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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巨大與虛無的年代 風箱里的火焰

第二部 巨大與虛無的年代

風箱里的火焰

「赤朽葉毛毬就是我啊。」
「幹嘛突然抓著我。」毛毬不耐煩地抗議。
期間蘇峰漸漸折服於毛毬身上新人少有的大方,宛如看破一切的豁然眼神,無法想象她只是個十九歲的少女。毛毬的早熟其實來自於長年的戰鬥以及戰鬥結束后帶給她的絕望,從都會來的蘇峰對這些自然一無所知。
「毛毬,就是這個!把這些畫下來!」
早期蘇峰常得往返東京及鳥取,疲於奔命,但是自從《鐵打天使!》成為暢銷漫畫后,他不再負責其它作者,成為赤朽葉毛毬的專屬編輯。然而隨著毛毬羽翼漸豐,兩人之間的關係也產生了奧妙的變化。毛毬出道前,蘇峰是老大,兩人之間的地位像是「上司與下屬」或是「兄妹」;漸漸地,兩人的地位趨於對等,勢力此肖彼長之中,作者毛毬變成上司,蘇峰只能被動等待稿子完成。蘇峰挖掘出的故事,在毛毬心中發芽、逐漸茁壯,有如一股滔滔不絕的洪流。這時,新人漫畫家毛毬拿到的版稅,眼看就要超過大出版社員工蘇峰的收入了。
毛毬這天畫出來的草稿儘管粗糙,卻很具有衝擊性,不時出現暴力、血腥的畫面,驚世駭俗的價值觀,完全超出少女漫畫的範疇。蘇峰看過後,提出許多建議:「這一幕畫得太過了,要再收斂一點讀者才能接受。」「這一幕很重要,要多畫一些,用跨頁來表現。」「故事可以再特別一點,再大胆一點,放手去畫沒關係。不過要注意,主角的性格要普通一點,這樣才能引起一般讀者的共鳴。」蘇峰不厭其煩指出幾個要注意的地方。
萬葉的頭髮在一夜之板轉為銀白。那頭原本長及腰際、遺傳給毛毬、覆董在黝黑肌膚上的秀峰黑髮,從髮根到發梢都變成了白雪的顏色。
總之當天蘇峰向赤朽葉毛毬本人重提了想和她邀稿的事,毛毬之前投稿的作品,是在講兩個少女為一個少年爭風吃醋的愛情故事,儘管最後落選,但看過無數漫畫的蘇峰卻從這部粗糙而古怪的作品看出一種新的可能。總編輯雖然一度提出質疑:「你確定?」但又想到總不能一直讓蘇峰承接資深編輯挖掘的漫畫家,差不多也到了讓他培養新人的時機,便首肯了,蘇峰便遠從東京來到了這個宛如世界盡頭的鳥取縣西部鄉鎮。
「真的嗎?好厲害!姐姐好棒喔!」
毛毬狐疑地歪著頭說:「我家沒有那樣的人,家裡的女傭都上了年紀,我還有個妹妹,她長得跟我很像。」
我的舅舅赤朽葉淚那年將滿二十二歲,即將以優秀成績畢業於當地的國立大學,赤朽葉制鐵的員工都因為有個優秀的繼承人而放下心來,因為其它的孩子都不怎麼可靠,像是從太妹變成漫畫家,讓人摸不著頭腦的毛毬,陰陽怪氣、老是橫刀奪愛的百夜,弔兒郎當、每天只顧玩樂的女高中生鞄,整天關在房裡的小學生孤獨。全家人都將希望放在淚身上,就連曜司也興緻勃勃地開始將經營企業的本領傳授給他,然而事情就在沒有任何徵兆之下發生了。
「我知道……」萬葉緩緩點頭。
「哈哈,是暴走族啦,一直到去年之前。我還是個整天飆車的太妹喲,家人都為我擔心不已,我媽還每天早上瞞著家人到廟裡『百次參拜』咧。不過自從我的死黨去年死在異鄉,這一切都結束了。」
蘇峰氣得大叫:「怎麼可以!她十年不準結婚,她得繼續畫畫,不然我們公司怎麼辦!」
毛毬看出這個一手拉拔自己的編輯眼中,已經失去往日熱情,他看著自己的眼神已經沒有愛,沒有期待,也失去了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的鬥志。蘇峰的眼神流露出一絲輕蔑,他在毛毬身上看到的只有錢和權力。毛毬緊咬下唇,不顫助手們的阻止,狠狠摑了蘇峰一個耳光。但蘇峰仍是沉默不語。
