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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

春天

李水榮這時哈哈大笑:「那我要是送自家屍體呢?」
體育老師說:「怕什麼?他能殺我?」
李水榮復問:「屍體也接?」
娘問女兒什麼響呀!
此時的李水榮則呆在下沅村村頭,捧著空空的雙手,好像那裡原來有一部大海,現在卻生生蒸發了。他一直以為張鳳會像往常一樣穿越河流,走到他跟前,但是他再也沒有看到。暮色開始變得越來越漫長,越來越遲緩,最後竟似是不走了,凝滯在天空中。李水榮灰心喪氣地倒在枯草上,負起地讓母地的陰氣慢慢滲入背部,他想這樣病了就好,這樣死了更好,但最後他還是腰酸背痛地起身回家。那回家的身軀像是被放了血,已不復當年之勇。在遇見一個鄰居后,他強行拉住人家,氣急敗壞地說:「再怎麼,別人也是在喝我剩下的洗腳水啊。」
四更家裡床板板響,
三更時辰門扇扇響,
諸位別以為他哼了幾句,就是個騷|貨。他哼是因為調兒順口,至於詞他卻是不太去想的。剛好相反的是,他是個虔誠的青年,如果正面看他,就能看出他眼仁里閃現出的火。他在早先並不是郵差,官辦的郵驛不要他,洋人辦的郵局不要他,就是民間的民信局也不要他。他是被關在門外的。那時候他看著郵差騎馬坐舟,瀟瀟洒灑路過,總是像被遺棄的幼獸,在空地上焦躁地走來走去,踢石頭子,有時候還哭。村人都說他是痴了魔了,他卻迷途不返。就是這樣一人,老天為了酬報他,派蝗蟲、鼠疫、軍閥和土匪把土地輪番刮一遍,颳得塵煙滾滾,人心惶惶,官辦的、洋辦的、民辦的郵政系統統統歇業。這樣,他就由一個懷才不遇的人迅速變成能者多勞的人,不停地接這個口信,帶那個物件。他一直想證明自己是最優秀的,他也完全證明到了。他的名聲日隆,他開始成為那些活寡婦、老人家的寄託,他一到某地,某地就傾巢出動,圍著他要結果。他說死了,人們就哭,他說還沒死,人們就捶著心窩給他糧食。他送信只有一個原則:照單全收。現在的郵局還要問包裹里有沒有摩絲有沒有劇毒物品,他卻是什麼也不管的。而這似乎也成為他的傳奇,傳說最廣的一件事是他給土匪窩送去了一個褲襠的秘密。
李水榮收住笑,拿冷眼認真研究了郵差一遍,揚長而去。走了那麼幾步,他冷笑道:「只怕是人都死絕了,我也死不了。」
情哥哥進了妹妹的房,
風刮樹枝沙啦啦響。
如是綿延一月後,虛弱不堪的李水榮終於放下等待張鳳投誠悔過的架子,背上乾糧進了縣城。這一路他看到茂盛的鴉片地散發著床鋪的溫暖味道,看到尖尖的石頭痛快地割著自己腳下的老繭,有時候他覺得不解癢,還要停下,把老繭故意放在石尖上摩擦。但是在這對鴨子式的大腳踏進縣城后,它們就老實了,收縮了。縣城石階滲出的涼氣,從腳心鑽入血管,傳遞到心臟,手臂和大腦,竟使李水榮連打了幾個冷戰。
張鳳大約是連這事情也忘記得差不多了,以為這樣就代表已經發生了,穿上衣服陷入到惶恐中。她惶恐的正是李水榮,她沒有在國文老師面前脫衣服,便不惶恐,一脫,惶恐滾滾而來。她覺得自己傷害了李水榮,而幼獅的可怕就在它受了傷,受傷使它氣急敗壞,使它鋌而走險。這天殺的不正是亡命之徒嗎?
