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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殺人者 鐵炮玫瑰

第三部 殺人者

二○○○年~未來 赤朽葉瞳子

鐵炮玫瑰

工廠已經關閉將近二十年。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帶著原始的風箱技術渡海而來,在這塊土地上蓋起了風箱煉鐵坊,落地生根。爾後不管是技術改善,減產或增量,一直未曾離開這塊土地,一生都與鋼鐵為伍。
黑菱緣的臉上剎時笑容盡斂,變得寂寞而陰鬱,一顆眼淚從她凸出的眼球滴落。我和豐一陣手忙腳亂趕緊找手帕遞面紙給她。
「啊,阿辰夫人是壽終正寢啊。」一旁的老太太聽到后湊地來點著頭說。
「我想看鐵炮玫瑰,瞳子,幫我到院子里摘一些過來。」
「外婆,你不要這麼說……」
赤朽葉曜司(丈夫) 火車事故 預視
我顫抖地寫下這些名單。扛卡竇槍的人看來並非他殺;而綠的哥哥和女傭真砂都是我印象薄弱,早已作古的先人;淚、我的舅舅、因為他死了,媽媽只得招婿入贅,我才會誕生。越到後來,和我有關連的死者也越來越多,如果真的發生過命案,我很可能也認識受害者。百夜的喪禮,我還記憶猶新;寫下名單上最後的「赤朽葉毛毬」時,我的手抖個不停。媽媽的死不可能是他殺,我全身發冷地想。當時發現媽媽屍體的就是我,我永遠忘不了那一晚,媽媽低聲說了句「我要走了」便走進後面的房間,拉上紙斗。等到我趕忙推開紙門街進去時,她已經倒在被褥上斷氣了。我立刻大聲呼救,但還是晚了一步,她還那麼年輕便過勞而死。
只有一件事能讓我們熱血澎湃,那就是戀愛。我們之間有個不成文的默契,那就是只有戀愛的時候才可以盡情投入,無限量燃燒青春。同學一個個陷入熱戀,失戀后重新尋找下一個目標。而我,也在高中二年級的那年談了一場再平凡不過的戀愛。
「這點我知道。」
豐似乎努力想找話安慰我,卻不知該對我說些什麼。平常我們很少會聊到嚴肅的話題,談話中絕少觸及家人、前男友或前女友、普通朋友,或許就連自己的事也少有提及。我們逃離了社會和諸多糾紛,懵懵懂懂地成長,結果長成了一個沒用的大人。我也不知道此刻該對豐說些什麼,他看著我的眼神里充滿哀戚,這時我突然想到「Fago」這個字眼,那是米克羅尼西亞島上民族的語言,是一種眼見別人悲傷,自己也感到難過的同理情感。豐不就正虛在「Fago」的情緒之中。從此刻的他身上,我感受到一種溫柔。
「你還好嗎?」
「外婆才是好人,外婆可是萬里眼夫人啊,我一直很尊敬你。」
我打量著身旁的豐。
「哈哈!不過呀。」豐歪著頭。一臉納悶地說:「萬葉外婆也許說的全是實話,不過你從沒聽過有關殺人的事吧。也就是說,如果她沒說謊,就表示她對你隱瞞了一些事。像是她雖然告訴你綠的哥哥被撞死的事,為什麼卻跳過媒體喧騰一時這一段。」
穗積蝶子(女兒毛毬的朋友) 死因不明
我和其它的高中生一樣,沒什麼遠大志向,班導師為了這件事總是不厭其煩地對我們說教。說他自己年輕時心中總是滿懷夢想和期許社會改革的正義感,渡過了熱血澎湃的青年時期,但我們則一點都不像年輕人之間的話。但是,年輕到底是什麼?懦弱和憂鬱不正是年輕這種疾病所顯現出的徵兆嗎?我們感到前途茫茫,眼前又有太多事等待完成,我們就像困在濃霧中的小船,完全摸不著方向;這就是我所認知的青春期。正因為如此,我想珍惜同艘船上的同伴,藉由彼此的互相關懷,至少可以開心地渡過每一天。團體的默契很重要,我們得努力融入當場的氣氛,儘可能加入大家的話題,不要讓自己格格不入,大家融洽地聊天、嬉鬧。然而和朋友玩樂過後,我卻總是覺得疲累。真正想說的話不能說出口,只能默默將沉重的心情藏在內心深處。
回到家后,守靈的準備尚未結束。很多村民自動聚集到家裡,友人在廚房幫忙,男人進進出出張羅著。一個手持海螺的年輕男子從我身邊走過,一旁的大叔叮囑他要小心拿好,不要給山風吹走了,年輕男子緊抱著海螺,嚴肅地點了點頭。大廳里聚集許多村裡的長輩,談論著萬里眼夫人的往事,嚮往之情溢於言表,眾人的盛情邀約下,多田夫婦的子孫坐上首位,接過眾人奉上的酒喝,訴說著從父母那裡聽來的許多萬葉婚前的軼事。男人們坐在繪有在日本海悠遊的大紅鯛魚的拉門前喝酒,漲紅的臉跟大紅鯛魚一樣紅通通的。
遠方山頂上,紅色大宅有大半掩董在山林之中,而宅院四周的火紅楓葉意在不過短短數小時內,幾乎全數掉光,把院子染成一片暗紅。坡道上也鋪滿朽葉,綿延而下的路面就像煉鐵廠流出的火紅鐵漿。我不禁「啊」地低聲驚呼,赤朽葉大宅在這一刻終於將要劃下句點,繼承自上一代,由萬葉全心守護至今的這個家,在她過世后,沒有人可以繼承這股支撐整個家族的無形力量,終要斷了氣息。
「……是瞳子啊,你還是那麼悠閑。啊!對了,瞳子。」爸爸在玄關穿鞋時。回過頭叫住我。
一直來到我們身邊綠才注意到豐。甲子園比賽時,綠卯足了勁為球隊加油,雖然年事已高。一身金光閃閃的誇張裝扮,在當時還引起不小騷動,這讓豐有點怕她,不過他還是必恭必敬對她點頭致意。豐當年還是高校棒球少年時,綠是他的忠實球迷,經常追著他的比賽到處跑,現在綠的臉上也是堆滿笑意。綠從口袋掏出好幾張千圓紙鈔,豐趕忙拒絕:「我已經長大了,不能收。」兩人你來我往推辭了好一會,最後豐還是收下兩千圓。我在一旁忍笑看著這一幕。
一群古裝打扮的樂手開始吹奏海螺、甩動鈴當、敲打銅鑼,繞著轎子跳起舞來。這是一個無風的早晨,海螺沒有被風吹走,笛子也沒有被風吹斷,一切都那麼順利平靜,萬葉的喪轎隊伍就這樣浩浩蕩蕩地走下山坡,走了整整一早上才抵達山腳。親族的隊伍就跟在轎子後方,行進間大家的緊張漸漸消退,又紛紛聊起萬葉的過去。我走在孤獨和爸爸美夫中間,來到山下時,彷彿聽到有人在叫我,我回過頭去。
——振作?振作什麼?
外婆!我在心裏喊著。外婆!外婆!還不要離開我,不要丟下我一個人!心中的不安和悲傷讓我混亂不已。
說完我開始哽咽,靠在老舊的石門上,我的聲音顫抖個不停。
高二到高三的這一年裡,豐似乎揮霍了他這輩子應得的矚目。退出棒球隊后,他成了一個普通人,他的腦袋雖然清楚這一點,但是心裏似乎還無法釋懷。我根本不介意這種事,我欣賞的是他的人品,不過我也許並沒有讓他清楚感受到這點,如果他只是普通朋友,或許我能更精確地傳達也說不定,一旦成為男女朋友,總是有些話無法輕易說出口。
赤朽葉辰(婆婆) 老死
「嗯。」
一九七九年萬葉三十六歲
走回車子途中,豐說傍晚下班前會再和我聯絡,我點點頭坐進副駕駛座,搖下車窗。車子起動后,陣陣涼爽的秋風吹動著髮絲。
「瞳子!瞳子!」
「我希望你能更依賴我,怎麼說我都是男人……雖然有時候不太可靠就是了。」
「可是,你難道不會懷疑這些故事的真實性嗎?」
殺人犯?