鞄的男朋友?這句話實在太詭異,蘇峰感覺頭又開始痛了,他閉上眼睛,不過這次馬上就能睜開眼。女孩粗暴地戳著蘇峰。
「毛毬。你以前有沒有聽過爸爸的話?」曜司對毛毬大吼。
「那你為什麼不說!」
毛毬雖然混過太妹,但責任感很強,從知道哥哥淚過世的那一刻起,她就一肩扛起了兩個重擔:一是身為幅銷漫畫《鐵打天使!》的作者,她必須繼續畫下去。二是身為赤朽葉家的長女,她必須守護這個家。這兩個重責大任沉甸甸地壓在這個二十歲女孩強壯的肩膀上。
毛毬每天被工作追趕得筋疲力竭,蘇峰則因為立場逆轉,只能枯等作品完成,他一手栽培的漫畫家已經獨立茁壯,再也不受掌控。待在那樣的毛毬身邊,對身為男人的他而言,就像身處牢獄之中,這是蘇峰的工作,對毛毬而言,也是一旦起了頭就必須繼續承擔的責任。蘇峰甚至想過,如果赤朽葉毛毬是男人就好了。在公司里他是人人敬畏的《鐵打天使!》責任編輯,但是在漫畫家面前,他卻什麼也不是。毛毬有創作漫畫的力量支持,因而能堅持下去,但蘇峰卻被漫畫壓得喘不過氣,終於在某一天崩潰了。
「那你願意聽聽爸爸的請求嗎?」
一名神秘男子自東京來找毛毬。
眼前曜司的模樣,和自己當年看到的那個斷頭而死的幻影,容貌上沒有太大差別,萬葉知道曜司死期將近,她跪了下來,伏在地上對丈夫說:「日子不遠了。」曜司緊咬的下唇滲出血來。
https://read.99csw.com什麼嘛,不能用這部作品出道嗎?」毛毬不服氣地說。
《鐵打天使!》表面上是漫畫家毛毬的作品,但其實是毛毬和蘇峰共同催生的產物;其中有漫畫家和編輯間彼此的信任,有男人和女人的友誼,就像耍猴人和猴子之間那條重要的牽繩。然而兩人在迷失中失去彼此,原本緊緊相系的手一旦鬆開,就再也無法牽起。
關鍵的那一天其實早就來到,原本關係密切的兩人開始在獨處時互不開口。儘管蘇峰在編輯部里的地位大幅提升,畢竟也只是個員工,即使一手打造出暢銷作品,收入並沒有太大改變;從中獲利最多的是出版社,再來則是赤朽葉毛毬。
經過蘇峰慎重的調|教后,原本粗糙、暴力、反主流的作品,搖身一變為風格獨具但適合中學女生閱讀的成熟作品。接下來五天里,蘇峰拋下其它的漫畫家,一直待在赤朽葉家,和毛毬埋首完成了故事初稿后,便飛也似地衝下山。「哎呀,真是個帥哥。」萬葉的養母碰巧和蘇峰擦身而過,蘇峰有禮貌地向這位陌生的高雅婦女問安,請教她附近哪裡有影印機,然後在超市以一張十圓的價錢影印草稿,再到郵局將稿子寄回東京的出版社,接著趕回大宅,叫醒在沙發上睡得正香的毛毬,擬定故事細節。
毛毬心裏那股和年紀不相應的絕望,隨著香煙的煙霧緩緩上升。蘇峰的眼裡閃著光芒,突然握住了毛毬的手。
毛毬決定每星期休息半天,星期一的傍晚以後就是她放鬆的時間。她並不外出散心,多數時候只是坐在檐廊上眺望後院景緻。碰到獨眼工人豐壽到家裡來,會和他打聲招呼,告訴他:「媽在接待室里。」偶爾也會和他聊一聊。
萬葉看著丈夫。
「是啊。除了愛情故事,你有其它想畫的故事嗎?」
萬葉擔心地在接待室外探頭探腦,問說:「那個一直待在家裡的男人到底是誰啊?」淚猜是毛毬的男友,萬葉驚訝地說:「怎麼可能?毛毬會看上那麼漂亮的男人嗎?」說完不停搖頭。
阿辰吸了一大口氣,突然發出雷鳴般的巨大吼聲,叫著毛毬的名字,她的吼聲響遍全村,就連風兒也暫停流動,山脈都為之動搖。
得知即將成為大房重要支柱的長男就這麼憑空消失,彷彿被風吹得不知去向,大宅所有人都出動了,大家越過山脈,在山中四處呼喊著淚的名字,只有他的母親萬葉一個人關在房裡。上了年紀、圓滾滾的赤朽葉辰來到像雕像般靜坐不動的萬葉面前,把手擱在她的腿上,說道:「沒關係的,萬葉,沒關係的。」