張鳳猛然惶恐起來,說:「他說找你送他的屍體。」
張鳳想解決李水榮的問題,文的read.99csw.com武的想一通,腦門抓破,始終進不了門。
巨大的李水榮壓著瘦小的郵差,艱難地向外邊浮遊,浮了很久,才浮出校門。那天,石階上的人又都看到了這大敗而歸的場景。
張鳳似乎被這柔弱逼到一個絕境了,她既不能在這條情路上親手宰了李水榮,又不能讓李水榮把她宰了,她只能順著李水榮的話勉強往下接,「好,你做一間四房的青磚瓦房來。」
如是,光陰荏苒,張鳳已習慣枕著體育老師的肱二頭肌看夕陽,而後者強身健體似乎也離不得張鳳的三寸寶地,兩人卿卿我我,就等張鳳畢業辦酒了,卻不料郵差忽然冒出來。郵差還是那麼瘦削,手無縛雞之力,像只公雞樣在縣城的石階上蹦。郵差說:「李水榮讓我帶信來,瓦房蓋到一半了,年底便可上樑蓋瓦。請守諾。」
張鳳沒有說話。
張鳳聽得,眼一黑,人猛然倒下去,就好似走在堅實的路上突然掉到深坑一般,後頭體育老師趕緊扶住。體育老師掐了人中,又人工呼吸,終算是把張鳳弄醒了,張鳳醒了,看看眼神如炬的郵差,又要暈過去,體育老師便把她的頭扭到自己這邊,說:「看著我。」體育老師還揚了一邊的胳膊,那裡的肌肉像是火山,鼓脹不堪。張鳳這才好了些,張鳳說:「人家把房子蓋好了……」
土匪窩那天休養生息,給二當家和大當家的女兒操辦婚禮,大家喝得醉醺醺了,忽見郵差來了。郵差大聲喝問二當家:「你是張順吧?」二當家說不是。郵差接著說:「你胳肢窩下有顆痣,你是張順。你老婆托我給你帶信,回家吧。」叫張順的二當家很惱火,著人要拖走這瘋子,卻不料大當家把槍往桌面一拍。郵差不饒人,繼續喝斥:「你老婆知道你要否認,所以要我再帶句話,如果大家不信你是張順,可以告訴大家,你的陰|毛之下還埋了一顆痣,是綠色的。另外,你每晚要做那事前,都要去小便一次,叫做盪乾淨。」這下山窩鬧翻了,大當家臉色很不好看,拿槍就頂住郵差的頭,郵差閉著眼睛,不敢看。大當家退了三步,然後是啪的一聲,張順倒在地上,死了,郵差也尿了一褲子。大當家很不屑地說,「我當是什麼英雄?」郵差說:「一路緊趕慢趕,未曾小便,這下被槍聲震開了閘口。」大當家想想也是,念他獨闖虎穴,是條漢子,便邀他對飲三杯,又出銀兩禮送他下山了。
李水榮又可憐得像條狗,說:「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張鳳暗示了下,羞急急地走在前頭,李水榮彷彿懂得這意思,拉開一段距離跟著。這樣到了一家昏暗的茶館,張鳳像主人、像主宰,很不耐煩地示意李水榮坐下。過了一會兒,她覺得不能這樣刻薄,又過了一會兒,她又覺得就應該這樣刻薄。她想讓李水榮暴怒起來,想讓李水榮把鍋碗瓢盆都扔掉,想讓他把她提起來抽幾個耳光。
體育老師收完拳,呼氣,雙拳平出,大喊一聲:「誰能殺我?」
李水榮健碩的屁股就像捏緊的拳頭,一下下往張鳳身軀的深處揍去,起先還有些鋪墊,後來索性疾風驟雨、狂風暴雨,撒開蹄子操,就好像操的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張床板,一間房屋,一部大地,就好象要把整個大地操到地殼裡去。這樣操了一兩個小時,張鳳早像麵粉袋一樣晃來晃去,神智不清,而李水榮才剛剛出汗,汗珠像冒泡一樣,從李水榮的發尖冒出,清楚地砸落在張鳳臉上。張鳳哀告道:「我幫你捋出來吧。」
躺在地上體育老師兀自鎮定,伸出手說:「你別逼我。」
後來,李水榮像老鼠一樣,忍受著一間間黑色店鋪對自己構成的https://read.99csw.com壓力,沿著牆根往前走,走到了女子學堂。他不敢問看門的能不能進去,也不敢找看門的打聽張鳳,就偷偷坐在圍牆外邊,等那個變做鳳凰的人出來。
張鳳鼓掌:「無人。」

娘問女兒什麼響呀!
