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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前往金馬侖高原 1

第一章 前往金馬侖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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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逐漸擴大,距離我原來的問題愈來愈遠。船老大也終於注意到我們倆有些不對勁,不再繼續哼歌。
就在我們一一掃光陸續送上桌的各式料理時,太陽已經西沈,天空從天藍色轉成鴨跖草色,接著又變成深藍色,顏色就這樣微妙地變化著,如果說它每分每秒都在變化也不為過。我一邊觀察,心想如果要描繪這樣的天空,該需要多少種顏色!
船老大似乎說了什麼,不是針對我們,而是在對擦身而過的另二艘船的船老大打招呼。火村突然自河面掬起水說:
真是失禮了!從學生時代相交至今十五年,我還是不了解你,真不好意思!
天啊!好一個難搞的老師!我心想還真難為了上火村專題討論課的學生。
火村叼著香煙搖著頭。「等等!大腦功能不全和犯罪行為的關係究竟有多密切,我這個社會學者並不清楚。我只是認為該不會完全無關吧!」
和我們一起參加這小小自由行程的,還有一對新婚夫妻。他們沈浸在兩人世界中,對我們這兩個三十四歲的男人,根本不屑一顧。這也難怪,參加如此浪漫行程的,應該是像他們這樣的情侶。
我的朋友悶不吭聲地喝著當地生產的虎牌啤酒。我心裏納悶,這傢伙.一外出旅行,就變得比平常還冷漠的毛病還在?
「這對生物而言是可喜的狀態,所以才會出現個體差異。也因為如此,所有生物容易因應環境變化,不同的個體卻也都必須經歷死亡。在憐惜誇讚自我的同時,也不由得嘆息感傷孤絕的存在,愛和恨因此而生。」
「這不像是白晝的天空為了迎接夜晚的到來,一件件脫去外衣嗎?」
「祂的心意令人感激不是嗎?你該不會以為神只愛美好純潔的事物吧!支配神的大腦的,是以顧全大局的觀點所見系統恆常的安定。因此,祂無法滿足於僅能重複分裂的單細胞生物,祂創造出男女,令他們各自提供一半的材料,共同創造子孫。如此便可由內容些許不同的無限變化中,創造出生命力更強的生物。」
一深呼吸,聞到的儘是甘甜的草香。
「你不總是叫我『臨床犯罪學者』嗎?我的對手當然是犯罪!」
看見碼頭了。我們即將和螢火蟲告別。
日頭落盡,黑夜來臨。火村追加了兩次啤酒,話也愈說愈多。用完晚餐,付清飮料的費用后,我們返回車上。黑盡的天空一角,不時閃著亮光,遠方傳來微弱的雷聲,前坐的新婚夫妻互問「是不是要下雨了?」「因為西海岸是雨季!」。
副教授對著河面吐著紫煙。「嗯!再繼續說!有栖川!」
「好一個不問時間地點殺風景的問題。你硬是要問我定義,我覺得實在強人所難,心https://read.99csw.com裏也不舒服。我們一定要核對定義之後,才能繼續話題嗎?而且在提出這樣的問題之前,應該先表明自己的吧!」
他笑了。
「沒錯!」我回答道。「你想說這樣的模式在犯罪學的世界中已經落伍了嗎?就因為設定犯罪為何物的規定,符合規定的人因此淪為犯罪者,我可不想上標籤理論課。任誰都知道有些東西只能稱之為『惡』,這指的是什麼?」
我們穿上分發的救生衣,不知是否因為太過性急,那對新婚夫妻搶先往碼頭去。這期間來了一大家子看似韓國人的遊客,我們倆沒和那對夫妻同搭一條船,對彼此來說應該都算走運吧!就讓他們不受干擾享受一下兩人世界的甜蜜時光吧!我們也樂得不用眼睜睜看別人親熱,眼不見為凈。
「只有殺人的傢伙,會閃著紅色的亮光。」
「感覺好像要出現幻覺了!」
「但異於常人的惡毒之人和善良之人確實存在,你不這麼認為嗎?」