女孩聽了瞪大雙眼,像是很驚訝似的。蘇峰心裏想:這張臉看了真不舒服。不過他儘可能不表現在臉上,和女孩並肩走著。繼續說:「當然,我已經向總輯輯請示過了。我們來開個會吧,我還是第一次帶新人,如果是跟你,我想一定會合作愉快的。」
毛毬這個新人漫畫家和蘇峰這個干動十足的編輯,正經歷他們的蜜月期,兩人以絕佳的默契解決一切問題。作品轉戰和周邊商品的授權,全由蘇峰對外接洽,他在社內的地位也因此迅速提升;毛毬則具備新人的柔軟和鋼硬,虛心受教。半年過後,毛毬總算上手,甚至在蘇峰提出建言前,便能提早發現問題。在漫畫周刊上連載是件漫長而嚴苛的考驗,時間永遠不夠用,漸漸地毛毬不想再多花時間和蘇峰討論,大多數時候都獨自進行作業。
「漫畫是畫給年輕人看的,漫畫家應該畫出自己的青春,你有屬於你自己的青春,把這些畫下來吧。」
男子名叫蘇峰有,是少女漫畫雜誌的編輯。
當時的毛毬對那些晚熟的「丙午女」大學生不屑一顧,瞧都不瞧一眼。她偶爾會到宵町巷去玩,在那裡結識了一個醜陋的大學生男友,除此之外她的生活一切成謎。聽說那個大學生是從外地來的,不知道毛毬那段可怕的過去。只當她是個擦著鮮紅唇膏,長得還算漂亮的長發女子。而毛毬除了偶爾和男友出去,其餘時間不分晝夜都呆在房裡,像在畫什麼東西,鞄曾聽過毛毬在房裡自言自語說:「玫瑰花好難畫喔……」聽得她一頭露水。毛毬每個月都會下山一次,拿著大信封到郵局投遞,除此之外不是四處閑晃,就是躺在家裡看漫畫。家人開始覺得不對勁,萬葉擔心地說:「之前她太有精神很傷腦筋,但現在太安靜了也很令人擔心啊。」正當她委婉地和婆婆阿辰商量,打算再去神社「百次參拜」時,一個巨變造訪了。
那晚毛毬和其它手足之間瀰漫著緊張的氣氛,因為他們都知道母親是萬里眼,能預知未來,父親會要毛毬招贅,就表示他知道兒子死後自己也將不久人世吧。這麼一來,家中必須有人招進父親滿意的女婿,好守住這個家,守護家族。正是出生大家族的女性的義務。
遠鍾雖不如蘇峰那般對漫畫有強烈的熱情,但卻是個聰明人,當晚他就大致掌握大宅的狀況,知道毛毬是為了顧全家族企業才答應招婿,判斷這場婚事對工作的影譬應該不大。毛毬的連載只停過一次,兄長的還禮一結束,她馬上投入工作。如果她流下淚水,遠鍾便替她拭去。同時也增加了助手人數,遠鍾從都市裡帶來幾個有志於漫畫的少女幫忙,總共有七人之多。少九_九_藏_書女常駐在毛毬的工作室里。每天幫忙描線和貼網點,毛毬每天畫個不停,畫到一半哭了,新的責任編輯就為她拭去眼淚。周刊的連載工作非常最苛,讀者回函中忠實地反應出作者受歡迎的程度,只要人氣開始下滑,作品便有遭到腰斬命運的可能。讀者的熱情造就毛毬成為明星,然而也是這股無形的力量逼迫毛毬得不停畫下去。蘇峰發掘了毛毬這個金礦,不過接下來得靠毛毬自己繼續挖掘,漸漸地那股洪流變成金黃色的,源源不絕流泄。讀者的支持越來越熱情,不知不覺中,毛毬成了背負整個編輯室命運的招牌漫畫家,事態已經超出了毛毬所能控制的局面,她只能不停畫下去,而她的眼淚,就交給那雙從身後伸手過來的陌生男子遠鍾來拭去。
阿辰聽完,走到後院注視著河面,這條河是源自深山的岩石細縫中進出的清泉,水質清澈,河水裡面還有水草搖曳著。
「你是誰?為什麼睡在這裏?你是鞄的男朋友嗎?」
隔天畢行的喪禮,從東方來了一個貌似蘇峰的美男子,他也穿著義大利制的西裝,遞出一張尖銳得可能刺傷手的名片。上面寫著「完鍾晶」。完鍾也出席了喪禮,他向毛毬致意后問到結婚對象一事,毛毬只說:「不知道。」遠鍾來赤朽葉家前已經啊查過了,得知毛毬正和當地一個同年的丑大學生交往,他說出這個大學生的名字,毛毬卻用奇怪的眼光回答他:「應該不是他吧。」
「我知道了。」
「沒有。」