「喔,這麼說來,萬葉和瞳子的感情一直很好呢,孫女畢竟和女兒不一樣,她對瞳子可是疼到不像話呢。」
我抬頭望著白晝下顯得黯淡的紅色大宅,心裏戒慎恐懼。
「這兩個人應該都不是萬葉殺死的。」回程在車上我對豐說。
我們信步走著,許多當地的高中生和國中女生,大家圍著豐不停尖叫,耳邊陸續傳來「你要加油喔!我們會你加油!」的喝采聲,說完他們還斜睨了一旁的我。擁有特殊能力的人不會遭妒,但是英雄旁邊的凡人卻常惹來眾人嫉妒的眼神。從那時候開始,我的鞋櫃里開始出現怪東西,大多是垃圾和土塊,我從沒有因為男友是風雲人物而自命不凡,因為我就是我,我只是個平凡的女孩,這一點不會有任何改變。
「你不要生氣嘛,我只是試著從不同觀點提出意見罷了。」
進高中后,我和國中一樣加入了管樂隊,我完全沒有遺傳到外婆和母親的高大體格,身材很嬌小,不過我吹的可是很大的喇叭。每次吹奏,我都能感受到空氣就在體內流竄。縣立紅綠高中受到人口外流和少子化的影響,學生人數銳減,不過社圈活動依舊盛行。放學后棒球隊、足球隊和田徑隊的人在操場上奔跑,精神抖擻地叫喊著;而我們管樂隊則在教室勤加練習。風吹動教室里的白色窗帘,窗外可見遠方蒼繍高聳的中國山脈,綿延不絕的田地,彷彿還聞得到陣陣泥土氣息。管樂隊的練習結束后,我們嘻笑著離開校園,操場上只剩棒球隊還在練習,夕陽餘暉映照在他們沾滿土的制服上。
我的外婆是個棄兒,後來嫁入赤朽葉家,最後還成了這棟大宅的精神支柱。我的外婆,赤朽葉萬葉,她鮮紅的魂魄就這麼突然地自我眼前消失。
「我們有些事情想請教你,是這樣的,以前瞳子常聽萬葉外婆說起往事。」豐問。
上車后,車子緩緩前進,豐還給我一瓶冰過的罐裝咖啡。
「沒人知道這件事,只有我知道,外婆她曾經殺過人。」
赤朽葉淚(長男) 失足墜崖? 預視
說到一半,我決定不要說下去。外婆不識字,自然也看不懂報紙,如果身邊很多人談論這件事,她應該會聽說,但她婚前幾乎沒有朋友,人際關係很單純。
「做不到的事,再怎麼努力也辦不到,所以我只是儘力把自己做得到的事做到最好,也只有這樣才能輪到我發光、發熱。」
扛卡賓槍者槍枝走火 預視
「最近怎麼樣?」
「謝謝你,瞳子,你真是個好孩子。」
這個日漸凋零的村子,那股沉寂的空氣,就這麼包覆著我心中的不安與不滿。我已經厭倦了再談這些事,不過待在外婆身邊總是能令我心情平靜下來,我便留下來陪外婆喝茶,這時外婆抬起頭,透過敞開的拉門望向遠方的中國山脈。
「外婆死了。」
回想這些過往時,我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青春是多麼平凡。我遇見了豐、參加社圈,和朋友渡過快樂的時光。回到家有外婆等著我。同時,我也感受得到人口外移的現象的確一點一滴侵蝕著這個村子。生在現代的我沒有熱情,那或許是從赤朽葉家的風箱煉鐵廠里的火焰熄滅之後,隨著時間慢慢消退的吧。熔爐的火已滅,那些猛烈的焰火、輝煌的過去,都已經成為歷史。
萬葉慢慢轉過頭來,露出既像吃驚又像傷腦筋的表情看著我,似乎對我的話感到意外。看到外婆吃力地張開乾裂的雙唇,我把耳朵湊到她的嘴邊。
我喜歡豐,不過那並不值得在這裏大書特書,我對他的感情就像每個平凡女孩重視某個男孩的那種感覺。我們常交換戀愛觀,豐也和我有同樣想法。我們都認為世界上根本沒有所謂命中注定的愛情,我們和大家一樣,只是在湊巧遇到的對象之中,選定比較合適自己的人罷了。這之中如果出現什麼陰錯陽差,或許就會和其它人交往。但是這一點也沒關係,最重要的是我們此刻選擇了彼此,也很滿read.99csw•com足現狀。
「還有啊,聽說非洲的某個部族,女性可以同性結婚。如果想懷孕,她們會找伴侶的近親男性幫忙,懷孕后還是和女伴在一起。其實啊,很多我們以為理所當然的事,在其它世界可能根本不適用,這麼一想不覺得心情輕鬆多了嗎……」
再見了,萬葉。
「我想也是,不過如果失去你。我一定會死。」
接到孤獨的通知,嫁到分房的鞄也趕了回來,家裡瞬間擠進許多分房的家眷。一陣吵雜之中,我獨自縮在房間一角,全身不停顫抖著。
就在那個星期三或星期四早上,起床后我一如往常地站在檐廊上邊喝牛奶邊望著後院。樹葉早已散落,院子提早換上冬天景緻,寒冷而寬闊的院子無止境地延伸。一想到馬上就要和熔爐說再見,我的心裏有點不舍,便走出後院,來到即將要拆除的工廠前。
三人前後走到大宅最深處綠的房門口,她的房間有二十張榻榻米大,房裡儘是金光閃閃的舞衣,舞者的海報、鑲有亮片的高跟鞋,色澤飽滿的原色,讓人看得頭暈目眩。豐定下心后找塊東西較少的角落,就地坐下。
「真的嗎?」
「嗯,這點很困難。」
「嗯,沒錯,確實如此。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把信紙放進信封,收回原來的位置。許多往事在這一刻全都蘇醒,有關死者的記憶再度恢復脈動,漸漸地,我的腦海里只容得下萬葉和毛毬的故事。我走出佛堂,拍拍身體試圖拍去沾染在身上的線香氣味。我快步走在走廊上,這時手機響了。是豐打來的,我拿起提包走向玄關,途中和孤獨擦身而過,他瞇著眼看了一眼說:「去約會啊。」
天亮前,外婆像是算準了時機,就在房裡只剩下坐在角落的我和在一旁沉睡的綠時,突然睜開了眼睛,叫著我的名字。
霧茫茫的大海中,偶爾出現幾個浪頭。豐看了看手錶,表情像在說得回公司了,我先站起身,拍掉沾在裙上的沙子,豐也幫了忙。
一九五三年前後?
「瞳子,既然每天都要出門了,索性找個工作吧。」
「我只是儘力做好……」
再回頭說說我的事情吧。
聽到有人叫我,我抬起頭來。看見弧獨穿著西裝從遠方走來。他不停揮舞著雙手,示意我趕緊下來,我連忙爬下階梯。孤獨和一群身穿工作服和西服的男子走到我面前,敲著我的頭說:「這樣很危險,看看你的手,臟死了。」
那年夏天的某一天,我們在車站前的拱廊商店街散步,豐的臉頰曬得很黑,微笑著這麼說。這個陪伴我媽渡過青春歲月、曾經形同廢墟的商店街上,最近開了很多以年輕人為販售對象的小店,慢慢地恢復以往的熱鬧。許多店的老闆都是從大都市回來的,他們年輕時正值泡沫經濟高峰,離鄉背井到都市發展,幾年後他們已不再年輕,又因為經濟不景氣而丟了工作,散盡財產後只好回鄉做些小生意。畢竟只要拉開老家拉下已久的鐵門,就可以做生意了。既不用額外支出房租,還能把興趣當成工作。雖然我們沒什麼零用錢,沒辦法常買東西,不過在商店街逛逛飾品店或服裝店,喝喝茶,是高中生最熱斗的約會行程。而太保太妹將這裏當做巢穴的時代,早已是久遠的歷史了。
「山裡的人啊……」
「也是……」我用叉子捲起意大利麵,點頭回答。「不過就算病歷不在了,當時的醫生可能還在世。」
我仰望著熔爐。想著這些往事,耳邊孤獨的說恬聲乘著秋風而來。孤獨似乎是執行拆除工程的負責人,總覺得這個任務很適合身為么子的他。一想到這,我又沒來由的寂寞起來,便踢著腳邊的小石子,慢慢走回家去。
萬葉十歲
「因為太丟臉了……我沒有告訴他。」
一九八四年 萬葉四十一歲
「他不知道……」
「我走了!」準備上學的我總是被這股紫煙嗆得止不住咳嗽,路過光滑的走廊,膜拜中的外婆總是不忘低聲叮哼我:「路上小心。」
外婆和媽媽曾經對我說過很多她們的故事。不管是外婆小時候看見在空中飛翔的男人、被走火的卡賓愴打死的保安隊員,還是凸眼金魚黑菱綠用力扯下她頭髮的事,我都一幕幕宛如親眼目睹似的再熟悉不過,彷彿就連外婆當時的疼痛和恐懼我都親身體驗過一般。媽媽的事我也一清二楚,她是個粗暴的女孩,我知道她一生中不斷愛上醜男。也知道她渡過了怎麼樣的青春期,以及她以漫畫家身分奮鬥的一生。這些情節都像電影畫面般在我面前一幕幕播放著。然而隨著一百個夜晚結束了,一千個日子過去了,許多人和這棟大宅產生了關連,那些人大多都已經謝世,而且多是死因離奇。這之中,外婆究竟殺了誰?又為了什麼殺人呢?
