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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巨大與虛無的年代 七七四十九天

第二部 巨大與虛無的年代

七七四十九天

忙碌的確也是原因,但我常常懷疑或許她就像許多和她同世代的女人,根本無法愛自己的小孩。很久之前,穗積蝶子的死讓毛毬認清自己的青春已經結束,即使如此,她卻不顧接受長大成人的自己。她無法永久待在年少時建立的虛構世界,卻又無法長大。這個矛盾一直陰魂不散的盤踞著大宅。毛毬不斷選中醜陋的男人交往,但是每一段關係都不持久;她不和有婚姻之實的丈夫建立名副其實的家庭,也不願負起養育孩子的賣任,唯一做得到的,就只有畫漫畫這件事本身。漫畫家毛毬有如巨人幻影般傲視著赤朽集家,但是現實生活中身為母親的毛毬,卻只是個虛幻的人物。……以上是我的怨言,因為我好希望被媽媽所愛,不想被當成空氣一樣忽視。我想說的是,那時代存在著許多像毛毬一樣有能力、卻無法活在現實中的女性。許久之前萬葉曾經預言,也許有一天女人不再將養兒育女視為幸福的歸宿。那個「有一天」其實已經悄悄到來。
「不管是毛毬姐愛醜男的怪品味,還是百夜姐的固執,看來這輩子是改不了了。」
搭上這班死亡列車的是當地大企業的社長,而且還是知名漫畫家的父親,這則新聞當時在國內引起一陣騷動,不過因為出面受訪的愛拉,對整件事比以往更狀況外,胡亂回答一通,上門的媒體也漸漸變少了。贅婿美夫成了赤朽葉制鐵的新一任艦長,他體認到自己角色艱巨,帶領全體員工渡過這次難關。毛毬難得走出工作室,向丈夫深深低頭說:「美夫,就萬事拜託了。」這個日進斗金的妻子在美夫心目中,一直像個惹人憐愛的小女孩,他用力點了頭,輕撫著她的頭,好讓她放心。
母親毛毬說完,流下一滴小小的淚珠,而父親美夫此時終於獲許進入房裡,戰戰兢兢地抱著我。後來毛毬將我取名為「瞳子」。到區公所登記戶籍。「因為你的眼睛又黑又亮,讓人印象深刻呀。」長大後母親這麼告訴我,但我覺得她一定是騙人的。
這一年——我——赤朽葉瞳子,九歲,媽媽發狂的那晚我好像睡了,不記得了,不過百夜出殯那天的事我還記得一清二楚。
那天曜司為了接待客戶,包下火車的宴會車廂,車廂內部的格局仿照日式的榻榻米宴會廳,乘客可在車內一邊賞花一邊享受天婦羅、山菜料理和當地盛產的酒。列車行走在JR紅綠線,穿越中國山脈后,抵達岡山。那天曜司心情很好,出門前愉快地和萬葉道別,又對女婿美夫交代一些事情,臨出們前還一臉擔心地繞到毛毬的工作室探看,把整個後院都看過一遍。
「嗯,終於等到了。出版社說願意放我休息一星期。」
豐壽像個孩子般輕聲啜泣。
毛毬一向重義氣,而傾注全力幫助毛毬完成處|女作的蘇峰,算得上是她的伯樂。當時兩人只能靠著瞧不起彼此,來轉移突然竄紅的尷尬;明明在心底彼此感謝對方,但腦子裡卻被輕蔑給遮蔽了。每當毛毬回想當年,就覺得自己虧欠蘇峰許多。
不過是兩年前的事,毛毬卻覺得彷彿有十年那麼久。她已經完全忘了傘的事,愛拉卻至今還留著那把傘,說著便在電話那頭笑了起來。
「借我躲一陣子……」蘇峰低聲說。
婚禮當天,毛毬一邊拿著筆繼續工作,一邊讓人化妝、上口紅、換上純白禮服。最後她總算站起身來。「結束了,遠鍾,拿去!」遠鍾接過稿子,立刻奔向郵局,才寄出稿子就因為過度勞累昏倒在郵局裡,被救護車帶走。救護車的警笛聲「哦咿哦咿」,將美男子編輯送至醫院的同時,大宅里的毛毬正等著迎接婚禮的時刻。
「我只會待在有熔爐的地方。阿萬,我是鋼鐵的男兒啊。」
身為毛毬的女兒、淚的外甥女,我出生的過程實在平凡無奇,就像尋常嬰兒一般,出生之後大聲啼哭,外婆萬葉抱起我之後才停止哭泣。
「我找過了,到處都找不到,我回去一定會被殺的,而且我也……」
「像鞄那樣的孩子,不讓她好好玩個夠,她是不會死心的。是不是。美夫?」
一九八九年昭和天皇駕崩,年號也將變更,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民眾驚惶不已,卻也只能默默接受時代將要改變的事實。弔唁天皇的民眾辨成長長的人龍,電視新聞和報紙終日報導天皇駕崩的消息,百姓的悲傷和失落感在新聞報導推波助瀾下日益加深。連續幾個星期,全國都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有如被一塊黑布緊緊覆住一般。
「毛毬?」
她明明看得見百夜,明明看得見她的啊。卻故意忽視她的存在,為私通而生的百夜其實是被丙午女毛毬欺壓而死的啊……
「什麼?」
愛拉的長相依舊酷似毛毬,女傭甚至誤以為毛毬上美容院去燙了頭髮,不過到玄關迎接愛拉的萬葉卻像沒注意到這點,若無其事地牽著愛拉的手到裡頭的房間,一面呼喚著:「毛毬,有客人唷。」愛拉像是覺得萬葉的一頭銀髮很稀奇,忍不住伸手去摸,萬葉轉地頭來,睜著那雙打從兒子過世后完全凹陷的雙眼望著她說:「這是一個晚上變白的。」

在作品里和女主角爭風吃醋的那個女孩,無論長相,說話的方式,所有一切都酷似她的妹妹百夜,相似的程度實在讓人很難相信她看不見百夜。
