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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原 4

骸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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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才說什麼?」
「怎麼了,部長?」
第三起是撞死幼兒逃逸案。那名在普通道路上以超過正常時速五十公里的速度狂奔,撞死幼兒園孩童后又從現場逃逸的兇手,本是一所高水平私立高中的老師,深受學生的愛戴和家長的信賴,是下一屆副校長的熱門人選。
他靜靜地忍了一會兒,胃痛稍稍緩解了一些。他坐下來抽支煙。儘管胃又疼了起來,可香煙卻讓心平靜了下來,還是有點撫慰作用。
「哎……托您的福,幾乎不做了。」
可是,將記憶形象化,即將印象以繪畫的形式表現出來的能力,一般說來遠低於記憶力。這也很正常,因為只有那種能力超群的人才會成為畫家或漫畫家。
「我先寫了個簡單的報告。」木村遞過一個素色牛皮紙信封,「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我好像還是明白了部長對這四起案件感興趣的理由。」
橋場說了一陣子。當然是骸原的新殺人案,剪報也一如往常地帶了過來。部長一面裝作熱心傾聽,一面卻在大腦里尋求機會。
「我去給你泡杯咖啡吧。」
「哦,什麼理由?」
著魔了?
部長呆立在那兒。秋山瞬間退縮了。
像小石子一樣徑直飛來的這個詞瞬間就把封在鏡框里的玻璃部長打碎了。七零八落的部長只留下了現世的鏡框,獃獃地站在那兒。
「什麼?」
大女兒一扭白凈的脖頸笑了。「因為你是爸爸啊。」
「咱們家的姓啊,伊崎,YI、ZA、KI。怎麼了?」
咖啡杯從手中落了下來,啪嗒一聲打碎了。還沒等大腦產生任何反應,部長就砰的一下關上小屋的門,跑到了走廊上,然後一溜兒小跑徑直朝警局的便門衝去。總之,他不想待在裏面。
大女兒手臂上加了力氣,審視著部長的臉,然後又略顯擔心地對秋山說:「父親總承蒙您照顧。打擾您工作了。」雖然話很客氣,可語氣分明透著一種「雖然並不清楚父親此前跟你有什麼過節,但還是請退讓一步吧」的威懾。
人的記憶力有時可靠,有時也不可靠。個體間本身就有差異,有時候即使針對同一個人,一些事情會記得異常清楚,而別的事則會忘得一乾read•99csw•com二淨。因為有一種所謂「壓抑」的東西在發揮作用。
「啊,你先讀讀吧。」
穿過大半個停車場,他終於停下了腳步,扶著警車的發動機罩,擦擦滿臉冷汗。
第二起是田無的一家三口遭劫殺案。兇手供述說「完全是無意間乾的」,這一點部長知道,木村的報告也證實了這一點。因為這名兇手先前早定好了第二天跟家人去郊遊的計劃。
並且,如果橋場畫出了很奇怪的畫,比如是比骸原個子矮得多的男人,或者是臉的輪廓相差很大,自己就可以溫和地安慰他,並告訴他,因為記憶模糊了才會這樣。
「抱歉,」部長朝橋場大聲喊道,「我現在有急事。方便的話,我們待會兒再見吧——對了,兩點左右你能來嗎?我會多空出些時間。」
這是詭辯。但說謊也是一種權宜之計,不是嗎?如果能通過這種方式讓橋場堅信自己真的很想忘掉骸原的事而且也正在忘記,那也許就能幫他打開出口了。至少,也相當於給他裝了個門把手啊。
呆立的秋山像挨了頓揍似的哆嗦了一下。「沒事。那,我走了。」說著急忙奔進警局內。
由於橋場擦了又畫、畫了又擦,部長覺得自己在旁邊這麼看著也許令他不自在,就決定出去待一會兒。
「有事?」橋場順從地點點頭,等待著部長的下文。
「那,我畫。」橋場立刻拿起筆,「可是,我沒畫畫的經驗啊。」
不,不,也許從另外的角度來看,也可以說並無這種共通點。兇手身份很分散:深得信任的教師,有過三次前科的慣犯,孤獨的復讀生,還有待業中的前公司職員。如果簡單地認為犯有前科者的供述根本就不靠譜,也許女大學生被殺一案,並不能稱之為嚴格意義上的無動機殺人案。
「橋場先生,能幫我開一下門嗎?」
部長停住了腳步。大女兒因被拽住胳膊停了下來。
木村帶著所託之物前來造訪部長的私宅,也正好是在這個時候。儘管是外人,可他跟部長交往的日子畢竟也不短了,似乎也不由得覺察到了部長一家氣氛的混濁,就沒有久待。
第一起是女大學生被殺案。被捕的兇手金谷九九藏書龍彥之所以會盯上那名女大學生,據說是在犯罪當夜,偶然在一家便利店看到被害者,於是尾隨其後,發現女大學生似乎是一個人住,就待夜深后潛入。
大概是誤把部長抬高音量當成褒獎了吧,橋場揚揚自得地說:「是骸原啊!我記得很准吧?」
「骸原啊。」
你去哪兒了?!一度被咽到肚子里的憤怒的刀子又涌了上來。你改動了我的報告去哪兒了?
