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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殺人者 走在前面的男人

第三部 殺人者

走在前面的男人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
「聽說對方年紀比他大喔,我也不太清楚,他們男生不肯告訴我太多。」
音樂停了,老闆換了一張CD,爵士樂再度揚起。來了幾位新客人,老闆走出吧台帶位、點餐,回來后一邊調著雞尾酒一邊說:「我都快忘記有淚這個人了,我真是無情啊。他一向文靜,常常讓人忘了他的存在。」
「不能再好了……好到不能再好的程度。」
回到家裡已經晚了,我直接鑽進被窩裡,隔天我在廚房叫住了正托腮喝著咖啡的爸爸。
「是啊,事發時我們在爬山沒錯吧?當時我們兩個都在場,我走在最前面,記得三城是和淚走在一起吧,淚就緊跟在三坡後面。這傢伙後來還想衝下山崖去找淚,被大家從後面拉著,才總算把他攔住。」
「非常好啊,你那邊呢?」愛拉誇張地說。
「啊?嗯。」我回想起那天的事,「她對我們很感興趣,還說我們像刑警搭檔。」
我走出房門,豐穿著外套追了上來,尾隨我擠進電梯。
媽媽走進休息室,拉上門,如果那時候,有另一個和毛毬作相同打扮的女人……像是愛拉。其實早就死在休息室里了,結果又將如何呢?不對,這樣的話就會有兩個毛毬了。不可能,房裡應該沒有可供躲藏的地方。
「是嗎……」
救援服務的人到了后,順利將水藍色Corolla拖上馬路。豐還在哭,我只好先付了錢。
「沒有啊……這麼說來,我確實沒看到,那時候大家都亂成一圈,沒人有閑工夫關心這件事。姐夫設想得還真周到,毛毬死後如果愛拉還在這個家,麻煩就大了,明明已經死的人,卻還在家裡走來走去,那還得了?姐夫把愛拉叫到書房和她談了很久。這麼說來,那天除了姐夫以外,大家都沒時間和愛拉話別。她趁沒人注意的時候走了。」
我緩緩地滑出副駕駛座,目送他開著那部破車搖搖晃晃地下山離去后,進了家門。我走過光滑的長廊,來到佛堂,抬頭望著牆上淚的照片。淚端正的臉上,掛著一個軟弱的微笑。我心想,我們哪裡像呀。不過就算我臉上或多或少帶點淚的影子也不奇怪,這就是所謂的血緣嗎?
等等!我站在走廊上,掩著嘴轉過身去,看向身後剛剛自己走過的那段走廊。九歲那年,我就是連滾帶爬的倒在這裏,大叫著向大人求援。媽媽昏倒了!我叫著,工作室那時只有我和毛毬,沒有其它人。而毛毬她……
那天晚上我夢見萬葉。很久沒夢到外婆了,夢裡的她很年輕,在開滿鐵炮玫瑰的山谷里,正把玩著沾滿晨露的花朵。我被夢魘得發出低吟。凸眼金魚黑菱綠這時也在夢中出現,她穿得金光閃閃的,不斷對我說著話。
「對,爬山時我走在前頭,途中似乎聽見他在叫我,不過聲音很小,我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只顧著住上走便沒回頭。等我回過神來,他已經不見了。我一直很想知道,淚究竟是失足掉下山崖,還是自己跳下去的。不過就連身為家人的你也不知道吧。結果活下來的人,只能一輩子抱著這個問號活著,真是情何以堪。」
「問題不在這裏,而在距離和方位。還有,她說她爬上後院的絲柏樹,看見女傭在分房生產這件事也一樣,說不定她不是用『肉眼』看見,而是用『萬里眼』的能力看見的,可是在萬葉外婆的記憶里,這兩者之間沒有區別。某些曾經在她的故事里出現的情景,說不定並不是發生在當下,而是她以萬里眼所見的未來,或不久之後的未來才會發生的事。」
「不記得了啦!真是的,要講幾次嘛。」
他似乎真的喝醉了。我目瞪口呆地回說:
「沒什麼,我間你喔,阿有,你還記得媽媽過世時的事嗎?」
「只剩三個人了嗎?」豐低聲說。
我一直以為他這陣子都在想有關工作或生命的意義之頰的事,聽他這麼說,一時愣住了。
「喪禮那天,毛毬拿著行李神采奕奕地離開了。大家那時都很忙,沒人注意到她,但是我真的看到了。她穿著花俏的連身裙,快步走過這條走廊。我嚇傻了,愣愣地看著她,她還回過頭來對我笑了一笑,向我揮揮手。我雖然馬上追上去,但是她走出玄關后便消失了蹤影。這世上居然有那麼開朗的鬼魂,我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嗯……」我渾身顫抖地點了點頭。
「不要動,彈簧很吵。」
「後來我打電話到圖書館,那個管理員果然是穗積蝶子的親戚,蝶子確實是十八歲那年在感化院過世的,據說死前那陣她吃得很少,身體越來越虛弱。入冬后發起高燒,五天後就死了。事發突然,她的家人和感化院的人員也都很意外。」
我打開音樂,試圖蓋過外頭國道不斷傳來的車輛噪音,拿著零食坐到床的另一頭。豐盯著筆記本看繼續說:「曜司死的時候真的是身首異處嗎?」
冬天迅雷不及掩耳地到訪,山陰地方的冬天寒冷異常,濕氣重的土地特有的鵝毛大雪沉甸甸地從空中落下,半融化的積雪堆在路面上,從剛下起小雪的初冬起,我和豐就很少見面。如果他不主動聯絡,我不知道要怎麼開口約他。這樣過了半個月,天色變得更陰沉,期間我去參加了一個面試,那是家剛在本地設立的電話客服公司。
我走進廚房,阿姨正和傭人一起削牛蒡。
「我也是。剛剛我就一直在想,到底在哪裡見過她,原來啊,原來是長得像淚啊。」
「沒什麼……」豐搖搖頭說。
「他之前離職時,也和我分手了,對了,那次好像也是你告訴我的。」
「瞳子,你做惡夢了嗎?連我房裡都聽得到你的叫聲。哎呀,真可憐。」