「就拿綠的哥哥來說,也有可能他不是意外身亡,其實是被萬葉外婆所殺,只是外婆故意不和你說道一段。」
我和豐面面相覷。
「沒這回事。外婆如果不在了。我根本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大房只剩下我一個女人了,我沒辦法像外婆那麼能幹,我好怕。」
「我的外婆雖然怪,卻是個正直的人,她絕不會說謊。」
「嗯……」
「嗯,一定是這樣。」
不久我便睡著了,睡得很淺,半夢半醒間我夢到了萬葉。她的大眼睛流出有如火紅鐵漿般的鮮血,手上揮舞著鐵斧,在地板光可鑒人的長廊上來回奔跑,和服下擺發出拍打聲,一頭長發在身後飛舞。不……這不是萬葉,是毛毬啊,這是那次毛毬追趕著百夜並詛咒她的景象。睡夢中的我翻了個身。隔天早上百夜就死了,她和情人相偕殉情,卻獨自一個人死去。在我記憶中的這些女人,個個都一樣傻,當然,我自己也不例外。醒來后,我發現自己在哭。這楝大宅里,曾經下過好幾塌女人的血雨,從支搏著整棟宅院的女人們身上流出的血。然而眼前,只剩下我這個可悲又一無是處的赤朽葉瞳子。
我的男友是同班的多田豐。我們就讀不同的國中,高中時才分在同一班。他爸爸也是當年收養萬葉的多田夫妻的孩子,在紅綠村派出所擔任警察。豐加入了學校的棒球隊,從一年級下學期開始,每次管樂隊練習結束后穿越操場回家去時,我就無法將目光自他身上移開。
打開信紙的那一瞬間,我忍不住大叫出聲。信紙應聲掉到地上。我的頸椎一陣冰涼,彷佛拿著信封的手指就要被硬生生切斷一般恐怖。
真砂確實是死於肺炎,但依照剛剛那個老太太的說法,她是因為承受不住萬葉嫁到赤朽葉家的打擊才生了心病而死的。說不定萬葉是為此感到內疚,覺得真砂就像自己殺的。很多事外婆就是這麼死心眼。

「你是說大房的康幸嗎?」
——我曾經殺過一個人。
「你懷疑我,快跟我道歉。」
一九九八年 萬葉五十五歲
「請問一下,那我的曾祖母阿辰呢?」
「不用說到這種話啦。」
「瞳子啊,怎麼這麼早?尼特族都這麼早起的嗎?」
「怎麼這麼說啊?我想,我們得先確定萬葉外婆的故事有多少真實性,譬如說黑菱家的繼承人被火車碾死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也可以好好活下去。對不對?」
「什麼嘛,你知道了啊?那你知道密克羅尼西亞島上有個部族的語言里,沒有『悲傷』這個字嗎?」
「他們把我忘了嗎?」
外婆竟對我這個不爭氣的外孫女這麼說,我心想「我才不是好孩子」。哭著默默爬到外婆身邊。她的臉旁靜靜地躺著一朵鐵炮玫瑰。
「啊?」
豐將車子停進海邊餐廳的停車場,我們坐在靠窗的座位,豐點了雞肉焗烤飯,我點海鮮意大利麵。我拿出提包里的筆記本還給他,他一臉嚴肅地翻看著。
大宅被風吹得嘎嘎作響有如咆哮一般,送走這個撐持著赤朽葉家的繁榮直到最後的媳婦。被秋風吹得漫天飛舞的紅色朽葉,宛如大宅的淚水般掉落滿地。喪轎就在朽葉漫天飛舞之中,緩緩下山。
兩人點頭回答,身後那些骨骸般的樹枝則不斷發出「卡卡卡」的碰撞聲。
接著。我又寫下「死者」二字,儘可能依著先後次系列出目前為止我已知的所有死者。
「外婆說的都是實話吧。」
「兩個都是,我不知道,怎麼辦……」
在這個小村子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切不斷的,不可能完全置身局外,而那些和自己有關的人之中,就算有人突然離世也不奇怪。在這種事上,「命不好」和「殺人」之間的分際究竟在哪裡?我覺得真砂是自己害死自己,不是外婆的錯,外婆應該也清楚吧……
我瞥見敞開的大門外停著一輛轎車,司機已經在門外等侯。看來爸爸還是一樣忙碌不已。
「嗯,不過現在還有一點那種感覺。」
萬葉慢慢閉上眼睛,努力擠出一句話。
「嗯。應該吧……總有辦法的吧。」
而豐就是那群揮灑著熱情汗水的人之一。和他交往後,我成為全校女同學羡慕的對象,那時的豐很帥,散發著受人矚目的人特有的光輝。升上三年級后的那個夏天,他為了甲子園預賽奮鬥,我們管樂隊則是每天在酷熱的縣民球場為棒球隊演奏加油歌曲,喇叭在夏日的天空下閃耀著金光。在高中的最後一個夏季,豐連續擊出全壘打,將紅綠高中帶進了甲子園。這難得的頂賽資格炒熱了整個村子,村民甚至還包下遊覽車到甲子園為棒球隊加油,豐成了村裡的英雄。
管理員說話時恍如身在夢境般眼瞳濕潤,視線落在遠方。
「真是辛苦你了,你一定心力交瘁吧,這麼多年我常在山下為你祈禱啊……」
我連忙跑出房間。穿過長廊,赤著腳跑進一片火紅的後院,摘下一大把鐵炮玫瑰抱在懷中。回到外婆身邊。我知道外婆就要死了,一直像這座大宅陪伴在我身邊的外婆就要走了。儘管已經有了覺悟,內心還是惴惴不安,當我抱著玫瑰跑到房裡時,不小心絆到綠的腳跌了一跤,綠沒有醒來,而我懷中的玫瑰輕飄飄地散落在外婆的銀髮周圍,就像紅色的玫瑰包署著一把銀扇。
「你真愛操心。不過啊,外婆真的不是好人喔。」
那年夏天,村民包下了遊覽車前進東方,跨越縣境一直朝東開去,終於抵達了甲子園。我們耗盡全身力氣為棒球隊加油,管樂隊不停演奏,直到不支倒地為止。大人們也全力加油喝采。紅綠高中在第二場比賽敗退,那時大家都累得呈現虛脫狀態,在回程的遊覽車上沉沉睡去。醒來后發現太陽已經下山,回到村裡時已經是半夜了。我們每個人都曬得很黑,全身是汗。那年夏天就這麼結束了。
「我聽過瞳子的描述后,對令兄的事特別感到好奇,聽說令兄當年被扣留在西伯利亞,本來他應該是黑菱造船廠的繼承人,我們想問有關他……」
赤朽葉百夜(真砂的女兒) 殉情
「綠,我有些事情想問你。」
一滴眼淚從她緊閉的眼角流了下來,她吸了一口氣,但沒再吐出來。萬葉放棄了生命。
「萬葉是怎麼說的?」綠點點頭說。
「最接近『悲傷』的是『FAGO』這個單字,那是指看到別人痛苦,會心生同情,自己也跟著難受起來的意思。可是他們卻沒有表現自己心中痛楚的單字,因為沒這個必要。你不覺得那read•99csw•com是個善良的民族嗎?瞳子,你想想看,他們儘管具有悲傷他人的概念,卻沒有悲傷自己的想法喔。一般人總是沉浸在自己的悲痛里,我們也一樣,都只顧著自己不是嗎?」
報紙上確實大篇幅刊登了一九六○年國鐵載貨火車碾到的屍體離奇失蹤的事件,當時似乎很轟動,我們同時也找到一九五二年島根縣發生的保安隊卡賓槍走火意外,當時一名十九歲的年輕隊員中彈身亡。
「這個嘛……」
或許是豐在身旁的關係,此刻我能用更客觀的眼光重新審視自己的家。我心想,這還真是個奇怪的家,家裡的人大多成天無所事事,其中自然包含好吃懶做的我;除了幾個有血緣關係的家人,還有好幾個原本毫不相干的人,真是一群詭異的組合。每個人都各自行動,仔細想想,大家圍坐在餐桌吃飯的次數越來越少,平常各自在方便的時間地點吃自己喜歡的東西。這裏不像家,反倒像個無需顧慮彼此的宿舍。這算一種進化嗎?不,一定不是,或許「家」正是這麼開始瓦解的。
「該怎麼說呢……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不對,應該說我連找出自己想做什麼的熱情都沒有,外婆。你懂嗎?」
那是我最後一次和外婆喝茶。那時「Red Dead Leaf」接到政府機關通知,指示要拆除熔爐,將工廠所在地轉為住宅用地,公司上下為了這件事忙成一團。因為擔心地震時造成危險,政府機關和市民團體紛紛將矛頭指向老舊的熔爐。但是拆除工費時費力,更別提資金了。爸爸和孤獨遽然消瘦,每天都在公司待到很晚才回家。回到家后,看見穿梭在後院或長廊的外婆那發出銀光的身影。便雙手合十敬拜,萬里眼夫人始終是大家心中的依靠。
這一次大宅沒有回話。我低著頭,心虛地穿過大門。走在前方的爸爸和舅舅回頭看我,兩人臉上都是不解的神情。
「如果被公司的人看到我載著女友,那就糟了。我們到海邊去吧。」
爸爸美夫從走廊另一端跑了過來,醫生替外婆把脈后,表示外婆已經過世了。我嚇得站不起來,鞄吩咐分房的女眷將我帶出房外。萬葉的臉上被蓋上白,。分房父輩的老人們紛紛雙手合十,口中喃喃念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大家來到外婆面前說:「萬里眼夫人,你終於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了。謝謝您為赤朽葉家的付出,辛苦了,萬葉夫人。」然後雙手合十,恭敬地膜拜外婆的遺體。房內瞬時傳來此起彼落的育經聲,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外婆竟是個殺入犯。
而擔任毛毬替身的菲律賓女孩愛拉,就在媽媽死後不久突然失去蹤影。自此之後,赤朽葉家既不是大家庭,也不像一般小家庭,由幾個原本八竿子打不著的成員組成了一個奇怪的「虛擬家廳」。
「我聽我外婆提過這起車禍,想知道的更詳細一點。」
「這個我知道。」
長大之後我才發現,蘇蜂知道的雜學其實和他對其它文化圈的憧憬有關。他長得一表人才,學歷也好,卻在三十五歲時放棄工作,自此遊手好閒無所事事。不過他和那些曾活在「泡沫經濟高峰期」的人們一樣,總是異常的樂觀。他的那些雜學知識,更是證明了他仍堅信自己總有一天能抵達那些更舒適、更豐富的國度。而這種樂觀特質正是我這世代的年輕人所沒有,也無法體會的,誰叫我們出生在已經失去一切榮光的時代,也只能隨波逐流。
「嗯,還有,像黑菱家繼承人被載貨火車碾過的事,也許可以鼓起勇氣問問綠。」
我回到家,茫然地看著大人們忙進忙出,準備守靈事宜。道時手機麘了。鞄阿姨回過頭說:「這種時候還和朋友講電話?還不快關機。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
「那為什麼我會被丟下呢?」
「怎麼可能!才不是啦。」
「才不是……我也承受了很多壓力呢。村長會到家裡關心,就連你爸也常送米和酒到我家啊。」
「我不行啊……」
「她什麼話都悶在心裡,也不疼惜自己的孩子。我想啊,她一定覬逾大房夫人的位子很久了吧,如果是哪裡的公主嫁進門來,她也就死了心。偏偏嫁進來的只是個工人女兒,而且聽說還是個棄兒不是?她可能因此大受打擊,幾年後身子漸漸衰弱,最後好像得了肺炎還是什麼,發燒一陣后就暴斃了。她好像怨念很重唷,手還臂成這樣。」老太太說完兩手的手指臂成鉤子的形狀。眼睛瞪得老大,表情看起來很猙獰,我嚇壞了,她的手勢和鞄阿姨描述真砂的女兒百夜死去的情景一模一樣,難道這對母女死前都這樣蜷曲著手嗎?
