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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殺人者 鮮紅色的魂魄

第三部 殺人者

鮮紅色的魂魄

但是,請你原諒她。如果你在另一個世界遇到她,請你告訴她,事情不是如她所想的那樣,請你安慰她。
隨著熔爐一起死了。
當我習於電話的對應話術,公司便開始要我專門處理顧客的申訴電話。從買股票賠錢的、電腦當機的、不知道為何發脾氣的各色人等,紛紛從全國各地打到我這個小組來。很多家全國性大企業的消費者免付費專線都轉接到這裏來,打電話進來的人,大概都以為接聽電話的人是位在東京或大阪這些大都市的企業總部吧。身為客服專員的我們不能掛客人電話,只能盡量提出具體建議,或者再三道歉,直到對方氣消了掛上電話為止,有時候光是一通電話就得花上好幾個小時。然而隨著應對技巧逐漸上手,工作內容慢慢成了例行公事,而我也對全國各地的申訴電話都被轉到這棟鄉下的郊區廠房這件事,感到厭惡起來。
這段期間,熔爐的拆除作業依然莊嚴地進行著。
這封百夜的遺書,在米店老闆的記憶中,信封上寫的是「給毛毬」,為什麼我手上這封遺書寫的卻是「給萬葉」呢?難道有兩封遺書?我從沒聽說過還有另一封給萬葉的遺書。是不是正如同豐的假設,萬葉故意漏掉了故事中的某個細節?果真如此,這一定就是和外婆殺人有關的線索。
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大吼一聲「開什麼玩笑!」然後下車,就此分手。畢竟我這個年輕女子僅存的一點自尊,就這樣被他的不忠行為踐踏,不過,我也說過,那純粹是我空虛的心靈自找的結果罷了。我有些泄氣,要討厭豐並不難,但我想我還是喜歡他的,這段感情從高一到現在一直不曾改變,即使過了六年,還是不曾褪色。而我也堅信,往後的日子里,我絕對還是會一直喜歡他。現在的我唯一能說出口的「絕對」,就只有喜歡眼前這個無可救藥的男孩這件事。
幼時的萬葉所見的,是天地反轉后的未來景象。
根據外婆的說法,百夜的遺書被送回赤朽葉家后,美夫念出了遺書的內容,上面寫著「要死也要死在一起」。聽完這句話,外婆就昏倒了。後來,那封遺書一直妥善地收在佛堂的抽屜里。
她並不是抬頭仰望,其實是朝下看著豐壽啊。
豐壽死了。
豐一如往常,開車到家門口接我。許久不見的他明顯瘦了很多,眼睛被陽光照得眯起來望著大宅。上車后,我默默繫上安全帶,但豐並沒有發動引擎,我們就坐在車裡動也不動。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穗積豐壽的屍體,說不定現在還長眠在那個停用多年的熔爐里,就在那個外婆在世時無法拆除、廢棄工廠中心的那座巨大熔爐里。
豐接過去,又說:「有沒有可能筆跡不一樣?」
豐壽並不是在天上飛。
我注視著月色中朦朧浮現在眼前的巨大熔爐,低吟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萬葉看見的幻象里,豐壽並不是真的在天空飛,其實是掉進了深淵。她站在熔爐的最頂端,眼睜睜看著豐壽往下墜落。不過究竟萬葉是用「肉眼」還是用「萬里眼」的能力見到豐壽死時的情景呢?不管是哪一種,她似乎並沒有目睹豐壽墜落的那一瞬間。如果她是親眼看著這一切發生,難不成是萬葉將豐壽推下去的嗎?不……
「你之前也是為了辭職才和我分手吧。」
「沒、沒什麼……」
「當然確定,我不可能忘記的,我還得記得清清楚楚,那晚發生的每一件事,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