我回到房間,拿出筆記本,把愛拉的名字劃掉。現在死者名單隻剩下一個人了。
我睜開眼睛,發現黑菱綠正低頭看著我。
「會是親戚嗎?」
「……賺錢?什麼?啊?你們難不成還有聯絡嗎?」
「因為不能讓大家知道姐姐有替身這回事啊。那時姐姐太忙了,才把上電視,接受雜誌採訪這些事全交給愛拉出面。愛拉的事情可是秘密喔。」
「再怎麼沒自信也不至於這麼誇張吧。瞳子啊,你就是這點要改改。」
「有了四個孩子,連做飯都很麻煩啊。」阿姨隨口和我聊起家常,又問說:「怎麼了啊?」
我跟在爸爸身後,個頭不高的他碎步走在長廊上,和爸爸在一起時,家中的空氣感覺總是特別和睦,很難想象毛毬曾經在這條平靜的長廊上揮舞著斧頭,有發直的女傭裸奔。也因為這樣,我很喜歡爸爸。
輕柔的爵士樂在店內回蕩著,店內仍是沒有其它客人,我終於知道他們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了。原來他們兩人認識淚舅舅。這麼一說,外婆的故事里確實出現過一個名叫三城的大學生。我漲紅著臉,害羞地看著眼前這兩個盯著我瞧的初老男子。老闆一臉微笑,三城臉上的表情很複雜,看起來既像生氣又像害怕。
「萬葉從不肯到我的夢裡來,我好想萬葉啊,真想再見到她。」
「沒錯,他就是在那塌意外中喪生的,一塊鐵片從車頂脫落,落下時正好切過他的脖頸一帶,鐵片就留在屍體上,只要在現場看一眼就知道整個狀況了。再說,就算他沒被鐵片切斷頭,掉到山谷底下一樣活不了,當時車上的人全都喪生了。」
回到房間我拿出筆記本,用筆劃掉赤朽葉淚這個名字,不過劃下時的手有些顫抖。現在只剩下三個人了:曜司、百夜和毛毬,這三個人是在萬葉五十歲前後時死去的。人有可能年紀這麼大了才殺人嗎?被殺的又是誰呢?我不知道,我把筆記本丟開,躺到床上。
我想說,那一定是愛拉。蘇峰總是冒冒失失的,直到舉行百夜的喪禮前,他還一直當她是女傭的鬼魂,他也沒發現長得和毛毬酷似的愛拉的事。毛毬喪禮那天,穿著連身裙、提著行李離開的,一定是分身愛拉。大家並非沒看見,而是早就知道九九藏書愛拉的存在而不感到驚訝。會記得這件事的,應該只有把愛拉誤當鬼魂的蘇蜂。
「當然啊,她以前這麼幫忙,我們怎麼能隨便斷了音訊,失了禮數?我們偶爾會講講電話,她的生意似乎很不錯,那也是因為她手頭上有資金。」
「那時候啊……這麼說好像我很老似的。總之,那時候我啊,一心只想著自己得儘力去做。無怨無侮地投入各類魔鬼訓練,現在想想,那是因為當時我真的很愛棒球啊,就是因為愛棒球勝過一切,才能客觀看待自己的能力,一心一意只想做好這件事。這些,都是我長大之後才了解的。」
「不過她撐到畫完結局才死,還真像她的作風。毛毬雖然做事胡來,其實很負責任,就因為這樣,儘管我因為她吃了不少苦頭,還是沒辦法討厭她。」
「愛拉啊,她最近好像賺了不少錢喔。」爸爸點著頭說。
沒錯,愛拉和毛毬長得活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後來她成為忙碌的漫畫家的分身,在暗地裡活躍。
「她假冒毛毬姐的身分上飛機,回菲律賓去了,消失在馬尼拉街頭,當地還以為有日本人在菲律賓失蹤,事情鬧得可大了。後來一查,發現護照持有人在日本已經過世了,整件事就被當成盜用護照案處理,才結束這場鬧劇。除了家裡人,外人都不知道愛拉在這棟大宅生活過,我們就說是毛毬的護照被偷了。」鞄若無其事地說。
「你不是打過很多全壘打嗎?」
豐依然沒有和我聯絡。沒有約會的周末,我就和朋友碰頭或一個人在街上閑逛。那天我獨自搭公車進城,悠閑地逛商店街,走累了就到之前豐帶我去過的咖啡廳歇腳。時值黃昏,店裡剛好轉為酒吧氛圍。
我向老人致謝后離開贍養中心,走進附近一家咖啡廳,點了泡泡茶,打開筆記本,劃掉赤朽葉曜司的名字。死者名單幾番刪減,現在只剩下兩個人了。
聽到三城這麼說,老闆似乎覺得很不可思議。
「……誰叫我和豐都交往五年了啊,不過……」
「當我知道她倒下的那一刻,我心想,啊,這個孩子總算能逃走了,一直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她只不過是逃走了。但是,她的身體確實變成了屍體啊,她死了啊。真教人不敢相信。」
「你要是男孩就好了,在一個年輕女孩臉上看見淚的影子,感覺真不舒服。」挖苦地說完。他用嘴角示意說:「下車吧。」
「啊,沒關係,我還以為是誰。」
我把筆記本收進提包。
老闆附和點了點頭。
途中遇到蘇峰,他看見我說了句:「你回來啦?」
「護照?」
「不行啊,這樣不行的,瞳子,鳴……」
「你上星期是和誰來的?」
三城坐進一輛破車,向我指了指副駕駛座的車門。這應該是他工作時開的車,後座上胡亂擺滿了成堆的文件和紙箱,車內瀰漫著癮君子陣年的煙味。車子搖搖晃晃駛離了立體停車場,賓士在夜晚的紅綠村中。
我點點頭,啜了一口紅茶。
「我也嚇了一跳,不過……紅綠村本來就是個小村子。」我這麼一說。兩人都不住點頭贊成。
電梯里兩個人都沒開口。離開賓館時,豐低聲說:「在這裏叫不到計程車的,我送你回去。」他說的沒錯,我心情悲慘地坐進副駕駛座。
「不然……辭職吧,既然你那麼痛苦。」
說完他便朝立體停車場方向走去,我趕忙追上。
我們當場打電話到圖書館去,那天似乎正好休館,沒人接聽,豐說改天有空會再打去問問。那天的豐話不多,那通常代表他心情不好,有時他在公司遇到了不如意的事,連周末都無法釋懷,無精打採的,連我都被波及。我裝作沒這回事,但心裏不免擔心他發生了什麼事。
豐驚訝地抬起頭來。
