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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巨大與虛無的年代 對醜男情有獨鍾

第二部 巨大與虛無的年代

一九七九年~一九九八年 赤朽葉毛毬

對醜男情有獨鍾

毛毬的摩托車在空中轉了一圈才落到地面,在地上反彈了一下。幸好人沒有大礙。
每年春天,剛升上來的三年級生會推舉出新的「頭目」,他們在走廊上排成一列舉行加冕儀式,並宣示忠誠;這年篩選出來的新頭目正是野島武。他的個頭不像去年的頭目那般高大。不過身材更量結實,身手更敏捷。如果去年的頭目是相撲還手,那麼野島就是眼神銳利的拳擊手。他在深夜進行的浴血戰中騰出。參加「試膽機車」時也是一臉無所謂地迎接死亡。毫不猶豫地沖向懸崖下漆黑的日本海,直到最後關頭才踩下煞車。不只旁觀的少年對他欽佩萬分,他的身影也深而毛毬的初戀。就是這個醜陋無比、勇敢異常的少年野島武。
這時真砂總會搖著女兒的肩膀。嘀咕著說:「那是你姐姐啊,你的姐姐可是赤朽葉大房捧在手心裏呵護大的寶貝女兒,我們卻被眨到分房。母子倆相依為命,真可悲啊。你真是個可悲的孩子啊。」真砂的話有如詛咒一般。緊緊束縛著百夜。而毛毬則什麼也沒聽到。只顧著繼續上緊油門。讓場起的風帶走一切。
「我才不會愛上男人,我要讓男人愛上我。然後再朝他扮鬼臉。」
全家人都清楚毛毬的臭脾氣,無不心驚膽跳地看著事態發展。對曜司來說,儘管真砂的死讓事情變得複雜,百夜畢竟是自己的血脈,做父親的他這時再也無法坐幌不管。忍不住站起身來。
「沒什麼。是秘密。」
穗積蝶子在校成績優秀名列前茅,也是男孩們眼中最可愛的女孩,操余時間的她,則搖身一變成暴走族的幸運女神,在國道上狂飆。她巧妙地悠遊在這兩種角色之間,有時會覺得她能夠就此長命百歲,有時卻不免擔心下一秒她可能就慘死輪下。蝶子就是這麼一個不可思議的少女。
「她似乎很高興能和我們一起住,我甚至覺得,脫不定她的母親是被她詛咒死的。當然這應該不可能啦。」鞄阿姨後來這麼和我說。「總之啊,百夜就是莫名的喜歡毛毬姐,明明是姐妹。卻很崇拜毛毬姐,總在山坡上偷看她。她母親裸奔時正巧被毛毬姐撞到。她一定覺得很丟臉。沒想到最後竟然因此能和毛毬姐一起住,我猜她那天一定開心極了。」
「是嗎?」
多年以後小百夜一歲的鞄回想起道件事,形容說:「那傢伙發出『喀喀喀』的竊笑聲。」目睹這一幕的鞄心裏發毛,心想家裡來了個妖怪小孩。曜司顧慮到萬葉的感受,看都不看一眼這個陰陽怪氣的私生女,阿辰把萬葉叫到面前。強硬地說:「這孩子由你來撫養。」
「那是因為跟你在一起啊。」
說完,淚便不再說話。這時毛毬突然感覺到視線,轉過頭去。發現萬葉就在長廊的另一端看著這裏。
那年春天,大房的毛毬升上村立紅綠村中學。當時青少年間吹起一股幫派的歪風,血氣方鋼,體毛濃密的「丙午女」毛毬。儘管只是一年級新生,已經輕鬆擊敗了學長姐;還沒有駕照,就和狐群狗黨在村裡囂張地狂飆摩托車或腳踏車,按響「叭啦哩啦、叭啦哩啦」的喇叭音樂。毛毬有著遺傳自母親的壯碩體格、輪廓分明的眼窩和高挺的鼻樑。美麗的容貌中帶著懾人的氣魄。而她同父異母的妹妹百夜,每天陰沉地站在山坡上。望著綁著馬尾、系鮮紅鍛帶的毛毬騎著摩托車賓士而過,百看不厭。
這股風潮其實是起自當時本國的「頭目」——田中角榮慘遭滑鐵盧的「洛克希德事件」。當時不管是在電視或報紙上。每天都能看到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男人因為收賄最終失勢的追蹤報導,村裡的大人心中自然百味雜陣,孩子們則無視這一切,熱衷於努力寫下屬於自己的傳說。