黑菱緣的金牙在黑暗中閃閃發光,我尖叫了一聲,忍不住後退。等我的眼睛適應了黑暗后才發現,除了黑菱綠,孤獨也在場。他們好像是聽到我夢魔的呼喊才趕來來的。聘到我說「沒事」之後,孤獨起身正欲離開,我急忙叫住他。
這並不是百夜的遺書。
他就是我一直在找的死者。
「對不請,請你原諒我,我愛你。」
我禮貌地向米店老闆致謝,回家的路上,不斷回想外婆的故事。
「你不一樣,瞳子,你是赤朽葉家的千金,就算不工作也無所謂。我和你在一起之後,常會聽到什麼『娶了富家女可以少奮鬥三十年』這類話,大家都覺得我和你在一起,是因為你的錢,甚至有女生覺得你被我騙了。」
「她把遺書留在錦港邊,用晒乾的水母當做重物,把我們兩人的腳梆起來,說要一起死,說著還用身體撞了過來。我可是有妻兒的人,怎麼能和別的女人一起死呢?我怕死了,趕緊院到一旁避開她。本來溫柔的百夜,一張臉瞬時變九九藏書成凄厲的女鬼一般,我們兩人的腳部被綁著,百夜不斷吼叫著,咚咚咚地跳著追我。我也不停哀叫著,咚咚咚地逃。那一夜下著大雪,對,就是在這附近,我們兩個就這樣不停跳呀跳著,我拚命跳著躲開她。那時候百夜的表情真的像鬼一樣,她眼睛向上弔,眼淚被風吹得四處飛散,嘴唇血紅,嘴裏不停發出像男人一樣沙啞的吼叫。後來她失去平衡,就在這個位置撲通一聲掉到海里。我慌了起來,不停喊著她的名字,但是冬天的海面風浪很大,一下子她就被海浪給淹沒了,我嚇壞了,拿起遺書連滾帶爬逃走了,等到逃離港邊,才想到自己可以解開繩子啊,可見當時我有多慌張,當時我腿都嚇軟了,死命逃回家去,躲在米倉里全身抖個不停,總覺得百夜會化成厲鬼來找我。天亮以後,百夜的屍體被撈上岸,大家也開始四處找我,我太太發現我躲在米倉里。我們把百夜的遺書交給大房的人,就是那個入贅女婿,對了,就是你爸爸。信封上面窩著『給毛毬』。她們姐妹倆感情一定很好,好到百夜的遺書要留給她。啊,真是太恐怖了。一直到現在,我還常會做惡夢,好像聽到百夜在海底不斷叫著我的名字。」
「有嗎?」
我將額頭貼在榻榻米上,代替外婆向這封遺書的主人穗積豐壽——也就是外婆口中那個飛天的獨眼龍——磕頭。
我搶在主管前先開口。
「為什麼會對我過意不去?」
「好像是同一個人寫的,那我就不明白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竟然在熔爐的最頂端。初冬時我曾經爬上熔爐的階梯,卻因為回頭往下看感到害怕,立刻回到地面。而此刻我和萬葉竟然已經來到階梯的最高點,我們身後是無止境的黑夜,往下望,地面離我們好遠好遠。四周只見黑夜的顏色,就像不慎翻倒的墨水那種濃烈的黑暗。
回房后,我沮喪地傳了封簡訊給好友,她立刻回傳了她打探到的最新消息給我。聽說豐又回原來的公司上班了,為什麼我才辭職,他就復職了?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外婆不識字,但是豐壽並不知道,就在熔爐停工後幾天,豐壽留下一封遺書給萬葉。
「我也不知道……」
而一直要到六年後,她才終於得知豐壽的信上寫了什麼。一九九八年冬天,赤朽葉百夜殉情身亡,變成一具冰冷的屍體被送回大宅來。美夫從臨陣逃脫的男方手裡接過百夜的遺書,念出了遺書的內容。而百夜的遺書就和豐壽的一摸一樣,聽到美夫口中念出「要死也要死在一起」這句話,萬葉臉色大變,昏了過去。她直到這一刻才得知豐壽信中的內容,她看出兩封倌的內容是相同的。
「不,我想你還是會繼續這麼做的。」
「我自己不也一樣沒工作嗎?」
我回到大宅,緩緩地走在長廊上,然而不管我走到哪,月光下的熔爐似乎都還在俯瞰著我。我走進佛堂,室內依舊充塞著線香的氣味。我打開抽屜,拿出那封謎樣的遺書。
豐壽是自殺而死的。
「也就是說,信封上的『給萬葉』和信紙上寫的『要死也要死在一起』的筆跡是不一樣的,如果是這樣,就解釋得通了。」
我嚇了一跳,轉頭看著豐的側臉。豐的表情嚴肅,看起來不像在開玩笑。
「要死也要和熔爐死在一起。」