這通電報化為夜空中的光影,傳到了東京的出版社。
事情發生在正午剛過時。當時列車駛過群青色的中國山脈,四周櫻花花瓣飛舞,行經架在深谷上的余部鐵橋時,突然颳起一陣強烈山風,一陣怪風竟把整輛列車卷上天空,越吹越高,彷彿想把它吹上天際。列車警笛聲大作,車箱劇烈搖晃,風停了以後,列車就在櫻花翻飛中,倒栽蔥似的跌落下方山谷。
「也是。」
「總算找到你了,百夜!」
「少爺,少爺啊!」
「啊?」
「什麼那個?」
泡沫經濟風光的時候並沒有為地方都市帶來任何好處,瓦解時的餘波卻像暴風雨般重創了這些小城鎮。紅綠村人稱做「下黑」的黑菱造船宛如巨木倒地般突然破產,村人受到重大的衝擊。黑菱造船高管決定棄守造船業,轉往建築業發展,仍無可倖免地受到泡沫經濟的影響,轉售土地時被地價暴跌的巨浪所吞噬。貌似力道山的女婿也因為操勞遇度而病倒,沒多久就咽氣了。黑菱綠一度輪流和兩個已經成年的孩子同住,卻一直處不好,便帶著還在念高中的老三投靠赤朽葉家。老三是個女孩,名叫由香里。由香里成績優異,到大學畢業為止一直寄居在赤朽葉家。雖然她堅持要半工半讀完成畢業。但同樣是苦學出身的美夫極力反對。「女孩子絕對吃不消的!」平常美夫因為顧及曜司感受,幾乎不在家族會議上發言,但這次卻一反常態。毛毬也贊成美夫的意見,這件事就這麼談定了。由香里和母親緣搬進大宅住,直到獨立生活為止。大學畢業后,她進入中國電力公司工作,成了女強人,公司調派她到中國地方的岡山、廣島、山口等地。雖然她想接母親一起生活,但綠卻不願意離開從小生長的故鄉紅綠村,經過萬葉的調停,母女雙方決定分開生活,往後的日子綠仍借住在赤朽葉家,每天跳著佛朗明哥舞,學習各種才藝。
愛拉披著一頭捲髮,淺褐色的肌膚上,炯炯的雙眼如黑曜石般閃亮,還塗著鮮紅的唇膏,熱褲下是雙筆直的長腿,毛毬慢吞吞地從工作室探出頭來,舉手對她打了招呼,愛拉害羞地揮著手回應。
兩年後,赤朽葉家有人決定到都市去,那就是次女鞄。
愛拉就這樣成為毛毬的替身,毛毬在工作室里繼續畫畫,需要在人前露臉的工作就交給愛拉。身為當代的暢銷漫畫家,平常媒體的約訪多得毛毬無暇顧及,因此她把所有電視節目或雜誌訪談,全推給愛拉應付,愛拉只需說說場面話,她的日文還算流利,可是因為事前沒做足功課,訪談時總是語無倫次,實在不是一個稱職的替身。不過她無厘九_九_藏_書頭的對話竟意外地大受好評,採訪邀約越來越多,毛毬便將所有的採訪和出版社酒會等需要露面的工作,全交給愛拉。
阿辰眯著眼仰望著毛毬,輕輕摸了摸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太陽下山了,風吹著院子里的樹木沙沙作響。
穗積蝶子真的來接媽媽了嗎?媽媽最後還是長不大,她既不是小孩。也無法長成真正的大人。就像許多和她同世代的女人一樣。毛毬被困在那段陽魂不散的陰影中長達十年多。內心終日煎熬、痛苦、彷徨不知所措,就這樣抵達人生的終點。丙午年出生的赤朽葉毛毬,這位傳奇的暴走族、漫畫家,就在三十二歲那年夏夜離開了人世。
「是啊。我用money買了你。」
一直以來以女王之姿君監大宅的赤朽葉辰,終於倒下了。
圍觀的民眾當中,她發現了養育自己的多田夫妻。養父因為罹患風濕坐在輪椅上,養母在後面推著輪椅,兩人結婚多年後,就連表情和動作都很相像。他們對阿辰合掌哀悼。多田家的兒孫慢慢圍攏上來,全家人一起離開回宿舍大樓去了。萬葉默默目送他們離開,秋風吹拂著她的一頭銀髮,這時養母突然回過頭來。對著萬葉微笑,萬葉向她點了點頭,養育自己成人的養母儘管上了年紀,看起來還是充滿活力,笑容溫柔。
「又來了。」
警方費了許多時日才將列車自谷底吊起,大城市電視台派出來的直升機在山谷頂端盤旋取景。赤朽葉家的人則早在新聞報導前就知道社長已經罹難。隔天豐壽開著吉普車載著萬葉到事發現場去。鐵橋就像根細鐵絲般架在山谷上,反射著陽光。鐵橋下方的深谷里,他們看見了已經摔成廢鐵的列車,車體整個被壓扁,宛如一條威猛的黑蛇在谷底蜷曲著。看到這一幕的萬葉,忍不住低聲驚呼。
「真是個沒救的傢伙……」
「在這麼艱困的年代出生啊。」
普遍說來,編輯的工作雖然不像漫畫家那麼短命,但同樣都有許多人投身其間燃燒殆盡后。就此在業界消失,倖存下來的人則爬上管理階層。無論如何,能夠長時間待在第一線上的,終究是少數。蘇峰的樣貌和從前有些不同,看起來較為豐腴,再也算不上是美男子了。毛毬儘管有些為難,還是答應了蘇峰的請求。
愛拉今年二十一歲大毛毬一歲。聽忍說她這兩年弄壞了身體,債還沒還清,只能停止外面的工作改在店裡接電話。忍到宵町巷幫毛毬談妥這件事,隔天愛拉就來到赤朽葉家的大宅。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無法推辭,美夫慌張地找家人商量,向友人哭訴。等到回過神來,已經是婚禮當天了,他的父母還幫他準備了一個梧桐木製的衣櫥,接他入贅時帶到女方家。美夫這才認命,這天早上耳邊聽著不祥的救護車響笛聲,戰戰兢兢地走上山。