想到這裏,我納悶不已。難不成愛拉真的被殺了?媽媽生我的時候,愛拉彷彿承受了本該由媽媽承受的疼痛,痛得在地上打滾。稱職扮演分身的她,是否直到最後一刻都在扮演分身的角色呢?外婆留下的那句「我曾殺了一個人」,又意味著什麼?是外婆殺了愛拉,媽媽利用愛拉的屍體做掩護遠遁嗎?這是預謀殺人,還是偶發事件?外婆最後說:「但我並非心懷惡意。」套用在愛拉的身上也說得通,外婆對愛拉本人應該沒有任何怨恨才是。
我止不住全身的顫抖,回到工作室去。蘇峰一直跟在我身旁。
「瞳子!瞳子!快起來。瞳子!」
我戰戰兢兢地提起外公的頭被切斷的事,對方聽了一臉嚴肅地點了點頭。
因為前一天玩得太晚,隔天早上我累得癱在家裡不想動。手機響了,是豐,但我還是怕得不敢接,一直盯著響個不停的手機。下午我出門到錦港,去見一個退休的搜救小組組員。
豐頻頻點頭。
阿姨留我吃晚飯,那晚我便坐在「記事本」和「口紅」中間,在分房吃了一頓飯。分房的餐桌上還保有圈圓和樂的氣氛。席間我又忍不住想起了豐,不時嘆著氣。滷菜里散落著剛剛鞄和傭人削的咖啡色牛蒡絲。天漸漸黑了。
「噓!」鞄把食指放在唇上,把我拉出廚房,用傭人聽不到的音量說:「不準說出這個名字。」
「不是那樣,我在都市時生活過得很荒唐。玩夠本了,才抱著獨身的打算一個人回鄉下來。只是看到大家變得那麼一本正經,實在很無趣。見到你后我才總算鬆了口氣,你可是一點都沒變啊。」
「這是第二次了吧,豐雖然很努力,可是很容易一受挫就放棄。」朋友點著頭說。
想到流淚的豐,我就心痛不已,這就是「Fago」啊,我的心也陷入了「Fago」的情緒。我緊咬著唇,拉著爸爸略皺的領帶喃喃說道:「我還是去找份工作好了。」
「等你走了,你們就可以在另一個世界相見了。」還很困的我隨口嘟嚷著說。
「是嗎?」
「你們很要好嗎?」
那個周末,下起漫天大雪,路面開始積雪。我和豐見了面。好一陣子沒見,我們開車兜風購物完后,來到「THE CHATEAU」那間我們常去的水藍色房間。進房后,豐說:「……我想了很多。」
老闆是個著年約四十七、八,蓄著鬍子的中年男子,有種都市人的脫俗氣質,看來也是年輕時在都市打滾過,中年以後才回鄉開店。我們挑了最裡面的座位坐定,點了紅茶,可是不知為何老闆一直盯著我看,我被盯得渾身不自在。他一言不發回到吧台里,沒多久送上紅茶時,同樣一聲不吭緊盯著我。
「她的眼力很好。」
我一直認為,曜司死時萬葉不在場,所以不可能和她有關。但如果外公是死後才被搬上了車,倒也不無可能。可是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難不成所有的乘客都是共犯嗎?
那天媽媽走進後面的休息室里,拉上門,我再拉開門時,她已經倒在裏面了,我直覺認定那是媽媽倒下了,可是我並不知道在那之前休息室里有沒有人。我一直在隔壁幫忙貼網點,可是如果隔壁躺著一具屍體,我也不會知道。
我很想大叫「接住我」。可是此刻底下沒有人,我只好輕輕跳下絲柏樹,而那一刻我感覺自己瞬間飄浮起來,彷彿是輕輕飄起后才落在地面,就像在空中飛似的。外婆看到的幻影中,最有趣的就是豐壽的飛行了,儘管我還是不懂這個幻影的意義。我從檐廊走進屋裡,在廚房泡了一杯熱紅茶,加進牛奶,大口大口喝了起來。手上端著馬克懷,我邊想著媽媽的事邊走回房。
「我不是拿了她的名片嗎?她的姓很特別喔。」
我一時語塞,想了一下說:「心愛的事物嗎?」語氣中帶著莫名的敬畏。
「那,媽媽是真的死了嗎?」
「白天還看不出來,不過晚上這一帶很危險的,這裏很多店都還是空屋。」
「就是有能力保護自己心愛事物的人。」爸爸用微醺的語氣毫不遲疑地回答我。
「所以都一把年紀了,還是沒出息。」
愛拉。
「媽媽她真的死https://read.99csw.com了嗎?」我劈頭就問。
錦港的海浪很大,寒冷的海風猛吹著,港邊一棟綜合大樓里有一家贍養中心,我要找的人正坐在櫃檯里,是個六十歲開外,頭髮斑白的男人。
兩個中年男子忽然不約而同地轉過頭來,瞪著正在喝酒的我,異口同聲地說:「淚……」
「你親眼看到她斷氣的嗎?」
不過,我還是想相信我的兩個血新。一定不是這樣,我搖了搖頭。不對,不對。
「這樣啊……」
「阿姨,以前家裡不是有個叫愛拉的人嗎?」
到了半夜,爸爸美夫終於回到家。他每天都辛勤工作,就算是周末也一樣早出晚歸,進門時他總是盡量不發出聲響地從后斗進來。外公外婆和媽媽都已經過世,照說他已經是業用地中最高的人了,卻還是維持一貫的低調。我來到後門,爸爸見到我起先嚇了一跳,接著開心地對我微笑。
「嗯……」
「你怎麼了?」
「你那邊生意怎麼樣啊?」爸爸用日語問候她。
三城表示他開車,可以送我一程。
天亮前,和我最要好的高中同暈撇下其它人,悄悄告訴我:「呼說豐最近無精打採的。」
「你是說赤朽葉社長的那件意外嗎?那時真的鬧得很大啊。都過去二十幾年了呢,那時你出生了嗎?」
「我懂,愛怎麼做就怎麼做,想愛誰就愛誰,儘管那時我們一無所有。」
當年那股令人頭痛的刺鼻墨水味,還有微甜的少女體味已經不復存在,房裡潮濕的空氣都是灰塵的味道。這裏已經空無一物,沒有喜悅、憎恨,也沒有情慾,什麼都沒有了。我和蘇蜂回想著過去的情景,木然地站在原地。
「既然她一直待在感化院,那她的死就和外婆無關了。」我拿出筆記本,用筆劃掉穗積蝶子的名字,只剩下四個人。這時電話里豐的聲音變小了。
蘇峰走進工作室,站在從前毛毬工作桌的位置上,低著頭,彷彿看見了毛毬的幻影,他喃喃吔說:「赤朽葉毛毬,辛苦了。」
上星期我和朋友看電影,一個人逛街,根本沒和豐碰面。豐是和誰一起來賓館的?