蘇峰被對方這樣盯著猛看,越來越不舒服。「除了這次的作品之外。你有沒有其它想畫的題材?就算是少女漫畫,也不一定非得畫愛情故事不可,再說你的愛情觀讀者也許不太能接受。好,我們現在……」說著說著,蘇峰感覺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壓迫他的眼球,於是他閉上眼,然而一旦閉上了,竟然再也打不開。「我們一起……做出好看的……漫……畫吧……」蘇峰昏倒了。
一個身穿紅色和服的長發女孩就站在門外,瞪著細長的雙眼看著來人,男子被看得不太舒服,隨口同道:「喔。你是赤朽葉毛毬嗎?」
他一踏上大紅綠車站的月台,立刻吸引住眾人的目光;當他走在車站前的大路時,年輕男女紛紛從店裡跑出來,盯著他的背影看。不分男女,無分老少,村人全都好奇地打量這個陌生男子,然而對方毫不在意身後的目光,拿著地圖繼續前行。看到山坡的高度時,他一度皺了眉,不過仍是耐心地向上走,宿舍大樓區的居民議論紛紛說:「那男人是誰啊?」「他要上哪去?」「再往上走,就是赤朽葉家的大宅了啊。」這時從山上吹來一陣秋天罕見的強風,紅葉紛飛,像是想要阻止男子上山。男子穿著皮鞋的雙腳一下被吹離地面,但仍舊奮力踩穩腳步,他似乎不像外表那般纖弱,儘管強風呼嘯,還是跨穩腳步,一步步住上走。
「姐,你在做什麼?」
蘇峰費儘力氣坐起身,對眼前的怪女孩說:「我叫做蘇峰有,是來找赤朽葉毛毬的。」
無法阻止赤朽葉毛毬閃電結婚 蘇峰。
曜司死瞪著蘇峰俊俏光潤的臉龐,蘇峰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他,兩人之間被抓住雙手的毛毬失魂落魄地垂著頭,慘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之後毛毬便展開《紅綠村Ladies暴走族傳奇·鐵打天使!!》的連載。這部超長篇漫畫從八○年代中期到九○年代後半,席捲日本少女漫畫界,連載超過十二年,可說是一場漫長的戰役,蘇峰就此住進赤朽葉家的接待室,不分晝夜和毛毬開會討論;毛毬還是個分不清東南西北的新人,每當她不知所措、失去自信、或是流下懊悔的眼淚時,蘇峰便會適時嚴加申斥,並提供精闢的建議。他們就像乘坐在一艘名為《鐵打天使!》的小船里,行駛在漫畫界這片汪洋大海中,齊心奮力向前划。
「想畫的東西啊……」
那年暑假,淚和幾個大學同學到碑野川上游的中國山脈脊樑旅行,一行人在山上開心唱著歌時,突然驚覺歌聲里少了一個人的聲音,察看之下才發現淚失蹤了。有人說他失足滑下碑野川,但沒有人親眼目睹,反正大家在發現少了一個人的同時,就再也沒人見過淚了,好像這個世界只是暫居的旅舍,他就這麼乾脆地消失在山間。這時懸崖下的河川隱約傳來重物落水的聲音,大家紛紛拉長耳朵傾聽,大聲疾呼:「喂!淚!」「赤朽葉!」大家掉頭街下山路,還是沒看到淚的蹤影,只好下山報警。其中一個夥伴一度瘋狂地想跟著衝下山崖,其它人大喊著「三城!」奮力阻止他。隨後搜救隊在山裡進行大規模搜索,仍沒有任何斬獲,淚彷彿從世上蒸發一般,完去失去蹤影。
「不是……她被條子抓了,最後死在廁所里。她真傻,我沒有一天不想忘掉她,真的。」毛毬緩緩地將薄荷涼煙湊到嘴邊叼著,見她拿起打火機,蘇峰立刻幫她點火。毛毬低聲道了聲謝謝,蘇峰點點頭安慰她說:「那一定很難受吧。」
毛毬轉向蘇峰,和他見面以來一直板著臉的毛毬,第一次對他露出了笑容,她的笑容出乎意料的孩子氣。
男子來到了赤朽葉家的大宅前。