彼時淚就讀縣內首屈一指的升學高中,總是身穿立領制服,手上拿著幾本教科書,五官端正,戴著學生帽的他,從裡到外都和毛毬天差地遠。很長一段時間里,兩人就算在大宅里擦身而過也都無話可說。看到還在念小學的妹妹鞄成天粘著淚撒嬌,總讓毛毬羡募不已。
「唷。」毛毬熟捻地打了招呼。
一走進大門。百夜便低下頭,發出竊笑聲。
「很好啊,剛才還徒手把香煙捏熄呢。」
和毛毬同學年的女孩大多都在丙午年出生,個個性格剛烈,一旦被招惹就暴眺如雷,漸漸地,她們都聚集到毛毬的身邊,同時期在其它縣市裡。這類風格剽悍的女孩子紛紛崛起,在未來即將點燃一波「少女暴走族」風潮,不過那是她們上高中之後的事了。在這一年裡,這群丙午年出生的中學一年級女生,順從她們血液里的衝動因子。發出不亞於男孩的高聲吶喊,震撼各鄉鎮。而紅綠村裡最強悍的女孩,則非萬葉的女兒毛毬莫屬,這也讓多田忍欽佩不已。
「謝謝,我也這麼覺得。」
萬葉就在這種複雜的心境下,繼續苦悶地凝視著長子淚,同時也饒富興味地觀察女兒毛毬的成長,鞄阿姨說,外婆常和她聊到毛毬一些令人吃驚或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行動。雖然萬葉不免擔心女兒變壞,個性越發剽悍,不過更令她納悶的是毛毬看男人的眼光。
分房草草為真砂舉行了葬禮,大房只來了阿辰一人出席,那天黃昏,鮮紅色的落日暈染著天空,阿辰牽著百夜的手回到大宅。
「是嗎?對https://read.99csw.com你來說可能早了點。畢竟你的人生和戀愛才剛開始啊。」
蝶子見了他總是撒嬌地尖聲喊著「忍大哥好帥!!」而毛毬因為心存敬畏。對他說話總是必恭必敬的。
走在長廊上的淚望著妹妹的臉,而他自己的臉則置渺、慘白。一點都不像十六歲的少年。
因為如此,車站前的繁華成了過眼雲煙,徒留褪色的廢墟。天上的赤朽葉家日子風平浪靜。然而下邊的紅綠村裡,時代洶湧的波濤無情地打亂村民平靜的生活。
「謝謝你,大哥。」
他們就像兩頭受傷的野獸,渴求著鮮血。身負著「虛構世界」的氣息。這是這世代少年少女的宿命。時代選上了他們而不得不上演一出出青春焦慮的戲碼。特別是毛毬和武在一起時,這種氛圍益發強烈。身為武的監護人,忍大哥調侃他們說:「本來我絕不會讓武和女人胡來,但既然是毛毬,我也無話可說。你們兩個乾脆努力朝稱霸中國地方的目標邁進吧,世界可是大得很唷!」
「就是上次那個男孩嗎?」
真砂見狀趴在地上號啕大哭起來,那陣子她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幾乎可說一隻腳已經踏進棺材里。百夜慌慌張張地從分房裡跑出來。陰沉的臉上爬滿淚水。拖著赤身裸體的母親回家,她的臉因羞愧而漲得發紫。「對不起。毛毬姐。」她用蚊子般的細聲道歉。然而毛毬看都不看百夜一眼。死瞪著真砂說:「你為什麼不去死。」說完還發出輕蔑的笑聲。「難看死了!要脫衣服就去脫給你的男人看啦。大嬸。」
然而經過了制鐵業衰退的打擊后,車站前的黃金地段迅速蕭條。年輕夫婦紛紛從鎮上和山上的住家大樓搬出來。選擇在郊區的新興住宅區置產,貸款購買附有庭院的獨棟住宅。對從前的老百姓而言,能搬進住家大樓,擁有號稱「三種神器」的家電是種憧憬,不過對現在希望有朝一日能攤有土地和房子的年輕夫婦來說,住家大樓的生活顯得既過時又窮酸。住郊外就不必擔心制鐵廠帶來的公害污染,而且只要有車,上班也很方便。
「是……」
發現毛毬時,淚一度嚇得停下腳步,不過隨即又露出笑容。毛毬鬆了一口氣,也向哥哥打招呼。
毛毬也留意到,母親的目光是落在哥哥身上。她不明白母親為什麼總是用這種眼神看著哥哥。這天早上的赤朽葉大宅就和平時一樣,百夜緊盯著毛毬。而萬葉凝視著淚。淚這時也注意到萬葉,轉過頭來給了母親一個微笑。
