早日振奮起來。」
所以你才一直沒能找到工作吧,但部長並沒說出這句台詞,而是識趣地把話咽到了肚子里,默默地點了點頭。
「只能依靠部長先生了。因為部長先生很了解骸原。請趕緊抓住那傢伙。拜託了,拜託。」
可他卻完全不贊成。
低著頭的橋場眼睛濕潤了。部長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不安地取出HI-LITE,點上火。
「你怎麼還是這麼一個不懂玩笑的人啊。」秋山攏攏略微蓬鬆的頭髮,笑著說,「別著急,跟戀人慢慢談啊。」
「那也行。不過,睡前喝啤酒肚子會涼,尤其是馬上就到秋天了。喝點白蘭地之類也行啊,如何?」
這些並不是部長的職責範圍,但他還是忍不住點了點頭。「當然能。」為避免自己的話有輕諾寡信之嫌,部長慌忙繼續說道,「首先,你是不會出現這種情況的。肯定能找到接受橋場先生你的地方,不要老往壞的方向想。」
「是啊。」橋場終於勉強露出一絲笑容,「說實話,即使在臨睡前喝啤酒的時候,我也在想這些事呢。」
遭難前,橋場完全不會喝酒,而這也是造成災難的導火索。想想,在一條到處都是醉鬼的巷子里,唯獨他一人膽小怕事滴酒不沾……
無論怎麼翻過來倒過去地念,「柏田」也還是「柏田」,不是「骸原」,怎麼也讀不出來。
部長打開門,目送橋場耷拉著肩膀無精打采地走遠后,關上門靠在上面。他累得都快趴下了。先喘口氣再回位子吧。
唯獨他本人除外。
「因為我一叫『爸爸』就會有兩個人答應啊。」
正文中明確寫著被捕嫌疑人的姓名。
可是,橋場卻很激動。「這是第五個人了,第五個犧牲者。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部長先生。」
當然,並不是因為他對家人有多麼read.99csw•com好。關於這一點,他其實經常在反省,也很內疚,卻很無奈。畢竟,職業是警察,情況跟普通上班族家庭方方面面都不一樣,這一點家人也應該能理解。不,他們想不理解都不行。
橋本又恭敬地鞠了一躬。以前在區政府上班的時候,這人大概也是這樣向前來取居民卡或印章證明的市民們點頭,在窗口說著「您辛苦了」吧。事實上,在遭難之前,人們對他的評價還是非常好的。被捕的時候,甚至還有不少請願書請求為他減刑。
橋場並不理會部長,仍在喋喋不休:「部長先生,我,一想到今後會被殺的人,就夜不能寐,飯都咽不下了。」
只是有一點除外,就是他太忙了。
「情人旅館發命案,死者男友被逮捕」。
原因之一,就是他們夫妻是在同一家單位結的婚。二十多年前,妻子也曾是交通科的一名警官。當然,新婚的時候還用名字來稱呼他,可大女兒出生后立刻就改成了「爸爸」。二女兒出生后立刻把二老接來同住,妻子一面請婆婆幫著做家務一面重新上班,可她立刻發現了這種稱呼很不方便。
「啊,客氣了,你又客氣了。」
「這樣心情一點都不放鬆。」
就這樣,「巡查部長」的稱呼在家裡紮根下來。而隨著他的晉陞,這稱呼也變成了「部長」。關於這件事,沒一個人有怨言和不滿,也沒有一個人覺得不對勁。大家都覺得這稱呼很方便很順口。
於是他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當熬到天亮回家時,在玄關擦肩而過的女兒們總會朝他喊「巡查部長先生,我走了」的巡查部長。
橋場秀男,四十七歲,不胖不瘦,中等身材。至於臉形,就像神仙在捏泥造人累了時,用一隻手隨意團弄出來的一樣。一看到這人,部長不禁想起以前在保安科時曾揪來的一個色情酒吧的老闆。
橋場探出身,握住部長的手再三懇求。在漫長的從警生涯中,像這種被人如此真摯地請求的情形,過去也不過一兩次吧。而橋場,每次都是在留下如九*九*藏*書此真摯的請求后才離開。
「啊,啊,我知道了。」
「這也許就是父親和母親的不同吧。」妻子話都說到了這一步,他也無法反駁。因為他也覺得有些道理。
「這,多不好意思。」
「這世上既沒什麼神也沒什麼佛。」在審訊室他又哭了,部長(當時還是巡查部長)還記得當時的情形。世上的確有神也有佛,只不過,當你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必定早已休假了。
「哎,我保證。」
「我又不常在家,不會弄亂的。」
「柏田洋司。」
「不大……順利。」橋場蜷縮著身子回答道。
「那個,工作方面怎麼樣了?找到像樣點的沒有?」
打完招呼兩人坐下來,可還沒等部長完全坐穩,橋場就急不可耐地說道:
那老闆因為雇了一名未滿十八歲的少女在店裡做工,違反了色情營業法而被捕。可一調查,情況卻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原來這名受法律「保護」的少女在一開始應聘時,就謊報了年齡。那女孩煞有介事地拿著已成人的姐姐的戶籍副本,硬是把老闆騙了。雖然都快分不清到底哪個才是受害者,可受到法庭審判的卻仍是老闆,他在被告席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真的不是假哭,可沒有一個人能幫他。並且,這名老闆涉足色情業,也是為了讓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歡樂街的租借權和店鋪的租賃權發揮更大的效益,以支付多得驚人的財產繼承稅,因為做正經生意賺不來這些錢,真是雙重的可憐。而且還是辭職下海的,以前還是個正經的經理人。
「部長先生,請一定把這個骸原抓住。拜託了。」
自從十年前晉陞為部長刑事以來,人們就不分場合地這麼稱呼他了。在單位時自不必說,回到家裡后亦是如此。
當他把視線投向桌子的時候,才發現橋場把剪報遺忘在了那裡。得趕緊追上去還給他才行,一瞬間,他真想追上去,可還是放棄了。他了解那個人。一旦發現剪報不見了,就算是到圖書館再複印他也會重新再剪一份。因為橋場太認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