——沒人知道這件事。
「我不要。」
他還不適合西裝。西裝穿在他身上還有些彆扭,泄露出穿它的人才剛脫下高中制服未久。他身型偏瘦,開始散發出成熟男人的氣息。現在的我也比高中時期瘦一些,外形也越來越成熟,適合的服裝也開始改變。我們倆都朝著成人世界邁進,但心裏卻有種雙腳懸在半空中的不踏實感。
親戚們看到我鐵青著一張臉,都以為是從小被萬葉帶大的我,受到的打擊太大。分房女眷紛紛安慰我說:「你要振作一點。」「你是被外婆帶大的,一定很難過吧,不過外婆可是善終,你要替她高興才是。」這當然也是原因,不過這時我的腦中也不斷回蕩著萬葉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
——但我並非心懷惡意……
「嗯……不太好。」我搖搖頭。
赤朽葉康幸(公公) 病逝 預視
回到房裡換了衣服,我打開筆記本,拿起筆將死者列表最前面的兩名:「扛卡寶槍者」和「黑菱綠的兄長」用力劃掉。
然而就在所有人最需要她的時候,悲劇發生了。就在我們喝完茶几天後,萬葉一個人慌慌張張地打掃起房間,收拾自己的物品。
我們開車去了圖書館,正好在閉館前趕到。馬上請管理員讓我們查閱舊報紙。管理員比我們年紀稍長,約莫三十歲左右,外型頗艷麗。
緣突地睜開雙眼,看見外婆後放聲大叫,眼淚從凸出的眼球流下。
我是萬葉的不肖外孫女。啊啊,不爭氣的我真應該以死謝罪的,可是我還想再活久一點。
豐絲毫沒察覺到我的沉默,滔滔不絕繼續說著:「所以呀,萬葉外婆對可愛的孫女提起從前的事時,可能會刻意省略某一部分,或許她想隱瞞殺過人的事,或許她自己也想忘了這件事。」
老太太柔聲低語著,彷彿一頭銀髮、身形高大的萬葉就坐在她身旁。這一幕看得我毛骨悚然。多田老太太聽到我的腳步聲,回頭對著我微笑,滿臉皺紋全擠在一起。我朝她點頭致意,在她身邊拘謹地坐下,聽她訴說著萬葉兒時的點點滴滴。
我驚惶地緊握父親的手,他看了看我,表情似乎在問「怎麼了?」順著我的視線他望向大宅,但似乎沒看出異狀,只是低聲地說:「這棟大宅還是一樣壯觀啊。」我顫然地點點頭。是啊,這棟宅邸是多麼宏偉啊,一如從前。至少肉眼可見的部份總是如此。
「爸……熔爐的事你一直對外婆開不了口吧。」
一九九二年 萬葉四十九歲
人群里只有黑菱綠顯得悶悶不樂,躲在房裡點著線香默默獨坐。晚上,多田老太太在兒女的攙扶之下前來,多田老先生兩年前病逝了,而年近九十歲的多田老太太身子還很硬朗,剛從水產研究所退休的長男肇站在她身邊,兩人雙手合十,向靈堂致意。禮畢,我見到老太太和兒女分開,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走廊上。我迎上前去,聽到她低聲喃喃自語。
然而此時不祥的聲音又回蕩在腦中。
我清楚自己是「不滿足的」,每天都覺得「完全不夠」,但又彷彿聽見一個聲音勸誡我說:「這樣就夠了,人生不能過度期待。」我知道,喊著「完全不夠」的是我的心,而勸誡我「這樣就夠了」的,是大時代的聲音。我總是不安得想大叫,然而我又想吶喊什麼呢?
我坐在綠的身邊,佛堂牆上掛著的遺照全部低頭看著我,彷彿用一種活人聽不見的細語在談論我,我想一定沒什麼好話,不禁縮起脖子。這時黑菱綠啞著嗓子訓誡我說:「你也該振作一點了,整天這麼遊手好閒,萬葉會擔心的。」一早就被念,我胡亂地敷衍了幾句。閉上眼睛,期間綠似乎離開了,等我睜開眼睛,自己獨自被留住煙霧瀰漫的佛堂里。我一一望著牆上先人的照片。
豐說完淺淺地笑了。
「我曾經殺過一個人,沒人知道這件事。」
「啊?」
我自認也有身為大家族繼承人的骨氣,有時卻又沒有自信,正當我下定決心要挖掘出赤朽葉家的秘密時,手機響了。鈴聲讓我分了心,我打開收到的簡訊,是豐,他似乎很擔心我。我和他約好周末見面后,丟下筆記本躺到床上。對、對,我就是個沒毅力又沒鬥志的女孩,怠惰和焦慮一點一滴侵入了我這顆年輕失業者的心。
赤朽葉毛毬(女兒) 過勞?