「不會,我不會的。我已經想通了。」
幾個年輕人和我一起走出小隔間,分別向他們的主管辭職,也有很多人用欲言又止的表情看著我,但他們沒有起身,繼續和電話那頭的客戶對答。有人離開,有人留下。不管離開或留下,大家都有自己的自負,也知道事情無法永遠如自己所願。我走出公司,用力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氣。啊啊,結果我又辭職了,我像是不停地打轉,迷失了方向,結果又回到了原點。我厭惡自己脆弱的意志,回家的路上腳步異常沉重,我的心好冷,感覺似乎永遠到不了家。
也許正如綠所說的,外婆一直很喜歡你,正因為喜歡你,她才始終對你隱瞞不識字的事吧。
綠離開后,我全身顫抖地在想這件事,披上外衣到外頭去。
那天早上雪停了,似乎在宣告冬天的結束,路面殘留的積雪反射陽光令人目眩不已。
我向家人說了辭職的事,大概是我看起來太沮喪了,爸爸咽下了原本想對我說的教訓。看著他失望的臉,我想到有天早上他和我的計熔爐時脫過的話:「任何事都一樣,開創和守成都很辛苦。」
「孤獨,熔爐什麼時候要拆?」
「啊?這個……沒這麼快,應該還要一陣子,夏天前應該可以完工吧。」
豐壽並不read.99csw.com是飛翔在天空中,其實是往下掉進熔爐里。
「是嗎……」
——阿豐不知道我不識字。太丟臉了,被阿豐知道的話太丟臉了,所以我從來沒告訴過他。
「什麼?」
萬葉哭著說。她舉起手臂揩掉眼淚的模樣怎麼看都還只是個孩子,嘴裏則一直念著死前最後一夜坐在梳妝台前時說過的話。外婆死前那晚,該不會是進入了她眼前的梳妝鏡中,來到我未來的夢中呢?她是特地來見我的嗎?還記得當時我極度不安,在走廊上顫抖不止。
「是啊……對不起,我總是重蹈覆職……」
時間不停地往前走,誰也攔不了。而過去的死者臉上掛著笑容,也漸漸遠離。
豐發動車子,像是試圖打破僵局。我回頭望著赤朽葉大宅,它今日依舊雄偉聳立在山頭。長久以來,這東大宅一直像這樣君臨著紅綠村。
但也不是豐壽留下的信。
「外婆。」我低聲叫她。
某天有個不小心把芋燒酎潑到計算機上的五十歲男人打電話進來。真搞不懂他怎麼會把電腦和芋燒酎擺在一起呢。總之,男人希望公司免費幫他修理,但是依照規定,人為因素引起的故障是必須付費修理的。男人非常堅持,我好聲好氣地重複對他解釋:「不好意思,這次的修理您必須自費,本公司……」僵持了個把鐘頭后,男人按耐不住火氣了。
時光不停流逝,最終來到現代,我,赤朽葉瞳子,到目前的一生沒有值得一提的故事。不管是紅綠村經歷過的動蕩歷史,或是工人的血汗記憶,都和我沒有關係。我所擁有的,僅只有這些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小愛小恨。就是我正在訴說的這些上不了檯面的小事。
我「啊」地叫出聲。豐所說的,就是爸爸決定關掉熔爐后,工人豐壽離開那晚的事。他留下一封「給萬葉」的信,上面寫著「我要到遠方去」。那時外婆才得知那個曾經備受尊敬的熔爐英雄豐壽,已經對赤朽葉制鐵死了心,離開到遠方去了。
遺書的信封上寫著「給萬葉」三個字。
「啊……你幾歲?」
耳邊彷彿傳來了一個陌生的、像是豐壽的男聲,替我念出這句寫在信上的話。
「那是因為她知分寸哪,阿豐也是,不過我想們一定是兩情相悅沒錯。」
——阿豐不知道。
「是嗎?」
「真奇怪。」
雪一停,工廠的拆除工程動工了,孤獨每天一大早就出門,忙碌不已,他和爸爸雖然沒有血緣關係,但穿著西裝的背影卻很相像。爸爸決定從春天起,安排我在「Red Dead Leaf」幫忙一些會計工作。我擔心我會令身邊的同事不自在,還在猶豫是否接受這份工作,爸爸卻很堅持一定要我進去學點經驗,我只好接受這個安排。
「不,一點也沒錯,他們一直很喜歡對方。」
「照常理不就該是這樣嗎?為什麼你會覺得字跡應該不一樣?」