那時候孤獨還在念幼稚園,個性內向,除了上學之外幾乎足不出戶。他很怕毛毬這個怪姐姐。但毛毬卻特別中意這個文靜又怕生的弟弟。只見她又是用手推搡孤獨、搔他癢、追著他玩了好一會兒。才一身破爛的水手服毫不遲疑地快步朝百夜走去。
「不蠻可愛的嘛。」
於是豐壽用蝶子的名義在銀行開了戶頭。為侄女存起教育基金。但這件事情女孩們並不知情。
真砂打從心底憎恨著比百夜早兩年出生的毛毬,她經常像個幽靈站在坡道上。忿忿地盯著毛毬,毛毬好幾次注意到真砂。她問分房的親戚:「那個大嬸為什麼總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裡?」
「未來?我沒想過。」
不過有人卻澆了百葉一頭冷水,不是別人,正是赤朽葉毛毬。這個因為同伴集會連家庭會議都遲到,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兒回到家時,除了脖子上可笑的護具。全身上下傷痕纍纍。臉上甚至被人用油性筆畫得亂七八糟。她卻只說了一句「我贏了!」還一直用手肘頂著縮在一角的么弟孤獨玩。向他炫耀說「我怎麼可能會輸嘛。」孤獨則嚇得身子越縮越小。
「好!」
穗積蝶子,大家都叫她蝶子,她就坐在毛毬隔壁。毛毬總是綁著馬尾,系紅緞帶。水手服的裙擺長得幾乎拖地。徹頭徹尾一副不良少女派頭,班上同學都不敢接近毛毬,唯獨蝶子不怕,總是逗著她玩。她總愛拉毛毬的馬尾,找她聊天。放學后還會邀她出去玩。蝶子剪了時下最流行的鮑伯頭,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眼角略略下垂,纖瘦可愛。她和其它乖乖牌學生不同,總在空空如也的書包貼上了偶像歌手的貼祇,在不良少年之間大受歡迎。是學校的校花。
「嗯!」蝶子貼著毛毬的身體,開心地笑了出來。毛毬也笑了。「只要現在開心,就算明天死掉我也無所謂。這就是青春啊!」
「為了把你生下來。媽陪著男人睡了幾百個、幾千個夜晚啊,但為什麼你卻這麼可悲。」
「哈哈。真的好青春啊。毛毬。」
「毛毬,你有沒有想過這段戀情的未來?」
香煙不見了。
「有誰在說話嗎?」毛毬一臉狐疑地問母親。
看到蝶子興奮地又叫又跳。錯過教訓侄女時機的豐壽也不方便開罵。
然而長毛毬兩歲的武,雖然以鐵漢形象打響名號,其實在他的心底深處,卻有著溫柔浪漫的另一面。他喜歡美的事物,像是鋒利的武器、遍野的紅花和女人柔亮的黑髮。儘管毛毬向來講話大刺刺的,絕少女人味。言行舉止散發出一種江湖氣質。但武只看得見她輪廓深邃,猶如雕像般的美麗臉龐,聽在他耳里,毛毬的話語不再有意義。而只是悅耳的音樂。其貌不揚的少年就這樣懷抱著對美麗事物的敬畏,凝視著這個比自己年少的少女的美麗容顏,看著看著,夏天走了,秋天來了,赤紅的楓葉紛紛從天而降。
「嗯。他叫武。」
「死黨……那是什麼意思?」
當天大宅的人都聚集在大廳里。孩子們也都坐定。只有毛毬說九-九-藏-書什麼「隊上有集會」。遲遲還未返家。萬葉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見她牽著百夜的手走進和室,曜司顯得坐立難安。
從前坡地上蓋滿了附有小庭院的平房宿舍。到了夜晚家家戶戶就點起眩目的燈籠。現在舉目所見,都已經變成水泥質地的住家大樓。曾幾何時大受歡迎的住家大樓,居民紛紛搬出。現在又只剩下泛著破敗的灰色,滿是裂縫的水泥牆面。蝶子家也在這一帶,不過毛毬經常出入的反倒是多田家。
對當時的青少年來說,抽煙代表一種對純真的反叛姿態。蝶子儘管被煙嗆得眼淚連連,還是堅持叼著煙。含糊地說:「走吧。我們去跳舞。」
「啊,真開心。我已經死而無憾了!」
正當武日復一日奔走于永不止息的鬥爭時,毛毬則領著成員與日俱增的「制鐵天使」在國道上賓士,她的後座一如往常坐著勝利女神穗積蝶子。蝶子總是大笑著說:「毛毬快點,再快一點!快到回不來這個世界也無所謂!」蝶子高亢的笑聲蓋過摩托牽引擎的咆哮聲。傳進毛毬耳里。