火村問:「上游也是這樣嗎?」船老大卻聽不懂英文。不過就算沒問,隨著船不斷前進,答案自然不言可喻。螢火蟲聚集的樹木綿延不絕,當眼睛開始習慣之後,就會發現愈來愈多的螢火蟲,甚至還能夠看見對岸的光線。我們正在橫渡銀河,船槳的吱嗄聲夾雜著衝擊船緣的水聲,遠處還傳來詠唱可蘭經的歌聲。我看了手錶一眼,八點二十分,大概是祈禱的時間吧!我聽得入神。仔細一想,螢火蟲為了求愛拍擊翅膀的聲音,也是一種音樂,我們彷佛身處在偌大無聲的合唱團中。
天空又亮了一下。
「『惡』是神創造出來的嗎?祂為什麼要……」
「沒想到你竟然會對我這個才疏學淺的人的見解感興趣,你是要我別隨便問你問題是吧!老實說,對於一個以寫作犯罪小說蝴口的人而言,我可能算是不求甚解,我從來沒仔細想過『惡』這件事。當你想確實掌握時,答案卻自你手中逃脫。我以為為惡下定義,就等於為人下定義。」
我愼重其事地問了他難以啟齒的問題。這個問題之唐突,連我自己都覺得意外,火村的回答倒很冷淡。
「好一個古典的問題。關於這問題,有許多偉大的哲學家、文學家或宗教家寫過許多書了。」
話題突然嚴肅了起來,船老大毫不知情,依舊悠哉地哼歌划槳。
我完全不知道火村到底想說什麼?我反問他該不會是想提出科學證明,說善和惡是因為腦部功能的個體差異而形成的吧!他說:
火村笑道,我也有同感。
「是啊!奇妙的世界!真是來對了!多虧大龍,我們才能看到如此的美景。」
偌大的樹枝在頭頂上伸九*九*藏*書展,樹枝尖端也有熒光點點。
「大概是吧!人因為後天給予的條件而為惡或倖免于惡,這和這個個體所處的環境有很大的關係……」
「我不是覺得不好玩,也不是累了,只是在發獃。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看我的,不過我這可是在放鬆。」
我說道,他抬頭仰望已近黃昏的天空,「嗯!是挺美的!」他回答得雖然有些刻板,不過還算誠實。
「然後呢?」
「作家的感性?你是作家嗎?」
我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火村如同名偵探般,加入警方的調査追捕犯罪者,之後再將他們送進位裁的法庭,他憎恨這些人。然而你問他憎恨的理由,他總是以「因為我曾經想殺過人!」來打馬虎眼。為什麼會這樣呢?
「哦!我覺得兩者都是錯的,應該無法只選擇其中一個吧!看見未曾謀面的小孩掉進井裹,人本能地都會出手相助。在此同時,人只要活著,任誰都曾經做過程度不一的不善之事,沒有人是天生的善或天生的惡。」
他若無其事地點頭。「沒錯!如果不是個性是什麼?這是我們每個人都有的東西。只要不是無神論者,就可以稱之為神的禮物。即使不像黑髮黑眼、金髮藍眼般一定的贈禮……,你看!」他指著發光的樹木。「這裡有無數的螢火蟲,有的閃爍著強光,也有光線微弱的,它們也一樣。」
陰暗中坐在我對面的犯罪學者,點著了嘴裏叼著的駱駝牌,看起來好像一隻紅色的螢火蟲飛上船來。
「你指的是正常男性的XY性染色體變成XX,因而產生柯林菲特氏症候群是吧!這和犯罪之間的關係尙未獲得證明,我從沒說過有天生的犯罪者。」
身為作家,我只能說自己的形容實在是太過老套(彷佛形容聖誕樹似的!)。螢火蟲彷佛自高原的夜空落下一般,在伸手可及的黑暗中閃閃發光,和地面的星星同步,一閃一滅,一閃一滅。大樹和我在電視上看到的一樣,有如燃燒般發著光。雖然和我的想象略有出入,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失望,只能讚歎「實在太美了!」。
話雖如此,其實是我希望別人這麼看我們!我們倆身穿粗質襯衫胸襟大開,眼戴太陽眼鏡,雖說是度假時的打扮,再自然也不過,不過外表看來或許有些頹廢。如果告訴外人我們是推理作家和犯罪學者,別人恐怕真會以為我們從事什麼嚇人的工作吧!