我突然害噪起來,漲紅了臉。推了推豐的背。
「赤朽葉家的萬里眼夫人」,也就是外婆萬葉。在我二十歲生日後不久離開了人世,那之後爸爸便著手進行熔爐的拆除工程,不過這些要到後頭才會提到,我想先說說外婆過世前,我還在念高中時的一些事。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是嗎?」
「忘了我呀。」萬葉微笑地回答。
「嗯,是啊。」
「你認為老人家口中的往事可信度有多少?」豐間管理員。
「早上兩次和你講電話時,聽到你在電話那頭哭著,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堅強,一定要在你身後支持你,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是個不折不扣的男人了。」
我是個不爭氣的繼承人。將來也得招婿入贅延續香火,都二十二歲了,還沒有正當職業,大家都在上班的時候我在家晃蕩,前途茫茫,心裏滿是不安。就像時下那些對任何事都與趣缺缺的年輕人。
我趕緊爬到萬葉身邊,聲音顫抖地問:「外婆,什麼事?」
我挑起一顆五色豆送進嘴裏,邊吃邊說。
「也對,這隻是我的假設。對不起哩,我愛你。」
赤朽葉萬葉——山窩、萬里跟
我推開紙門時,一陣強風吹來,整座後院都開始晃動。我扶起外婆沉重的身軀,她發出野獸般低沉而急促的呻|吟,我放聲呼喊爸爸。
還剩下八個人。
綠的眼睛瞪得更大,低頭看著我。我感到寒氣逼人,全身顫抖著。
爸爸這時剛從公司回來,正好經過後門。聽到我的聲音立刻趕了過來。住在後面房間的黑菱發了狂地喊著:「外婆!外婆!」太早了啊!外婆!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你不可以死啊!這座赤朽葉家的大宅,還需要萬里眼夫人的撐持啊。我有種預感。如果萬葉走了,這座大宅將會宛如頹然倒下的巨木,就像在泡沫經濟瓦解時倒閉的「下黑」黑菱造船一樣。我放聲大喊,要外婆快回來,綠也害怕得高聲尖叫。
豐的五官俊秀,很受女同學歡迎,三年級的學長退出球隊后,他就成了主力選手,在隊上相當活躍。豐只要用力揮出球棒,白球便劃過黃昏的天空,飛得好遠、好高。最後消失在空中。我停下腳步,看著劃過天際的白球,球飛得那麼遠、那麼高,是多麼地耀眼、多麼地令人憧憬啊。儘管我身處一九-九-藏-書個缺乏熟情的年代。但那並不表示我不喜歡同世代里發光、發熟的人,反而因為這些人擁有特殊的熱情和才能,能夠完成我無法達成的夢想,忍不住發自內心為他們加油。沒有野心的人,是不會嫉妒擁有企圖心的人。
隔天的喪禮,天氣非常晴朗,暗紅色的朽葉如燃燒的火焰般在枝頭顫動著。秋風吹落了朽葉,裝著萬葉靈柩的喪轎在大片如火星般舞動的落葉中離開家門。我睜大雙眼看著這一幕。一旦走出家門,外婆鮮紅色的魂魄就再也無法回到赤朽葉家了。就像過去她坐在新娘花轎里搖搖晃晃地爬上山坡一樣,這一天。萬葉乘著喪轎,永遠的離開了這棟紅色大宅。
「她殺了人。」
我一口飲盡泡泡茶,手握著原子筆,在筆記本上隨意寫下任何有關外婆的記憶片段。天亮前。寫完了外婆嫁進赤朽葉家的那一段,便停筆鑽進被窩裡睡了一會兒。反正我還年輕,又沒上班,多的是時間和體力。起床后我繼續寫下,整個星期關在房裡持續寫著外婆的故事,結束后又繼續寫媽媽的故事。我花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憑著自己的記憶,在所知範圍內列出一張和外婆有關的死者名單。
「是啊。」豐點頭附和說。
「是嗎?說的也是。」
一聽到我們要找從前的交通事故的新聞,管理員頗感興趣,幫著我們在書庫里來回不停翻找。
我不停發著抖,轉頭看向大宅,失去「萬里眼夫人」的赤朽葉大宅似乎顯得有些傾斜、老舊,有如風箱里的火焰般的紅葉就像一把大火,從後院開始延燒到大宅去。
「嗯,騙你的啦。」
隔周星期一,天才剛亮,外頭就傳來吵嘈聲。我睡眼惺忪望著後院,手裡拿著一杯牛奶在屋內晃蕩,居然遇見難得在家的爸爸。他穿著西裝,正慌忙地住玄關走去。
萬葉緊閉雙眼,仰躺在被褥上,長達腰際的銀髮像把大扇子散了開來,我心想那簡直就像神明的扇子啊。外婆的臉上露出不曾出現過的痛苦表情,我這才驚覺,萬葉不是在休息而是倒下了。
開著車在海邊兜風時,我和豐聊起外婆和媽媽的事。聽到我在筆記本寫下死者名單后,豐單手握著方向盤,瞇起眼睛狐疑地這麼說。
「我要去找找,反正我很閑。」
離開餐廳后我們又開車閑晃了一會兒,豐和我都覺得最好避開晚餐時間,便提早啟程回家,決定先去見黑菱綠。綠去跳佛朗明哥舞還沒回來,我們便坐在後院的檐廊上等她。季節才剛入秋,今年的楓葉卻全都掉光了,豐見了大吃一驚。一棵棵樹木有如骨骸般光禿禿的,在我們頭頂上,樹枝在風中不停搖擺著。
發現我在門外愣愣地盯著她,外婆緩緩抬起頭來,火紅的夕陽射進了採光窗,照在她布滿皺紋的黝黑臉龐。明知外婆不是會開這種玩笑的人,我的心還是堅持把這當做玩笑,因為實在無法想象失去外婆是怎麼一回事,我害怕極了。我笑說:「還早得很呢!大家這麼需要你,外婆怎麼可能死呢?」
「你說真砂呀?她可是個有趣的人,不過死得很凄慘就是,她是發瘋死的。」
外婆夢囈般地說;「我……差不多要死了,得趕緊整理一下。」
「不,我爸媽都知道喔,我們沒讓外人知道哥哥歸來的事,他離家的隔天,一早大家就聽說國鐵的載貨火車撞死人的消息,引起很大的騷動。而我哥哥自那時起,就再也沒回家,我想我爸媽應該猜到八九分了。火車上沾有血跡,確實留有撞到人的痕迹,但卻一直找不到屍首,當時新聞炒得沸沸揚揚的呢。從頭到尾我都保持沉默,萬葉也一直守口如瓶,沒人會想到屍體居然是兩個女孩處理掉的,這個案子就成了懸案。啊,好懷念啊。」
「嗯,我們在討論拆除工程的事,不過可能要等到春天才動工,只要下雪我們就沒軋了。」
「……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
「外婆已經不在了,感覺好寂寞喔。」我交替看著兩人的臉說。
難道爸爸和舅舅什麼都沒看到,都沒感覺到嗎?我納悶不已。在這棟由女人一手撐起的宅院深處,到底發生過什麼事?萬里眼夫人究竟殺了什麼人?當我走向玄關時,明明沒有風,院子里那些猶如一具具骸骨的光禿樹枝突然搖晃起來。輕撫過我的臉頰。他們是在為我打氣?還是在嘲笑我呢?
車子沿著國道的風景線開,過了海岸便沿著山壁慢慢住下,沿路的風景很美,然而已經看過無數次的我們幾乎視而不見。車子緩慢地在熟悉的國道上奔駛,豐歪著脖子說:「我總覺得像在做夢,總覺得這一切只是故事。我是說,等到我老了之後,跟孫子說起往事時,我也會刻意把故事說得有趣一點吧。像是說到甲子園和你的事,我一定會刻意說得比較誇張。所以我才這麼想。」
走近熔爐,我的內心澎湃不已,湧上一股敬畏之情。然而越是靠近,熔爐破舊受損的外貌就看的更真切,這使我想起可能發生的風險。熔爐已經老朽不堪,如果再來一次大地震就危險了。我站在它面前,輕輕地觸摸它。
豐的聲音有些憂鬱,我轉過頭望著他。他的表情平穩一如往常,那是張年輕、痛苦卻又溫柔的臉。每一天他心中那個漸漸失去自信、褪去光環的平凡人,都和另一個緬懷地往榮光的自己交戰,他的心情也因此搖搖不已。
「一瞬間?」
「什麼?」
回家后收到朋友傳來的簡訊,我已經懶得再想外婆的事,決定先把筆記本拋到腦後,和朋友們一起去唱卡拉OK。我得轉換一下心情才行。
不像大多數的大人不分青紅皂白劈頭便罵「天真」或「不懂事」,萬葉不當一回事地回答。我喝著茶,回想起萬葉說過的往事。當黑菱綠取笑她是山裡的野孩子時,她回答:「我很滿足了。」當時的她家境貧窮,又是個棄兒,而且還不識字,但她卻說自己很滿足。這對內心貧乏的我來說,實在無法不驚訝。
「啊啊,我就是那時和萬葉變成好友的呀。」
我們陷入一陣沉默,默默地看著大海。
我想起那個曾被視為英雄的老工人,我不記得他的長相了,只記得他叫做豐壽;他活躍于老式的風箱煉鐵坊轉型為西式制鐵廠的那個時代,因為經手全新的技術而驕傲不已。公司在曾祖父康幸努力經管下,接受現代化洗禮。成了全新的制鐵業。而外公曜司接手經管后引進了自動化技術,這麼做不僅是為了因應瞬息萬變的經濟情勢,進行的一場永不休止的抗爭,更是面對那個集自己父親關注於一身的無名工人的、一場捍衛身分的聖戰。到了招贅的女婿——我爸爸這一代。他是工人的兒子,因為洞悉時代趨勢,毅然放棄了制鐵業,轉而投入製造業,帶領這艘企業巨艦駛離了老舊的熔爐。
「以前的事可能不好查證喔,像是真砂和康幸的死因,真的查得出來嗎?說不定病歷早就不在了,再怎麼說都過了三十多年了。」
一九六○年 萬葉十七歲
Whom did she murder?