「那女人是誰?」那個陰沉的女聲再度響起。
如今形同廢墟的站前商店街,儘管在有些時段簡直就像無人的死城,不過仍有一群貧窮的灰色追隨者,就是那些十來歲的中學生。
那時候。赤朽葉制鐵正致力對抗石油危機和公害問題,像一艘航行在時代大海的大船,持續稱霸紅綠村天界。山坡上的大宅里一如往常過著豪奢氣派的生活,不遠的山下世界卻因為現代化的腳步逼近正急劇變化中。
蓄積在萬葉眼底的苦惱隨著時間的流逝一天天加深,她的目光成日追隨著長男淚的蹤影,就連最近和萬葉分房,甚少在家的曜司也注意到妻子的反常,喃喃說道:「你看著淚的眼神,就像熱戀中的少女。」
當著一票同伴面前,毛毬強忍著不把疼痛表現出來,其實車子撞擊的力道讓她疼得不得了。那之後她脖子上帶著好一陣子可笑的護具。對於一向以馬尾自豪又愛漂亮的毛毬而言。實在是苦不堪言,但她也不好說什麼。因為自那天起真砂就高燒不退,口中喃喃吐露著對大房的怨恨。沒多久就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我也是,毛毬。」
只不過,脾氣剛烈的毛毬其實也有害羞的一面,像是她從不會主動對親友提及自己的戀情。頂多隻會告訴蝶子。不過就在她不良威名日盛的中學二年級秋天,她曾和哥哥淚聊過這一類的事。
「呵,我也是。」
家人們想不透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努力回想著過去。想從幼時的毛毬身上找出端倪。卻只是徒勞。萬葉不解地歪著頭。鞄也茫然不解地想「這是怎麼一回事……」毛毬完全看不見百夜。就連百夜和生前的真砂站在一起時。她也只看得見真砂。或許是身處光明中的毛毬。看不見陰暗處的百夜吧。也可能是她小時候曾被真砂捉弄,受過創傷,才在心裏築起高牆,大房的人雖提出了各種不同的假設。卻沒人知曉真正的原因。此刻只見毛毬坐在藤椅上。一派天真地歪著頭說:「你們到底在說什麼?」
在場的人頓時背脊發涼,不約而同盯著兩個女孩看。
「就是這點好啊。」
「我的肚子好痛喔。」
然而走上前的毛毬看也不看百夜一眼。百夜的臉上此時出現變化,她用出乎意料的甜美聲音喚著:「毛毬……姐……」
「嗯。」綁著馬尾,身穿鮮紅運動服的毛毬點頭附和。兩人走下坡道,途中繞到宿舍大樓去。
毛毬就像睢不見似的,對她的招呼沒有回應,而她的下個舉動,讓全家人都嚇得瞠目結舌。眾人萬萬沒想到她竟轉過身,一屁股就要坐在百夜當時所在的藤椅上。
赤朽葉毛毬勇猛果敢,如鋼鐵般百折不撓。卻有一個弱點,就是死人。儘管對個性剛烈的毛毬而言,戰鬥早已是家常便飯,但不知為何她就是敵不過死人。一九七九年,毛毬十二歲的那年夏天,女傭真砂落魄而死,而她就是第一個扯毛毬後腿的死人。
帥氣的男孩子在舞池裡隨著音樂不斷變換舞步,飢腸轆轆的兩人大口吃著無限量供應的炒麵和干燒蝦仁,儘管食物已經又干又涼仍不以為意。吃完后蝶子點起一根煙,吞霧吐露起來。兩人受到劇烈的音樂節奏和閃爍的燈光誘惑,忍不住滑進舞池,盡情地跳到渾身是汗。大概是剛吃飽就下場院舞的緣故,兩人側腹突然一陣劇痛。
孩子們表面上看似見誼了彼此的熱血和淚水,卻與真正的友情失之交臂。他們在學校里崇拜頭目。回家后埋首于棒球、拳擊等主題的熱血青春漫畫,或沉浸在小太保勇於對抗社會的故事里。
那年暑假,蝶子加入了毛毬一手建立的暴走族團體「制鐵天使」,成員都是和毛毬臭味相投的中學一年級女生。蝶子加入后便成了這個小團體的幸運女神,常常可以看到她坐在毛毬的摩託事後座,賓士在沿海的公路上。不過蝶子在校的成績並沒有因此退步。是個有著雙重面貌的奇特少女。
除了那群和他們一起混的小太保小太妹,很多同學都覺得其貌不揚的野島武和美貌的毛毬並不相配,萬萬沒想到那兩人站在一起竟意外地登對。