外婆一直認為是自己害死你的,一直被這個念頭苦苦糾纏。
但是,外婆當時看不懂這封遺書。
我們抽出信封里的信紙,打開之後,屏息地比較著信封和信紙上的字。
「我是因為想辭,才劈腿的……」

「因為我沒有工作,大家會說閑話的。」
「謀殺?不可能,因為我是親眼看到她落海的。」
萬葉一定是認為,如果她早知道豐壽的信上寫了什麼,她就可以及時阻止他。雖然結果令人遺憾,但這件事並不是謀殺,雖然沒能阻止豐壽,但萬葉並沒有殺人。
那晚,我很晚才入睡,隔了很久又夢到了萬葉,夢裡的她年紀很小,還是那個小小的山女孩,她站在坡道上抬頭仰望著天空,嘴微張著,眼睛閃爍著光芒,眼神透著依戀。我從來沒見過她這副表情,驚訝地板她:「外婆,你在看什麼?」還很幼小的外婆似乎聽到了我的聲音,回過頭來伸出細小的食指,指向天空。
黑菱綠轉過頭來。狐疑地看著我。
獨眼龍豐壽張開雙手,身體呈大字形,背部朝上、臉朝下,以俯卧的姿勢飛翔著,看似很享受這趟空中飛行,過了一會兒后。他離我們越來越遠,退向遠方的天空,臉上始終掛著微笑。這時萬葉突然哽咽了起來,我問著夢中年幼的外婆:「你怎麼了?」
萬葉一直不知道,其實豐壽在那晚就死了。她一直以為他會在遠方活得好好的,雖然她是萬里眼,卻看不見這件事的真相。她一直被自己的直覺蒙蔽了。
「阿姨她真的是打算和你一起死嗎?」
「我不會再這麼做了。」
那些原本目瞪口呆看著我的年輕同事,紛紛掛上電話也站起身來,他們取下耳懾,緩慢而無力的拍著九九藏書手。許多人電話講到一半就掛掉,主管的辦公家上響著此起彼落的訊唬聲。
我用力掛上電話。主管從辦公桌前抬起頭來,開始找尋我的位置。要客服人員比客戶早一步掛上電話,主管的電腦馬上會接到通知,而我會受到減薪的懲處,還會被叫到小房間訓話。
這個謎底要等到熔爐拆除那一天才會揭曉,但我很肯定自己是對的。天終於亮了,萬葉的幻影也漸漸淡去,外婆鮮紅的魂魄化成一縷暗紅色的煙霧,緩緩地被吸入朝陽之中,閃過一絲光芒后便消失了蹤影。天亮之後,我又在佛堂待了一會兒,直到來上香的綠髮現我全身發著高燒,才趕緊扶我進被窩,之後我就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三天。
「這裏可不是東京的垃圾堆,城裡人來到這裏蓋了這間乍看很漂亮的辦公室,就把不想乾的工作全都丟給鄉下人。說什麼景氣不好,沒有好的工作機會,就把討厭的事情全推到鄉下來。這裏又不是垃圾堆。雖然是鄉下,但我們也有自己的的歷史和驕傲。為了堅持這份驕傲,我不幹了。」
外婆一直對你感到很內疚,一直都是。
「二十二歲。」
「啊?……鳥取?怎麼是鳥取?我不是打到總公司嗎?」
我訝異地看著綠,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道就是豐口中萬葉故意跳過不說的情節吧。
「嗯。」
我目瞪口呆地聽著豐這席話。我們都交往五年了,我從來都不知道有這種事,反倒是豐打進甲子園的英雄時代,我無故招致了很多嫉妒,那一陣子過得很辛苦。
「嗯……你都知道呀。」
我的話回蕩在整個樓層。
「他不是外婆殺死的喔,赤朽葉萬葉是山裡人的子孫,是赤朽葉家的萬里眼夫人,是我的外婆……你不是殺人兇手,你沒有殺死任何人。」
「如果我是個爭氣的人也就罷了,偏偏我這麼沒用,大家一定會對瞳子冷言冷語的,我只有離開你,才能辭掉工作。後來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這樣不對,對我而言瞳子才是最重要的,我想跟你在一起,所以才又回公司上班。」
萬葉探頭看向熔爐內部。
「喔……我住在山口喔,搞什麼啊,原來離這麼近。山口到鳥取很近,開車一下子就到了哦,要不然我們見個面嘛,你不覺得這也是一種緣份嗎?」
冬天即將結束。過完年後的一月底,我辭去客服中心的工作。