骸原案發生后,在被警察限制自由的那陣子,橋場頻繁做噩夢。在澀谷中心街的路上發生的慘劇在夢中一次次重現。
「謎底待會兒再告訴你。」
這句話打開了攔截憤怒刀子的最後一道大壩。部長瞪起眼,哇哇亂叫著朝秋山沖了過去。
「是啊。」她低頭納起悶來,「但冷不丁喊的時候,還是會喊出爸爸來。真是不可思議。」
部長從報告上抬眼,凝視著上方。
金谷有三次前科,以前犯的案子也都是以年輕女子為目標。他是個很有計劃性的兇犯,從盯上被害者到實施犯罪,最少也要花上半個月時間來踩點。只有這起女大學生遇害案對他來說是少有的一時衝動的產物。其本人也供述說「忽然產生了這種念頭」。
「啊,那樣也行。那你畫畫看。」
今早臨出門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也許做或不做都沒有什麼意義。但兩個矛盾的念頭還是交替造訪了他的心:對,索性嘗試一下!不,別再瞎攪和了!
部長盯著大女兒的臉,使勁眨眨眼。汗水順著頭皮流下來,滾落到脖子上。
我累了。
「突然就什麼都討厭起來,只覺得如果能像飆車族一樣飛車,一定會很爽吧。我也知道是撞了小孩,卻覺得無所謂就離去了。」此人就是這樣辯解的。事後,還沒過一個小時,就被擦肩而過的警車發現了車體的損傷,被緊急逮捕了。
雖然部長仍不願回頭目送他,可大女兒卻這麼做了,接著又提醒部長:「那邊好像也有人找爸爸有事。」
「只是個大概的話,我想可以。」橋場一本正經地點點頭,「不光是臉,全身的感覺也行,比如說身量之類。」
橋場露出困惑的神色。
部長走近桌子,低頭看他的畫——
得給https://read•99csw•com橋場送咖啡了。畫大概也畫出來了吧。部長站起來,從待客用的杯子中找了個沒缺口的——由於大家用得不仔細,杯子立刻就缺損了——衝上速溶咖啡。一手端一隻杯子,返回小屋。
無助地靠在門上的橋場大概以為自己受到責備了吧,緩緩地點點頭。「明白了。」
這時,秋山認出了部長,停下了腳步。他端正的表情頓時僵住了。
第四起是情侶被殺案。這也是一個典型的偶然。兇手是一名二十多歲的復讀生,據說是備考學習累了,一個人深夜兜風時看見了一對親密的情侶,就忽然生起氣來。他裝作問路停下車,站著跟情侶攀談起來。就在這對熱心情侶中的男士為了回答覆讀生的問題而打開復讀生所帶的交通地圖查看的時候,「皮箱里放著扳手,我取了出來。先是砸向那男的。女的尖叫一聲逃了,我就追上去打死了她」。
秋山?他頓時產生了這種念頭。於是迅速打量了一下周圍,刑警室並沒有秋山的影子。如憤怒的刀子般的東西頓時湧上心頭,但部長還是將其咽了下去。倒灌的憤怒的刀子割裂了部長的胃。
「最近不再做噩夢了吧?」
「反正也是午飯時間,想跟爸一起吃個飯,所以我就過來了。」大女兒小心卻又溫柔地把手搭在部長的胳膊上,說道,「我沒打電話就突然過來,抱歉。」
「那個,橋場先生……」
大女兒差點笑了出來,但發現部長並未發笑就認真地答道:
橋場頓時來了興趣似的探出身。「為方便調查?」
「簡單的線條就行。」
儘管如此,可每次看到從沙發上霍的一下站起來致最敬禮的橋場時,部長那點懦弱的真心就會像聽到人類腳步聲時立刻四散而逃的溝鼠一樣,躲進意識的某個角落。快饒了我吧。
但是,部長還是被難住了。偏偏這五起案件,橋場,被人莫名襲擊的橋場,因那個案子懷有一顆破碎的心的橋場,卻指認說「這又是骸原造的孽」,這一點讓他怎麼也無法釋懷。
部長使勁搖搖頭。剛才是聽錯了。我已經沒事了。一定的,一定。
「咱們吃頓好的去。」
的確,果然如木村所說。
部長倒真的是有事情九-九-藏-書,可其實,他更想要一些時間來思考。
竟是一張用纖細的筆觸畫的自畫像。
部長撕下一張便條紙,又添上一支筆遞給他。橋場像忽然見到眼前亮出手銬時一樣,用害怕的眼神看著。
「部長先生,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呢?」
但部長想,如果讓橋場畫出骸原的形象,他大概畫不出來吧。畢竟他不是畫家。
一模一樣。體形畫得微微有點胖,圓圓的下巴,耳朵凸了出來,眉毛的角度,一切都那麼像。
一如往常的瀟洒打扮,嘴裏哼著小曲。
說實話,他也的確有過放棄的念頭。要想救橋場,一定得是個更年富力強的男人才行,而不是像部長這樣長年身處警察這個職業發出的輻射里,有更多機會目睹這個世上最無希望的部分,從而慢慢地病入膏肓;一定得是個堅信這個世上並沒有谷底,即使有也可以在谷底堆上石頭來減少深度的更樂觀的男人,而不是沒有信心的男人。
「那種表情……不會是我那案子讓媒體知道了吧?」
「爸!」
「是嗎?那,你能把他的臉畫出來嗎?哪怕不是那麼詳細準確,有個大概也行。」
出了便門后,部長問:「你,剛才為什麼喊爸爸、爸爸?」
荒唐!荒唐!