他叫多田忍,曾經是暴走族團體「赤白椿王」的第一代領袖,最活躍的時候。勢力甚至擴及整個中國地方。但他在二十歲那年急流勇退,現在在宵町巷一座棕合大樓的一樓店面。經營起一家名為「赤白椿姬」武器專賣店,店裡賣些用赤朽業制鐵廠生產的鐵打造的武器。紅綠村的小太保們都很尊敬他。
萬夜平靜地向眾https://read•99csw.com人宣布。百夜往後就是其中的一員。淚默默點著頭,但心裏為母親受到的委屈心疼不已。狠狠瞪了佯裝無事的父親一眼;鞄則對這個低著頭,笑容陰沉的女孩,心生畏懼。
住家大樓的摩托車停車場里。一個蹲伏在地的黑色塊狀物抬起頭來,原來是佩蓄長發,身材最瘦的二十齣頭青年。
毛毬在中學二年級的某一天,和淚聊起了彼此的戀情,不過也僅次一次。在那之後淚對戀情始終守口如瓶,毛毬雖然對哥哥的戀情很好奇。一半是出自不好意思,一半是因為年輕。很多事立刻就拋到腦後,也就沒再問過這件事。
「蝶子是誰?」
毛毬穿著長長的水手服。馬尾上系著紅鍛帶。拿著裝了鐵板的扁書包,十足不良少女派頭。而跟她挽著手的武則身穿寬版打褶褲,梳著飛機頭。毛毬心想,模範生哥哥一定不喜歡我這種小太妹吧,想不到淚毫不猶豫地向朋友介紹說:「這是我妹妹。」
野島武有一段悲慘的童年。他的母親過世后。父親整天喝酒麻痹自己。在他升上中學沒多久時,父親娶了一個在宵町巷晃蕩的女人。那時的宵町巷裡有許多自都會地區流落至此的男男女女,這個女人就是其中之一。這些人大多為了逃債躲進紅綠村裡,因此這個臨海的小村落里常見得到許多操著大阪口音的皮條客和酒女。因為這個緣故,野島武帶著母親的牌位,離家跑去投靠最尊敬的大哥——前「紅白椿王」的頭目多田忍。多田忍看著眼前這個梳著飛機頭,身穿皮夾克,抱著母親牌位的少年深更半夜站在自家門口,驀地升起一股憐憐之情,明知這麼做會給自己招惹麻煩,還是收留了武。從此野島武就跟著多田忍學習打鐵、製作武器。白天常在外頭打架鬧事,晚上就睡在武器行二樓一間一坪半的小房間里。
「哥。」
兩個十三歲的少女就這樣互相扮著鬼臉,玩啊著將近一小時,之後毛毬幾次到「赤白椿姬」,和武有機會進一步認識。不久,兩人便開始正式交往。
毛毬載著蝶子賓士在紅綠村裡。
「原來如此。」陰沉的女聲落寞地回了話后,就沒再開口了。
不可思議的是。赤朽葉毛毬似乎看不見同父異母的妹妹百夜。
兩人「叭啦哩啦、叭啦哩啦」地按著音樂喇叭,騎著摩托車一路蛇行上山。
紅綠中學的校地除了灰白破敗的舊校舍外。還有一棟因就學生人數遽增而增建的粉紅色新校舍,以及連接兩根深蒂固的三樓走廊。體育館和一個小操場。舊校舍的玻璃窗上隨處可見裂縫,舉行開學典禮的體育館外牆上,被人用紅色噴漆寫上「夜露死苦」「特攻紅蓮隊」等詭異漢字。漸漸地,孩子們打造的「虛構世界」開始入侵「現實世界」,校內暴力事件隱然成為嚴重的社會問題,逞兇鬥狠的熱血青少年故事給社會帶來巨大的影響。
「蝶子啊。」毛毬不耐煩地回應。
她走出門口,看到蝶子一身當時年輕人最流行的橫濱學院風裝扮,嘴裏還叼了根煙。兩人在玄關前吱吱喳喳聊著,萬葉和豐壽正巧經過,豐壽撞見侄女在抽煙。正要發作。萬葉搶先伸出結實的手臂,一把抓過蝶子口中的薄荷涼煙,握在手裡。旋即又在瞠目結舌的蝶子前麵攤開手心。
一天放學,毛毬和武親熱地穿過商店街后,在站前和淚不期而遇。那天他脫掉了制服上衣,只穿著一件T恤。頭髮凌亂,手上難得沒帶著課本,和他在家裡的模樣實在判若兩人。而他的同伴也脫去了制服。懶懶地走在路上。對方身材高挑,俊俏的長相想必能令許多女學生尖叫。
在毛毬中學時期的80年代前後。經過「虛構故事」所塑造的「強者」征服了紅綠村的年輕人。想當年,他們的父母拚命追求「男人中的男人」、「富有中的富有」;而到了他們這一代,卻因為「虛構故事」改變了理想中的英雄樣貌,以一種古怪的形態存在於流行文化中。當時的中學生,會在學校推舉出一個「無敵王者」,那人就是校園的「頭目」。儘管當選的少年不見得真正無敵,但在其它學生無意識的推波助瀾下,漸漸營造出這樣的神話。這是那群冷漠的青少年為了熬過貧乏的日常生活衍生出的一種共犯意識。