百夜商校畢業后,陸續在紅綠村總公會、交通公社、汽車行等地方擔任會計,可是每一處都待不久。總是不到一年就換工作。她不結婚不談戀愛,也沒有朋友,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一九九八年。在她二十九歲的那年冬天。她的一生,彷彿只為了與人私通而存在。
熄火的熔爐詭異地聳立在廠區里,黝黑而不群的高塔在下著雪的天空中顯得格外怵目,彷彿有人拿著剪刀將天空剪成兩半。
這個時候。一直在大都市裡遊玩度日的鞄,接到父喪的消息后回到了故鄉。受到泡沫經濟瓦解的波及,迪斯科舞廳再也不像從前那麼有趣,昔日繁華褪盡,令人掃興。成為女演員的夢想終究遙不可及,鞄只能加入小劇圈,偶爾登台表演,或是頂多在電視節目里跑跑龍套,慢慢對都市生活也感到厭倦了。父親的死讓鞄對五光十色的都會生活徹底死心,帶著一隻提包回家去了,從此代替忙碌的姐姐照顧我,在家中悠閑度日。
那是豐壽留下的信。萬葉急忙來到走廊上,瞇著眼盯著後院。依稀見到一個瘦削的身影在大雪中漸漸遠去。聽說信里只寫著他要到遠方去,赤朽葉制鐵風箱里的火焰已經熄滅,對豐壽而言,這裏已不再值得留戀了。萬葉小時候就在幻象中見過豐壽,對他有種強烈的親切感,豐壽離開帶來的打擊讓她病倒了。現在留在她身邊的,只剩寄居家中的好友凸眼金魚黑續綠。萬葉倒下的這段期間,黑菱綠在病榻前全心看顧萬葉,在床邊變魔術給她看,唱外國歌曲給她聽,每天幫她梳理那頭銀白的秀髮。天黑了,兩人就聊起很久之前在深山裡看見的那座長滿鐵炮玫瑰的溪谷。她們已經不記得通往山谷的路了,也知道不可能再踏入那片土地。「真想再去一次。」「因為哥哥在那裡呀。」「等我們死了,應該又能去到那裡了。」「萬葉,到時候我們一起去吧,一個人去多無聊啊。」
事後看來,赤朽葉制鐵安然渡過了經濟泡沫化的危機,除了美夫主導的人事重整和縮減規模的策略收效外,也多虧了長女毛毬將自己數億元的版稅全額投入公司。

我推開紙門,走進了休息室。
當晚,美夫待在陰暗的寢室直瞪著牆壁。午夜過後毛毬緩緩地走進房裡。外頭傳來工作室里走動的女孩的說話聲。「遠鍾先生病倒了。」「沒有編輯怎麼辦?」「老師剛才已經給我下次的故事大綱了,你先收集資料。」「老師呢?」「洞房!」「啊。對喔。」少女們簡短的話音透地牆板傳了過來。
就像他的父親康幸在石油危機來臨前倒下那般,赤朽葉曜司也挑在泡沫經濟風浪餘波末平的關健時刻遽然離世。
我是外婆帶大的,懂事以來我就常吵著萬葉要她說以前的故事給我聽。比起童話或哄小孩的故事,我更喜歡聽萬葉操著慵懶的語調,聊著紅綠村的傳說;等我長大了一點,只要發現媽媽在檐廊稍事休息,也會要求她說從前的事給我聽。一開始覺得不耐煩的媽媽後來發現,跟年幼的女兒講古的同時,也能喚起許多兒時回憶,對自己的工作很有用,此後甚至特地空出時間和我說話。我可說是在外婆和母親的故事陪伴下長大的。
「每天都這麼快樂的話,真想一直待在東京不回去了。」
「你真的沒見過她嗎?」全家人異口同聲地問。
眼淚不斷地滑過毛毬黝黑的臉頰,母女三人相擁而泣,萬葉說:「她在呀,百夜一直都在呀。」妹妹鞄也哭著說:「百夜也曾經和野島學長、山中深長私通,她開口閉口都是毛毬姐,她一直都跟在毛毬姐屁股後面啊。」
「去找出來,蘇峰。」
就在鞄站在高台上,隨合著浩室舞曲狂亂地擺動身軀的同時,弟弟孤獨終於從對核子武器的恐懼中走出來。
新郎名師美夫,二十七歲,是制鐵廠工人的兒子。因為父親被公司從制鐵部門調去送貨,薪水變少了,從此他便自己送報來賺取學費,高中學業后苦讀考上東京最高學府,畢業后回到紅綠村,進入赤朽葉制鐵上班,最近才終於償還完助學貸款。
在此同時,大宅的另一間房裡,毛毬的替身愛拉也正痛得在地上打滾,彷佛代替毛毬承受了生產痛楚,那天愛拉想煮點家鄉菜,在廚房裡弄蝦吃卻不幸食物中毒。愛拉不停喊著肚子疼,痛得在走廊上打滾,碰巧經過的孤獨只好留下照顧愛拉到天亮,誰叫大宅里的女眷上至夫人下至女傭見習生,都到毛毬房裡幫忙接生了。
這時,毛毬突然停下了腳步,發紅的雙眼直直地瞪向前方。兩人順著毛毬的視線,看到在後院深處的山毛櫸上,有什麼重物「撲通」一聲掉進水池,猶如被毛毬發紅的目光擊中一般。
「啊,是你,你給了我一把傘。」
「好漂亮。」
「哼!」愛拉悶哼一聲,她看了看毛毬雜亂無比的工作室,再看到睡眠不足導致肌膚乾燥,眼球布滿血絲的毛毬說道:「我會好好放輕鬆的,連你的那一份一起。」毛毬笑了起來。
這麼一來家裡除了黑菱綠之外,又多了一個食客蘇峰有。沒多久,名漫畫https://read.99csw.com家派出的追兵追到了赤朽葉家,這次出面的不是分身有拉,而是本尊毛毬,她揮舞著塵封已久的鐵制武器,硬是將追兵趕了出去。
看起來和漫畫家一樣滿臉疲態的責任編輯遠鍾,手指著桌上的男方簡歷,上面已經沾滿了百夜密密麻麻的指紋,愛拉看了照片說:「是個普通男人喔。」毛毬沒反應,她抬起頭來。發現毛毬手上握著筆,竟坐著睡著了,遠鍾將她搖醒,醒來后毛毬又開始抽抽噎噎說著對哥哥的思念,遠鍾胡亂抹了抹她的臉,工作室里的書桌井然有序地排列著,幾個助理認命地專心工作。愛拉悄悄離開了工作室,回到她那個舒適的小窩。
