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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小提琴的大人

拉小提琴的大人

純潔的鄭老師和沒有受過污染的何老師結婚了,他笑著把穿著紅棉襖的何老師抱進綠色吉普車,在莫家街遊街,他向那些爛嘴的婦女扔糖果,說得越多的扔得越多。何老師後來也從吉普車裡伸出頭來,向外邊投擲干棗。
事情比預想的糟糕。我知道楊所長放了一槍,楊所長自己也知道了,那些個年青卻不知道。因為那聲音就像豆子爆了一樣,又悶又啞,很是掃興。今天我們看到姜文在自導自演的電影《太陽照常升起》里,拿著一把獵槍,在山林里左一槍右一槍,很像巴頓,煞是威風。其實槍就是這麼回事。
堂叔說,你跟你同學打打招呼吧,你弟弟要被開除了。
我先是甩右手的肉掌,BIA!接著看到手在他鼻子前形成一道掠影,手背又順勢抽向他另一邊耳光,PA!沒完,不可能就這樣結束,我又用手掌兜他下巴,手背拍他腦袋。上下左右,掐捏卡彈,十八般武藝,樣樣搬上。
周小剛的籃球,確切地說,打得不好。
他命大。
我把紅塔山踩成一堆煙末子,然後用拳尖抵著他下巴,惡狠狠地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鄭老師後來就在一個要害部門握筆杆子,他的老婆仍然做老師,風韻猶存。兩人組合起來社會地位很高。但怎麼高也高不過我,我是警察,警察就是最後的藝術。
那個死掉的人沒有給人民群眾留下任何印象,但是他強|奸過的人卻是大家都知道的。何老師。何老師沒去公審現場,不知道法官隆重表揚她了,說她敢於突破封建糟粕,敢於報案。
鄭老師穿著他第一次來到莫家鎮的淡紅西服,推了推眼鏡,提了提喉結,和藹地說:「同學們,我希望你們永遠看到美麗,你們的腦袋是一盆沒有污染的海水。」
媽的,一絮叨下來,天就亮了。
我從該死的省專畢業後分到鄉下,輾轉回到縣城政法部門,在家鄉這個王國算是混到于連的宮廷了。我的面子開始粗起來。
周小剛是條好漢,裂嘴一笑,說:「沒事。」
是真的沒事,有些人命就是大。我有個小學同學,也是這樣,在河裡游泳,游到水壩處時,沒控制好,一下就從壩上貼地滑行,躥到下游去了,很久我們都沒看到他冒出水面,心想一定遍體鱗傷,活活嗆死了,但他毫髮無損地走到岸上,撒了一泡尿。
家長抽了他一耳光。
我說:「不是,我是藝術家。」
雖然鄭老師那高貴的裝飾也曾在八十年代的莫家街引起轟動(就像傅紅雪突然出現在藉藉無名的村寨)。但轟動只是我們的,跟他無關。他吸動著尖尖的喉結,輕微地咳幾聲,自顧自地往前走,而我們小屁孩就追逐在後邊,一會兒傻笑一會兒好奇,都不知道這塊拉著幾根馬鬃的深紅木料是什麼東西。
我曾經在黑社會滋擾的縣城看到,適才還牛皮哄哄的城管隊員推翻了一個中年婦女的菜攤,馬上又誠惶誠恐地把菜一顆又一顆撿起來,碼好。因為有眼不識傑克遜。傑克遜就是那中年婦女的黑社會兒子。我老娘的菜你都敢動,你有沒有老娘啊。
「一把火」有些費解,反問我:「藝術是什麼呢?」
但就在我要敲門時,突然看到自己像只雞被輕輕提走了。
腦袋有些疼痛,九九藏書窗戶對面的窗戶,曾意外掉落一隻火球,砰地一聲悶響。確有其事,但在兩扇窗戶間奔忙得越來越歡的拉土車,又使我相信,這隻是個幻覺。
我們一起倒在地上,寂寞。
