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男女關係

男女關係


李梅眼淚撲騰撲騰下躥,我的手趁機摸上她的後背,那裡起初有電,後來盡像石頭了。
我看著李梅躺在床上像一具屍體,有著黑葡萄似的乳|頭、冒著黃油的腹部和醜陋險惡的下身,噁心極了。後來李梅站起來,無聲地用粗暴的腳趾尋找一次性拖板。然後她像人類的真相,鬆弛著皮膚和肌肉,走進衛生間。我看到死神跟了進去。
當年,李梅在我們班坐角落,不擅言語,彷彿是氣定神閑的皇后。程藝鶴則像是個詭異的宦官,為她鞍前馬後地跑。也許是這個關係,程藝鶴多年不娶,李梅也開車來給他守夜。
我說:你知道銅臭的反義詞是藝術。這個男子尋思這女子從小到大卻原來是愛唱歌的,便又興沖沖地離開故鄉。十年後,女子還是個小市民,生活平淡無奇,某天卻猛然看到電影院貼海報,說世界著名鋼琴家某某某蒞臨了。這在小城市是重要的事情,大家為搶票找了很多關係,女子也想辦法弄來一張。但那天,她聽著聽著,便覺得戴著假髮搖頭晃腦的藝術家其實沒什麼,便嗑瓜子,吐瓜子殼,心想《還珠格格》還有一集呢。後來,她見到有個人從偏門溜出去了,便也溜出去了。
我說:這個故事其實是個引子,你想聽更多的嗎?
李梅說:咳,那男子不幸中的不幸了。
我由淺入深、遊刃有餘地在寬大艱澀的高速公路上幹起來,干到後來,自信心越來越強,終至像個打樁機,往土地深處瘋狂復讎。
我說:是啊。酸。幾點了?
我臉通紅。
一棵又一棵好看的樹往後跑,一個又一個骯髒的水坑往後跑,我坐在熟悉而意外的車裡,和她朝著遠處奔跑。無論怎麼說,它都應該有一個類似鐘點房的終點。
我們打了三四圈牌,不打了,因為一個上學時就敏感的大個子總是疑人出老千。我們因此無話可說,直到李梅來救了場。多年後,李梅還是大美人,還是引起了騷動。她脫下貂皮大衣,過來烤火,我們就認真看那粉|嫩的指頭冒著水蒸氣。這個年紀的好處是read.99csw.com敢於流氓,不一會兒,李梅就嗔怪道,得了吧,得了吧。後來,大家嘴癮過得差不多,便知家裡有妻兒,便回家了。我不能回家,我是從外地跑回來的,李梅也不能,她也是從外地跑回來的。他們把我留著,陪她。
我說:好,說些什麼呢?
李梅說:我們隨便說些什麼吧。
李梅說:隨便說。我最近讀《讀者文摘》,裡頭有個笑話,說清代考秀才,一個考生將「昧昧我思之」,愚昧的昧,寫成了「妹妹我思之」,姐妹的妹。考官一看,樂了,批了句話,你說是什麼?
李梅說:哈哈。那巧鳳兒長的怎樣?
李梅說:想。
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我說:我追了。
我說:人生不就這個傷人嗎?有個男子,對女人日思,夜思,思到最後得絕症了,便破釜沉舟去女人活的城市。那女人和你一樣,生活優越,在男人心中,似在幸福天堂,有打著領結的丈夫,有恭敬從命的僕人,每天出門還有人親切地打招呼,不用拉屎不用拉尿,純潔得和天使一樣。對不起,說到天使了。那男人想,我就是要死了,也該去聞聞她呼吸過的空氣,走走她走過的街道啊。如是跑到大城市,還真見上了,女人開著敞蓬車來,嘴唇不再是透明的紅潤,而是一種濃烈的紫色,指甲也不再是透明的紅潤,而是一種鮮艷的藍色。女人取下墨鏡,露出抽煙過度以至發黃的牙齒,說,咱們兜風去吧。男子顫巍巍上車,看著樹一棵棵往後跑,感受著女神身上散發出的香水味道,慢慢又很享受,後來他想總是要說話的,便說,你這車值多少錢啊?女神拿手攏著耳朵大喊:你說什麼啊?男子便也大聲喊:你這車值多少錢啊?女子聽清楚了,說,乾爹送的,不知道!
我說:只看金庸的。
李梅說:二奶吧?