新的責任輯輯名叫「綿貫」,同樣是穿著義大利高級西裝,二十五歲左右的美青年,漫畫的連載工作持續進行,包覆大宅的金黃色洪流不停地向外奔流。
豐壽望著山谷,小聲喚著:「少爺,少爺!」沒有任何回應。「少爺,少爺呀,喂——」豐壽雙膝跪地呼喚著,從身後望去,他的身子變得好小,和二十歲時那個自信滿滿的工人判若兩人。
黑暗之中,美夫感覺到一股意志,一個溫暖的東西包覆著美夫,他清楚知道那不是女體,而是被大宅附身的一股鮮紅意志,這股意志從前懷抱著萬葉,今晚則包覆著美夫。毛毬壓著美夫,無聲地啜泣著,當她的淚珠滾落在臉頰上時,美夫對眼前這個孔武有力卻又疲憊不堪的美女瞬間湧上了憐愛之情。他伸出纖細的雙手,抱住妻子。黑暗中毛毬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
我想,說不定毛毬其實一直都看得見妹妹百夜,雖然現在事實已不可考。在「萬里眼」女孩眼中,總是分不清是夢境或現實,而漫畫家則天性善於編造故事;外婆和媽媽在描述她們的過往時,總是帶著強烈的主觀。我在意的是,媽媽在連載超過十二年的《鐵打天使!》前畫的處|女作,也就是那篇當初參加漫畫徵選的短篇作品,描述的正是女主角和另一個女孩爭風吃醋的正統派少女漫畫,畫面中不時飄散著玫瑰花瓣,一點都不像赤朽葉毛毬後來的風格。這篇作品的確畫得不怎麼樣,因為沒有獲選,自然也沒有刊登在雜誌上,不過我曾在媽媽工作室的抽屆里,找到了一份影印本。
毛毬一頭長發梳成髮髻,脂粉末施。像個幽魂一樣站在那裡。不管是臉或身體,這時的毛毬都透露出遠超過二十歲年紀的疲憊,和白天穿著華麗禮服的她判若兩人。看著她布滿血絲的雙眼、淺褐色的乾燥肌膚,美夫後悔了,一心只想逃回山坡上的家。這時,他察覺到毛毬的猶豫,眼前的她彷彿就像只膽怯的小動物,他仰望著毛毬的臉。毛毬似乎想詩他開心,朝他咧嘴微笑,她的笑容看起來意外地童稚又缺乏安全感,美夫心中對「丙午女」的恐懼瞬間一掃而空,甚至同情起毛毬來。他心想,對方畢竟只是個比自己小七歲,又剛失去兄長的女孩啊。這時毛毬伸出結實的手臂,用力拉住美夫纖弱的手。
此外,愛拉也順利完成了她的第一份工作——和大學生分手。雖然愛拉在狀況外和大學生見面,不過當時大學生已經和百夜私通有一段時日,對她言聽計從,因此愛拉說完以後,他也只是敷衍地點頭稱是,爽快地答應分手。毛毬的大喜之日|逼近,一天愛拉閑得發慌,晃到工作室,問說:「結果你到底要和誰結婚?」毛毬抬起頭。一臉困惑地說:「我不知道。」
不過現在已經不可能對毛毬求證了,因為就在同一年。也就是一九九八年的夏天,她離開人世了。連載超過十二年的《鐵打天使!》最後一回,主角在歷經立體停車場廢墟的最後一戰,光榮引退。媽媽在畫完最後的稿子后,微笑看著為了打發時間來幫忙的我說:「瞳子,謝謝你。」便起身走向鋪著被褥的休息室去,小聲地說了句:「蝶子來了,我要走啰。」
而另一方面,因為淚的夭折而結合的毛毬和美夫,在生活中日久生情,漸漸接受了對方,成為真正的夫妻。
眾人抬著棺木搖搖晃晃地走下山。吹笛人、吹海螺的老翁、打鼓的都來了,大家熱熱鬧鬧、開開心心地送阿辰踏上最後一程,阿辰算是壽終正寢,大家的臉上都帶著笑容參加她的隆重葬禮。
不過,儘管毛毬沒能成為及格的成人,她卻沒忘記身為家族繼承人的賣任,一直守護著整個家族。
獨眼工人豐壽就在將屆五十歲時,得知熔爐將在年後完全停擺的消息,他只是平靜地說了聲:「是嗎?」自從歷經了心愛侄女的死、淚的死於非命、死對頭曜司的死之後,豐壽驟然老了好幾歲,變得不愛開口;同時那時的他也深受職業病——咳嗽所苦。萬葉對豐壽說:「阿豐,美夫還年輕,很多事還得仰仗你幫忙啊。」豐壽聽了只苦笑地搖搖頭。
當時還住在家裡的鞄,咧著塗了紅色唇膏的嘴唇點頭說:「狗改不了吃屎啦。」
「那一次你幫我把摩托車扶起來。」
毛毬被米店夥計迷得暈頭轉向,不知不覺中男人卻被她看不見的女人搶走了。年輕夥計早有妻兒,還是很快被百夜迷倒。他的妻子後來抱著嬰兒上門興師問罪,毛毬儘管氣得發狂,卻怎麼都聽不明白她說的百夜是誰,夥計妻子氣急敗壞,毛毬也在家中來回狂奔。吼道:「百夜,你給我出來!快出現在我面前!」
「沒有,這個女孩到底都藏在哪裡?」毛毬歪著頭說。
但是毛毬不相信,她搖著頭。抓亂了頭髮說:「如果她真的存在,我不可能看不見!看不見的東西,就是不存在!」
「算了,我自己脫。」
之後每當有人問到一九八九年,我都會回答:「就是宮崎事件那一年。」我這麼一說,大人們就知道是哪一年了。此外,奧姆真理教等新興宗教的抬頭,也從那年開始受到世人矚目,在「虛構世界」長大的少年少女成年之後,似乎也將「虛構世界」帶入了現實世界,光怪陸離的犯罪接連發生。
毛毬不耐煩地指著自己的肚子。她總算懷了美夫的孩子,萬葉進房向阿辰報告這件喜事,阿辰說想見毛毬一面,毛毬進房后。看到躺在被褥里的祖母身子變成這到小,差點驚叫出聲,急忙閉上了嘴,阿辰變得又小又白,乍看下像個可愛的少女,她皺著臉微笑著,許是因為瘦下來的緣故,眼睛看起來比以前大。她瞇著眼睛說:「孩子要出生啦。」
「假裝成我就好了,剩下的時間你就放輕鬆做你自己,養好身體吧。」