「他的眼睛很漂亮。」
另一方面,多田忍也因為「某個原因」,對萬葉的女兒毛毬另眼相看。不良少年品評一個人的標準有二:其一是會不會打架,再來是對方有沒有男子氣概。丙午年出生的毛毬不像一般女生柔弱,不但打架了得,對同伴也很講義氣。或許出生在制鐵世家也有關係,毛毬使起鐵制的武器特別厲害,即使面對越來越多的不良少女上門挑戰,打架時也從沒嘗過敗績。
「哥,你在談戀愛嗎?」
「哈哈哈!那可不簡單。」
隨著在郊外購屋,購車的家庭越來越多,站前的榮景也迅速消逝,商店街有如影像快轉般瞬間黯淡下來,路旁再也不見擺攤的小販,商店也一家接一家結束管業,商家第二代大多不願繼承家業,寧可穿上西裝當個領薪水的上班族。那時還有九九藏書終身僱用制,退休后可以靠著退休金過著安穩的生活。所以就算要繳上一輩子的貸款,上班族也不至於覺得不踏實。有車的人紛紛轉移陣地到郊外附大型停車場的量販店購物;而總部設在大城市的企業也陸續進駐地方城鎮,無論走到哪都可以看到相同的商店,買到相同的商品,就連消費者也漸漸變得面貌相似。地方城鎮居民的錢,就這樣開始流向大都市的大財圈。
「武,我想要當霸主,讓我們的名號傳遍整個中國地方吧!」
「是嗎?」
正當毛毬盡情歌脈青春時,萬葉則忙著帶小孩,跟隨阿辰學習大房裡的規矩,過著忙碌的少奶奶生活。
中學一年段的暑假。毛毬交到了一個死黨。這個少女和她同班。名叫穗積蝶子,也就是工人穗積豐壽的侄女。她出身自全家都投身制鐵廠的穗積家。長得眉清目秀,成績也很好。她的父親曾偷偷地去找過仍是單身的豐壽。拜託他說:「像我這種人居然生得出蝶子這般聰明的孩子,我想讓她去念大學,大哥。請你務必幫我。」
那年秋天,一天吃早飯時毛毬冷不防這麼一問,一旁的鞄聽見了,嚇得噴了一身蛤蜊湯,萬葉忙拿來抹布,幫她擦乾淨手臉。
野島武是個小太保,而且還是紅綠中學的「頭目」。
而十三歲的丙午女赤朽葉毛毬,就在時代的驚濤駭浪中渡過了青春歲月。
用完早飯的淚和毛毬一起離開飯廳,這時他才開口說:「……對啊。」
南人一邊跳舞,一邊狂笑不已。「Miss Chicago」里聚集的都是些輕佻的少年少女,少有像毛毬這麼強硬剽悍的,這裏沒有暴走族吵架啊事,大家只是聚在一起狂歡,很少碰到火爆場面。可愛的蝶子很適合頹廢的「Miss Chicago」。
「什麼意思?」
「哇!好厲害喔!阿姨,你是怎麼辦到的?怎麼變的?」
在萬葉和曜司年輕的時候,紅綠村車站的一帶是最繁華的商圈。站前的拱廊商店街上,清早賣蔬果和海產的小販聚集,下午則擠滿了購物人潮。商店街的出入口一帶都是餐廳,不論想吃中餐還是西餐都找得到。站前還有一棟五層樓高的百貨公司,對當時的小孩子來說。最奢侈的夢想莫過於在百貨公司頂樓吃兒童套餐。
分房的人總是支吾其詞,但毛毬口中形容的「一個人」卻令他們困惑不已。因為真砂並不是一個人。每次她都會把百夜帶在身邊。一直要到真砂死後。在一次家庭會議上,才揭開了這個令赤朽葉家成員震驚不已的謎。
「就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淚和他的朋友揮了揮手,向毛毬告別。自那天之後,毛毬便常常在村裡見到淚和他朋友的身影。
從那時起,萬葉便常常歪著頭喃喃地說:「那孩子的眼光之差,還真是改不過來。」
「哼,知道了啦。伯伯也一直在瞪我。」蝶子不耐煩地說。不過萬葉和豐壽前腳剛走,她吐了舌頭。又點了一支煙。
「女孩子怎麼可以抽煙呢?等你生小孩時就會後悔了。」
或許這就是漂亮女孩的宿命吧。無一例外的,毛毬選擇的男人外型條件一向都很差,她特別喜歡長相奇醜的男孩。一生之中愛上的凈是一些嘴歪眼斜,滿臉麵包,倒三角臉型配上眯眯眼這類一般女生避之唯恐不及的醜男。