我說:那女子的姐姐。那女子的姐姐在小城市的儲蓄所上班,鋼琴家去取錢,猛然發現她姐姐原來和她長的一模一樣,她很美read.99csw•com很有氣質,她姐姐卻自始至終丑得不堪入目。他嘩啦嘩啦地在櫃檯前吐,吐得膽汁都沒有了。.所謂氣質,卻原來是上帝開的一個玩笑,是遺傳事故。他以前也知自己錯了,卻沒那天知得清楚。應該說,這種情況下他更應去死,但是絕望便是這樣,過去了,便習慣了。二十年不習慣,一分鐘就習慣了。他習慣了,他認定兩點,一個人愛,不代表被愛;之所以愛得耿耿於懷,是過度神話的緣故。
李梅說:和我恰恰相反,占你一個便宜啊。這麼丑,怎麼還被人暗戀啊?
我說:聰明。鋼琴家慷慨激昂地演奏完后,莊重地說要將這十年獻給一位女士,但卻並沒有一個女子熱淚盈眶地走上來。大家鼓掌鼓勵這個女子,卻是沒有人出來,鋼琴家只能草草鞠躬。轉身後,他還聽到雷鳴般的掌聲,便說,我操|死你,李巧鳳!
李梅說:說了什麼?
李梅說:酸。
李梅說:鋼琴家就是那個男子吧。
程藝鶴父母早亡,只有這個堂叔算是親戚。現在這青磚老屋定然也是要讓堂叔承繼去的,也許能賣個好價錢,我們不關心。這屋帶著可怕的陰性,如果不是同學一起來,我一定不來。我甚至認為那牆根青苔的陰性長在程藝鶴臉上了,以至多年來我不敢和他照面,而我高中時候的噩夢,也多半關於他,這個一米五幾的侏儒總是穿著小丑的艷服,巴住我的腰,捏我的睾丸。我不知他是要捏個粉碎,還是故意恐嚇我,總之是痛醒過來。現在好了,他躲在遺像里,寬宏大量地笑著。
李梅說:這樣就好了。我最傷心的一次,恰好是他們公司的新年晚會,他是老闆,當時他拿話筒要表揚一個新來的女大學生。我恰好走進去了,那些員工認識我,給我開道,氣色卻很不對。果然,我老公砸下話筒,大聲對我說:誰讓你來的!誰通知你來的!也只有到這個時候,我才知報應了。
我說:他站在賓館樓頂上,看著空無一物的太空,想到自己原是一根錯誤的油條,便絕望了。但是他沒死,這麼大read.99csw.com的鋼琴家離開一刻,就驚動四下了,人們將他拉下來,把他灌醉了。次日,他還是要死,卻不料被一個人救了。
李梅說:你這麼說,我有體會了。你知當年追我的人多,多到後來我都記不清誰追我、誰沒追我,你沒有追吧?
我們找到了。窗帘怎麼遮,也遮不住茁壯的晨光,我看著她一件件脫下衣服,露出身軀。我既興奮又恐懼,既莊嚴又卑鄙,像參觀別人性|愛一樣參觀自己性|愛。我看到枕頭上的胳膊肘顫抖起來,接著,胸腔、腹部、屁股和小腿也顫抖了。我看到我在歉疚地說:很久沒做了。我也看到李梅哈哈大笑。那笑釋放了我的負擔,我越來越感覺她對這事情不抱熱情——僅僅是你需要,我便給你。
我說:都是油條。你跳了人家還說你錯。我倒可以接著說個別的,便是有個男子,一直暗戀一個女人。
我假裝笑,然後也講:我最近看了一個包子與油條的笑話,與你這個貼題。某天早晨某人只能選擇吃一種食物,他權衡很久,吃了包子,結果餓了。這油條就說話了,你為什麼不選擇我呢?我帶油,塞不滿胃,卻是防餓的。你道那人說了什麼?
——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李梅說:那你就知《天龍八部》了,那女大學生是阿朱,我老公是蕭峰,我是阿紫,當年那些暗戀我的男子是游坦之。蕭峰往崖下跳,阿紫也跳,最後游坦之也跟上去,大家都喊我愛你,卻是沒有結果。你說這是什麼,是食物鏈?輪盤賭?都不是,是命。
李梅說:怎麼還是暗戀?
我說:老來就知道夫妻是百年同船渡。
李梅接著說:我也不知道那男子怎樣了,當時沒想很多,後來卻想很多了。你知我婚姻並不幸福,我老公有錢有勢,卻不怎麼愛我。我卻是做牛做馬都可的,每天煮好飯,燒好菜,等他回家,他卻不回。我不煮了,他又回來了,沒吃的便罵。你看我眼淚都出來了,人就是賤。說實在的,我們這個年紀本來就是https://read.99csw.com如狼似虎,我卻生生沒有性|欲了。我的男人不是做,是交。沒有肉體也可以,但是精神上更殘忍……
後來,程藝鶴的堂叔笑著過來招呼,說:同學,打麻將嗎?