張鳳說:「在哪裡?」
話說得如此酸楚,竟使我相信這個操蛋的男人也是有愛情的。
張鳳點點頭,閉上虛弱的眼,十分哀楚,十分好看,這更堅定了體育老師扶助弱小的信念,他大聲對郵差說:「你他媽告訴他,我在縣城等著他!」
這郵差無疑長得不像梁朝偉,倒和成奎安有點像,但是考慮到那個年代人面黃肌瘦的事實,我覺得他還是更應該像李燦森一點。就是這樣子,眼窩深陷,兩頰凸起,七八十斤的樣子。他哼的調兒詞如下:
在書中,作者唐德剛說:總司令一聲令下,萬千小卒,頓時落下,只聽苞谷田內一片瑟瑟之聲,群蟲爭食。十余分鐘之後,似乎又是一聲令下,萬千小卒,立刻起飛,剩下的苞谷園,只見斷壁頹垣,一片荒丘。乖乖,此情此景,真是不見不信。我記得蝗蟲起飛之後,還看見一位農村老大娘,手持一臉盆,坐地啼哭。她原先以為敲臉盆,可以嚇走蝗蟲,誰知蝗蟲根本沒有理她呢。
體育老師欲要再壓一次,郵差忽然又閃出來,他鞠躬,下跪,磕頭,求得體育老師住手。體育老師連呸了幾口,帶著心臟不好的張鳳優雅地走了。郵差望都沒望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試圖把李水榮背起來,但就是背不起來,最後還是幾個校工過來幫忙,郵差才算把哼哼唧唧的李水榮扛到背上去了。
韓國的愛情在電視上進展緩慢,有時候是朵雛菊,有時候是朵淚珠,眼見著杜鵑花式的鮮血在胸口越開越大,男女主角卻還沒有寬衣解帶的意思。我腦袋裡想李水榮和張鳳絕不能這樣,他們應該一進門就心急火燎地脫衣服,褲子沒腿完,人就撲床上去了。
張鳳擦擦眼屎,又用手擋住陽光,才看清對方是郵差。張鳳像任何一個將要結婚的女人一樣微笑著說:「你來了?怎麼現在變得這麼胖啊?」
後來的日子對張鳳來說,就算安全了。有時候她也擔心,因為她考慮到李水榮雖是個粗人,卻不似一般人想得那麼開。人都有弱點,人家自縊投河了怎麼辦呢?這樣她就站在石階上等郵差,彷彿郵差能帶來一個結果,她似乎就需要一個結果,她可不能老這樣耗著。
這樣等了很久,郵差也沒出現,倒是家鄉來的人告訴她,李水榮複原后親手把蓋到一半的磚房拆了,拆一塊罵一句,說,總是要死給你張鳳看的,做鬼也要纏死你的。說得是那麼恐怖,張鳳聽得也是一驚一驚的。但來人又告訴她,拆完他就不罵了,天天又和人打牌抓魚,好似沒有此事似的。張鳳便雙手合十,說,萬能的時間啊。
李水榮又問:「你果真什麼單都接?」
情哥哥妹妹睡的香,
這麼大好的河山,終歸是要屬於她張鳳的。她開始想尋找一個文能安邦、武能治國,在不粗鄙和健壯兩方面達到完美統一的男人做靠山,她這樣想,便在做體操時,暗暗抓住體育老師的手拍打了自家胸部一下,這體育老師心領神會。這體育老師原是響應孫逸仙先生武術救國號召出來做老師的,會得好幾手拳腳,此後便日日在張鳳面前表演黑虎掏心、丹鳳朝陽、雙峰貫耳,看得張鳳甚是歡喜。張鳳想,李水榮不過是條不會武術的水牛,再怎麼耍賴,無理取鬧,也是要被打得狗吃屎的。張鳳吃下定心丸。九_九_藏_書
郵差說:「是。」
李水榮是很難死,幼時,其母請人給他稱命,稱出個六兩一錢的命來,卦雲:名利雙收,一生富貴。不作朝中金榜客,定為世上大財翁,聰明天賦經書熟,名顯高科自是榮。註解起來便是:為人心秉直,聰明利達,心善口快,有才能。見善不欺,逢惡不怕,剛柔有濟,事有始終,早能寬大,而能聚財,祖業如舊,六親兄弟有靠,自立家計出外更好,二十至二十五六七八九歲有險,三十開外古鏡重磨,明月再圓,六十六至七十方交大運妻宮小配,壽元七十七歲,卒于春光之中。這命閻王是要到七十七歲才收走的,目下李水榮二十不到,還有將近一個甲子可活,如何不囂張?