不過那晚毛毬工作到一半,突然「啊」地叫出一聲。她想到應該把招贅的事跟男友說一聲才行,這種事理應當面告訴他才對,但現在毛毬沒那麼多時間,她只要一休息,印刷廠那邊就要慘叫開天窗了,情況就是這麼緊急。
那年秋天,消瘦許多的赤朽葉夫人間辰終於合上雙眼,在沉睡中離開人世。分房家眷和紅綠村村民紛紛前來參加阿辰的喪禮。躺在棺木里的她雪白的肌膚上布滿皺紋,身形卻如少女般嬌小纖瘦,年輕人看了莫不驚訝不已。上了年紀的長輩卻擦去臉上的淚水笑著說:「哎呀。阿辰變回以前的模樣了。」赤朽葉大房的夫人阿辰生前以凌駕夫婿的風采,掌理著家裡大小事,守護著赤朽葉家。而在最後,她回復成出嫁前的模樣,踏上人生的歸途。
另一邊,主角之一的新郎心中滿是恐懼與緊張,在坡道上心神不寧,排徊不定,盤算著是否該逃走,聽見遠方傳來不祥的https://read.99csw.com救護車笛聲,他的心裏又莫名增添了幾分不安。
此時的毛毬彷彿再度被死者附身,又變回那個臉色鐵青、不祥的她。
那年冬天,毛毬察覺自己快要臨盆,連忙喚來母親。萬葉拉著產婆,趕到毛毬的工作室去,毛毬全身冷汗直流,臉色憔悴,卻仍不停向助手下達各項指令。她神態輕鬆自若、從容不迫,和萬葉生產時的痛苦形成強烈對比,一點都不像是頭一胎產婦。
阿辰一直以來臉色紅潤、身形圓潤;而萬葉卻已滿頭銀白、眼窩凹陷。乍看之下兩人年齡差距不大。萬葉結實的雙臂輕輕抱起阿辰送她回房,來看診的醫生說阿辰是骨折了,自那天起,阿辰就一直卧病在床。萬葉儘管片刻不離,仔細照料,阿辰那原本圓滾滾的身子卻還是像泄了氣的皮球日漸縮小,瘦下來的臉頰看起來確實很像兒子曜司。除了萬葉,阿辰不準任何人進房,只有一次例外。
前來採訪的直升機螺旋槳轟隆作響,盤旋在兩人頭頂。
某天夜裡,萬葉感覺身邊似乎有人,醒轉之後。發現枕邊放有一封信,信封上纖細的字跡寫著「給萬葉」。
「都是蝦子,蝦子臭掉了!」愛拉口中不斷這麼喊著。
曾祖母原想將我命名為「自由」。我的全名原本應孩是「赤朽葉自由」。一直到現在。舅舅孤獨還經常叨念著道件事。每當這種時候我便會暫時躲起來,一個人思考自由的意義。
而那些少數倖存下來的漫畫家,則隨著年齡增長轉換創作跑道,數年後便脫離少女漫畫界。他們先轉向以年輕讀者為對象的「青年漫畫」,再改畫年齡層更高的「淑女漫畫」。持續轉移戰場;同時因為周刊連載的工作過於繁重,轉而到月刊連載,希望一邊工作的同時也能兼顧養兒育女的責任。不過赤朽葉毛毬卻和轉型無緣,她的戰場始終都在周刊。《鐵打天使!》剛開始連載時,幾個主要角色都還只是中學生,現在已經升上高中,終於稱霸島根,朝著統一中國地方的霸業夢想前進。而作品中以蝶子為模特兒的幸運女神一角,在最近連載的故事中眼神逐漸晦暗,開始迷失自我,散發著一股死亡氣息。現實是毛毬作品的靈感,她專註地將自己的青春重現在漫畫中,而連帶而來的金色洪水也不斷注入赤朽葉制鐵的金庫,持續注入資金。
毛毬吸了一大口氣,舉起斧頭,赤著腳衝進院子,像一陣血紅的疾風。
在阿辰離開大宅后,大家便開始稱呼萬葉「夫人」。阿辰卧病後,一直是萬葉在打理家中大小事,她表現得相當稱職;反倒是毛毬很不習慣大家改口叫她「少奶奶」,毛毬依舊成天畫漫畫,對外的事全交由分身愛拉處理。她和二十歲時一樣,埋首于漫畫之中,即使晉陞成「少奶奶」。對家中的事仍是一知半解。
自由是什麼?對活在現代社會的我們而言,自由究竟是什麼?對女人而言,自由又是什麼?
無法阻止赤朽葉毛毬踏上歸途
美夫是個優秀的員工,也會是個踏實的經營者,但卻不是個有野心的人;曜司認定他具備妥善經營公司,將企業傳承到下一代的才能。這樣的美夫此時一臉正經,全身顫抖著走在坡道上。
聽到妻子突然徵求自己的意見,美夫咳得說不出話來。在公司當然另當別論,美夫在家庭會議上,一向刻意低調不輕易發表意見,毛毬為顧及丈夫的面子,不時會詢問他的意見,鞄和孤獨因此也對美夫另眼看待。
那年冬天下著陣陣鵝毛大雪。年底時分,熔爐在美夫一聲令下正式停工,熄滅了爐內的火焰,赤朽葉制鐵那座有如黑色高塔聳入天際的熔爐,在那段令人懷念的制鐵業春天裡,日日燒著火紅的鐵漿,黑色巨龍般的黑煙日以繼夜向上攀爬;在那段輝煌的戰後時期,人們仰望著它希冀光明的未來。而歷經石油危機和鐵鋼蕭條、眾人守護的火焰,就這樣走入了歷史。
下山途中,靈柩一度因為風太強而劇烈搖晃。萬葉這時不禁低呼:「啊。母親。」
儘管早一步從高中畢業並進入當地企業工作的百夜再三阻止希望她留下,鞄還是堅持想進東京的短期大學。當時家人都很中意毛毬招來的那個勤奮又聰明的女婿,便答應了鞄的要求。儘管萬葉反對,不過毛毬在家庭會議上力挺妹妹說:「就由她去玩兩年吧。」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啊,太好了。」
「毛毬為什麼會看不見百夜呢?」
其實我本來應陔會被取名為另一個名字,是曾祖母阿辰生前就決定好的。就在毛毬將女兒的名字登記為「瞳子」之後沒多久,萬葉滿懷孺慕之情細心整理阿辰的遺物,發現一張和紙,上頭阿辰用渾圓的字跡寫著兩個字。
到底是什麼呢?