在遠處,我們看到鄭老師的背影一截截被刀砍了,像個渺小的蟲子進了城堡。我們鎮小在夕陽的輝映下就是一座城堡,城堡的正面是兩層樓,一樓是辦公室,二樓是老師的宿舍,在正樓後邊是一圈環繞著的平房,一年級到五年級按順時針的方向排好,從校門左側進去,是進去,從右側出來,是畢業。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周小剛已經貴為我堂弟的班主任。於是我和周小剛在電話里客套了一番,但我仍然是懶人,事情辦完了,卸磨殺驢,說好見面喝酒也不兌現,繼續泡在麻將桌上。
周老師說了一句,真假。用現在SOHO現代城人的話來說,就是裝逼。對了,當年那個膽敢挑釁我楊大所長的小廝聽著,老子現在窗戶對面的窗戶,就是SOHO現代城的窗戶,在那裡剛剛掉下來一隻火球。我和它相距也就十幾米吧。
世界安之若素。
後來我在某本故事雜誌上看到一個笑話,說某個賣西瓜的改行做剃頭匠,給人剃了禿瓢后,順手把剪刀往空中一拋,然後伸手接住,又往禿瓢上一紮。
必須說,楊所長比我更懂得時機。他一直等那個挑事的年青將弓張滿,才敏捷地從腰部把手槍取出來,朝天放了一槍。
在奔跑的過程中,我看到草在教室前瘋長,幾個建築工人吹著口哨,我蹬的水泥台階竟然鬆軟得一塌糊塗。我急急走到那扇緊閉的門前,提醒自己冷靜、冷靜、再冷靜。後來我追求初戀情人也是這樣的,我在女生宿舍門口心臟狂跳,一直在做深呼吸,我害怕潰不成軍。
那個時候,我們總是坐在放學的路上,看著夕陽照在城堡的尖頭上,看一面微微飄揚的慘白紅旗。我們都在等待一件事情。我們那麼憂傷地看二十分鐘,估計筷子開始在艱難地尋找一塊肉絲,然後很遺憾地,又重新去撥拉那些肥碩的青菜葉。吃吧,孩子,快吃吧。他很聽話,把大團米飯提到還帶著蟲子的菜葉里,用潔白的牙齒咬,粉紅的口腔壓,用匕首一樣的喉結咽,然後等待它緩緩滾到胃裡。
粗是家鄉一句黃話,意思是硬,是巨大,估計是一種陽物崇拜。我天天帶著前一天的酒氣,像囂張的陽物,面紅耳赤地上班,然後就碰到鄉下可憐的堂叔。
我們哈哈大笑,也一鬨而散。
我關於籃球場的記憶還有,一個像帶魚一樣又癟又長、可憐兮兮的社會青年,有天興緻勃勃地來到二中與民同樂。我們忍受著委屈,遠遠地將球拋給他,他先是三步跨欄,后是左右手交接投籃,接著跳投、空中接力、扣籃、頭槌、遠射、發弧圈球……你沒想到的花樣他都玩到了,你沒看到的魔幻他都展示了。
在莫家鎮,藝術對孩子們而言,帶著保護的神聖光芒。那些父母不可能解決的委屈,在鄭老師的小提琴聲中解決了。那些污穢的思想,想觀看女人那裡的慾望,也在壯美的黃昏里消褪了。我們純潔得像青草上的天使。
剪刀就像人字拖板、長發、墨鏡、文身、毒https://read.99csw.com品,成為理想的飾品。必須交代的是,理想不是形容詞,是主語。很多人就是想成為黑社會,這個社會只有兩種權力資源,白社會和黑社會。黑社會的入門成本低,講究寬進嚴出,講究機會平等——黑社會歡迎你。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情,使我們產生強烈的慾望。
在離開這個仇恨的地方時,我看了眼那扇窗戶,發現窗帘拉上了。
那時候,有個從外邊打工回來的年青,覺得看過高樓大廈,看過SOHO現代城就牛逼了,就不把楊所長看在眼裡,就要耍酒瘋了,耍到最後,派出所門口就聚集來一幫騎太子摩托的支援者,他們仿效前人,一個個都不掛牌照——我就是不掛你能怎樣?
