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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迪達斯

阿迪達斯

好,我接著說,我記得第一次到中學時,看到校園粉牆就是一面世界地圖,我神情振奮。事情果如瘋子所說,我不過是地球里很渺小、很渺小、渺小到忽略不計的一個坐標,在我面前有著鄉村、城鎮、城市、大城市、首都、香港、美國,還有海洋,寬闊無比的海洋,以及可能的船隻。它們就像圓規劃出的圓圈,讓我如此自卑。
我父親差不多要把我打死時,我母親拿頭往牆上一撞。我母親沒撞死,但把我父親撞醒了。他開始軟下來,開始嘆息,他後來再也沒有挺直腰來,再也沒有從疲勞中恢復過來……我很自私,我自私得不得了,我現在每天都聽天氣預報,我害怕雨壓垮了房子,壓死了父母。我有罪,十分有罪。

四、李小勇於連式奮鬥生活的突然崩塌

我後來逐漸知道她一些事情了,她確實是瘋子,如果不是瘋子,也不會屈尊窮鄉惡土。但我總覺得自己見到她那天,她是正常的,因為她拍了我的肩膀,說:「別摸了,讀書吧,讀書了就能出這個村子,出鎮子,出縣城,就能去市裡,去省會,去北京,去香港,去美國。這衣服就是美國做的,從香港帶回來的。你知道美國怎麼去嗎?要坐飛機的。你知道要飛多少天嗎?要飛一天。你知道一天要飛多少公里嗎?要飛十萬八千里。」
我父母後來找鄰村那個婦女去了,還沒到門口就開罵。但是人家婆婆說:「你們別罵了,她是瘋子。」我母親沒有示弱,說:「有瘋子還不管好,還放出來勾引小孩。」據說那一村的人都笑了,那個婦女的婆婆後來揪著她的耳朵,讓她向我父母鞠躬。
我嚎叫:「為什麼我不是生在歐洲,不是生在香港啊。」我父親惱羞成怒地還擊:「你媽逼的你就生在這裏,你媽逼的你就長在這裏,你媽逼的你就死在這裏,老子敲死你,老子日死你。」
……叔叔啊,你不要讓我回到那個地方去。
……直到後來,我撞見一個女人。
這個時候,我想離開,但我戰勝不了內心的佔有慾。
我最後下定決心時,想到我的父母就在土屋下無辜地睡著,就要被倒塌的屋頂壓死,鼻子酸了起來……我現在很難形容那一刻的心理,既委屈,又貪婪,既無恥,又憤怒。
我們家很窮,到現在還有一根木桅撐在土屋後邊。我不知道它什麼時候倒,每次下雨時我都擔心,我怕父母壓死在裡九九藏書邊……你說得對,我很自私,我考上大學,把他們的血喝乾了,他們蓋不起房子了。
我從來沒見過帶拉鏈的衣服,只見過東少一隻扣子西少一隻扣子的……
……叔叔,我讀書的事情就是這樣,很用功,很不容易,把吃奶的力氣用出來了,把母親的奶耗幹了,把父親的血耗幹了。
我可以上刀山下火海。
舅公的家那時已經塌了一小半,漏風的地方是用油布蒙起來的,我一邊吃東西一邊看雪從空處飄進來,心裏不舒坦。他們這個村就是這樣,不是這裏漏點就是那裡漏點,沒個完屋。頂好的算是村頭那家,據說有些錢,但也就裝了幾塊玻璃而已,不過他們家娶回來的媳婦洋氣。