那天,李水榮是恍惚的,天空像被風颳起的床單,時而高時而低,時而明朗時而灰暗。他不記得自己是不是推翻了看門的,是不是順手操起了一把木凳,總之他很快來到了學堂的操場。在那裡,他看到一個人越來越大,大得快要爆炸了。這個巨人像是耍猴一樣,左跳跳,右跳跳,嘴裏不時吐出四個字,那聲音像是從水管里發出的,聽不清,嗡嗡的。李水榮覺得自己腦子也是嗡嗡的,他想趕緊砸倒這巨人,但是這巨人卻收起套路,平站在那裡,向他謙恭地作揖,就好像給李水榮端出一盤壽桃來。李水榮以為人家是服軟了,卻又清楚地聽到對方大喊:「誰能殺我?」他想都沒想,操起木凳就砸在對方腦袋上,然後他看到那巨人像螞蟥一樣縮小,蜷曲于地。
李水榮走了,就像一塊石頭從張鳳的心口搬走了,張鳳的呼吸一下暢通了。李水榮說「好」,就代表著他進了圈套,他要是不蓋房子就等於放棄了,要是蓋那又會知道自己終歸是蓋不起的。張鳳一次次想自己怎麼這麼聰明呢,後來覺得聰明不能浪費,便讓不那麼粗鄙的國文老師知難而退了。
郵差打了個飽嗝,指了下肚子,艱難地說:「好難吃,吃了好多天。」
說是捋其實捋不了,因為張鳳站起來時,兩腿一軟,支撐不住,坐地上去了。張鳳哭了,哭得越大,李水榮就越得意。對他來說,世界就是他的,土地是他的,糧食是他的,女人也是他的。
村人見李水榮順帶著把大家也損了,也是敢怒不言。這廝平日逢惡不懼,見善倒是要欺的。人家有本錢,人家鼻根寶塔長,眼睛銅鈴大;塊頭牛塊頭,雞|巴驢雞|巴;白晝做天罡,夜裡鬧地煞,想想都是可怕。村人私下也要繪聲繪色說那根雞|巴,說雞|巴捅進張鳳,就像糞勺攪動茅坑,時間久,動靜大,三鄉五野不敢睡覺,臭名遠揚。村人還說這張鳳不要臉,沒吹打就住進來,我看是戀上那物了,是把那物當米飯當枕頭了。
郵差臉色憋得通紅,好似青面獸楊志碰到潑皮牛二,不過還是莊重地點頭,說:「送。」
這樣,她就走到校門外李水榮的視野了,就果然碰到李水榮了,她走不是,不走也不是,感覺周圍人的目光火辣辣地釘在身上,她本是縣城人,現在卻有個鄉下的親戚過來揭露她的身份,她真想找個縫隙跑了,真想一頭撞死在地,真想對著惱恨的李水榮一頓尖叫,但是李水榮卻意外地沒有惱恨,而是鼓著一雙哀楚可憐的眼睛。像是要挨宰的水牯。這讓她心裏猛噹噹地碎了一下。
我在看阿蘭·德波頓的《愛情筆記》時,看到這樣一句話:觸怒之後立刻發火是最為寬宏大量的,因為這樣可以使冒犯者不會過於內疚,也不需要生氣者息怒。
李水榮更惱了,騎上他的身軀,操起拳,似武松打虎一般,左右開弓打起來,直打得體育老師三氣不出,七竅冒煙,喉嚨不斷咳嗽read•99csw.com起來。李水榮打著打著就沒意思了,就軟下來,不過他還是伸手撈了把人家的鼻血塗抹在人家臉上。就是這太陽底下猛然閃出的血光,突然刺|激了體育老師,後者一拱身,竟把李水榮拱到一邊了。李水榮以為人家要來騎他,卻不料對方勾著手掌,讓自己起來。李水榮起來衝過去,只見那老師輕輕一閃,輕輕一拍,自己便躥到地上去了。李水榮聞到土地的味道,青青的,硬硬的,像是所有疼痛拍馬加鞭殺到了。他欲再起,卻不料體育老師趕過來泰山壓頂,那手肘砸在身上時,像是鋼棍砸在瓷盤上,李水榮聽到肋骨斷裂的聲音,那聲音像是枯井裡蛤蟆的一聲啼叫。李水榮軟軟地叫了聲「娘」,昏了過去。