百夜過世后,毛毬身上的邪靈彷彿被驅走一般,顯得很平靜。百夜出殯那天,毛毬側著頭看著四周裝飾著白花的遺照,怯生生地問:「這就是百夜嗎?真的是百夜嗎?」
毛毬的夫婿由阿辰作主挑選。曜司在赤朽葉制鐵的員工里挑選了幾個勤懇青年,帶著他們的照片和個人簡歷來找阿辰商量。阿辰看都不看一眼,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就是他了。」萬葉似乎早料到阿辰會選中哪一個,在曜司來找阿辰前就一副瞭然於心。曜司走進毛毬的工作室,強忍著迎面撲鼻的少女體味,提起招婿的事,毛毬頭也不回地說:「你們安排就好。」遠鍾代毛毬收下男方的簡曆數據,隨手放在桌上。
「自由」。
「這裡有照片喔。」
剛才掉進池子里的東西無聲地逃走了,毛毬在黑暗中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萬葉和鞄只看得到陰暗的院子里那道瘦小女子的足跡,接著傳來俊院木門打開的聲響,然後,百夜消失了。當晚她沒有回來大宅,隔天早上被人發現時。她已經完全變了個模樣。
《鐵打天使!》不斷再版,改編成卡通在傍晚時段播出后,更是深受男女老幼觀眾的喜愛。不論是出版社匯入的高額版稅,或是卡通及相關商品的授權金。一道道金色洪水直接流入赤朽葉制鐵,成了周轉的及時雨。但是公司簡直就像填不滿的黑洞,身為暢銷漫畫家,毛毬卻經常身無分文。反正她既沒時間花錢,也沒任何興趣,她仍是從早到晚畫個不停。她也只剩下漫畫了,而這說不定正是支持赤朽葉毛毬長久耕耘的動力。
鞄後來和我說,她也不知那時是為了誰而哭,對她來說,毛毬和百夜都是她血脈相通的親姐姐,兩個人都一樣傻,這令她感到悲哀。
兩人並肩站著,看起來的確很相像。她們的血液里很可能流有同一塊土地上的血緣,不過兩人相隔一個海洋在不同環境下出生,一個生為資產家的女兒,一個是在異國弄坡身體的女孩,兩人心中同時湧上一種奇妙的共鳴和互相排斥的矛盾感受。愛拉站到毛毬面前,歪著嘴挪俞地說:「是你買了我吧?」
我五歲那一年,蘇峰迴來了。第一眼看到他,我就知道他是出現在媽媽後期的故事里,那個爬上漫長坡道而來的編輯。令人費解的是,每個美男子編輯在接地媽媽的編務后都紛紛病倒,彷佛全身精力被丙午女榨乾了一般,那時跟在媽媽身邊的「赤朽葉專屬」編輯「藪川」。已經是第六任了,看到蘇峰在離開八年後再度出現,媽媽似乎不怎麼驚訝,頭也不抬地說:「是蘇峰啊?好久不見了,你怎麼啦?」
我出生后不久,泡沫經濟開始瓦解。
毛毬腦中瞬時閃過一張女孩子的臉。
毛毬繼續右手描線左手撥號到愛拉工作的店裡,是愛拉本人接的電話。
制鐵業的景氣儘管不再像戰後高度經濟成長期間那麼繁榮,但全國各地還是有許多慘淡經營的鐵工廠苦撐待變,豐壽一一列舉了幾家工廠的名字。萬葉接連失去了心靈支柱婆婆、長子和丈夫,現在就連豐壽也要離開,一想到自己的晚年將何等孤寂凄清,她忍不住趴在榻榻米上放聲哭泣。
她有著酷似自己的淺褐色肌膚、大眼睛read•99csw.com和有同樣結實的體格。
曜司欣賞美夫認真的工作態度和條理明晰的頭腦,讓他年紀輕輕便擔任重要職位。一天,曜司找美夫到山下的泡泡茶屋,美夫納悶著曜司找自己做什麼,曜司便突然詢問他入贅的意願,那不過才十天前的事,美夫起先開心極了,心想自己一個工人的兒子,有一天居然能出人頭地,這麼一來他的兄弟也有好日子過了。轉而一想,赤朽葉家的女兒,該不會是那個聲名狼藉的毛毬吧?美夫以前從宿舍大樓去赤朽葉制鐵上班途中,曾在坡道上差一點被混太妹時期的毛毬騎摩托車撞個正著,還被她的黟伴圍住取笑,他心想如果是妹妹鞄就好了,但又想,鞄高中還沒畢業,不可能是她。他誠惶誠恐地向社長確認,果然是毛毬沒錯。
「再來就砍了你!」
「是嗎?這是悲傷的顏色啊……」
據說事發當日,一早天氣就十分晴朗。那陣子萬葉和曜司都知道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彼此相處得很和睦,兩人再度同房而眠。常徹夜聊天到天亮,大多是曜司說什麼,萬葉應和著。曜司又開始隨身攜帶外文書,每天早上和傍晚各抽出十分鐘,貪婪地閱讀文字。他讀的多數是外文小說,有時還會一邊喝著泡泡茶,一邊操著流暢的英語朗讀書中的章節,彷彿在緬懷過去那段「高級遊民」的歲月。
赤朽葉制鐵的社長赤朽葉曜司在列車墜落途中,被事頂一片扭曲脫落的鐵片擊中頸部,一如他的妻子預視那般,頭顱被削飛了出去,身首異處而死。
新的年號頒訂為「平成」,人們的生活總算逐漸回歸常軌,時光不停流逝,雖然發生了許多或大或小的變化,時間仍無時無刻不繼續往前走。就在春天來臨,溫暖的陽光再度普照大地時,紅綠村天上的赤朽葉家再度面臨挑戰。
鞄進了演員訓練班,經常參加試鏡,雖然結果常常不盡人意,但夜晚的樂趣讓她忘卻所有白天的不快。
為私通而生的百夜和丙午年出生的毛毬兩人之間的戰爭沒有休止的一天;毛毬依然看不見這個同父異母的妹妹,而百夜也一再重複與人私通的惡習。九七年到九八年間,毛毬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對象是經常在大宅出入的米店夥計,長相一樣其貌不揚。家人為了這件事成天提心弔膽。當時美夫正帶領著公司在風雨飄搖中前進,根本無暇顧及妻子的惡行,不過女眷們倒常偷偷聚在一起,說著閑話。
這次泡沫經濟的崩壞,雖不足以擊垮一直以來穩健經管的赤朽葉制鐵,但這棵大樹的部分枝葉仍睡以避免遭到這股風暴吹折,就在赤朽葉制鐵這艘巨艦仍在泡沫經濟的風雨飄搖中擺盪求生時,一九九二年的春天。又有另一顆震憾彈襲來。
就是某個雨天,她在宵町巷遇見的那個不知名的菲律賓女孩,毛毬右手描線,左手撥號打電話給忍大哥。多田忍在那之後生了三胞眙,現在成了四個孩子的爸,或許是忙著帶小孩,接電話的不是忍,而是毛毬的第一個男人野島武。