五、李小勇的補充交代

我被折磨了,就好象失戀了。

三、李小勇人生中的魔障

我那時小,不知天外有天,我覺得天就四面山那麼大,山上冒炭煙,算是很遙遠了……我當然知道天安門,天安門上還放光芒,還有毛主席的像。但我讀書不用功,到最後看到毛主席的畫像和天仙配的圖畫,就覺得他們都是神話,都是不存在的事物。讀完五年級,我父親找老人給我寫了五個字,我認全了,父親說夠了,我也覺得夠了。如果現在我還在家裡務農的話,這幾個字應該忘光了,就像鋤頭不用,生鏽了。
叔叔,我並沒有搶到手,什麼也沒得到啊;
我深呼吸了幾下,進店膽戰心驚地去摸,我看到一個店員的眼角斜視著,盡量壓抑著他的怒火。我命令自己堅持住,把手停在衣服上——是的,很快我就感覺到當年感受到的——我的毛孔一扇扇打開,風從外邊刮入,沁人心脾,直達肺腸。我幸福得想流淚,酸楚得想流淚。我幻想自己有很多很多錢,可以把這裏全買下來,包括這些每人穿一件阿迪達斯的員工。但我看到的只是一雙卧薪嘗膽的解放鞋,和打了補丁的褲根,我被自己強悍的局促,和他們濃烈的敵意弄得十分委屈。
這就是她給我下的毒草,她下毒草時,臉不紅,心不跳,口舌如簧,不像是個神經病。而當時的我空著無比遺憾的兩隻手,好像必須走了,又走不了;好像可以不走,又必須走了。發獃。慢慢地,我又感覺自己突然看到了一個龐大的世界,我被這龐大世界的壯觀吸引住了,又嚇壞了。像看到洪水涌九九藏書過來。

一、匪夷所思的搶奪案

叔叔,我講給你聽的婦女,那個穿阿迪達斯衣服的,用英語哼兒歌的婦女——聽我母親說,是被拐賣到我們那邊的!是的,她跑了幾次,被打成瘋子了。
我從來沒見過帶著白色字母的衣服,只見過帶著牡丹花的衣服……
一到省會大學報到,我就開始四處打聽阿迪達斯。他們笑我窮孩子想穿龍袍,沒有告訴我答案。也許他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中就有人說只知道阿凡提。我足足找了三個月,以為省會是沒有了,只能等考到北京研究生后才能繼續尋找,但就在今天下午,就在這裏,秋山路,我看到了熟悉的字母——Adidas。
他們不和我打招呼,他們互相親切地喊著:,Adidas,Adidas……
但是叔叔我錯了,我忘記了「取之有道」的古訓,我悔青了腸子……
我從來沒見過紅得像旗幟的衣服,只見過藍得和揉皺的天空一樣的……
但他怎麼知道我追逐的只是一件衣服呢。
我在跑的時候,感覺速度很快,風在耳邊呼呼而去,樹在街道上快速倒退,但實際上我跑得很緊張,就像是在噩夢裡跑,怎麼跑也跑不動。我被輕而易舉地抓住了。
我從來沒見過胳膊邊帶白條的衣服,只見過邊上帶補丁的……
叔叔,你不救我,我就要回到那鄉村、那田地、那河流、那墓地去了。就要葬身那裡了;
我不知道這個故事怎麼開始,就從省會秋山路派出所開始吧。民警手握著李小勇的後腦殼,循循善誘,話里藏刀:「知道父母供你容易嗎?知道這樣要開除的嗎?」李小勇瑟瑟發抖,眼淚噗噗往外涌,痛苦地點頭。
當時她坐在門前凳上極其浪費地吃花生,吃半顆扔半顆。這不重要,重要的也不是她的臉,和身材,而是她身上穿的衣服……我從來沒見過世界上有這樣的衣服。
一切我沒見過的,我都見到了。我傻傻站在那裡,雪飄下來,蓋住我的睫毛。我模模糊糊看到那個婦女向我招手,像觀音菩薩招手。我過去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我想我總會有一天大學畢業,總會有越做越大的事業,那時我就可以天天穿阿迪達斯,不但我穿,我老婆也穿,我兒子也穿,我們世世代代都穿。我們老師說我是朱元璋是劉邦,我覺得有一點是一樣的,就是佔有慾。他們對江山有佔有慾,而我對這件衣https://read•99csw.com服有佔有慾,這件衣服就是我的江山,就是我生命的象徵——如果它是月球產的,那麼我要去月球;如果它是火星產的,那麼我要去火星。
在李小勇被送來時,民警正在看《歐·亨利短篇小說集》,心裏盤算這是不是《警察與讚美詩》的翻版。21世紀了,派出所就是公共廁所,總會有餓得要死的人和被黑社會追得走投無路的人,跑到派出所度日,手續就是搶件東西,或者抽陌生人的耳光。
進店前,我被一種恐懼情緒震懾住了,遲遲不敢進去。我發覺自己齷齪、骯髒、貧窮,而裡邊一塵不染,潔如天堂。那些衣服看來也很陌生,和我多年前見過的完全不一樣。站了一會兒,我感到自己的天眼開了,我看到那些線團和纖維伸出小拳頭,在呼喊。它們鼓勵我去摸它們,摸摸就知道了。