跳了一整晚后,兩人才踏出舞廳,就有一群輕浮的高中男生趨前搭訕。他們摟著蝶子的肩膀,強要帶她去兜風,毛毬氣得緊握鐵拳一陣猛打,這些男生禁不住打,個個用手壓著胸口,痛苦地趴在地上狂吐。
「你從來沒有……」儘管曜司吞吞吐吐地沒把話說完,萬葉隱約猜得到他要說的應該是「你從來沒有這樣看過我」。萬葉訝異地看著丈夫,而曜司則是愣愣地回望著萬葉。
百夜眯著眼。默默看著這個丙午年生的大房女兒,眼中閃出一道詭譎的光。從那一刻起,百夜對姐姐的仰慕開始扭曲變調,真砂的怨恨就這樣透過百夜,在住后的日子里繼續糾纏著毛毬。
而毛毬卻愛上了那樣的武,只要和他四目相對,就全身顫抖不已。死黨蝶子知道后,取笑她說:「你居然會愛上男人?你真是個無趣的女人耶。」
「你的摩托車修好了。」
「好開心喔,毛毬。」
萬葉見狀鬆了口氣,那陣子黑菱綠的佛朗明哥舞已經跳得有模有樣。轉而對魔術產生興趣。萬葉雖然表明了沒興趣,還是被強迫學了幾招。萬葉沒想到這小小把戲在緊要關頭時還挺管用的。
這就是赤朽葉毛毬和百夜——這對註定糾纏一輩子的同父異母姐妹——的第一次相遇。
「我的死黨。」
「你們好大的膽子,敢對『制鐵天使』的幸運女神毛手毛腳!也不回家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德性,一群土包子!!」
直到多年之後,毛毬才深深後悔當初沒有追問下去。
「對啊,而且他的長相還真誇張。」
「哪,哪會啊!」
身材高大的毛毬大搖大擺地靠在椅子上。雖然身上的衣服因為和人打架變得破破爛爛的。依舊不減她女王的風範,美麗的臉龐散發出光輝。而跌落在地的百夜則鐵青著一張臉,就像一隻瘦得皮包骨的骯臟野貓。兩人就像天和地、光和影。百夜抬頭看著姐姐。用力咬著下唇。幾乎快滲出血來。大房眾人膽戰心驚地啊注著這一幕。萬葉指著百夜說:「她就在這啊。」但毛毬的目光仍在空中巡視。像是什麼也沒看見。
暑假里有一天。蝶子到大宅來邀毛毬到宵町巷的「Miss Chicago」跳舞,毛毬那時正坐在檐廊上大口吃西瓜,欣賞後院的紅花爭艷。突然。她聽到一個九-九-藏-書陌生的女聲陰沉地說:「毛毬姐,有客人……」出聲的想必是百夜吧,毛毬以為是新來的女傭,頭也沒抬便答了一聲「好」。隨手把西瓜扔到後院。玄關傳來蝶子開朗的叫喚:「毛毬!」
真砂死於毛毬中學一年級的那年夏天,那天毛毬一如往常囂張地無照騎車,急馳在坡道上,裸身的真砂突然在這時竄了出來,這裡是她十幾年來第一次裸奔。毛毬儘管膽大。畢竟還是個孩子,眼前這一幕把她嚇壞了。她為了閃躲真砂。緊急轉彎。一下小心竟連人帶車飛了起來。
一陣風吹來,將庭院樹上的紅葉嘩啦啦地吹落在地。
毛毬開心地和哥哥邊走邊聊。一個不見形體的女子偷偷地跟在她身後。明明不見任何人的蹤影,腳步聲卻緊跟在後。淚想那應該是妹妹百夜吧。百夜對淚不感興趣。而淚也顧及母親的心情,始終與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保持一定距離。
「你也注意到了嗎?」
兩人在宵町巷停好車。走進這條街唯一的舞廳。
見毛毬規矩地低著頭回話。蝶子笑嬉嬉地輕推著毛毬,取笑她對忍一副必恭必敬的模樣。
蝶子坐在毛毬的摩托車後座。兩人順坡道賓士而下。
「毛毬!」她的同伴嚇得大叫出聲。
「又說這種好聽話了。」
萬葉眼底一如往常,透著落寞,木然地點頭回應。她將視線從百夜身上移開。轉而落到正打走廊經過的長男淚。注視著他的背影。淚轉身發現母親正看著自己,也瞇著眼笑了。時間就這樣悄悄地停留在對望的母子身上;類此情景每天都住大宅里上演。儘管家人都把注意力放在一天到晚惹事的毛毬身上。少奶奶萬葉的目光卻總是靜靜地跟隨著淚。彼時他正為了考取戰前鳥取縣首屈一指的升學高中,開始到補習班上課,制服的立領閃耀著深黑色的光芒。而萬葉則繼續日復一日凝視著兒子的身影。