「對不起……你是來工作的嗎?」
「……我覺得是真的。」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啊?忘了什麼?」外婆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悲傷,我好奇地問。
「……明天早上,我就會死了。」
鞄長年在大宅里過著傳承自父親的「高級遊民」志向生活,不過在三十歲前夕她嫁給青梅竹馬的分房男眷,生了四個小孩,每天忙著帶孩子。最近她開始把小孩交給女傭照顧,天氣好的時候就散步回大房喝茶敘舊。每次見到我,都會跟我說家族以前的故事,一邊啃著紅豆饅頭,一手指著院子,懷念地說:「你看,百夜姐姐就是躲在那棵毛山櫸上的,結果摔到下面的池塘,後來逃走了。」
「殺過人?殺了誰?」
沒有人聽見,於是我漸漸放大音量喊著:「爸爸!快來!」
「豐,我不相信外婆會殺人。但……但是如果是真的,她一定是有什麼苦衷。」
熔爐和澡堂的煙囪一樣,外圍附有一道階梯可供攀爬。我一時心血來潮,雙手抓緊樓梯底部開始往上爬,爬了兩公尺左右後,不經意回頭住下看,被超乎想象的高度嚇了一跳,立刻頭暈目眩起來,我趕緊停下腳步。那一刻,地面看起來像是歪斜的。
我嚇壞了。在玫瑰散落一地的房裡,我靜靜坐在外婆身邊,就這樣過了五分鐘、十分鐘。房內的沉默令我痛苦。等我終於能出聲了,我叫著爸爸,不過聲音微弱得連我自己都意外。
「喝吧。」
車子緩緩在國道上行駛,從人跡罕至的日本海沿岸產桑道路,一路開進海邊一條布滿海砂的道路,大片松樹林在道路兩旁延伸著。時值淡季,海邊少有遊客,日本海灰黑色的海浪往複拍打著岸邊。
「嗯,對啊。」
「應該不可能吧……畢竟綠的哥哥和外婆一點關係也沒有,而且事發時外婆正在家睡覺。是綠親眼看見她哥哥被撞死的。」
「外婆不像會做出這種事的人,儘管她很與眾不同,可是她有她的原則,一向只做她自己認同的事。」
聽到我這麼說,綠瞪大眼睛望了我一眼。
這麼說的豐臉上露出了不符合他英雄形象的寂寞笑容。
高中畢業后,我進了當地的短期大學。書念得馬馬虎虎,平時在車站前的可麗餅店打工,和朋友玩在一起,沒做什麼特別的事。十九歲時,我和豐曾經一度為了無聊小事分手,半年後又再度複合。分手的那段時間,我們分別交過新的戀人,最後發現還是彼此最適合自己。兩人剛複合時處得還有一點彆扭,慢慢地才又恢復以往的感覺。我一向沒有自信,所以很介意豐和其它女孩交往過後會如何評價我,發現豐的做|愛技巧似乎更熟練了,也讓我暗地裡大受打擊。高中畢業后,豐進入當地的企業工作,但在我們分手時他也離職了,而我們複合后又開始到其它公司上班。豐的爸爸是警察,一家三口住在派出所后的兩房木造平房裡。豐雖然很想搬出來一個人住,但是考慮到自己的收入,只能在買車或搬出去之間選擇其中一項,最後他選擇了車子。假日時,我們一起去兜風,常去國道旁一家名為「THE CHATEAU」的舊賓館約會,每次都選擇那間有圓床的水藍色房間,我甚至開始有住進那裡的錯覺。
「拆除熔爐好像很費事喔。」
「我會努力振作,好好地活下去。」我的唇顫抖地說出這句話。
沒多久,多田豐就開著他的二代Carolla趕來。朝陽之中,那輛水藍色的汽車開上人煙稀少的坡道,緊急煞事後停在正抱頭痛哭的我面前。豐搖下駕駛座車窗,露出那張已粳褪去昔日日晒痕迹、日趨成熟的臉。
萬葉睜開眼睛,叫著我的名字。
「是嗎?」
喪禮一直持續到天黑,在海螺的樂聲和合唱般的誦經聲伴奏下,村民踩著舞步歡送外婆。等一切終於結束時,夜已經深了。我害怕回到黑暗中的大宅,一直拖延著不肯回家。回程和家人同搭一輛車上山,到了家門口也遲遲不肯下車,爸爸和舅舅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好不容易下了車。我在大門前低聲說著:「我會努力振作,請讓我進去……」
我既無大志,也沒有想大把花錢的衝動,對努力掙錢來揮霍這件事也就提不起勁。我不想為了成為社會上的一份子而失去自我,也不想為了無法苟同的事向人鞠躬哈腰,這種成為大人必須經歷的過程,往往令我感到窒息。一想起自己原本應該叫做「自由」,心頭就悶悶九*九*藏*書的,不愁吃穿、整天遊手好閒的我是自由的嗎?對我們這一代而言,自由是什麼?而身為一個女人,自由又是什麼呢?
下山途中,經過山坡上那片已經少有住人的破敗宿舍大樓時,線香的味道彷彿還殘留在身上,早已停工的巨大熔爐依舊黝黑,高聳在灰暗的天空之中。由於熔爐日漸老朽,公司已經接到行政機關指示拆除的通知,但卻遲遲沒有執行。我知道那是因為爸爸顧慮到外婆,不願在她還在世的時候這麼做。
我連忙追上爸爸和舅舅,走在一臉疲憊的兩人之間。
最吸引我目光的,是看起來氣質最好,儀錶堂堂的舅舅淚;而和自己長得最像的,則是外公曜司。外公有張瓜子臉,堪稱清秀,但也不特別出眾。毛毬和百夜的照片親熟地被放在一起,照片中百夜翻著眼珠,像在盯著左邊的毛毬,而毛毬則是一臉不在乎的樣子,正視著前方。
九歲那年媽媽過世后,我變得沉默寡言,外婆萬葉在逐漸蕭條的大宅深處一手將我帶大。爸爸美夫將赤朽葉制鐵的營業內容轉為製造業,並將公司名稱稱變更為「Rde Eead Leaf」繼續營運。這艘古老的巨大戰艦,就這樣緩緩地繼續航行在世界大海中。傳奇少女漫畫家媽媽過世之後,她的版稅依然全額轉為公司資金,公司每個月發行的社內刊物里,都會放一幅媽媽的漫畫,並特註明是社長夫人的作品。儘管工廠逐漸轉為自動化生產,公司的員工人數銳減,但仍然替紅綠村的年輕人提供了寶貴的工作機會。
「她留下『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遺書,結果卻一個人死了,不過現在回想起來,毛毬姐在那之後沒多久也死了呢。」
Corolla的車速越來越快,早上的產業道路上沒什麼車,只有一部載滿裝著魚貨的塑膠箱的大卡車。這時卡車加速超越了我們,而豐突然猛踩油門,像是想超車,兩部車前後僵持拉鋸。我不禁連聲高呼,太危險了。豐很少這麼街動,他的反常令我訝異不已。
「我在這裏,外婆什麼事?」
「是嗎……」
「儘管讓我擔心吧。」
孤獨在走廊上碰到我們,對我們笑了一下,他笑的樣子很像臉頰抽筋,看起來有點恐怖。但豐已經看慣了,笑著跟他回禮。孤獨話說得很快,就在他對豐的工作和薪水追根究底,豐緊張得胡亂回答時,蘇峰出現了,他趨前不知跟孤獨說了什麼,兩人並肩走了,他們的談話聲越行越遠,終至完全不可聽聞。這時候綠也回來了,她身上穿著金色刺繡的黑紗舞衣,心情似乎不錯,嘴裏還哼著歌。
聽到外婆低沉的聲音,我豎起了耳朵。
「豐好帥氣喔。」
「爸,早安。」
「是嗎?我不知道耶。」
我拿出一本全新的筆記本,在第一頁寫上「殺人犯」三個字,不過因為不那麼確定,我又在後面加上一個問號「?」,問號后寫下萬葉的名字:「赤朽葉萬葉」、「山窩」、「萬里眼」。
許多家族裡逝去的面孔紛紛浮現,混亂地盤據在我的腦海里。淚、阿辰、曜司、百夜還有毛毬……。這些人都不可能是萬葉殺死的。但此刻他們卻彷彿含恨望著我這個不肖子孫的臉,不停地控訴「才不是這樣,才不是這樣」。我擦乾眼淚,望著身旁的豐,他正一臉擔心地守護著我。
正打算開車門時,我注意到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看,原來是舅舅孤獨正站在後院里,望著地面發獃。我和孤獨的感情一向很好,此刻很想上前和他說些話,不過唯獨這件事是不能告訴他的。對孤獨來說,萬葉是最重要的母親,他今年雖然已經三十四、五歲了,但是心智年齡卻遠遠落後實際年齡,心思異常地稚氣、敏感。就連我這個剛滿二十歲的「年輕女孩」,都覺得自己比他成熟許多。儘管我很愛孤獨舅舅,內心深處卻也有一部分的我看不起他,總覺得他「靠不住」。
他送我上山,我在門前下了事,朝他揮了揮手說「拜拜」。也對我揮揮手。
「綠,發生這樣的事。你家的人……」
我隨手打開佛壇的抽屈,發現擺線香的那個大抽屜深處,有一個紙包。我打開一看,發現裡頭有一隻信封,上頭用工整的字跡寫著「給萬葉」。是封信,可是外婆為什麼要把這封信收在佛堂,而不是收在自己房間呢?我偷偷地打開了信封。
離開前,她說有任何需要隨時都可以過來,給了我們名片,豐接過名片放進皮夾。
「是嗎?」
她在和誰說話嗎?這時我驚訝這樣偷看是不對的,便回到自己房裡,一個鐘頭以後,我還是不安極了,又悄悄回到外婆房門外。庭院籠罩在比黑夜更深、更不祥的黑暗中,明明沒有風。一片乾枯的紅圳卻飄落而下,掉在我的腳邊。
我的心裏亂透了,一時還無法接受外婆已經過世的事實。彷彿自己身體里某部份已隨著外婆死去,被帶到黃泉,痛苦和恐懼始終揮之不去。
「只有你會這樣吧。」
回家的公車上,我想了很多煩惱不已。我拿出筆記本,把「赤朽葉康幸」和「赤朽葉辰」兩個名字從名單上劃掉,卻不知道該不該翻掉「真砂」。
那一夜,我躲在自己房裡,反覆想著外婆和媽媽的人生。我喝著泡泡茶,打開筆記本隨手寫下一點東西。
短大畢業后,為了累積社會經驗,我進了當地的公司,但是工作實在太過無趣,沒多久就辭職了,自此整天在家閑晃。我萬萬沒想到,沒事做的生活也會令人喘不過氣。世人都說泡沫經濟崩盤后,持續低迷的景氣已經慢慢回升,不過還是有許多人不願意就職,像我就有很多朋友只打工不找正職,也有人好不容易念完四年大學、進了好公司,卻做不久就離職;我身邊充斥了許多年輕的「高級遊民」。那種在工作上因專業而自傲、每天賣命奮鬥的人生態度,是我們完全無法理解的。就算努力不懈住上爬,世界終究還是轉了一圈又回到原點,我們這群人乾脆就一屁股坐在當年綠的哥哥跌下的階梯最底層。
不過就在我和豐剛滿二十歲不久發生了一件事。這段奇妙的插曲和外婆的死,以及在天空飛的男人息息相關,意外地在讓我們倆沉靜的心大大動搖。
「嗯,這確實需要勇氣。」
最後,我把真砂的名字輕輕劃掉。這麼一來名單上已經劃掉五人,還剩五個人。
「啊,總算要動工了嗎?」我喝了一口牛奶,點著頭說。
黑菱綠的兄長 跳火車自殺 預視
那時我剛好經過,停下腳步問她:「外婆,你怎麼了?」
「嗯?」
綠眯著眼睛,嘆了一口氣。
那時舅舅孤獨剛滿三十歲,那之前他通過大學聯考,考上當地的大學,不過畢業后仍是本性不改,整天悶在家裡。後來在爸爸的安排下他進入「Red Dead Leaf」工作,不過態度不大積極,假日都躲在房裡打電玩,他自國中以後,就不愛與人接觸,不過倒很疼愛我這個外甥女。儘管平常沉默寡言,在家中異常低調,在二○○○年鳥取縣西部發生大地震時,他奮不顧身地保護了人在後院的我,結果自己被倒下的水杉壓斷了腿,受了重傷。舅舅特別放心不下早死的姐姐留下的孩子,各方面部很照顧我。從小我就和這個性情古怪但心地善良的舅舅很要好,假日如果下雨,我都會窩在孤獨的房裡悠閑渡過一天,就像從前的媽媽那樣。
我猛力搖著頭,心想這不是真的。我望向大海,努力回想記憶中外婆的模樣,但底庄浮現的全是那個為了赤朽葉家而活、溫柔又穩重的「萬里眼夫人」。外婆說的最後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外婆到底在什麼時候段了什麼人?