對了,在那綠色波浪掩埋的唯一路上,還出現了郵差,此時他已經有一輛自行車了。他打著車鈴,吃力地騎著它,向縣城游去,他的嘴裏唱著小調,詞已經進化成這樣:
這一月來,張鳳讀書本來無事,卻不料因自己的胸脯比周邊人鼓得大,被戴金絲眼鏡的國文老師盯上了。張鳳起先有些搖擺,後來又禁不下國文老師簧舌輕搖。國文老師說:「這世上人只分作兩種,一種是粗鄙,一種是不粗鄙。你如此佳人,好似那笛子,丟給農人,豈不是糟蹋浪費,位置還不如門邊耙鋤呢。」張鳳寬衣之前,面色紅潤,心兒狂跳,說:「我已不是處|女了。」國文老師惱恨地說:「你腦袋怎麼還有那麼多舊思想呢?這個國家,這片土地,不破除這舊思想定然是沒有出路的。」話雖說得動聽,但當張鳳完全打開身軀並閃出一道白光后,為人師表者還是控制不住先行射了。
郵差說:「你記得當年李水榮和我開的玩笑嗎?」
但俗話說,盈滿則虧,李水榮也有做落水狗的一天。卻說這治了李水榮的人,又是張鳳。張鳳的叔叔科舉未中,流落異地,換了朝代卻榮歸故里,在縣裡做了督學。督學大人說你那麼早許人家做甚,男女早就平等了,你應該接受教育,這樣就把張鳳拖到縣裡女子學堂去了。張鳳那天就像被綁架走的,嘴被捂住,手被捆住,兩隻小腳像撲水一樣扑打著土地。但是在縣裡呆了六七日,她的記憶就出問題了,她想不起李水榮的生辰八字,和他的屬相,她被眼前的景象衝擊壞了,眼前是一個個方方正正的字,是一句句禮貌謙恭的話,是一個個開叉分頭的人,就像瞎子猛然看到漫山遍野開滿五顏六色的鮮花,她暈眩了。
郵差什麼也不說,繼續繞著張鳳走,那腳步聲現在如此羞澀,如此靦腆,如此充滿暗示的味道。張鳳終於是嗤嗤笑起來,說:「你這是怎麼了?」

郵差作為傳奇來到下沅村時,下沅村的地痞李水榮背著手繞著他走了三遍,問:「大土匪果真敬了你的酒?」
我看到他有時候扛著自行車穿過綠色的河流,有時候趁人不注意從綠色的稻田裡抄近路,有時候又停下車折下一根柳枝,嗅枝條里新鮮的味道。如此歪歪斜斜騎了一陣后,車胎爆了,他也不惱,慢慢推著車走。他大概走了四五個小時,他也不餓。
李水榮停止了哭泣,死死看著張鳳,張鳳努力使自己的眼睛仍然有著母牛般的柔情。張鳳聽到李水榮一拍桌子,說:「好。你等著。」然後李水榮頭也不回地消失了。
李水榮試圖吸口氣平復自己,但是這惶恐卻似落下了根。越來越多著新式服裝,剃新式頭的人,給李水榮投下了越來越多的陰影,李水榮分明在他們冷若冰霜的臉上看到了刀兵氣。李水榮想,或許這裏到處都潛藏著兵爺,他這麼想,果然就有一撥褲腿扎繃帶的丘八喊著口號走了過來。狗屁不是的李水https://read.99csw.com榮感到小腿抽筋。

郵差說:「是。」
郵差說:「現在我送過來了。」
李水榮第二次進縣城時,胳膊撞來撞去,像個火藥桶一般,隨時會為了小事爆炸,但當路人試圖拉住他胳膊時,他又置之不理。他怎麼會理別的事呢?他現在牙齒把牙床咬得都快翻了,眼神快像石球要從眼窩裡屙出來,他就像瘋子一般死死盯著前方,恨不能三腳並做一腳。他這樣強力奔走,以至人們都注意到他,人們彷彿見到他每一個毛孔都在呼呼噴火,每一個細胞在吱吱尖叫。人們說他一定是尋仇去了,殺人去了,你看他尿急了,就對著樹快速地撒,撒完了,褲門不關,就匆匆走了——這不是癲癇的猛虎,發病的蛟龍嗎?