「對了,我曾經看過毛毬的鬼魂喔,我沒告訴過任何人。」蘇峰悄悄地說。
「你的表情好恐怖,怎麼啦?」
「我一點也不強啊,你知道嗎?爸爸是招贅的女婿啊。」
豐一邊流淚一邊開車送我回家,下車后,我望著水藍色的轎車蛇行著絕塵而去,開始心想到底怎樣才算男子漢呢?走過草木乾枯的後院,一進入大宅,我就瞥見黑菱綠身上的黑金兩色衣服在長廊盡頭瞬間閃過;孤獨脫下的大鞋胡亂地散在玄關,而蘇峰手裡拿著洋芋片,悠閑地打我面前走過,偏偏這種時候家裡的大人一個都靠不住,我不禁嘆了口氣。
大概是聽到說話聲,孤獨穿著睡衣從房裡探出身,朝我們走來,輕聲問我:「怎麼了?你該不會是想甩了豐吧?」
我全身發抖,站在這個可能就是殺人現場的房間里。不可能,我突然心想,儘管媽媽不是個稱職的母親,但再怎麼說,也不可能利用我當做屍體發現者。毛毬是個負責的人,而萬葉也不可能會真為了自身利益而殺人。回房后,我拿出筆記本,把毛毬的名字劃掉,又在一旁寫下小小的愛拉兩個字。
我加了一匙砂糖在紅茶里攪拌。
「嘿!美夫。」女人說,接著看向在一旁張大著嘴的我,問爸爸:「這女孩是誰?該不會是那孩子吧?」愛拉原本流利到足以擔任毛毬分身的日語,過了這麼多年。聽似有些生硬了。
「……你的問題真奇怪,淚就是那時候死的,解剖遺體時可以大致推斷死亡時間,而且淚是在河裡被發現的,怎麼看都是從崖上掉進了溪谷。他就這麼走了,連句再見也沒有……不知不覺他已經死了二十五年了啊。」
「你是說外婆的事吧,對呀,反正我沒有工作,閑得很。」
我站起身,想把喝了一半的果汁放進冰箱,打開冰箱門卻發現裡頭一點都不涼。盯著筆記本的豐漫不經心地說:「那個冰箱從上星期就壞了哦。」
「想什麼?」我把剛剛在便利商店買的一堆果汁、零嘴放到桌上。
爸爸說愛拉回菲律賓后,用爸爸給她的錢開了一家活蝦餐廳,七年前又開起網吧,生意還不錯。爸爸帶我到書房打開電腦,屏幕上出現網路電話軟體,窗口裡出現一個輪廓分、體型壯碩的女子,對方睜著黑亮的大眼睛,巧克力牛奶般的皮膚光滑無比,除了眼尾有些許皺紋,看起來還相當年輕,她身後像是家餐廳,牆上畫著很大的蝦子,黑板上寫著我看不懂的文字,應該是菜單。
三城單薄的嘴唇微微開啟,輕嘆了一口氣。他把車停在大宅門口,肘時撐在方向盤上轉頭看我。
「但是成功之後,毛毬似乎變了。」蘇峰臉上溫柔的笑容消失了。「我想……她一定是想逃走吧。」
「嗯……」
「你是說媽媽?」
「她從上個月起就來店裡,我總覺得在哪裡見過她,卻一直想不起來。」
「說不定喔,聽說穗積蝶子的家人都逃到大阪去了,說不定還有親戚留在這裏。這個村子這麼小,丟塊石頭都可能砸到自家親戚,我想應該不會錯。這裏的環境可真浪漫啊。」豐自暴自棄地說。
「請問……我舅舅過世時,你們也在場嗎?」
在我再度入睡前,綠一直陪在我身邊。我低聲說:「她在鐵炮玫瑰的山谷里唷。」綠呢喃著:「是喔,那我死了之後也到那裡去好了。」我就這麼睡著了,半夢半醒之際,彷彿聽到綠在忱邊輕聲唱著歌。
「可是我很無聊啊。」
我的母親確實在那天死了。
「嗯,不太好喔。」
「來迎接我嗎?就算一隻貓出來迎接,也夠開心的,更何況是女兒啊。」
豐停下腳步,坐在床緣。
「我舅舅確實是在那時候死的對不對?」
辦公室位在郊外一片空曠的新開發土地上,建築物外觀像工廠廠房,裡頭則是一排排小隔間,放有計算機屏幕的金屬制辦公桌辨列整齊,許多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女穿著套裝,不停接聽電話,一刻都不得閑。這家公司承攬都會企業的客戶服務電蛞,業務種類多樣,從電器用品送修,電腦使用說明,股票投資風險解說等等,無所不包。
周末我和久違的高中同學見面,五個人到居酒屋喝酒,唱卡拉OK,最後還到車站前的天橋下放煙火,趕在有人報警前逃走。在這種不符自身年齡,像小孩般不負責任的幼稚行為之中,我感受到一絲絲自由,腦袋裡吹過一陣輕柔的風,我心不在焉地想著:啊啊,如果可以一直這樣懶散下去,一輩子只當消費者該多好。我無法也不願成為生產者,不想在社會上負起任何賣任。可是,就算我順利逃避得了社會,也無法從人際啊系中逃脫,人與人之間的相慮也像一個小社會,而我,就在裏面狠狠跌了一跤。
「不過萬葉外婆並沒有看到宴會列車,她只看到曜司的頭顱飛了出去,並沒看到曜司人在宴會列車,或是整列車廂被風吹下山谷的畫面,對不對?」
「啊,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嚇你。」
「嗯。」
「嗯,我記得她回國去了,這是守靈那晚眾人商量的決定,姐夫還拿出一大筆錢酬謝她。愛拉這人膽子也大,居然拿著毛毬姐的護照走了。」
這就是萬葉那天爬上的絲柏樹。我站在樹枝分岔處,望向遠方的分房,這段距離相當遠,而且根本看不見主建築的窗戶,只看得到倉庫外的斜格紋鏤空矮牆,完全看不見房子里的狀況。也就是說,在這裏萬葉不是用「肉眼」看見女傭真砂生產的,而是用「萬里眼」看見的。我不禁在心裏佩服起豐來。只是一想到那之後發生的事,還是沮喪不已。沒碰面的這幾個星期里,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爸爸,我有些事想問你。」
「說什麼?」
「那時鬧得那麼大,當然記得啊。當年的赤朽葉毛毬可不不得了,不過她和https://read.99csw.com其它漫畫家不一樣,整天躲在這棟宅院足不出戶,見過她的人應該不多。在十九歲到三十二歲這段日子,她的作品一直在周刊上連載,長達十二年之久,結果活活累死了自己。當時整個業界都很震撼喔。」