「……是啊,信封上的字很大、歪歪扭扭的,寫著『給毛毬』三個字。」
但是,百夜確實是自己跳下海的,就算萬葉刻意隱瞞了自己殺人的事,被害者也絕不是百夜。我拿出筆記本,劃掉赤朽葉百夜這個名字,所有死者的姓名都被劃掉了。只留下兩封遺書之謎、不存在的被害者、言猶在耳的殺人告白。我繼續抱頭苦思。
但他並不是被外婆殺死的。
米店老闆的雙肩顫抖著,低聲說著:「海邊就是鬼門啊。」接著便轉身背對著錦港。而他的醜陋側臉上,寫著苦悶和恐懼。
「瞳子,別衝動,我們好好聊一聊。」
這不是一封普通的信,而是一封遺書。
「你一直把注意力集中在遺書上,所以才想不起來,另一封不是遺書,而是離別信。熔爐停工時,不是有個工人離開了嗎?那人臨走前還留了一封住給萬葉。」
萬葉低聲說。
萬葉面無表情。這時天空漸漸變暗,如地獄景象的夜晚降臨了。下一刻,天地突然上下翻轉,我尖叫著蹲在地上,整個夜空轉了半圈,現在變成萬葉和我在上,飛翔的豐壽在下,和剛才完全相反。豐壽仰望著天空,雙手張開呈大字形,我和萬葉低頭看著他。場景一轉,我手握著又黑又沉的圓形條狀物,原來我和萬葉正站在階梯上,手中握著階梯橫杆。我轉頭向後看,驚訝不已。
他就是那個被害人。
接著我又去見了那個本來要和百夜殉情的米店伙葉。事發十年,年輕夥計已經成了米店老闆。他聽到我是毛毬的女兒,表情很尷尬,不過還是有禮地回答我的問題。關於媽媽挑男人的眼光這件事,萬葉肯定沒說謊,這個米店老闆長得真的很醜,對於媽媽的品味,我不禁嘆了一大口氣,瞪大眼睛盯著米店老闆看。
「這裡是客服中心,總公司的員工那麼忙,才沒空伺候你們這些大爺。」

「不過瞳子,你為什麼這麼問?」
不該是這樣的。
那麼,這到底是什麼呢?
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我用手背拭去眼淚。
「這種客服中心根本就是垃圾。」
我也跟著看向那巨大煙囪的內部。
「你確定?」
回到房間后,心情還是很悶。這時手機九-九-藏-書響起,是豐打來的。我慢吞吞地接起電話,兩人氣氛尷尬地約了下周末見面,我把這件事通知我的情報員好友,她又跟我說了很多最新情報。聽說豐劈腿的對象就是那個圖書館管理員,不過他很後悔,已經不再和她見面了,還說什麼沒有瞳子活不下去的話。說到一半,她忽然冒出一句:「還有啊……我今年要結婚了。」我嚇了一大跳。她有個從就讀短大起交往至今的男友,現在在村公所上班。我們今年就滿二十三歲了,朋友間陸續有人定下來了。「喜宴在秋天舉行,你要和豐一起出席,記住,要一起來喔。」朋友再三強調。我只好小聲地答應。
此時二月已經過了大半,那晚我來到檐廊,眺望著後院里如骸骨交纏的枯枝,走出家門,我站在山坡上俯視下方的廠區。曾經是繁榮象徵的巨大熔爐,如今即將要被拆除,在夜空下閃耀著灰色的光芒。我心中百味雜陳,望著熔爐好長一段時間才回家。孤獨正好洗完澡,我便接著去洗澡,洗完澡后,我披著外衣又到外頭注視著熔爐。越是接近離別,我越想多看它幾眼。
「對不起。」豐說。
我看見萬葉眼中的景象。
我試著發出聲音,用我稍嫌稚嫩、帶點孩子氣的嗓音說出口:
「真的嗎?外婆她告訴我的故事里,不太……」
「我本來在想,這信封和信紙該不會分別是來自兩封信。記得以前你說過,萬葉外婆的故事里曾出現過另一封住呀。」

「沒、沒什麼,我只是腦袋還沒清醒。」
車子緩緩爬上山坡,回到家門口,豐和我一起下車。他說想看看那封遺書。我帶他來到一如往常瀰漫著紫色煙霧的佛堂,我打開抽屜,取出遺書。

「真可惜,這裡是鳥取,可不是什麼東京。」
回家后我戰戰兢兢來到佛堂,拉開抽屜,打開紙包,取出百夜的遺書。
「瞳子,你冷靜點。我們到那邊談談,跟我來。」
「我一直很想辭職,可是如果還和瞳子在一起,對你很過意不去。」
而我的聲音比我以為的要來得稚嫩、孩子氣。
而我的推理是正確的嗎?