毛毬搔了搔頭,一把將美夫拖進被子里。美夫害怕極了,這時他才真正了解到自己不只是結婚,而是成為自古就在紅綠村天上界呼風喚雨的赤朽葉家的贅婿了。某種意義上,這個家族沒有男人,也沒有女人,一切全由血緣主宰。因此在這張洞房夜的床褥上,也不存在著女人。
每當我不停思索著這個問題。就會覺得自己是個不幸的女孩,不禁憎恨起母親毛毬。她雖然不曾對任何人提起,但我卻堅信,她會將我取名為「瞳子(touko)」,一定是因為這名字發音和「蝶子(chouko)」近似。
「少爺啊!」
「又來了,這孩子怎麼老挑那種醜男?」萬葉震驚地說。
事情鬧到這步田地,米店夥計的妻子害怕不已,便先回家去了事只剩下一心想揪出妹妹百夜的毛毬,發了狂似地穿梭在迷宮般的大宅里,口中不停叫著「百夜,百夜啊,」夜深之後猶不肯停歇,她手握著鐵斧,雙眼流出有如火紅鐵漿的鮮血,不停在光滑的走廊上來回跑著。幾近發狂的嫉妒化為火焰包圍著她,毛毬對男女之事一向看得很開,這股怨氣之重前所未有。她在繁重的工作中逐漸失去青春,回地神來時才發現已經中年,或許是這個緣故,才讓她突然失去了理智。萬葉和鞄哭著追在緊握斧頭狂奔的毛毬身後,試圖攔下她。
制鐵廠在美夫的領導下開始調整經營體質。這艘巨艦在新任艦長的意志下,開始改變航路。美夫決定廢除赤字連連的制鐵廠,將公司重心轉移到其它製造業。
武總算正式成為職業拳手,現在白天看店,晚上練拳到天亮,聽到毛毬說起菲律賓女孩的事,武笑說:「這麼久沒聯絡,居然一開口就說夢話。」毛毬似乎聽到忍在遠處大聲回說:「我認識她,她叫愛拉。」忍說他曾把愛拉誤認為毛毬,在宵町巷和她說過幾次話,兩人後來就熟了起來。
他終於來到了赤朽葉大宅,穿著禮服的曜司和萬葉就站在院子里。曜司活像拿自己的長手長腳不知如何是好的細長影子,他身旁的萬葉一頭銀髮隨風飄揚。「你來了。」萬葉說。美夫沉默地低下頭。身穿白色禮服的毛毬慢條斯理出現了。畢竟是自己的大喜之日,這天出席的總算是毛毬本尊,而不是分身。赤朽葉一家還沉浸在長男夭折的悲傷中,每個人的表情都顯得恍傯。毛毬披著白紗,手上拿著精緻的捧花,喃喃說道:「穿成這樣真是蠢斃了。」美夫光是站到毛毬身邊就嚇壞了,根本沒細聽她在說什麼,膝蓋直打顫。他從毛毬身上感受到一股不辱常的緊張氣息。那是背負時代重任的人身上特有的兩種光環:毛毬身上散發著華麗的光芒,但同時也發出死亡的氣味。
「百夜,你給我出來!百夜,你出來呀,百夜!」毛毬念經般不斷吼著。「你要是真的存在,就出來讓我看看啊,你倒說說看,為什麼和我的男人私通!要是有正當理由,就說說看啊!」
儘管年紀輕輕就有機會賺進大把鈔票,然而要在新人輩出的少女漫畫界長久站穩第一線,可是一條艱巨異常的道路,而毛毬的成功卻持續了十二年之久。不管是同期的漫畫家或是後起之秀,許多年輕漫畫家都曾畫出暢銷書,每當有暢銷作者出現,往往會被冠上「赤朽葉毛毬的勁敵」。媒體大肆渲染一番。然而,其中多數人在賺進大把鈔票后,往往承受不了精神上的折磨。幾年後,短一點的甚至在幾個月後就自業界消失,能在業界存活下來的,往往都是「需要錢」或是「夢想發大財」的人。像那些得幫父母還債,或是必須撫養眾多親屬,生活貧苦的人比較容易走得長久;此外,特別貪婪的人也比較有勝算。反倒是個性單純的年輕人,拿到大錢后往往不知所措,特別容易迷失在誘惑里。被喻為慧星般的新人們,剛開始因為受到各方矚目不免養成驕氣,走起路來大搖大擺,打扮得有如孔雀般出席各大晚宴,說起大話來臉不紅氣不喘,然而最後終究畫不下去,或是無法一直維持人氣;他們肩上背負著自身難以承載的重擔,往往是不到半年,個個都像變了一個人,有人變得異常肥胖,也有人瘦得像木乃伊。他們鐵青著臉,哭訴著已經畫不下去了,一個個掉到地獄深淵,很快便如曇花一現,一旦從這個舞台退下,就再也沒有登台的機會。
新婚夜之後毛毬為了想儘快懷孕,頻繁地到新房過夜。「線描好了,你把鉛筆線擦乾淨。」「老師呢?」「新的責任編輯來了。」房外仍然依稀聽見少女們忙碌的交談。
百夜直到變成了一具死屍,毛毬才看得見她。她像個孩子一樣歪著頭,注視著這個陌生女人的臉,一臉不可思議地說:「是百夜嗎?這是百夜嗎?」
毛毬看著棺木里躺著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那雙總是躲在柱子后、桌子底下。偷窺著姐姐的黯淡雙眼,現在已經緊緊閉合。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了。
「真麻煩。你幫我解開腰九九藏書帶。」
「那我要做什麼呢?money的毛毬。」
在竊竊私語的兩人面前,毛毬正好和快步通過的百夜擦身而過,只見毛毬毫不遲疑地直直往前走,像是完全看不見百夜,百夜只得默默讓到一旁。身為大房長女的自負,讓毛毬那一陣子走到那裡都無意識地散發著光芒,百夜則彷彿身慮暗夜。然而,在暗虛的人不管做了什麼,身處光明之中的人是看不見的。
這句沒道理的威脅,讓對方乖乖閉上了嘴。從此蘇峰就在大宅里住下,每天不是陪著孤獨打電玩,就是抓著年幼的我,誇耀自己淵博的雜學。由於多年從事編輯工作,蘇峰見多識廣;北至愛爾蘭,南至南非共和國無不知曉。不過他一直到現在都還以為百夜是女傭的幽魂,也因為家人從未對外公開愛拉的身分,蘇峰還以為她是毛毬的生靈出竅,害怕得不得了。美夫似乎一度懷疑蘇峰是妻子的情夫,不過其它人都知道實情並非如此,因為百夜完全沒有對蘇峰伸出魔爪。百夜經常出入美夫寢室,卻對蘇峰絲毫不感興趣,而蘇峰則以為百夜是幽魂,躲都來不及了。這點,全家人都看在眼裡。
錦港漁夫拉上岸的魚網裡,糾纏著一個雙腿被捆綁后投海的女人。她的雙手蜷曲成鉤狀,似乎想抓住什麼,原來當晚百夜強逼來店夥計和她殉情,伙葉在被她強拉進水裡前一刻逃脫,他逃回米倉躲起來,全身顫抖著等到天明。百夜留下的遺書在他手上,遺書馬上被送回了大宅。打開一看,只見幾個蚯蚓爬行般的大字,寫著:「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美夫顫抖地念完這幾個字,萬葉失神暈了過去。