「哦,好啊。」部長點點頭,「實在是好主意。」
「部長先生,我畫出來了。」
離開小屋返回座位后,他發現辦公桌上的報告被人動過了。而且還是那件等待公審的違反刀槍法的案子。
那個姓骸原的男人的形象應該已不可磨滅地烙在了橋場的心裏,估計他是不會淡忘的。如果通過「壓抑」就能淡忘,那也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狀況了。
他感受到了大女兒搭過來的胳膊的溫熱,張著已不像是自己嘴巴的嘴巴,吐出話來:「沒事……你……來得正好。」
就在接下來的一瞬間,一個聲音傳來:
上了法庭后,被告就翻了供。但這番留在口供書上的、剛逮捕時提取的供詞,在讓部長脊樑發涼的同時還是給了他確證。那傢伙當時的確就是這種心理狀態。
「爸爸的樣子實在太奇怪了,所以我想這麼來個突然襲擊,本想讓爸爸請頓飯,順便調停一下。」
父女倆慢慢走起來。
「以前不都是https://read.99csw.com叫部長嗎?」
拜託木村幫這個忙的時候,他並沒有什麼更深的考慮。他只是隱約覺得,橋場特意從眾多殺人案中「精挑」出的這五起案件,也許會有某種共通點。
橋場使勁搖著頭:「荒唐!忘不掉,我一輩子也忘不掉。」
在部長的等待中,橋場就像做作業的小學生一樣用功地畫起來。
無動機。衝動。拉線忽然間斷了般突然。
他甚至把報告帶進了被窩,一遍又一遍地反覆解讀。可是答案卻並未找到,也沒有出現在他的夢中。
部長用顫抖的手拉住大女兒的手走了起來。
當陳述完畢的橋場跟往常一樣等來那句「我一定會阻止骸原繼續殺人」有底氣的話,抬起眼睛時,部長切入了正題。
「也有這種意思。」
腿癱軟下來,連站著都累。當他重新支撐起身體抬起臉的時候,鑽進便門走向這邊的秋山的身影正好映入了眼帘。
難道,橋場看見了其他人無法看見的東西,從那五起案件中看到了只有從那種災難中逃生的人才能看見的某種東西?
「這到底是什麼?」
彷彿早就掐准了時機似的,橋場的第六次訪問即是次日上午。部長剛開完一個會,讓他等了三十分鐘后就見了他。
「那太好了。」部長微笑道,「既然這樣,骸原那張臉也都忘了吧?」
走了一會兒后,部長又問:「對了,你回答我,不要覺得奇怪,咱們家的姓是什麼來著?」
喊了一聲,門立刻從裏面打開了。橋場滿面喜色地說:
部長終於回過頭來,這才發現橋場正躲在便門裡面,一副欲哭的表情。
跟家人和解的機會錯失了,再加上秋山的事,事態嚴重惡化。部長忍著胃疼,無論在家裡還是在局裡,都有一種被賊風吹著的感覺。
等他縮回臉后,部長重新轉向大女兒。她的表情雖然仍很僵硬,卻努力在笑。
還有,第五起是情人旅館殺人案。兩人關係進展得也絕非不順利,可那男的還是捅死了女的……
真的有。
在惡魔值班的時候遭襲的人們……
部長瞪得大大的眼睛里映出了正緩緩走向自己的大女兒的身影。她仍穿著公司的制服,束起的頭髮甩在脖子一側,跟年輕時的妻子一模一樣的胖乎乎臉蛋擔心得都走了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