二、嫌疑人李小勇自述身世

那時,我們玩得很開心,可以穿褲子也可以不|穿褲子,可以起床也可以不起床,碰到倒霉的狗,還要擦火柴燒它尾巴,碰到牛屎,總想用鞭炮炸掉。我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更好玩的事,我們不知魏晉。
我那時不知洋氣的概念,能想到的也就是臉上擦霜,頭上戴帽,皮膚白點。但當我在回家路上看到她時,被擊潰了……是的,我就是被擊潰了。
……也可以說,是她毀了我。叔叔,你不要讓我毀掉啊。
其實在我意識自己完全佔有那件衣服時,就虛脫了。
在專賣店裡,我差點也要哭了。我太熟悉這種柔滑的感覺了,每個夜晚,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的手指像女人的手指、樂師的手指、菩薩的手指,在輕輕撫摸那順流而下的布料。我久久停留在衣服滲出的陣陣涼意里,就好像在夏天正午喝下一碗井水,我的肺擴張了,眼睛明亮了,毛孔像小小風口接次打開……我看到那些纖維、線團齊齊搖動小拳頭,大聲呼喚我,讓我去摸它,撫慰它,感受它,經驗它……是的,我在專賣店就是這樣沉浸其中的。你可能不知道這種感覺,這種感覺甚至成為夢魘,因為我老是幻覺有把兇惡的剪刀在毫不留情地將它剪成碎片,我總能聽到咔咔的聲音。有時我在夢裡就孤零零地站著,眼前沒有村莊,沒有女人,也沒有衣服,我對著散落一地的布條嚎啕大哭。
叔叔,我利令智昏,小孩子不懂事,對不起父母,對不起你。我不能這樣九-九-藏-書回去,這樣回去他們就要氣死,肯定氣死;他們不死,我也要死;
後來她伸手來撣撣我,我才知道走了。我走在路上,像被押去西伯利亞勞改的人,思念情人,思念故鄉,感覺自己被自己熱愛的東西放逐了。天下著雪,我慢慢看到空中飄著的是紅色的衣服,那些衣服慢慢飄下來,掛在樹枝上,漫山遍野。我看到衣服里冒出很多不認識的人頭,他們說著瘋子婦女一樣的普通話,用手練習一行行的拼音,Adidas,Adidas……
我見到她是一次去五裡外的鄰村拜年,我本來不想去的,因為路上下雪,而且那個舅公也沒什麼好玩的,但我父親要拿棍子敲我,我只好嘟囔著去了。那一路上我就盤算著怎麼草草吃完米粑,好早早回到家來。我還想和自村的人玩牌呢。
人類發明這三個字真是太厲害了,就是佔有慾,佔有。就像餓狼要佔有婦女,地主要佔有金子,我感覺有種力量推著我,去佔有它,不能占也儘可能地去摸。
有時我也在想,我現在是一個做農活的,我的手肯定出老繭,臉肯定黑了,肯定會在夕陽下擔一桶水回家,擔一桶漏一半。我就是這麼想的,叔叔,我知道一切得來並不容易。
現在看來情況不是這樣,李小勇被所要面臨的處罰嚇壞了,他甚至奢望把頭磕出血,好讓民警放他回學校。民警說:「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我從來沒見過衣領是個圈的衣服,只見過沒衣領和衣領方方的……