「我已經不想工作了,我好累。」
「呵呵呵,你真是個勇敢的孩子。」
這就是那段有關青春、喪失與姐妹間戰爭的過往,巨大又虛無的時代故事已經完結。而我,赤朽葉瞳子,那年才九歲,對於和母親死別,這個年紀還嫌太早。
股票和價格無量下跌,銀行呆賬成堆,許多從事投機生意的人紛紛破產,一些在本行之外還涉足房地產投資的,也陷入不得不賣掉公司救急的窘境,生活頓時沒了著落。大學生畢業后謀職不易,多數人只能靠打工臨時謀生。
媽媽心中似乎只有工作,她看不見理應教養的孩子和理當照顧的家庭,不管經過多久,她還是從前那個追求夢想、生氣蓬勃而又固執的二十歲女孩,歲月一點都沒有改變她。
毛毬將養育女兒的賣任全丟給母親萬葉,有時也會將帶小孩的工作託付給妹妹鞄,自己全部精力投注在工作上。我常在夜裡會想念媽媽,爬出外婆的被窩,一個人來到媽媽的工作室前,但總會被像是編輯的男子——編輯常換人,不過每次來的一定都是美男子——給阻止。男子抱起我說:「不要來打攪媽媽喔。」將我帶回萬葉寢室,小孩找媽媽算打擾大人嗎?我好孤獨。有時白天看到媽媽經過走廊,便趕緊跑過去找她,但媽媽總是摸摸我的頭敷衍一下,嘴裏都囔著什麼,又回工作室去了。
多年後孤獨舅舅告訴我,那之後美蘇冷戰的年代終於宣告結束,這對於小學起便活在核子武器與第三次世界大戰威脅陰影下長大的孤獨來說,實在是個令人意外的結果。他在電視上看到分隔東西德的柏林圍牆被推倒,年輕人爬上圍牆站上牆頭,嘶吼著「和平」。而國境警備隊並沒有出面掃射。甚至連圍牆的瓦礫都成了叫賣的商品,孤獨震驚極了。蘇聯將國名改回俄羅斯;而在日本國內,自民黨的慘敗結束了長久以來一黨獨大的政治局面,非自民政權從此誕生,世界局勢瞬息萬變。
榛趕去郵局將稿子寄出,接著衝進了木造的NTT大樓,發了一通電報:
「是……」
阿辰平常總是搖晃著矮小肥胖的身軀,像顆球一樣的穿梭在大宅里。那年春天某一天,在到孤獨房間的途中她突然跌了一跤,要帶給孤獨的金平糖,五彩繽紛的散落一地好不壯觀。阿辰細聲呼喊著萬葉,聽到聲音的女傭想扶起她,卻被她拒絕。口中一直不斷呼喚自己挑選的媳婦。當時萬葉正外出購物,等到她回家時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那段時間阿辰一直仰躺在敝滿金子糖的走廊上。不時發出呻|吟,不管是女傭、聽到消息趕回家來的兒子曜司、繼承人毛毬,她都不許大家碰她。等到雙手提滿購物袋的萬葉終於返家,她才小聲地對媳好說:「我受傷了,帶我回房。」她的語氣中充滿不安,萬葉趕緊擱下購物袋,來到婆婆身邊。
「每個年代都是一樣的,奶奶。每個年代都是艱困的年代啊。」
「我叫毛毬,記得嗎?前年我們曾在宵町巷見過面。」
那天毛毬小聲地在房門外喚著母親,萬葉出來后,毛毬用手攏了攏疏於照顧的長發說:「終於那個了。」
升上中學之後,只有的三天孤獨乖乖到校上課,之後便又拒絕上學,父親曜司找他談話,他表明想在家自修,孤獨的態度非常堅決,這點和姐姐毛毬很像,後來他參加函授課程,成績優異,曜司只能勉強接受了他的做法。
媽媽伏倒在被褥上,已經沒了氣息。我上前想扶起她,但她的身體已經沉重地像死去的動物一般,還是孩子的我實在撐不住她。我跑出去找人幫忙,蘇峰立刻趕來,他衝進房裡直直看著倒地的媽媽。喊著:「喂!毛毬!」聲音聽起來異常乾涸、冷淡。家人紛紛聚集,在公司的美夫也被叫了回來,第十任美男子編輯衝進來,抓起桌上最後一回的稿子,趕工將剩餘的網點貼完。
她的語氣聽起來很輕鬆,一點都不像平常那個難搞的大牌漫畫家,她是那麼輕快、愉悅,感覺突然年輕了好幾歲。當時我正忙著貼網點,隨口應了一聲,隔了幾秒才聽出不對。
那年是一九九八年,即將邁入世紀末。赤朽葉制鐵在縮減規模后總算上了軌道,而毛毬那之後也一如以往地畫著漫畫。她的作品連載已超過十年。單行本印行超過四十集,以蝶子為模特兒的幸運女神離世的情節,讓全國讀者流下了眼淚,那時的美男子編輯已經換成第十任的「榛」。大宅里除了家人,還有黑菱綠、分身愛拉和雜學王蘇峰。一次家庭會議上,提起了鞄嫁進分房的婚事。年近三十的鞄喃喃地說:「也差不多是時候了。」男方和她青梅竹馬。她爽快地說:「嫁給他也不錯。」
而我就在那一年出生了。沒錯,當時赤朽葉毛毬懷的那個孩子就是我,赤朽葉瞳子。
工作室里的毛毬則是輕輕鬆鬆生下了女兒,真要歸功分身愛拉連痛苦部分擔掉了,雖是第一胎,產程卻異常順利,就在朝陽下毛毬聽到萬葉說孩子已經出生了,鬆了一口氣低聲說:「終於生了。」
那年十八歲的鞄放棄成為偶像歌手的心愿,轉而夢想成為女演員。她說要去追求夢想,考上短大后便一個人住在東京,當時的大學生已經不再住在以往的木造公寓或宿舍,而都住進時髦的小套房,不再是二點二五坪的和式房間和蹲式馬桶的狹窄格局,而是三坪大小,鋪有原木地板的時髦西式房間和衛浴設備。鞄剛到東京時,泡沫經濟正盛,她樂得每天盡情展露自己年輕的本錢,流連迪斯科舞廳。女大學生的夜生活華麗而淫猥,鞄和幾個愛玩的同伴褪去鄉下姑娘的土氣,穿上光鮮亮舅的華服,在都會夜景、高價禮物和男人的甜言蜜語中渡過無數個夜晚。
「媽媽……?」
媽媽這才抬起頭,驚訝地看著他。聽說蘇峰現在服務於某家中小型出版社,還在干漫畫編輯,他的表現傑出,現在是漫畫雜誌的副總編輯。可是上星期他不小心弄丟了某個大牌漫畫家的一百張原稿。
百夜為了躲開震怒的毛毬,爬上了後院的山毛櫸。毛毬眼中殺氣騰騰,揮舞著和服袖擺,在迷宮般的長廊上來回奔跑。萬葉和鞄急忙上前安撫毛毬,不停地說:「百夜在呀,她一直都在呀。」萬葉和鞄哭著向毛毬描述百夜的長相,說她從十歲起就住進這個家,之前某某時候和某某事發生時百夜都在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