後來,我們從鎮小畢業了。雖說從鎮小到鎮中的距離只有一里路,但我還是覺得自己被分別的氣息懲罰了。某個下午,我把暑假作業做完,就被一種強烈的膜拜慾望折磨,我看到小提琴的絲絲兒在天空中飄蕩,牽引著我向門外奔。
鄭老師靠在牆邊,對建築工說:「一把火,算了。」
「一把火」想了想,搖頭,說:「不知道。小叔肯定是領導。」
這樣,我三兩下就跑到城堡了。
藝術應該像小說一樣,屋頂的瓦片震裂,小鳥兒撲著大翅飛躥而去,而凝結在一團的雲朵被擊破后倉促下出雨來。這就是槍聲,曾經在警校射擊課上將我耳膜操破的東西。
如果鄭老師知道就是這琴聲結束的寂寞,驅使我們一次次不按時回家,他一定會拉得雞零狗碎,但是他不知道。我也是後來聽一位叫周尊文的老師講,說鄭老師拉的時候房門緊閉,窗帘都會拉上。
現在恰好要等待一件事情,其實已經等很長了。中間打了陣QQ撲克,發現對家太傻,後來去檢查窗戶、玻璃,滿足自己的輕微強迫症,接著,洗了三件衣服,洗完發現還有襪子沒洗,就再洗遍襪子。
有次門沒鎖好,周老師恰好進去,看到他淚流滿面。
「一把火」一聽,又補抽我兩個耳光。然後他提著我的衣領,把我拎到樓梯的外牆,往下一丟。
這樣的故事聽來何等感人,但是後來城管隊吸收不少黑社會人士后,故事就不那麼感人了。我還曾聽說另外一個人,這個人天天在菜市場轉悠,代管一些公平。他管理的資格是因為殺過人。
原因只在於他手上永遠都套著一把該死的剪刀。而我們縣就生產剪刀在行。
藝術家都是阿基米德,你要讓她把算術算完了。
我們很快也找到讓自己流淚的藝術品種,有一位姓夏的哥們,畫的馬說是能騎上去,有一位叫菜包子的哥們,寫出了五言絕句,想當年,他只會寫「夏老三是大王八,你愛夏小英,夏小英也是大王八」。現在我們不這樣了,現在我們文雅了,進入自我世界,超凡脫俗了。
但是何老師剛一回來學校,就又病休了一個月。
我說:「藝術是這個。」
我後來在形容大海時,都在竭力逃避「一盆」這個說法,因為這是鄭老師用過的,是屬於他的。我後來用過「一部」、「一曲」、「一座」,但都沒有「一盆」來的好。
周老師說的,我們不信。我們有判斷力。如果一個人拉上窗帘,關上房https://read•99csw•com門,還在流淚,那他就不是流給別人看的,他肯定是被自我世界感動了。他是藝術的神。
我有個同學叫周小剛,陪我一起高考。這是個打籃球的壞孩子,時常赤膊上陣(因為背闊肌發達)。我的手和女人一樣不適合粗野動作,就坐在場邊台階看,我看到他拍球前行,有如公牛看到紅布,我還看到路上的女生,用餘光看的。
後來有天,他的老婆跑到治安大隊舉報,說他在嫖娼。我治安大隊幹警果斷出擊,在包廂里將他抓住,狠狠罰了一萬大洋。在罰之前,我恰好到治安大隊玩,一看到這化成灰都認得的傢伙,就整整警服,把他從跪著的地上提起來,又丟下去。
後來我從該死的省專畢業后就分回我們縣了,去的第一站是人稱我們縣西藏的邊遠山鄉。在那裡,迎接我的派出所所長正是當年的小楊警察。楊所長竟然比我矮,比我白,而且手頭的槍也從粗大的五四式換成小巧的六四式了,這就有點女人氣了。
絮叨了這麼多,必須說說藝術的另一半了。藝術的另一半是自我世界。這個世界分為兩個世界,一個是我們共處的世界,另一個就是在某些人腦海中存在的自我世界。在那個世界,剪刀、槍和籃球都喪失了價值。
也許它要在人身上扎出個血淋淋的傷口才能成為藝術。
陳小路和孟小琴離開教室的時間差起初是十分鐘,後來是五分鐘、三分鐘,最後只要班主任不在場,他們就像爹媽去買菜,有說有笑,十指緊扣。而我們也逐漸習慣了這種遺憾。所謂天涯何處無芳草。
然後我蹲下來開始抽他。