「嗯。」
百夜像一隻被追趕的貓,突地從椅子上彈起來,狼狽地跌在地上。她目瞪口呆地盯著穿著一身破爛的毛毬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自從被流放,安置到分房之後,真砂帶著女兒百夜天天悶著頭遇日子,生活陰鬱晦暗。只有一個人能為母女倆的生活帶來興奮。也就是大房的長女毛毬。真砂當時年地四十五歲,灰白的頭髮盤成髮髻,平日完全不講究穿著。她口裡常常念念有詞,牽著女兒的手來到坡道上,悶不吭聲望著眼前的風景。百夜那年剛滿十歲,小毛毬兩歲,長得和母親很相像,個性陰沉,一頭長發編成辮子垂在胸前。每到傍晚。面無血色的百夜總是歪著頭和母親一起望向坡道。就為了觀賞黃昏時一定會打這裏經遇的毛毬的英姿。
他們夫婦之間開始出現了外人不易察知的空洞。儘管他們彼此信賴,但有某種虛空漸漸地在兩人之間滋生。
「哈哈,我們兩個好像笨蛋。」
「說什麼傻話,你要活到一百歲喔。蝶子,我們要一直玩下去。」
忍大哥這句玩笑話激起了十三歲的毛毬的雄心壯志,她希望自己領軍的少女暴走族「制鐵天使」能逐步擴展成縣內最大團體。進而稱霸整個中國地方。對於出生在中國山脈山腳下的毛毬而言,中國地方就是她所認知的世界。「世界第一」這個遠大的目標令她嚮往不已,她興緻勃勃地和男友分享這個夢想。
「毛毬,一起去迪斯科吧,管他明天會怎樣。活在當下最重要啊!今晚就到『Miss Chicago』跳到天明吧。」
毛毬聽了心想:原來哥哥也會說這種裝模作樣的話啊。不好好聊聊還真不知道呢。這時淚停下了事步,對毛毬說;「人只要談了戀愛,總是希望明天不要來,希望時間能就此停在那一刻。」
「改天到我店裡玩。」
那年暑假,毛毬她們去了無數次「Miss Chicago」跳舞。剛接觸不良文化的毛毬以為那就是成人的世界、愛情、友情、鬥爭——總而言之充滿了刺|激。不管大人們怎麼規勸,都阻擋不了她。
他們就讀的中學和高中,離站前的昔日鬧區很近,交通工具不是公交車就是自行車的他們,沒辦法像成人那樣到郊區活動,雖然商店街擠滿了中學生,但窮學生們對店家的收益卻無法帶來多大貢獻。這一帶仍然難逃凋零的命運。到了八○年代,這條陰暗的拱廊街道就成了小太保小太妹聚集的淵蔽,一般人和好學生都不敢踏進一步,裏面沒有成人。一般的社會常識和價值也規範不到這裏。事實上,剛升上中學的毛毬就是在這裏結交了那群狐群拘黨。
毛毬這種專愛醜男的癖好。從幼時的她就可看出端倪,那時她每次到制鐵廠玩,總是喜歡粘著那些因為作業意外導致顏面傷殘的男人。她升上中學后,自認已經長大了,開始起戀愛,而她交往的第一個男友野島武。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醜男,不過那少年倒是很不簡單。
「怎麼會這樣。兩個人一起痛。」
「你來啦。毛毬?你媽最近好嗎?」
「嗨,毛毬。約會嗎?」
多田忍的父母就是收養萬葉的多田夫婦,忍是他們最小的兒子,在萬葉出嫁前,一直都是由她照顧帶大,儘管萬葉當上赤朽葉家的少奶奶后,雙方顧慮到彼此感受而較少碰面。但這對善良的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們,在萬葉心裏一直都是最重要的家人。
蝶子開心地坐上毛毬的摩托車。穿過宵町巷和國道回到宿舍區,一路上蝶子像發作似地狂笑不止。
「他叫三城,我們約好要上同一所大學。平常都在一起念書。」淚說。自從那天在街上巧遇后,毛毬便卸下心防,在家中也開始找淚說話。
「好開心哩,毛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