我要是農夫的話,天一黑就上床睡覺,就會老死在那裡。我後來看了一本張愛玲的書,她說她不尋短見,也不吵鬧,就那樣自行枯萎掉。我也一定是那樣的,我一定就在那個夜晚只聽得到狗叫的鄉村自行枯萎了,像我默默無聞的先祖一樣,葬在山上。
我開始自卑,惶恐,羞愧,開始生不如死。這就是後來我挨一天一夜打的原因,我父親想用打來阻止我上學,但是如果他不打我我就打他,打不過也要打。我心懷仇恨,咬牙切齒,我真地打了他,我恨不能和他,和他的藍色的確良,和這村莊一起同歸於盡。
我感覺不到自己有多少能量,我很痛苦。後來我終於把手放上去,告訴自己,省會只有半根中指那麼遠,北京只有兩根中指那麼遠,香港只有一邊手腕那麼遠,美國遠點,也遠不過一隻胳膊。我們老師後來喝喜酒時說,這是個奇迹,這傢伙要成劉邦成朱元璋了。
https://read.99csw.com據阿迪達斯專賣店老闆的說法,這廝老早起了邪念,在店裡捏衣服捏了一下午,後來見沒機會下手,硬扯了一件就逃跑。大家都長了心眼,三兩下把他逮住了。而根據李小勇的交代,他起先只是想摸下衣服,結果越摸越上癮,就想佔有它,就喪失理智了。
她精神看來不太好,頭上纏著生病的布巾,但還是笑嘻嘻的。她笑嘻嘻地指著衣服說:「知道這是什麼嗎?」我無知地搖搖頭。她又笑嘻嘻地說:「告訴你,這是阿迪達斯。你看這行字母,阿,迪,達斯。你知道阿迪達斯是什麼嗎?」我仍舊搖頭。她嘆息一聲,說:「你以後就會知道的。」說完她又嘆息一聲,說:「你以後也不會知道的,你要讀書才知道。」
……就是她改變了我。
叔叔,如果我舉報別人,是不是可以減免我的罪過?
我父親春天的時候插秧,秋天的時候割谷,夏天的時候剃頭,冬天的時候燒炭。他的炭賣得很辛苦,要翻三座山,走三十里,走到集鎮上賣。有時遠地方的人說他炭燒得好,他就又回來加勁砍樹燒炭,把炭背到更遠的地方。我開始的時候還盼望他能帶點東西回來,但他總是說外邊比這裏好不了多少,穿得比我們破,吃得比我們少,就是有點鹽和糖。我母親是山外嫁進來的,說情況就是這樣,山外還餓死人呢。
我接著講。我沒書讀時,還很高興。因為村裡同齡人和我一樣,都畢業了,都光榮回到河裡洗澡,想洗到什麼時候就洗到什麼時候,直到洗得皮膚都起褶皺了。晚上我們拿手電筒去照青蛙,青蛙見到光,傻瞪著眼,一動不動,我們捏起它的腿,晃一晃,它就咕咕地叫了。鄉村的青蛙撿不完,因為我們又把它們放回去了。直到讀大學后,我才知道青蛙可以吃,但是我一隻也沒吃,吃不起。
我像搶毒品的癮君子,將拳頭慢慢放進一件衣服的懷抱,來回擦了三遍,像慢慢擦拭嬰兒的皮膚,然後我聽到內心的聲音喊我,我張開五顆手指,猛然將衣服抓牢,像抓一隻絲巾一樣把它抓跑了。
李小勇語塞,不知如何回答。
當時的我什麼也沒說,被一種冥冥中的力量驅使,竟然伸手去摸那衣服。她有些吃驚,然後坦然接受了。我到現在都忘不了這種觸摸感受,就像摸到了年輕母親的乳|房,摸到了春天的草叢,摸到了無聲的水流,和水流里的魚。我的皮膚開始震顫,確信有電流一次次通過身軀,我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