毛毬除了打架和畫漫畫之外一無是處,剩下的女兒們也不能指望,老么雖是男孩,但還在read•99csw.com念小學。曜司走在大宅迷宮般的長廊上,生平第一次在自家迷了路,不過有所動搖的,說不定不是曜司,而是失去了繼承人的赤朽葉家大宅也說不定。曜司在長廊上徘徊了五小時,總算來到守靈的房間,毛毬正撲倒在棺木上號啕大哭,他抓住了女兒的右手。毛毬的左手則被編輯蘇峰緊抓著不放;這期的雜誌註銷「作者因病暫停一回」啟事,不過下一期總不能再編出「作者外出取材暫停一回」這種借口。這本少女漫畫周刊都是算《鐵打天使!》在撐持,如果下期再開天窗,銷售數字絕對會驟減,上頭一定會找人開刀。儘管蘇峰還是不肯和毛毬說話,但他的手卻一直盡賣地牢牢抓住自己一手栽培的搖錢樹。
胖嘟嘟的小學生離開后,毛毬微笑著繼續畫圖。
「啊?」
「蘇峰先生。我不看書,也沒什麼教養,說到朋友,也只有隊上那些人而已。」
出版社替毛毬舉辦了全國巡迴簽名會,所到之處。都有正牌的「制鐵天使」隊員揮舞著旗幟到場,有人騎著鮮紅的摩托車,按響「叭啦哩啦」的音樂喇叭造勢,開車來的則將身子探出窗外,隊員們焦黃的髮絲迎著夏季微風,將毛毬搭乘的保姆車團團圍住。看到那些宛如從漫畫里走出來的「Ladies」護衛隊,那群戴眼鏡的年輕讀者莫不興奮尖叫。場場簽名會都有「Ladies」暴走族聚集,以紅綠村為據點、總人數超過千人的「制鐵天使」隊員主動召集,北從北海道南至九州,她們一路上默默護送毛毬。當時即將進入泡沫經濟時期,幫派文化急速式微面臨了後繼無人的窘境。這群「Ladies」暴走族像要燃燒最後一點光亮,紛紛聚集到毛毬身邊。
赤朽葉大房的三代女子——阿辰、萬葉和毛毬茫然地席地坐著,守護著眾人寄予厚望的長男冰冷但卻面帶微笑的屍身。其它家人和分房的家眷也感受到道一帶異樣的氣息,紛紛回上前來。
這天蘇峰好不容易等到毛毬的稿子,下山前往郵局途中,突然颳起一陣山風,將他手上的稿子吹得漫天飛舞,如果立刻衝上前去,應該來得及撿回稿子,然而蘇峰卻一動也不動,彷彿已經耗盡全身氣力,站在原地愣愣地仰望著鳥取灰色的天空。那股創作洪流改變了蘇峰,也改變了毛毬,他累了,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聽到孤獨這麼說,我好開心,姐姐會加油的。」
就這樣,料理完兄長的喪事不久后,毛毬招贅的事也正式定了下來。
「又來了,老是不出門,一直啊在家裡,還畫妝,你真的變得好奇怪。」
「可是我的青春很頹廢,不適合畫成少女漫畫喔。」
《鐵打天使!》的讀者意外的多是些和幫派文化無緣、帶眼鏡綁辮子的乖乖牌女孩,她們在家裡看漫畫,在學校和同學討論,毛毬一躍成為時代寵兒。記者紛紛從大城市前來採訪這個年輕的暢銷漫畫家。連載來年,在毛毬二十歲那年出版的第一集單行本暢銷熱賣,不斷再版。
「世人都光說些難聽話,雖然她上高中後學壞了,可是她以前確實是個好孩子啊。為什麼大家都把她說得像是天生的壞胚子呢?」
「是出了意外嗎?」
「家裡以前的女傭,也是我爸爸的情婦,但她很久之前就死了。她是個怪人,還會裸奔,蘇峰先生。你真難得,從來沒有人看過她的鬼魂喔。」
豐壽和毛毬經常聊起那個死去的女孩,豐壽對侄女蝶子的死一直引以為恥,正因為他想法傳統,受到的打擊也越大。
毛毬撩起長發,打著哈欠開始思考。
總編輯那邊傳來消息,社內決定以短篇的方式刊登這稿作品,如果讀者反應良好,就進行長篇連載。一得知這個消息,蘇峰立刻一腳踢醒倒地假寐的毛毬,要她著手完稿,結束后緊接著討論起要連載的長篇作品。
她的母親萬葉早已目睹過的那個悲慟的夏天,終於降臨在赤朽葉家。
「你真是個怪人,蘇峰先生。」毛毬訕笑著。
「真砂是誰?」
毛毬渾身是泥、披頭散髮,赤著腳奔回後院。阿辰指著小河說:「你負責仔細看著這條河,聽清楚了嗎?」毛毬聽出阿辰口中的異樣氣氛,靜靜地點了頭,她坐在檐廊上,一直到夜深人靜、傳來貓頭鷹啼聲時仍然沒有離開,一直瞪著昏暗的小河。毛毬素著一張臉,全身是泥,眼球裡布滿血絲,夜晚的風輕輕吹拂著她。