「這應該是脫衣舞表演吧!」
我們似乎來到折返點了。船老大在河中央緩慢迴轉船隻。
就算我沒說,火村也不可能不懂,他擅長的犯罪社會學,就是專門研究這個的。
「你是指就犯罪等於『惡』的模式嗎?」
「也就是說,你在和『惡』對抗read•99csw•com啰?那……你認為的『惡』是什麼?」
不一會兒,我們便抵達目的地吉拉塞藍卡河支流河畔。我們走了將近兩個小時的車程,到此觀看螢火蟲。在停車場下車之後,我們往看似小木屋的辦公室走去,一邊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防蟲液,塗抹在裸|露的肌膚上。幸好白天炙熱的太陽已經西沈,夜風令人心曠神怡,接下來我們將要一邊欣賞螢火蟲一邊乘涼。
「嗯……正因為這樣……也就是說……這個……」我腳步踉蹌,「對了!如果要以一句話來說明『惡』的根源,也許就是人類無法忍受自己不完美的弱點和驕傲。儘管是不完美不自由的存在,當你想從承認此事的痛苦中逃脫時,人類就掉入『惡』的陷阱中,這應該是人類知性化不完整的一種不幸吧!這樣的情形也會表現在害怕絕對無法體驗的死亡,或反而對此感到焦慮的態度上。」
天空出現閃光,低吼的雷鳴響起,但烏雲似乎還在遠方。這個國家的大氣狀態,似乎總是這麼不穩定。又閃過一道光!部分的夜空已經被染成熏衣草色。
我試圖看清黑暗的前方,不知還有多遠……
走下樓梯,河面漂浮著小船。或許是因為前後都是那一大家子,原本可容納四個人的小船,只剩下火村和我。我對以眼神詢問我是否已經坐安的船老大,用手指比了個OK的手勢,他看見后便緩慢朝上游劃去。
「螢火蟲微小的亮光,看起來還真是堅強。如果人類也這樣的話,也許會更討人喜歡吧!」我說。
「隔壁坐著新婚夫妻!兩個大男人一起出國旅行也就算了,我可不想因為脫衣舞的話題遭人誤會!」
「話題會偏離至此,應該是從異於常人的惡毒之人和善良之人確實存在那裡開始的吧!火村教授認為『惡』單純只是一種個性嗎?」
火村抽著第二根煙。
「所幸神利用雄雌兩性發明了有性生殖,我們才得以欣賞如此的美景。」火村將煙蒂收進攜帶式的煙灰缸里,一邊說道。
「你是指因應環境變化而生吧!」
「是沒有!」他直接予以否定,「或許有因為大腦功能異常而產生的犯罪,但這和『惡』在本質上是不一樣的。」
我們在黃昏時離開位於吉隆坡市中心的飯店,往東南方去。汽車行經四周房屋都是以水椰覆蓋屋頂的村落,朝布朗達丘駛去。從這座設有燈塔的山丘上,可以欣賞號稱價値兩百萬美元的夕陽,向西沈入馬六甲海峽的美景。我們站在展望台上,距離盛夏日落還有一些時間,大海閃爍著金黃顏色,太陽遙遙在水平線之上景色美得驚人。
衛大龍是我們朋友的名字。
我們搭乘的休旅車,在前往最後的目的地前,繞道九*九*藏*書位於河邊的餐廳。要是在此地用晚餐,正好可以調整行程吧!這是家露天餐廳,突出在水流緩慢的河面上,主要提供以椰子蟹為主菜的中式料理。另坐一的新婚夫妻手持敲碎蟹殼用的鐵鎚,喃喃私語地跟對方說「這要怎麼用?」「把它給我!」。
「嗯……即使是最嚴重的殺人大罪,有句名言是這麼說的:『殺一個人是罪犯,戰爭時殺百萬個人則是英雄』。『惡』有它模糊混淆的一面。正因為如此,才會因為時間和地點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認定。但我們確實擁有『惡』的概念,有以直觀便能加以理解的『惡』,有沒有無條件認為殺人、搶劫或放火是『非惡』的文化呢?」
拜託哦!我心想。雖然這傢伙向來把犯罪現場當成研究室,我卻沒料到此時此刻他竟會這樣響應我。
前面究竟有什麼壯觀的景色等著我們?我曾在電視上看過幾十萬隻螢火蟲聚集在一棵大樹上的樣子,十分夢幻且令人著迷。一想到不用多久我就可以親眼看見這樣的景緻,就不由得滿懷期待。
「螢火蟲!螢火蟲!」
幫我們報名由飯店出發的這個行程的人,是我們二人的朋友。火村如果覺得與其因為接觸大自然而深受感動,倒不如待在房裡放鬆的話,根本不該勉強。不過我還是會參加的。