外婆似乎沒聽到我的話,夢囈般喃喃說著。我的背脊一陣發涼,終於體認到萬葉說的是事實。那晚我坐立難安,一直往返于自己和外婆的寢室。我想就算把這件事告訴其它人,大概也只會惹來一陣訕笑吧。但我實在無法忘記那股背脊發涼的感覺。午夜過後,萬葉房裡的燈熄了。我蹲坐在走廊上,望著高掛在院子天空中的藍月。外婆真的要走了嗎?自小失去母親,身為大房的獨生女的我,能依靠的就只有萬葉,可以教導我大房女主人應有的作為,該如何支撐整棟大宅的運作的,也只有閃耀著銀色光芒的萬葉。我還那麼年幼,什麼都不是,就連自己該怎麼活下去都不知道,只是個一無可取的女孩啊。一想到外婆就要離開,我不禁淚流滿面,用手背擦去淚水無聲地哽咽著。
——我曾殺過一個人。
一九八六年 萬葉四十三歲
我答不出來,外婆也跟我一樣是被丟下的女孩啊。我對年老的外婆頓時湧上一股親密感。我喜歡外婆,我們倆靜靜喝著茶時,綠踏著舞步走來,加入我們的行列,我和外婆便一邊喝茶一起看著她表演魔術,渡過了悠閑的時光。
萬葉是天亮前才斷氣的。一開始擠在外婆房裡的人後來紛紛移動到其它房間,有人為她祈福,也有人不發一語盯著榻榻米。綠顧慮到自己並非親屬,但又不想離萬葉太遠,最後像只看門的老黑狗般蹲坐在門坎上,低著頭瞪大雙眼,然後就保持這樣的姿勢睡著了。我悄悄上前,將外套蓋在她身上。
「才,不,要!」
「嗯……謝謝。」
信紙只有一張,上頭只寫了一行「要死也要一起死」。那是百夜的遺書。一個陪人睡了一百夜后,相約殉情不成、獨自離開人世的女子,想不到她的遺書會被收在這裏,我抬頭看著牆上的遺照,一臉寂寞、眼球上翻的百夜彷彿在偷笑著,突然從檐廊吹進來一陣風,把緊鄰著的毛毬的照片給吹歪了。
一九七四年 萬葉三十一歲
「嗯,真的。」
「當然,但是跟當初興建相比。也就只是一瞬間的事。」爸爸神色黯然說道。「任何事都一樣,開創和守成都很辛苦。」他喃喃地說完走向轎車,司機恭敬地打開後車門,爸爸對我揮揮手坐進車。
我們就這樣聊著天,在這間店名不知是英文還是法文的賓館里唱著卡拉OK、互相報告不能見面時發生的小事,無所事事地在一起。
萬葉並非病故,而是在為赤朽葉家鞠躬盡瘁后,在平靜中過世,所以守靈夜和隔天的喪禮上氣氛都不至太過哀傷。大家圍著我問萬葉遇世前一天就開始收拾房間的事,年紀大點的親戚欽佩得說:「真不愧是萬里眼,連自己的死期也看得到啊。」接著又說起其它往事,討論過去種種萬葉預知未來的事迹。
綠的話聽在耳里有點不舒服,但我還是隱忍未發。
死者
「是啊。」
越接近現在我越深刻體會到,那些關於外婆和媽媽的,曾經被我當做傳說看待的往事,其實都不是傳說,而是現實生活中真實發生過的事。一想到這,我的心激動不已。
「是喔……我懂,我也很喜歡聽祖父母話當年哦,說來真的很不可思議,明明是在這塊土地上真實發生過的事。聽起來卻像傳說一樣,到底為什麼呢……啊,找到了!」
「啊?到底是哪一個?」

走出綠的房間后,我在走廊上輕輕用手肘碰了碰豐。
「你騙人。」
「這個……還好。」
「哥哥真的長得很漂亮,他從西伯利亞回來時,全家人都很高興,沒想到他的腦袋已經不正常了,始終沒有好轉。結果一天晚上,他又搖搖晃晃地走在街上,就當著我的面沖向火車,被撞得血肉模糊的。」
我在走九_九_藏_書廊上坐了兩個小時,不知不覺中天亮了,我起身跑了出去,大人們忙著準備守靈的事宜,沒人留意到我的離開。黑菱綠點燃了一大把線香,燃起陣陣紫煙,口中喃喃自語著。我就在紫煙當中跌跌撞撞地跑出赤朽葉家的大門。站在山坡上,看著那片已經如同廢墟的宿舍大樓,我拿出手機,哭著打給豐。
「但我並非心懷惡意……」
我穿上拖鞋和爸爸一起走出玄關,我們停下腳步,抬頭看著霧蒙蒙的天空。
孤獨和同事一邊討論一邊在廠區四處走動。我靜靜地望著他的背影好一陣子。
有一天就在我煩惱著這些問題在家閑晃時,被外婆萬葉找了去。我心想外婆又要說教了,戰戰兢兢地走進起居室,發現外婆已備好泡泡茶,神態自若地坐在裏面,儘管她黝黑的肌膚粗厚,爬滿了皺紋,曾經烏黑的長發也轉為一頭銀白,但像這樣端坐著時還是很有魄力,不愧是「赤朽葉家的萬里眼夫人」。她穿著暗紅色的和服,寬鬆地綁著腰帶,像年輕時那樣披散著一頭長發。我坐到她身邊,端起泡泡茶,萬葉瞇起大眼睛,仔細看著我這個不爭氣的外孫女。
我們下車,並肩坐在冰冷的沙灘上。極目望去,海水和天空都一如以往,霧蒙蒙一片。
一九九八年 萬葉五十五歲
我從村裡的國中畢業后,進入一家男女合校的普通高中就讀,雖然擁有讓媽媽將我取名為瞳子的一雙大眼睛,卻不像媽媽那麼美麗,也沒有萬葉的超能力。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孩。或許因為如此,我才會對外婆和媽媽的故事那麼感興趣,對平凡的我而言,她們倆人輝煌的過去是歷史。也是我的根,只有想起她們的事迹時,我才能覺得自己還有點價值。
就這樣呆坐了一個小時后,我忍不住用食指沾了口水,在拉門上戳出一個小洞,偷看房裡的動靜。萬葉正背對著門坐在梳妝台前,人高馬大的她此時的背影竟是那般孱弱。梳妝台的鏡子里,倒映著萬葉皺紋滿布的臉龐。她不像在看自己的鏡影,睜大了眼睛像在看著其它的什麼。她又看見未來了嗎?我感到不安起來。一直以來,萬葉看得見未來的影像,而這一晚她似乎也看到了大家看不見的幻影。
豐像是正在用早飯,講起話來口齒不清。
一九八九年 萬葉四十六歲
「瞳子……?」
「政府單位一直要求我們變更工廠的土地地目,最近資金總算有著落,工程緊接著就要開始,家裡接下來有段時間會很吵。白天你都待在家裡,可能會吵得你受不了,出門去避避噪音好了。」
「是,那個……聽說他被火車碾過。」
「喂!瞳子!」
我心裏惶恐的是,身為家族的繼承人,在失去了外婆和媽媽后,我必須獨自承擔起那股守護家族的鮮紅力量,但對此我卻無能為力。過去,許多先人守護著這個家,延續家族血脈,而今後,這一切將傳承到我身上。身為最後一任繼承人的我,非但無法將這一切往下延伸,自古傳承至今的重要事物還可能全毀在我手裡。我該不會就是那個一手摧毀赤朽葉家輝煌歷史的不肖子孫吧?我不希望這樣啊。
我湊上前去。讀著報紙的報導。一股老舊紙張的氣味摸鼻而來。
「嗯。」
我哽咽著。我以往熟知的那個世界開始瓦解,發出陣陣破碎聲,從腳邊開始崩壞。淚水溢滿我的雙眼,身體也不由自主震顫。
我想到萬葉面對某些人時,會刻意隱瞞自己不識字的事,像是她對丈夫曜司直言無隱,卻刻意沒對工人豐壽提起。身為她的孫女,我無法斷定這件事該不該讓豐知道,所以我選擇了沉默。