「……」
「沒有。」毛毬哭著回答。
守靈當晚,只有蘇峰不了解整件事情背後的意義,對他來說毛毬只是一個漫畫家,而他只擔心自己的搖錢樹被人奪走。身為毛毬的專屬編輯,他住進了赤朽葉大宅,卻對大宅的內情一無所知。甚至在守靈時看到百夜,他還以為那是女傭的鬼魂,儘可能不和她對上眼,這樣的人當然不會知道現在瀰漫住家族眾人的那股壓力代表的意義了,當他聽到毛毬在不知道對象的情況下就爽快地答就婚事,不禁搔亂了頭髮,發出悲鳴。他一路狂奔而下,趕到兩層樓木造建築的NTT,發了通急電回報東京的出版社,叫波在空中閃耀,一路向東飛去。
毛毬笑咪|咪地出席每場簽名會,身旁總跟著美男子蘇峰,少女們看到美麗的漫畫家身旁站著英俊的編輯,興奮地尖叫連連,紛紛拿出即可拍相機拍下他們的身影,兩人也報以https://read.99csw.com燦爛的笑容,沒人看得出漫畫家和編輯之間的蜜月期行將告終。
蘇峰迴到赤朽葉家,告訴毛毬:「……稿子弄丟了。」這個消息令毛毬震怒不已,兩人久違地正視彼此。
「媽,我都知道,我早知道會這樣了,一直瞞著你們,對不起,大家那麼看重那個孩子,可是……」
「毛毬小姐,聽你這麼說。我真是太高興了……」豐壽吸著鼻子說。
「畫漫畫啊。」
「啊?」蘇峰忙問:「那剛才的是誰?」他告訴毛毬。剛才是個十七、八歲,穿紅衣的長發女孩帶他進來的。
曜司甩了萬葉一耳光,這還是他第一次對她動粗。萬葉一直低著頭,曜司愣愣地站在原地,過了許久,他平靜地問萬葉說:「我什麼時候會死?」
自從那個晚上看見淚離開人世的未來影像后,萬葉始終保守著這個秘密,但就在這個時候,她打破了二十二年的沉默,趴在阿辰豐腴的腿上痛哭流涕,像產下淚那天早上的情景。
「……那是當然了。不過沒有那麼容易忘記,畢竟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就是我的青春啊,雖然都已經結束了。」
萬葉的肩膀顫抖著,她抬起頭,直直地伸出右手食指。
儘管毛毬畏懼變化,就在她成為暢銷漫畫家的二十歲那年,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夏天,經歷了一個驚人巨變。
消息傳回赤朽葉大宅后,曜司完全無心工作,就連百夜也暫時放下有如「百次參拜」般活躍的私通行徑;毛毬完全拋下漫畫周刊的連載,驚慌失措地到山上各間神社廟宇求神問卜,發了狂似地在山上狂奔。「哥!哥!」的呼喊聲周量在山間。分房的家眷們也都分頭上山,幫忙尋找淚的蹤影。
「比鞄大很多歲?」
「我曾求過你什麼事嗎?」
「這部不行,內容太奇怪了。」
「但是……我……一直都知道啊。」
他跟著女孩走進玄關,這個房子之大超乎想象,他心想,原來她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啊。就在他脫鞋時,女孩突然緊緊握住他的手。他讓女孩拉著走在光可鑒人的長廊上,進入接待室。女孩一邊撥動地球儀玩,一邊盯著蘇峰。
蘇峰慢慢恢復意識,感覺似乎有人猛搖著他的身體。他覺得很不舒服。好像剛從冥河遊了一道回來,雙肩異常沉重,睜開眼睛一看,天已經黑了。他記得自己明明是早上來的。這時,一個女孩將臉湊近自己。
面對長男突如其來的死,曜司完全失了神,天黑之後。他注意到妻子過度冷靜又像看破一切的眼神。他逼近萬葉。問道:「你該不會早就知道了吧?你早就看到這一幕了?」
女孩似乎猶豫了一下,隨即默默點點頭。男子立刻拿出名片,低著頭說:「請多指教。」名片上寫著某出版社的名稱,紙質尖銳得似乎會割傷皮膚。