我總覺得這個笑話發源於我們縣。我們縣的孩子都做這樣的噩夢,總覺得自己的腦袋有一天會被剪刀扎破。古代有斧頭幫,遠地方有青龍幫,我們這地方只有剪刀幫。剪刀是枚神奇的戒指,套在手上,不藝術的藝術了,不魁梧的魁梧了,不招女人愛的女人愛了,不能解決的問題都解決了。如果實在解決不了,二十年後還是一條好漢。
籃球是門藝術。藝術的一半是青蛙叫春,是吸引雌性注意。我們班還有個叫陳小路的好孩子,他是學校第一個會運球轉身的人,就好像手掌心長了吸鐵石一樣。陳小路的藝術造詣比周小剛好,長的也帥,這樣就完美了,完美地砸在女生們可憐的夢裡。最後來自知青家庭的班花將他採摘了。
但我們每天只是聽到那幽怨的小提琴,越聽越失望。我們聽那就是一段老生重彈,就是一支曲子拉來拉去,破綻百出,千瘡百孔。我們都很不屑。但是在我們重新看到何老師時,又興奮得一起捶桌子,因為鄭老師的手挽著何老師的手。
那個鎮子叫莫家鎮。其實當時是個鄉,為了虛榮的需要,我一直說它是個鎮子。就像我們縣其實是個市,因為在市裡很不出名,索性就叫縣了。人都有點曲曲兒,人性弱點啊。
何老師病了,這一病是一個月。我們是孩子,知道人們都在談論什麼。我們的思想沒有那麼污穢,我們都想重新看到她,就當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但無論怎樣,我們仍然不敵鄭老師。鄭老師的造詣是九牛,我們是一毛。有時候連毛都算不上,算個毛虱子。
而那個叫陳小路九*九*藏*書的帥哥,高中畢業后不幸流落到可怕的社會,跟我也再沒碰面了。我聽說他也殺了人,是在外邊務工時殺的。聽說的事情都不靠譜,都不準確。
應該的,要是棗核刮破腸子,一個畫馬的藝術家不就廢了?
他就在幾分鐘內成為籃球藝術的最終代表。
傅紅雪的藝術標誌是一把漆黑的刀,刀柄漆黑,刀鞘漆黑。我承認,我在做警察之前,人生是不幸福的,有時候我渴望有一把漆黑的槍,槍口漆黑,槍管漆黑。小時候,我蹲在鎮子的路邊,看小楊警察寬大的警服下擺。那裡黑乎乎的,看不清楚,但我相信有槍。
這個就是拳頭,拳頭鬆開了是手掌,手掌既可以握匕首,也可以握剪刀,還可以握手槍。年輕的時候握握籃球,老了就握筆杆子和公章。
我們就是在那個時候產生強烈慾望的,我們想拉小提琴的人拉開窗帘,打開門,走出宿舍,走下樓,走出城堡,走上公路,走進三輪車,走到鄰近的鄉鎮,走到一戶家庭,走到何老師床前,說:「我娶你。」
我決定和自己絮叨一下。
我相信事情沒有傳說的那麼可怕。不過,有時想,也有那麼可怕。我估摸這一曲火併好戲應該發生在籃球場上。
我們縣剪刀廠生產的剪刀免檢,輕鬆就出口到美國歐洲了。現在貝克漢姆幾個公子出生,臍帶都是由這些鋒利的剪刀剪的。
我看到他一邊挨打,一邊哆嗦著從口袋裡掏紅塔山,要敬煙。
「你看,陳小路不自習了,走了。」
我看到我的鞋上有水泥渣渣,而那新鋪好的水泥樓梯已經留下我的腳印。我他媽還是三步並兩步躥上來的,不是每級台階都留了腳印。
就這樣永不畢業,像初戀情人訓導的那樣,平平淡淡,平淡無奇的,老去。
我在牆下像個孤兒,咬牙切齒。
「哈哈,孟小琴也走了。」
那是一個青天白日,一個面目模糊的年青,被穿綠衣服的武警推下吉普車,一路踢到公審大會的大紅橫幅下邊。他沒有任何語言,法官問一句,就點一下頭。最後法官拿著大喇叭大喊一聲:「罪大惡極,執行槍決。」那個人就又被塞回吉普車,拖到某個隱秘的地方像解決尿一樣解決掉了。
最終,我們彷彿聽到筷子敲打了幾下瓷缸,他也伸了伸懶腰。
後來,耳光像小提琴突然停止一樣,停止了。
而那個倒在血泊中的人,做了十幾年的老師,球藝到化境,化到可以鼻孔朝天了。
後來,周小剛帶著密不見人的暗戀參加高考,失利,再次高考,考上師大。這樣我們就分道揚鑣了,就沒見過面。在省城讀書時,距離很近,我們以為總是要見的,就沒見。一晃這麼多年,很多老遠的人我們可是見了十幾遍。