「比現在的你還小喔,那時的她還只是個小孩。」
「我又沒拜託你。」
「可是現在面對的是乏味的工作,我失去了全力以赴的動力,我一點都不喜歡工作,可是沒有辦法,畢竟我已經是大人了。」
「她是個好孩子,雖然裝得很老成,但偶爾會流露出很孩子氣的一面。她有才華,卻沒有自信。我想栽培她成為一個出色的漫畫家。」
「所以呀,如果,我是說如果喔,曜司的死因確實是斷頭而死,但有沒有可能這件事並不是在意外時發生的?例如有人把早就已經砍掉頭顱的屍體帶上車,當列車被風吹落山谷時,屍體被當成是意外死亡。」
「……他有其它女人了吧。」
高中時我們只能走路或騎腳踏車,活動地點有限,所以大家常在商店街約會或約朋友在這附近晃蕩。那時候這一帶有不少以學生為主要消費族群的便宜飾品店、服裝店和咖啡廳,而這幾年這類的店又開得更多了。像這樣聚集著許多少女風格的可愛店鋪,實在看不出當年這一帶曾是太保太妹的大本營。我們逛了幾家精緻小店,老闆不外都是一些和媽媽同世代、經歷過泡沫經濟年代的中年人,他們衣著時髦,身上還殘留些許都會氣息,賣的多是本地少見的進口傢具或飾品。我們走進其中一家店,這家店白天是咖啡廳,晚上則搖身一變成酒吧。店內約有五坪大大,精緻小巧,豐說是有人推薦他可以帶女友來。
原來是剛才在酒吧的男人,淚的朋友三城。黑暗中在稀薄的月光映照下,他看起來猶如當年的美男子,女子般瘦削的臉上,像用刀片劃出似的細長雙眼正閃著光芒。他微強著嘴,單薄的嘴唇顯得有些寡情。
「我正在幫你想事情啊。」
蘇峰催促我離開,我回到長廊上時不禁一陣暈眩,而馬克懷裡的奶茶已經涼透了。
「嗯……」
「嗯,應該說……我在媽媽『死之前』和『死之後』都在場。她進到後面的房間后,拉上了紙門,等到我覺得不對勁推開紙門時,她已經倒在那裡了,死因也沒有疑點。」
「一個是你外婆的故事,另一個是那些故事里摻雜謊言的可能性。萬葉外婆在說故事時,隱瞞了殺人的事實,她刻意略過某些事不說,或在某些關節處說謊,這都不無可能,也就是說,我們不能全盤相信那些故事。」
三城瞇起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玻璃懷說:「他就走在我後頭,我也一直感覺得到他的視線,可是突然就這麼消失了。」
豐從皮夾里拿出名片,上面寫著圖書館的電話和地址,正中央是名片所有人的名字——「穗積安代」。我和豐交換了一個眼神。
車子穿過夜色中的紅綠村,天空下起大雪,雪花就像螢火蟲般閃閃發亮。這時終於來到了山腳,車子緩緩開上山時,引擎發出了鳴鳴低鳴聲,三城像是突然清醒過來,低聲問我:「你叫什麼名字?」
「講到保護自己心愛的事物啊,還記不記得上次地震時,有個男人勇敢地挺身而出保護你?那就是我喔。」
我很希望這時能給他一些建設性的意見,可是我不像豐,從來沒在社會上打拚過,我知道自己不管說什麼都欠缺說服力。曾經不可一世的全壘打王多田豐,現在卻吸著鼻子哭了起來,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陪在一旁緊握著他的手。
「阿姨也看到愛拉離開了嗎?」
「全日本和我同年齡的人裡頭,不知有多少人會為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大家都是成天嚷嚷著不幹了,隔天一早還是乖乖上班打卡嗎?是不是再怎麼受不了,也得一直做下去?這就是男人的強悍嗎?如果是這樣,那我一點都不強啊。」
「嗯,有啊,那時候好自由。」
「在這麼暗的夜裡,你看起來真的很像淚。」
天快亮了,微弱的白光從紙門外透進來。我起身抱著頭,對黑菱綠說,她臉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嗯,對啊,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當時萬葉外婆是用『肉眼』還是用『萬里眼』來看東西,當然這必須是在相信她具有『萬里眼』能力的前提下。她說過,自己從山坡下看見了赤朽葉大宅拉門上的鯛魚。可是事實上,在山下根本看不見拉門的圖案呀,再怎麼說都太遠了,而且角度也不對。」
通過面試進入公司后,先接受三天電話營銷訓練課程,好矯止我略帶鄉音的腔調。課程中一直重複練習著相同的語句,讓我有一點不耐煩,但一聽到講師說:「年輕人學得真快,不像計時的主婦學都學不好。」就讓心情好轉不少。客服中心要求員工穿正式套裝上班,休息時間還能在時髦的露天咖啡廳里吃午餐,讓我有種身在都會的錯覺,就連薪水也比當地企業高一點,是當地年輕人的熱門工作之一。下班后,看見遠方聳立的中國山脈,才想到自己是身處在壯闊的大自然里,覺得很不可思議。我開始過起一周五天、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很快就適應窄裙配上高跟鞋的OL打扮。
「瞳子,工作怎麼樣?」
我踢著路上的石子。冬天的石子特別沉重、潮濕,在柏油路上滾動著發出結實笨重的聲音。
「你明明就很在意,何必裝出這種態度?」
一想到豐的眼淚,突然間我也好想哭。在外婆口中,以前村民心目中的強悍男人,指的是身強體壯、賣力工作的男人,而戰後正是靠這些男人揮灑汗水重建而成的;而媽媽心目中的強者,則是很會打架的小太保,他們每天鍛煉體魄、好勇鬥狠。接著泡沫經濟的金色浪潮短暫造訪,荷包豐盈的時代旋即告終,然後到了現代。
「突然說走就走,未免太過分了,如果他在走之前先說一聲就好了。」