「要怎麼把你的青春變成少女漫畫,是我的工作,交給我吧!我會讓的故事變身成少女漫畫的!」
「隨他們說吧,叔叔,不管他們怎麼說,我們都喜歡蝶子。謠言總有休止的一天,我們對她的愛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淚的遺體漂浮在小河中,他的遺體順著這條源自碑野川的小河,回到家了,蒼白的臉上還帶著溫柔的微笑。毛毬慢慢站起身,踩亂了地上紅蓮火焰造型的細沙,衝到淚面前。她赤腳踩進小河裡,用結實的雙臂扶起淚,喚著「哥哥、哥哥……」淚彷彿還活著一樣微笑著,就像平常兩人對上視線時露出的那個溫柔笑容。「哥哥、哥哥……」毛毬顫抖著走出小河,河水沿著身子流滿一地,她驚慌失措地走上長廊,口中哺喃念著「哥哥、哥哥……」她全身濕透,長發沾著泥,雙手緊抱著哥哥已經斷氣的沉重身軀。
蘇峰那時有個預感,這將是個很大的賭注,蘇峰有個野心,他希望有朝一日能推暢銷書,一躍為業界魁楚。他興奮地和毛毬分享這個夢想,毛毬只是敷衍地回應:「喔,是嗎?」她在筆記本上飛快寫下台詞,用鉛筆畫出如長劍出鞘般的馬尾在蔚藍天空下飛揚的畫面,這時,一個圓滾滾、活像小惠比須的小學生探頭進來。
毛毬一刻也不合眼地盯著小河。天終於亮了,淚也緩緩地歸來了,隨著小河的流水,全身冰冷的回到了大宅。一切全如萬葉所預視的。
她指著後院,指向流過後院的那條小河,她常常獨自一人站在河邊沉思。
更令蘇峰害怕的是,之後每次他造訪大宅,都會看到毛毬口中的「真砂的鬼魂」站在門口,拉著自己的手,用那雙陰沉的眼睛死瞪著他;她有時穿和服,有時穿時下高中女生流行的藍運動外套、格子裙和球鞋,甚至不|穿過高中制服。每次他害怕地告訴毛毬,她總是納悶地回答:「我家沒有那樣的女孩啊,好奇怪哩。你知道我妹妹鞄吧?其它就是我媽、奶奶和五個上了年紀的女傭啊,真奇怪。」
「好。」
毛毬的人生總是受死人擺布,那一次也不例外。
「毛毬,很可惜。你投稿的作品因為評審委員的反對,在最後的評選階段被刷了下來。以愛情漫畫的標準來看,你的作品的確有點奇怪,不過我覺得你的畫很有意思,所以想見你一面。」蘇峰說得很快。
「你在做什麼?話說,你還蠻帥的嘛,你比鞄大很多歲吧?」
曜司一把抓起毛毬,連美男子蘇峰也順勢被拉起。毛毬渾然不知自己兩手都被抓住,嘴裏還一直哭喊著兄長https://read•99csw.com的名字。
「很奇怪嗎?」
「明天早上淚就會回家來了,只剩下空殼了回來,我一直都知道,因為我是萬里眼啊。」
阿辰叫住在晨霧中佛徊在走廊上的毛毬,毛毬回過頭去,看見從阿辰的身後發出了神聖的光芒,她愣在原地,感覺第一次這麼需要祖母的幫忙,她不知所措,重複說著:「怎麼辦?奶奶?怎麼辦……」阿辰看著她,點了點頭,毛毬將淚放下,頹然跪倒在地,發出有如野獸怒吼般的哭聲,這時萬葉走出房門,直直瞪著走廊上淚的屍身。
「孤獨,姐姐要當漫畫家了喔,以後還請多多指教。」
儘管時代變了,熔爐卻依舊沒變,而豐壽也始終如一。萬葉常和豐壽在一起,曜司則一如往常埋頭工作,不顧家庭,他知道了長女毛毬成了漫畫家的事,並沒有表示反對,將家裡事全權交給母親阿辰和妻子萬葉處理。
另一方面。企業開始將經營觸角向外擴展,持續取得銀行融資;地價飛漲,炒地皮公司暗地裡活躍;一般百姓也紛紛貸款購屋,穿上昂貴的名牌服飾;大學生畢業則成為企業業主的搶手貨。然而這種盛況僅止於大都市,山陰地方的居民只能透過電視乾瞪眼,紅綠村的生活仍然一如往昔。
蘇峰就這樣丟了工作。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
「隊上?」