風刮窗紙啪啪地響。
萬能的時間,像河流寬容沙石泥草一樣,寬容了一切,修彌了一切,使不幸不再延續,幸福像炊煙一樣重新生起。就是在這樣坦然大度的時候,春天降臨了中國大地。我們瑞昌縣的柳樹換下痛苦的皺皮,冒出新鮮的芽苗,那些芽苗伸出它們的小手,像是蛇吐出它們的舌頭,它們說:我們來了,我們回來了。而那些綠色的禾苗在蝗蟲洗劫過的土地上齊齊整整地站著,有時候風往東吹,它們向東搖擺,有時候風往西吹,它們向西搖擺,但它們總還是堅強地站著;遠處的山倒影在水中,則已經是蒼翠的顏色,就像水中石頭壓著一件綠色的衣服。這樣的景緻,就和碟機里放的韓國電影一樣,讓人止不住微閉雙眼,陶醉其中。
我喜歡和人對著干,你說鄉村是天堂的,我就說是地獄的。蝗蟲經過後,鼠疫鬧一遍;鼠疫鬧一遍后,軍閥擄一遍;軍閥擄一遍后,土匪還要操一遍。如是折騰,地皮下降好幾寸,而石頭冒出好高,像一把把匕首插在路上。就是這綱常敗壞、狗都不日的苦路,也走出一個郵差。他還在很遠的地方,村莊的小孩就聞風出動,說是嗅到了醬油的香味。其實那是因為他有雙嚴重的香港腳。有時候郵差走著走著,想到什麼,就坐在路邊吹淫|盪的調兒,拿手指擦腳趾,擦得後來歌也不唱了,直叫「爽也爽也」。
郵差說:「是。」
我陪著21世紀的女人,看一張韓國碟。一個穿白色裙裾的年輕女子坐在明黃色的水車旁,看著風把綠草如茵的四野,吹出了波浪,不一會兒,在歐洲某個鋼琴家的伴奏下,一個郵差敲打著車鈴出現在唯一的路上。我的女人微閉雙眼,陶醉在這美麗的意境中,生怕我打攪她,又生怕我走開不看。我咬牙切齒,猛抖手中一本書。
我想張鳳的心理就是這樣的,這也許是分手的最好辦法,你要發泄,讓你發泄,要憤怒,讓你憤怒,Please憤怒,但是李水榮卻始終只知道管理好眼窩裡大把的淚水,最後管不住了,就號啕大哭起來。李水榮像透過一張水窗帘,對張鳳說:「我日日夜夜想啊。」
這話一說出,像雷電一樣閃在張鳳心裏。張鳳想自己怎麼這般聰明呢,她沒有說是做八房的,那樣說就過分了,就讓對方以為自己是故意刁難,她又說了做四房的,四房對一個女人來說難道不是應該的嗎?張鳳等著李水榮反擊,等他說做不出四房好屋,這樣她就可以再反擊,說你還是個男人嗎,這個要求過分嗎?是呀,這個要求不過分,但對有點窮的李水榮來說,大約又是可望不可及的。
在女子學堂門口,郵差和看門的寒暄幾句,進去了。然後他走到體育老師的宿舍門口,在那裡他看到正在陽光下打盹的張鳳,便踮起沉重的步子,繞著張鳳走,那腳步踏在太陽曬軟的黃土上,像是敲鼓,這鼓聲終於是弄醒了張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