那血淋淋的傷口是盛開的鮮花,是吸引雌性和社會的吸鐵石。
然後我們等待那琴師把聲音驅入到河流中去,就像把落葉和魚驅入到河流中去一樣,我們在偶然到來的波濤面前大呼小叫,在看見坐地而起的大山後聲嘶力竭。然後暴風、洪流、地震一起到來,然後聲音沒了。
那件事竟然過去了。
我和周小剛是同桌。我們之間應該有如此對話——
有一次,他是騎著載重自行車來的,路上有幾個姑娘顛著步子跳過來了。人說紅顏是禍水,沒https://read.99csw•com錯。我就看到周小剛看得出神,手閘也忘記捏,連人帶車從台階上衝下來。複述這個荒唐的瞬間是困難的,我記得他的襠部應該是擱在自行車橫杠上的,因為我去扶他時,問了句:「卵袋沒事吧?卵子沒碎吧?」
然後我聽到耳光聲,從我耳朵旁發出來。噼里啪啦,啪里噼啦,像蒼蠅闖進電風扇。我忘記哭,忘記數耳光的個數,等到要哭要數時又手足無措,不知從哪裡開始。我覺得自己笨拙、委屈、輕賤、憤怒。
鄭老師來了后,我們不想畢業。因為經過考察,我們知道中學老師里沒有一個會拉小提琴的,有個吹笛子的老老師不錯,但老是吹些《躍馬揚鞭催糧忙》,不文雅。
當陳小路不需要這門藝術的時候,周小剛還在球場上辛苦奔突。
我以為生活就像初戀情人訓導我的一樣,平平淡淡,平淡無奇的,你周小剛也就那樣。但後來人家告訴我,在我重新見到周小剛之前,他殺了人。我聽得倒抽一口涼氣,我這哥們一沒後台,二沒錢財,緣何活到今日?
鄭老師是偉大的藝術家,他知道用藝術之手,在激昂之後慢慢撫慰我們,我們聽到那奇妙的嗯嗯哦哦聲音,緩慢迴旋,就像何老師穿著潔白的裙子從空中慢慢墜下,墜到大地上,沒有絲毫動靜。
我們擦了擦眼睛,定了定耳朵,開始虔誠地等待鄭老師右手拿起琴弦,比劃幾下,再左手拿起琴,把琴肚子壓在下巴和脖子中間。我們每次都在這個時候聽到一個音節的火苗,慢慢往空中躥,躥到一定份上,開始越來越快,快到我們面紅耳赤,青筋畢露,就像坐三輪車突然上坡,心臟往上飛。
我被扔到樓梯拐角處,那個剃著平頭的建築工說:看看你做的好事!
那些棗子和糖果像玫瑰花瓣一樣,鋪滿了街道。不過經我們小孩大人一頓瘋搶,又顆粒不剩。那個畫出好馬的夏同學,還吃了一顆棗核到肚裏,家長說是要送到醫院開刀,他說且慢,讓我拉泡屎,後來就在屎里找到棗核了。
那是個需要槍出來鎮壓的場面,只有槍才能把一些個借酒裝瘋的人從可恥的大無畏拉回到虛弱的現實中來。但是楊所長遲遲不拔槍,我都憋壞了,難道他忘記什麼是藝術了。
我們都看到琴上邊有個精緻的洞,洞口有星星一樣閃亮的螺絲,螺絲往外則是優美的弧線,弧到最後和空氣融為一體。我們中的一個說:「跟何老師一樣。」然後就跑開了。
那個年代流行一位歌手叫費翔,他總是唱 「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照亮了我」。「一把火」就是那個年代提著一台錄音機到處做生活的人,做了一二十年,做成了老闆。
二十多年後,有個女孩子在我面前撥弄了幾下吉他,我就五體投地,我是毛虱子。我們養成了對藝術家保持尊敬的習慣,那是門外漢酸楚的仰慕,和幸福的自卑。二十多年後,還有一個女孩子在我面前殘酷地畫畫,雖然我知道她畫得不好,但她命令我走開,我還是灰溜溜地走開了。
跟我說到那個人的人,嘴角一笑,其實也就是本能自衛,不小心捅了別人,沒想到一刀就捅錯部位。
據說下手很重,一刀就弄進人家肚皮里去了。又據說被扎者自己先動粗的,此事後來就在有關方面主持下協商解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