「你的想法也未免太艱澀了。順便一提,對於所謂的性善和性懇之說,你有什麼看法?」
「沒錯!『惡』不過是諸多變化之一。有人天生高大健壯,也有人矮小但卻聰穎;有人老實溫和;也有人活潑好鬥。若沒有這些差異,每個人都如同草履蟲般完全相同,只要環境有些許改變,或許就會全數滅亡。」
「火村教授之所以憎恨犯罪者,是因為身為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無法原諒這些誤食神撒下的惡餌之人的愚蠢嗎?也就是說,你企圖指責犯罪者放棄不選擇『惡』的自由。」
「曾有人說犯罪者的染色體異於常人。」
「你怎麼了?不好玩嗎?你如果覺得麻煩,當初取消它不就得了!」
「你傾向由『社會是犯罪的培養液,犯罪者則是細菌。』這句話,所代表的里昂環境學派。當然,人之所以成為犯罪者,社會性的主要原因也糾纏其中。這不是神叫你過來,然後事先加以烙印的結果,因為神創造的不是犯罪者,而是『惡』。」
船老大以日文單字說道。我以為發生什麼事了,朝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發現岸上的美洲紅樹叢里,果然閃爍著點點黃綠色的光。火村吹了一下口哨,船老大面帶笑意。
我有許多理由可以反駁他。「你的話聽起來感覺像是膚淺且雜亂無章的思想,這世上沒有天生頭腦清楚和殘忍粗暴的人吧!更何況是天生九*九*藏*書的『惡』?」
「好美!好美!」
「加拿大有一位名叫朗恩.烏達的臨床神經心理學者,針對極度沈迷於反社會性逃脫行為的人的大腦,進行調査並提出報告,表示其中有九成的人曾經受過慯,尤其在前頭葉的部分。他已經針對不同的受傷位置,和功能不全的種類,完成產生的人格障礙的硏究。目前在法庭上,以被告犯案時精神耗弱為由,要求從輕量刑的戰術,經常遭到律師濫用,在不久的將來,或許會流行改用大腦功能不全也說不定。比方說『被告的生活雖然正常,但經PET掃瞄后發現大腦邊緣的扁桃體,曾遭受嚴重傷害。』」
我脫口而出,朋友聞言皺起眉頭。
這下子變成上初級生物學了。
「有所謂的『惡』,那是人類才有的概念,也可以說能夠直觀『惡』的只有人類,不是嗎?」
他們對著已經習慣觀光客的野生猿猴連贊「可愛!」,輪流與它們合照,我對他們說:「我幫們照好了!」他們相當高興。我心想自己要是再機靈點就好了。我有栖川有棲也未免太善良了!
「這是作家感性的表現。」
我不知道。……不過應該不是自由。
「我想聽是火村英生的定義,我想知道你認為的『惡』是什麼?」
「沒有!這些叫作自然犯罪。」
反觀我的朋友卻抽著煙假裝沒他的事。
「天空很美吧?火村教授!」
我雖已覺悟會遭到嘲笑,但犯罪學著卻未推翻我的玩笑話。
「我們無法預測人類的未來會出現什麼樣的危機,在面對迎面襲來的危機時,有可能是頭腦清楚具行動力的人,也可能是狡猾卑劣的人,得以存活下去;也有可能只留下殘忍粗暴的人,成為人類的血脈。為了能夠因應各類危機,神想到以有性生殖的方式來增加變化。你剛才所說的『惡』,也是變化之一。」
「因為人類有選擇逃避『惡』的自由,卻因為他們未善用而加以懲罰的理論,實在離譜。佛洛姆曾大聲疾呼,他說這樣想法來自猶如沙特哲學般,中產階級的個人主義和自我中心主義。人類有這麼自由嗎?」
幹嘛跟相聲師父似地挑我的語病嘛!我嘆著氣說:「人家哪裡會誤會?外人一看就知道我們倆是非常有智慧的人。他們應該會以為『啊!我雖然聽見脫衣舞這三個字,不過他們應該是研究脫衣舞學的文化史學者吧!』」
「我雖然一知半解,不過已經了解你不是和『惡』對抗。你雖然像是個科幻小說中的英雄,但你猙獰以對是神吧!」
「根據這樣的學說,犯罪者也就是為惡之人,就是天生的『惡』嗎?果真如此,與其將犯罪者當成制裁的對象,是不是反而應該將他們當成治療的對象?」
「你在對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