我輕輕哼了一聲,年輕是我少數擁有的資產,所以聽到豐劈腿的對象年紀竟然比他大,我僅剩的一點自尊受到很大的打擊。和大多數女孩一樣,我總認為年紀比自己大的女性都是歐巴桑,不管再怎麼漂亮迷人,舊東西就是舊東西。
「記得我們大學時成天只顧著玩嗎?上山下海的,那時真沒想過自己會變老,朋友離世什麼的……說到山上……啊!」
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眼前彷彿看見身材高大的媽媽站起身,如幽靈般搖搖晃晃地朝我走來。那天幾個助手都不在,只有我一個小孩在房裡。毛毬放下畫筆,站起身向我走來,她推開通往後方休息室的紙門,輕鬆地說了句「我要走了」便拉上紙門。我發現不對勁后立刻站起叫著媽媽,拉開紙門一看,她臉朝下,無聲無息地卧倒在被褥上。我看著媽媽的臉,把手探到她鼻子下方,她已經沒有呼吸了,我模仿大人摸著她的手腕,血管沒有跳動。媽媽像一隻死去的動物。身體變得沉甸甸,我連忙叫來大人,我連滾帶爬到走廊上。「來人啊!來人啊!不好了!媽媽!」我斷斷續續叫著。
「為什麼?」
「有啊。」
「你最近還在想那件事嗎?」豐問。
「啊……」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豈止像,側臉根本就一摸一樣,沒錯,就是淚啊。我老覺得你長得像誰,卻一直想不起來。現在終於想起來了。對了……你是淚的什麼人?」
「原來是這樣……」
我目不轉睛盯著愛拉看。她還是那麼美,不同的是,現在的她已經不像媽媽。她的皮膚變得更黝黑,雙瞳閃耀著黑曜石般的潤澤,捲曲蓬鬆的長發看起來很有異國情調。在日本的那段日子,她為了融入當地隱去了本來的面目,而褪去這層保護色的愛拉,已經不再是漫畫家赤朽葉毛毬的分身,只是一個名為愛拉的女子。
「怎麼這麼問,都那麼久的事了。」
「是啊,我們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read.99csw.com期六晚上和朋友看完電影,在公車站牌前揮手道別後,我獨自走在商店街上,走著走著又來到那家小酒吧,我坐在吧台角落又點了懷雞尾酒。自己一人時實在提不起動去陌生的店,再說我也很喜歡這家店的氣氛。這次老闆不再盯著我看,我自在多了。
「為了養活自己吧。」
「呵,戀愛就是一場諜報戰,我一直是你的情報員啊。」同學說著故意向我敬禮開著玩笑,逗得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就是以我為中心的小社會啊。笑出來的同時,我也丟臉地流下了幾滴眼淚,朋友體貼地假裝沒看見。
我點點頭,喝了一口飲料,拿出筆記本交給豐。
下個周末,我和豐見了面。他照例傳來簡訊和我約定時間,我們見面后一邊開車兜風,一邊討論當天的行程。季節彷彿在一瞬間變換,周末的天氣很冷,吹著入冬才有的濕潤冷風,我們決定乾脆去看場電影,散場后則到車站前的商店街散步。
我站在已經空無一物的房間,審視著每個角落。記憶慢慢回來了,我記得房間角落有一個竹籠,至於是不是大到可以躲進一個身材高大的女子?我不記得了。或許真的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媽媽躲進那裡頭,然後我走進來,把愛拉的屍體當成媽媽,大聲呼喊大人來幫忙。那毛毬呢?如果我是媽媽,我會怎麼做?當然會趁著這個空幢幢開房間。從那一刻起,漫畫家毛毬死了,毛毬則頂替愛拉的身分繼續活下去,再也不是那個每天被截稿日追著跑的漫畫家了。沒錯,就像蘇峰說的「逃走了」……
「周末又落單啦?三城。」老闆低聲對男子說。
「人為什麼要工作呢?」
赤朽葉百夜;那個死去時綁著自己雙腳、手蜷曲成鉤狀,遺傳了橫刀奪愛血脈的女子。是百夜嗎?百夜死時,萬葉已經五十五歲了,一個溫和的中老年婦女,可能殺死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嗎?論體力年輕人比較佔優勢,不過萬葉是體型高大的山女孩,在她壯碩的身軀里,的確有可能潛藏著一股怪力吧。
蘇峰緩緩靠近我,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事隔這麼久,對於那天的事他好像還餘悸猶存。
「這種事我不懂。」爸爸好像有點賺煩,隨便搪塞了一句。
店裡沒有其它客人。我愣愣地發著呆,沒多久,一個看似和老闆年紀相仿的男子走進來,好像是常客,坐上吧台還沒點飲料,老闆就自動端上啤酒。他的身材高瘦,年輕時想必長得很俊秀,他喝著啤酒,像老闆初次見到我時那樣,瞇起眼打量我。
「那就星期六見啰。」
車子緩緩駛在國道上,積雪被碾得四處飛濺,暗灰色的天空下,留下兩道黑色的胎痕。
「因為……那時候我還小,對自己的記憶沒什麼自信嘛。」
「怎麼了?」
「……你一直在想這件事?」
我這麼想時,豐指著筆記本繼續說:「那毛毬媽媽呢?」
「嗯……」
這時店裡進來了很多年輕客人,三城起身,低聲說了「改天再來」,便離開了,我也差不多該回家了。
「你嘴巴真壞……」
像柳絮般的細雪下個不停,我心想,真的已經入冬了呢。這時候,我接到了豐的電話,和之前比起來他的聲音精神多了。
我還是半信半疑,離開的人真的是愛拉嗎?如果是毛毬和她交換身分,假扮成愛拉飛到菲律賓,就此消失。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正如蘇峰形容的,逃走了呢?