似乎有一個人飄浮在半空中。那是個天氣很好的午後,三葉杜鵑的粉紅色花瓣漫天飛舞,片片花瓣像無數個小圓點,點綴著水藍色的天空。飄浮在半空中的,是一個中年男子,身上穿著一套原本是鮮綠色,因為老舊而泛成枯葉色的工人制服。男子的左眼看起來很溫柔,右眼卻因為殘疾而和四周的皮膚達成一片,看起來像是一條長長的皺紋。我知道那就是豐壽。我轉過頭,身旁的萬葉正愣愣地望著飄浮在空中的豐壽,我不曾見過那種表情的她,她的臉上寫滿了溫柔和幸福。
我和豐彼此互視良久,無法做出結論。
「你也該和豐聯絡了吧,都交往五年了,難免會發生一些事嘛。」
他並沒有離開,而是死了。穗積豐壽才是我一直想找出的死者。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已經死了,除了殺死他的萬葉。
「什麼意思……」
我一時之間氣不過,忍不住還嘴。
沉默再度降臨。
「……我說的不對嗎?」
綠要離開之前,我低聲問她:「我間你喔,外婆和豐壽是不是感情很好?」
萬葉的幻影在我身邊現身,銀白色的長發垂到榻榻米上,悄悄坐下。我對著榻榻米上的遺書深深磕頭。
乍看之下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字很漂亮。豐嘆了一口氣。
這時應該飛速的豐壽突地又回到我們面前,維持著大字形的姿勢,不過他原本微笑的臉,突然變得有些落寞而憔悴。
稀落的掌聲中,我感到一股羞恥和對自己的厭惡,不再說話。說什麼「為了堅持這份驕傲而不幹了」。這真是最差勁的謊言。我自己清楚,我只是想逃,現在從我口中說出來的,不過是藉口、是歪理。
夢中的萬葉不停地哭泣著,同時她的頭髮不斷變長,身體一直向上長大,轉眼間變成身材壯碩、長成大人的山女孩。變成「萬里眼夫人」的萬葉,用成人的嗓音呼喊著豐壽的名字,那聲音有如猛獸咆哮,彷彿要把周遭的空氣劈裂成兩半。
「嗯,有『給萬葉』和『給毛毬』兩種版本,我不知道這代表了什麼。」
這個,我心想。
「嗯。」
主管舉起手,用一口標準的日文制止我。這間辦公室環境乾淨又現代,放眼望去,像極了以都會為背景的偶像劇場景。在各個小隔間里接聽電話的同事們,紛紛抬起頭來看著我,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但是萬葉卻一直為此深受折磨。此刻出現在我身邊的萬葉的幻影,正斜著頭、神情哀傷地看著豐壽留下的遺書。
「我也愛你。」
「我要辭職。」
他不是被任何人殺死的。九_九_藏_書
我和豐的感情還是像以前一樣,他好像經過一番領悟,現在每天乖乖去上班,不再發牢騷了。真不知道他的心境究竟起了什麼變化……。我們就快滿二十三歲了,卻仍是一事無成,感覺像在任意揮霍自己年輕的本錢。我跟孤獨說了我的擔心,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微笑著說:「就算不年輕了,一時半刻還死不了,沒什麼大不了的。」這種說法一點都不像安慰。
這就是正確答案嗎?