「是啊,差不多也到極限了。」爸爸點頭說。「光靠制鐵是保不住公司的,任何東西只要不用,很快就會生鏽,如果放任這些老舊設備不管,萬一發生意外那就嚴重了。放任熔爐不管的話,很可能會坍塌,也可能會引來罪犯聚集對治安產生威脅,鄉公所那邊也是一直針對建築老舊和防範犯罪這兩點,一直催促我們行動。鳥取縣西部地震時熔爐沒被震垮,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美夫熄滅了風箱里的火焰,不再燃燒的熔爐讓工人豐壽徹底死了心,從此不知去向。而豐壽的父親,從前也因為固守風箱煉鐵坊而抗拒熔爐的出現。在不同時代里,不同的男人操持著各自堅持的制鐵技街,而他們背後還有一群堅韌的女性,與他們一同渡過煉鐵廠熊熊燃燒的動蕩歲月。
「外婆……」
隨著時間無情的流逝,這棟曾經稱霸山頭的紅色大宅也在不知不覺中被近代文明入侵,現在不過是棟尋常的山間宅邸罷了。唯一比較特別的,是有時明明沒有風,房子卻會微微震動,後院的火紅森林也不住地沙沙作響;那往往都是外婆萬葉出現的時候。外婆多年來為大宅勞心勞力,歲月在她臉上留下無數刻痕,讓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衰老。當高大的萬葉穿著紅和服,披著銀白色的長發走在長廊上時,後院的森林便晃動不已,大宅彷彿也在一瞬間回復以往神話時代的奇妙氛圍。萬葉現在尊為大房的「赤朽葉夫人」,她的存在也是我們的心靈寄託。
擔任過護士的老太太拿出點心招待我,不勝懷念地說:「我記得很清楚啊。當時他病得很重,已經無藥可救了。不過他真的很拚命,臨死前還常常把兒子曜司叫到病榻前討論公事呢。」
「瞳子!瞳子!」
「你在做什麼呀?快進來,累了吧?」爸爸說。
一旁的老太太推著輪椅靠過來,咯咯笑了起來。
「那相親也可以。」
「哎呀,是多田豐來了。」
我們之間出現一陣沉默。
「……爸爸,爸爸。」
「怎麼會呢,不會有人忘了帶走孩子的。」我不知如何反應,只能刻意加強語氣這麼說。萬葉的眼神透著寂寞黯淡下來,望著遠山的臉龐也顯得無精打采,籠罩著一層陰影,和平日堅強的她判若兩人。
周末的早上,我醒來時已經快十點了,趕忙爬出被窩梳洗,更衣化妝准衝出門,今天我和豐約好了見面。走進佛堂時,黑菱綠正點著線香,房裡瀰漫的紫煙嗆得我咳個不停。
「瞳子,你沒問題的。」
除了這些,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值得一提的了。
我將眼睛湊上剛才戳破的洞口,不禁倒抽了一大口氣。
我依然嚇得癱軟在地,就這麼慢慢地退出走廊,漸漸遠離我一直以來敬愛的外婆。
「我不是好人啊。」
削山建成的廣大工廠里沒有半個人,看起來灰沉沉的;柏油路面皸裂破碎,年久失修。高聳在中央的熔爐外表呈現乾涸的鐵褐色,抬頭仰望時,我的心裏不可思議地升起虔誠的敬意。
上餐之後,豐一邊吃一邊發出「嗯嗯」的回答聲。
在遙遠的過去,這座鐵褐色的熔爐曾經噴發出障障黑煙,而黑煙就環繞著剛嫁進門的萬葉。它摸起來有一種潮濕的觸感,還帶有一股鮮血般的鐵鏽味。
時間終於來到了現代。我,赤朽葉瞳子,身為說故事的人,卻沒什麼值得一提的故事。真的,連一個也沒有。
因為過世的家人很多,每天早上外婆萬葉在神壇供香時,總是手忙腳亂。牆上掛著曾祖父康幸、曾祖母阿辰、外公曜司、舅舅淚、媽媽毛毬、阿姨百夜等人的遺照。外婆喃喃念著所有人的名字,虔誠祭拜;而一旁的凸眼金魚阿姨黑菱綠口中則是念著自己的雙親、丈夫和哥哥的名字,代頭膜拜。線香的細煙就像外婆故事里出現遇的垂盆草煙束,紫色的煙霧瀰漫整座大宅。
「這個嘛。」管理員歪著頭沉吟了一會兒。「我想可能多少有點誇張,記憶里也可能混進了一些後來加進去的想象,我沒認真想過。」
那星期我勤奮地跑遍紅綠村四處打聽,希望有人知道從大學附屬醫院退休的醫生或護士的消息。紅綠村實在太小,馬上就從許多人口中得到「啊,你說他呀。」這樣的回答,很快就探聽到相關人等的住址。我去了一趟老人會,那裡難得有年輕人造訪,我立刻成為眾老人注目的焦點。
「誰忘了你?」
「你知道嗎?瞳子。『Love』這個英文單字啊,在明治時代以前的日本根本沒有相對應的日文,也就是說,從前在日本根本沒有『戀愛』的概念,現在吵得沸沸揚揚的戀愛風潮,其實都是從歐美國家傳過來的。」
這是萬葉的最後一句話。
「所以如果她殺了人,一定有她自己的理由,才會殺了那個人……我不知道那個理由是什麼,可是我很想知道,如果要追究,得先查出她在什麼時候殺了什麼人才行……」
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退出棒球隊,褪去英雄光環之後,豐似乎也失去了身為男人的自覺,每天重複著白天上班,晚上下班,放假時和女友兜風的行程。他沒有外公時而對外婆展現出的男子氣概,個性溫和,似乎離男性特質越來越遠。再加上動作秀氣,感覺和我的女性朋友沒什麼不同。
「這還真是傷腦筋。」
「真砂的事我就不清楚了。欸,你應該比較清楚吧,有沒有?就是那個愛裸奔的女傭啊。」
我趕緊跑到走廊上接起電話,是豐,他說已經進公司打過卡,在座位上待了五分鐘就對主管說要外出拜訪客戶,順利溜了出來。我走到大門前,車子就停在剛才的地方,豐脫下西裝外套,掛在後座的衣架上。「上車吧。」我繞到副駕駛座,眼淚這時總算止住了。
「好啊,什麼事?要跟我商量戀愛的煩惱嗎?」
我彷彿聽到大宅這麼問我。
綠說完後站起身,翻箱倒櫃了好一會兒,終於找出一張她哥哥的照片,那是一張泛黃,模糊的黑白照片,不過依稀還是看得出照片里的男子長相俊美,身形瘦削。
「我只告訴你一個。」
豐說他是上班前先趕過來看我,無法待太久。我哽咽地斷續訴說著黎明前發生的事,身穿西裝的豐聽著我的敘述,連看了好幾次手錶,說是非得先到公司一趟不可,會馬上回來,旋即開車離開了。
真砂(丈夫曜司的情婦) 病逝
赤朽葉大宅日漸老朽,深處的幾個房間幾乎已無人使用,女佣人數也逐漸減少。年老的園丁一一過世,但也沒有遞補缺額,外婆昔日最喜愛的後院,未經修整的楓樹任意生長,每到秋天便化為一片火海,彷彿又回到從前風箱煉鐵坊還在時的森林樣貌。進入二○〇○年後的頭幾年,我正值青春期,當時大宅里住了我、外婆萬葉、舅舅孤獨、寄居的黑菱綠和蘇峰共五人。爸爸雖然也住在家裡,但他每天一大清早就出門,直到深夜才回家,常常讓人忘了他的存在。
至於蘇峰有,雖然收留他的漫畫家早已過世,他還是死皮賴臉地繼續住在赤朽葉家,年紀已經四十過半,似乎沒有再工作的打算。有次電視上在介紹「尼特族」,他看了開懷大笑說:「喔!這不就是在說我嘛。」我不服氣地回嘴說:「阿有,『尼特族』住的可是自己家,你住的是別人家吧?」他一臉正經點著頭說:「說的也是。」蘇峰依舊是見識淵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個很有趣的叔叔。
「嗯……」
「我一直很依賴你。」
「是這樣嗎?」
「呵呵。你們倆真像一對刑警搭檔呢,雖然年輕了點。」
「嗯……。或許是吧。」豐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