李梅說:誰?
李梅說:姑且原諒你。我這樣的人,一貫被人追,想來也讓很多人廢寢忘食、茶飯不思吧,我不知道這些。我只是痛恨,因為生活被打亂了,你說人家寫一封情書來,肉麻兮兮地說,你是電你是光你是我的太陽,或者我的天使。我還能看的全身震顫,感激涕零?噁心都來不及。但是我又不能直接說我噁心,我能怎麼辦呢?話說死了,人家跳樓喝葯我負責不起;不說死,人家又舔臉跑來纏我,煩不煩啊。所以我只能寫些「平平淡淡才是真」、「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話來打發。誰知這些話竟也是讓人浮想聯翩的,有個人就說,我願意用一生一世來等……唉,你解釋不過人家,只能躲。這樣有一天就造孽了。我當時在公司新年晚會上準備唱歌,話筒拿手上了,卻發現一個長酒糟鼻子的男子,舉著花,顫抖地走過來。我那個公司在外地,那個男子卻又是故鄉的,就當著大家的面,我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找到衛生紙,撈著它擦拭陰囊上滴落的精|液,不幸的味道升了上來,我眩暈、無聊、沒有意義,太陽越來越大,衛生間的水越來越響,我不知要走要留,去生去死。我就卡在這卑鄙無恥殘忍凶暴的結論里。
我說:那人有兩個答案,第一個是,油條哥哥,我錯了,後悔死了;第二個是,我操,老子當時沒有選你,就說明你是錯的,現在你竟然以包子錯來證明自己對,可恥啊可恥。
我說:不然。那女子其實是有氣質的,她的五官單獨看,沒長處,合一起,卻意外的和諧。這是種危險的長相,偏差一點,就俗氣了。比如說上帝要給她高挺的鼻子,她卻是差池了。那男子起初也不覺得對方好看,不過自打在燈光下偶遇一次后,便被俘虜了……這就是不幸,為了一眼,葬送了一生。
李梅說:我拿著話筒悲憤地說,就在現在,九-九-藏-書我遭遇人生最不幸的事情。那些同事知道緣故,便讓保安把男子抬走了。那男子長的像你,開玩笑啦。
李梅說:是「哥哥你錯了」。
李梅說:有個臭錢就了不起啊。
我說:是什麼?
李梅抬起頭后說:你看武俠小說嗎?
我說:說是有個男人,泡妞,飽受打擊。你知道的,這種人總是不死心,多年後,他鑲著金牙,穿著皮衣,揮舞著大把鈔票,來找這個妞,這妞雖然30歲了,卻仍是純如處|女,不過鈔票對她來說是有吸引力的,因為她正下崗。這個男人就說包子和油條,就說你當初為什麼不選擇我呢?你錯了吧,該後悔吧。
李梅看看手上的女士表,不知是勞力士,還是什麼牌子的,很洋氣,說:我們得走了。
我說:眼睛寬,鼻子塌,嘴巴肥,耳朵大,皮膚黑,身形肥沃的很。
李梅說:有點兒意思。
那快|感迸發時,很短暫,我以為它應該還有一下的,它卻徹底沒了。
我說:是啊,那女子就是這樣說的,有個臭錢就了不起啊。但是這個故事有個悲哀的地方,便是那長酒糟鼻,滿嘴口臭的男子,為了有錢,先後打劫了兩家銀行,銀行的牆有六尺厚,他也打劫了。但是那女子卻說,你太銅臭了。這樣他存在的必要性,便被剝奪了。
我們的皮膚本只是個驛站,在青春的馬車衝過后,衰老和死亡便像兩兄弟慢慢走過來。我看到李梅皮膚內的這兩兄弟。我記得她起了兩次身,第一次起時,陰|部發出噗的一聲,那聲音讓她再次倒下。那是陰吹。
我說:你不知暗戀,本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所謂神性,也就是在人潮人海中發現了你獨特的美。
李梅說:是啊。
我問:你怎麼辦?
我們這一代人的死亡是從程藝鶴開始的。說是有輛車在夜雨中將他撞到樹上,樹都倒了。這完全是個意外,我們卻第一次認真考慮死亡的必然性了——我還有可以活多久?我們圍著火爐,面面相覷。
李梅說:就這樣?
我說:是啊。那男子回去后不死了,改寫劇本了,只要是女人就寫漂亮,漂亮得無可匹敵,身份卻總是妓|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