「筆跡?」
如果是這樣,那麼眼前這封信又是什麼?豐壽在信封上的確是寓著「給萬葉」,但是這封信又不是豐壽留下的信,而是百夜的遺書。可是信封和信紙卻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那天在看護中心,老伯告訴我當年將赤朽葉百夜從海里打撈起來的漁夫的消息。辭職隔天我立刻跑去找他,想問一些事發時的細節,他告訴我百夜應該是留下遺書,自己綁住雙腳才跳進海里自殺的。她和米店的年輕夥計相約殉情,但打撈上來的卻只有百夜一人,因為百夜留有遺書,所以大家都當她是殉情,沒人懷疑是他殺。我問他:「有沒有可能是有人綁起她的手腳,丟進海里淹死她的呢?」對方嚇了一跳,反問我說:「啊?我從沒這樣想過。你覺得呢?」
「外婆!」我放聲大叫。
曾經身為甲子園英雄的豐,此刻靜靜地開著車,豐雖然溫柔,但我想他的想法是極度違逆這個社會的。我們就這麼開著Dorolla在海邊繞著,天氣還沒回暖,路上的車不多,偶爾有幾輛車駛過,車裡坐的也都是年輕情侶,全日本究竟有多少對像我們這樣的情侶呢?
我從床上一躍而起,全身冒著冷汗。
「這是豐壽的遺書。」
「聽說你辭掉工作,又再回去了?」
我無力地點點頭。
「這樣太怪了……」
車子繼續賓士著,我們聊起筆記的事。我告訴豐,所有的死者都已經排除他殺的可能,也告訴了他兩封遺書的謎。豐聽完,歪著頭納悶地說:「你是說兩封遺書內容一摸一樣,但信封上的收件人卻不一樣?」
大家都在忍受,不斷地和無趣的日子戰鬥。接受並體認到這個社會存在的矛盾,包容所有好與不好,在載浮載沉中成長,逐漸長大成人。長久以來大家都這麼過來了,但我就是做不到。不管是在外婆的年代、媽媽的年代、或是我這個世代的部分年輕人,全都忍耐著成為社會的一份子,但我就是做不到。我沒有從父母身上遺傳到在這個社會生存的能力和覺悟。世上到處都有不開心的事,但我卻沒有做好為此受傷的覺悟和信心,只是不斷逃走。
他不會飛。
外婆的幻影微微動了一下。
所有人長大、出社會後都辦得到的事,為什麼我卻做不到。我明明不想讓爸爸失望的,希望他能以我為榮的。我羞愧地移開視線。舅舅孤獨並沒有說什麼。
天地反轉之前原本輕飄飄飛翔在空中、一直朝遠方飛去的豐壽,這時臉朝上,張開雙臂不停地往下墜。他的表情看起來很寂寞,僅剩的一隻眼睛閃耀著光芒,在黑暗之中逐漸遠離,像燃燒的星星一樣在瞬間發光,又瞬板熄滅。
這封信就是他的遺書,這就是證據。
冬末潮濕的海風,吹亂了我的頭髮,分手之際,老闆告訴我:「百夜的確是殉情死的,真要追究是誰殺了百夜,那就是我。我對百夜的確有感情,但周旋在兩姐妹之間也讓我有種虛榮的快|感,是男人的得意忘形將百夜推落海底的。雖然她並非死於他殺,但如果有人得為百夜的死負起責任,那就是我啊。」
「阿姨的遺書是給媽媽的沒錯吧?」
我在腦海里搜索新舊責備他的話,卻說不出口,只好默默地低著頭,豐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奇怪的話。
不過我忽然想到,如果和豐繼續交往,幾年後順利結婚,那麼我不就是赤朽葉家族中唯一一個戀愛結婚的女子,這是外婆和媽媽都不曾經歷過的。不過未來會怎麼變化,我仍一無所知。
「怎麼?你問這個做什麼?」
那天晚上萬葉收到信,但不知道信里寫了什麼。豐之前提過,萬葉或許會為了隱瞞自己殺人的罪行而說謊,而這就是萬葉故事中唯一的謊言,她說豐壽留給自己的信,信封上寫著「給萬葉」。信上則寫著「我要到遠方去。」可是萬葉應該看不懂信里的內容,因為她根本不識字。由於她沒想過豐壽會尋死,所以自以為他只是要幢開制鐵廠到遠方去。
「你們東京人怎麼這麼冷淡啊,這種小事,我們本地的店一定會通融的啊。喂!」
我呆坐在佛堂里,反量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