「沒關係的,自從選了你當媳婦以後,我就做好心理準備要把一個孩子還給山裡,因為你是跟山裡人要來的啊。」
這群書獃子上大學后第一步就是買車,把自己打扮得光鮮亮麗,渾身散發著都會氣息。迪斯可舞廳里再也看不到大口吃炒麵、在舞池熱舞的小毛頭,而是被女大學生和年輕粉領族取代,她們站上高台熟舞,享受聚光燈打在身上、萬眾矚目的感覺;舞廳已經變成大人的遊戲場。這群只知道讀書的晚熟丙午女大學生開竅之後,換上緊身洋裝,稱霸都會夜晚的迪斯科舞廳。
她跟剛才的女孩長得一點也不像,輪廓很深,皮膚黝黑,一頭時下流行的及腰長發,緊身洋裝上系著腰鏈,塗上鮮紅唇膏,戴著大大的金屬圈耳環;就連都市裡也難得見到這麼艷麗的美女。女孩畫得很粗的眉角微微下垂,搖晃著蘇峰。
「招個女婿。」
「但是那女孩確實把我帶到這裏啊,還用冰冷的手抓著我……」
這個頑固的工人是母親萬葉的朋友,卻是父親水火不容的死對頭。毛毬和他很談得來,因為她一樣頑固,也害怕變化。
男子年約二十五歲,身穿義大利制休閑西裝,戴金錶,雙腿修長,擦得光亮的皮鞋踩在柏油路上發出輕脆的聲響。他留著一頭染成咖啡色的及肩長發,衣著講究,五官清爽。舉手投足散發出大都市迪斯科夜晚的氣息。
「給我道歉!現在就跪下向我賠罪!」
這套漫畫的成功完全超乎兩人預期,刊登漫畫的周刊雜誌在短時間內創下超過八成的銷售量,當時少女漫畫周刊已是夕陽產業,公司甚至曾召開內部會議打算將雜誌改為「隔周」出刊。毛毬的登場改變了這個局勢,銷售量從每周賣不到二十萬本,一下子飆升為七十萬本。這波流行的浪潮之大,就連毛毬自己也無法掌握。
儘管毛毬的態度是那麼不知天高地厚,蘇峰卻從她身上看出令人值得信賴的特質。
時值泡沫經濟前夕,毛毬這群不良少年、少女厲經了年少輕狂、發光發熱的青春歲月,在高中畢業的同時,他們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突然長成大人。男孩們多半在當地就業,有人成為維修工人、建築工人,也有人努力考上救護人員;女孩們則一個接一個懷孕、結婚、為人母。逐漸成型的泡沫經濟,與他們宛如兩條平行線,搭上泡沫化列車的不是他們,而是從前隨身在他們背後的那群不起眼的好學生。
時光飛逝,順就這股潮流,毛毬成為最受歡迎的漫畫家之一。然而每年舉行的巡迴簽名會上,到場的「Ladies」暴走族人數日益減少,她們像梳子上的梳齒般紛紛脫落,一個個長大成人步入家庭,成了賢妻良母,脫隊之後,她們轉而出現在簽名會上眼鏡少女隊伍之中,抱著孩子,默默地請毛毬簽名,和她握手后回家。那段曾經身為戰士的記憶仍在她們心底深處靜靜燃燒,就像幻影中風箱里的火焰。
「把你知道的都告訴我,赤朽葉制鐵之所以能撐到現在,是因為我先知道了爸爸的死,這都多虧了你是萬里眼,萬葉。我一直希望活得夠久,繼續好好經營公司,但是沒人能知道自己將來的事。」
蘇峰聽了,差點又昏過去。
直到赤朽葉毛毬的處|女作——描繪「Ladies」暴走族的愛情、友誼和戰鬥的《鐵打天使!》刊登在漫畫雜誌上,家人才知道她居然成了少女漫畫家。家人還心神未定,東京又傳來捷報,說是毛毬的處|女作在讀者投票中勇奪第一名佳績,毛毬和蘇峰開心相擁,緊握彼此的手。
「鞄?」
「冰冷的手?該不會是真砂吧。」
蘇峰乖乖照作,額頭貼在榻榻米上,向這個他一手栽培的弟子下跪。毛毬低聲說:「……算了。」回到工作室下達「重畫」的命令,和助手不眠不休整壁畫了三天三夜總算及時完成,毛毬不發一語把重新畫好的稿子交給蘇峰,自那天起,兩人雖然同處一個屋檐下,一起工作,卻再也不開口|交談了。
「啊……不過,以後你要在自己房板畫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