那身有如巧克力牛奶般的肌膚,輪廓分明的美貌——
三城回過頭來,那張細紋滿布的臉上,表情比剛才平靜許多。我鬆了口氣,連忙追上他。我們一起走出商店街,略顯臟污,漾著白光的立體停車塌出現在眼前。這時我才想到,跟著一個陌生男人走。似乎比獨自走在夜晚的商店街更危險。不過如果是他,就算被殺了我也無所謂。這股衝動聽起來儘管愚蠢,但我實在無法不這麼想。我想起是淚的早夭促成了我的出生。因為全家疼愛、期待的長子突然離開人世,毛毬才匆匆招贅成婚,生下我這個一無是處的女兒。我覺得自己真是沒用。赤朽葉家是否就是從那時起走上了迷途呢?如果是由流有淚血脈的人來繼承這個家,會不會比較好呢?這一晚我不斷相著這個問題。
我覺得很丟臉,我清楚自己太小看這個社會,太天真了,沒再和爸爸和孤獨說什麼。我想和我心愛的全壘打王分擔同一種痛苦。一想到他,我的心就好痛。
我像夢遊者一樣搖晃走著,像當初一樣手擱在紙門上,慢慢推開,九張榻榻米大的房間里空無一物。然而下一秒那天房裡的景象再度浮現,像一陣暗紅色的熱氣,在空氣中不停晃動著。房裡除了一床被褥,只有一個裝衣服的竹籠。倒在被褥上的媽媽看起來比平常高大,裙擺卷了起來,在螢光燈照射下,黝黑的皮膚發亮,光潤的肌膚像冰冷的巧克力牛奶。我不記得自己在紙門外究竟有沒有聽到媽媽倒下的聲音,一點印象都沒有了。當媽媽倒下時,是否發出沉重的聲響呢?我不知道。我跑到媽媽面前,叫著她,她沒有回應。她死了。在畫完長年的連載作品后,她就死了。
「嗯……這是真的,那件事鬧得很大,整輛列車一頭栽進了山谷,不但地方政府派出搜救小組,連電視台也派出直升機到現場採訪,在當時引起不小的騷動。一塊車頂鐵片之類的東西從天而降,擊中外公的頭部,整個頭顱都被削了下來,就跟外婆預祝到的未來情景一模一樣。」
「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就是所謂的男子漢嗎?」豐的聲音變得很微弱,像在說悄悄話似的。
掛上電話后,我躺在床上翻著筆記。死者名單里只剩下淚、曜司、百夜和毛毬。依照時序,死者的名字一個個被翻掉,命案可能發生的時間也越來越接近現代。這時響起簡訊鈴聲,我拿起手機一看,是在公司交到的新朋友傳來的。就在我讀著簡訊時,總覺得剩下的四個死者正頂著蒼白的險孔,就在背後瞪著我,一股寒氣打背脊升起,我一定要得找出那個受害人才行,非找到不可。
豐沒有回答我,把話題轉到穗積安代身上。
不過這和我愛不愛無關,只是泄露了我的靈魂的無力和傲慢。我刻意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附和著對方的話。然而對方不愧是認識很久的老友,她一下就察覺了我的心思。
「聽說他上星期離職了唷。」
回家的路上,豐一不小心將車開下堤坊,車子困在河灘上,無法動彈。我用手機聯絡JAF。這期間豐托著腮坐在河邊,朝河裡丟小石子,看起來不大對勁。
「剛回來碰到你之前,我一直很沮喪呢。老朋友一個個娶妻生子,從年輕人變成老頭,連小孩都上大學了。」老闆壓低聲音說,店裡沒有其它客人,老闆替三城端上一杯兌水威士忌后,就沒事可忙了。
「我回來了。」
「我第一次見到毛毬時,她才十九歲。」蘇峰溫柔地低聲說道。
「瞳子,瞳孔的瞳,孩子的子,瞳子。」
車停在大門口后,我急忙逃進家裡。豐在背後叫著我的名字,但我沒有回頭。「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一路上隱約聽得見他的道歉聲。我的腦中一片混亂,走在積了薄薄一層雪的後院里,我回頭看著自己的腳印,爬上了絲柏樹。
蘇峰的表情立刻沉了下來,跟在我身後,邊走邊說。
「啊,我是他的外甥女,他妹妹的女兒。」我低聲回答老闆。三城一直瞇著眼盯著我將近三十秒之久,仔細打量我后。慢慢場起嘴角笑了。
「據說她的死沒有任何疑點,當然我也只是聽人說的。」
「下周末有空嗎?瞳子。」
「……這樣啊。」我點頭回答。
「你是指出人頭地嗎?別在乎這個了,你就是你,這樣就夠了,欣賞你的人不會因九-九-藏-書此棄你而去的,對不對?」
「我當然知道啊……我是你女兒呀。我不是指這個,我是說像社長、富豪,或是擁有教授或老師頭銜那種有地位的人。」
「你真是個有趣的孩子,不過那也表示你真的很希望你媽還活著吧。嗯,我懂。」說完后。她身後傳來客人進門的嘈雜聲,愛拉慢慢站起身。打了聲招呼說:「那就先這樣了。」通話便就此中斷。
「嗯。」
我咬緊牙根強忍著淚水,站起身穿上外套,拿起提包說:「我要回去了。」
「是啊,我自己就是一個逃跑的編輯,當時不管是漫畫、金錢還是漫畫家,這所有的一切。我都厭惡極了。但是毛毬沒有逃,她不停地畫,畫到死為止。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太不正常了,我也知道她是因為作品太受歡迎以致停不下來,想想真蠢,當時我覺得自己也有賣任,畢竟是我一手捧紅她的。我想,除非她死,不然是不可能逃得了的。我曾經跟毛毬說:『你乾脆裝死算了?我可以幫忙。』她聽了只是哈哈大笑,沒想到最後她竟然真的死了。」
我點了一杯雞尾酒坐在吧台角落,鬍子老闆又用奇怪的眼光盯著我瞧,表情有些苦澀,我覺得不大自在,喝完雞尾酒就離開了。
「豐……」
我慢慢關上冰箱,坐回原本的位置,心情沮喪得說不出話來。
「媽媽的鬼魂?」
毛毬死後,愛拉也自大宅里消失,因為她的任務已經結束了。她現在人在何方呢?她的簽證應該早就過期,不知平安回到母國了嗎?還是仍然待在日本的某一個角落呢?
蘇峰斂起平日儒雅的樣子,一臉嚴肅。我們走在光滑的長廊上,來到以前毛毬當做工作室使用的那間狹長的和室,站在房門口,望向房內。
「不行。鳴……不行啊,鳴……我得當個男子漢。」
「怎麼了……?」
聽完我的話,那個人淺淺地笑了。
「是嗎?」
「他離職了啊。」
對現代人而言,所謂的「強悍」指的又是什麼呢?
「當時我還小,所以不大記得了,那麼……」
「瞳子,怎麼了?這麼突然。你不是很懶嗎?」孤獨也瞪大眼睛看著我。
「爸爸,什麼是男子漢?」
墨水的氣味、坐在並排的書桌前努力工作的年輕助手發出的沙沙筆聲;大宅深處的這間和室猶如一個秘密的漫畫工廠。上座位置上擺著一張大書桌,毛毬每天就在那張桌子上聚精會神、不停畫著,不關心女兒,也不看丈夫一眼,就這麼渡過十二年以上的歲月。
「有什麼進展嗎?」
愛拉笑了出來。
爸爸似乎喝了點酒,手上抱著很多文件,疲憊的臉堆滿笑容。
不知道為什麼,三城低沉的聲音聽起來像在生氣。他修長的雙腿快步走過恐龍骸骨般的拱廊商店街,為了追上他,我只好小跑步跟上。在淡淡的月光照耀下,他的身形看起來就像個細長而悲傷的影子。從身後看去,他的長發及肩,但頭頂已經略微稀疏。我不禁想,真是歲月不饒人啊。眯起眼睛后,我彷彿看到了年輕時的三城,和只能透過照片及故事認識的,那個長相端正的舅舅,兩人並肩走在一起的美麗幻影。他們曾是那麼年輕俊美。我心想,也許他們才是真正的強者,誰也比不上這兩個美麗的男子。
「請問,我舅舅是在畢業前夕去世的嗎?」
晚飯前,我來到分家。也就是鞄嫁進門的這一房。我在後門喊著:「鞄阿姨在嗎?」鞄的孩子們湧上前來,七嘴八舌地說:「在啊。」熟絡地拉著我的手。這些孩子都有正常的名字,但我暗地裡偷偷替他們取名為「皮夾」、「手機」、「記事本」和「口紅」,都是一些「鞄(皮包)」裏面會裝的東西。阿姨知道了想必會生氣吧,雖然她好像並不討厭自己的怪名字。
「爸爸,你辛苦了。」
豐繼續丟著石子。
「那一定是……」
「是嗎?」
「請問,三城先生高中和大學都和我舅舅同校嗎?」
我抬起頭,看著他的側臉。
兩人的對話很和睦,一如以往在大宅時那般和緩、平靜。
我獃獃地望著豐。
「不是的,一定不是這樣的。」我肯定地回答他。
「那正是他的優點,他是個好人。」三城說。
「那……在社會上出人頭地呢?像爸爸這樣。」
從周一到周五,工作奪走了我所有的力氣和時間,那天之後好一陣子我沒再碰筆記本。一整天待在客服中心裏,和日本各地的陌生人講電話是件很累人的事,而且還得隨時轉換自己的身分。變換成各行各業的專家來應對,一刻也鬆懈不得。我一直在思考有關「工作」和「尊嚴」的事,也就是車子開下河灘的那晚,豐低聲說過的話。不過一直沒得出結論。那之後我和豐再也沒見過面,偶爾他會傳簡訊或打電話給我,但我怕得不敢看簡訊,也不敢接電話,儘可能躲開他,也變得不敢面對所有的事。
一點也沒錯,在我這個年紀時,媽媽早已成了暢銷漫畫家。想到這點,讓我相當震驚。
「欸,不用每星期都講相同的台詞吧。」名叫三城的男子皺著眉,口氣酸酸地說。三城並不像老闆那樣散發著都會氣息,倒像是本地居民。不知不覺我開始胡亂想象起來。
「大家都慌了手腳,事發時沒有聽見任何尖叫聲,也沒有人察覺異樣,所以我們才更震驚啊。從來沒想過,年紀輕輕的,就有和我們同年的朋友丟了性命,很沒有真實感,總覺得他會突然又出現在大家面前似的……」
「也就是說……我們不應該全盤相信她的故事,你覺得呢?」
「我們長得很像嗎?」
「當然死了。真是的,你怎麼啦?媽媽真的死了啊。」爸爸一副嚇破膽的模樣,嘴裏重複著相同的話語。我覺得很不好意思,臉都紅了。接著我小聲間起愛拉的事。
「是嗎……」聽到三城這麼說,老闆猛點頭。
爸爸嚇得嘴裏的咖啡都噴了出來。
傍晚我們到「THE CHATEAU」賓館時,豐依舊認真翻著我的筆記,沉思著。我坐在床緣正要打開電視,被豐阻止了。
「這個嘛……像是……再見什麼的。」
「啊……?」爸爸吃驚地看著我。
「怎麼啦?瞳子,看到你爸爸真開心。今天還真是難得呢。」
「應該不可能,因為我媽是在我面前走的。」
綠聽我這麼說,朝著我的屁股一陣胡亂猛打,我尖叫著躲進棉被裡。
「我夢見外婆了。」
「不知道,才剛開始,你呢?」
「那是因為鄉下不結婚的人很少啊。」
夜晚路上的寒氣凍得我直打哆嗦,像這樣夜裡走在商店街,突然有種走在廢墟的錯覺。老舊斑駁的鋼骨隨處可見扭曲變形,就像被世人遺忘的恐龍骨骸,默默聳立在冬天夜空下。天上的星星閃著冷光,許多店鋪還透出燈光。這裏還是白天來比較合適,白天時這條街是屬於學生的,健康而明亮,我邊走低頭看著自己的腳,耳邊彷佛聽到遙遠的過往歲月鼎沸的喧嘩聲,自己的腳步聲大得出奇。正當我感到害怕起來,暗影中突然走出一個高大的男子,突地抓起我的手臂,我叫不出聲,整個人愣在原地。
舊床確實經常嘎吱作響,但他的態度未免太差了。
「沒什麼……」
我乾脆告訴愛拉,我以為死的人是她、而媽媽還活著的事。聽完我的話,愛拉抱著肚子大笑起來。
「是嗎?」
我從提包中拿出筆記本交給豐,他看著只剩五個人的死者名單。我告訴他退休的護士說確定真砂和外公都是病死的。豐喝著咖啡想了一下,指著穗積蝶子的名字喃喃說道:「記得上次那個管理員嗎?圖書館那個。」
「是嗎……但是媽媽過世后,她也從大宅消失了吧。阿有說喪禮那天他看到愛拉帶著行李離開。」
豐「啊!」了一聲,便沉默不語。
豐在圓床邊來回踱步說:
「……那時我們的感情很好。」三城的話打破了窒悶的沉默,「當學生最好了,所有的事都是那麼美好,你有這麼想過嗎?」
「才不是,我只是隨便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