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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班 三

第一章 夜班

良惠痛切地感到,丈夫死時留下來一點保險金,因卧床不起的婆婆早已花光,存款也已吃光。原本想自己只上過中學,無論如何也讓美紀上個短期大學,就目前情況看,這根本不可能。為自己老年生活儲蓄更是白日做夢。
「啊,知道了。」
「喂,還出了不少汗呢。」
「高中生每小時八百元。」
「怎麼啦?」美紀驚奇地盯著良惠。
另外,使她不安的是,即使明白,像自己這樣普通的婦女最後不也是不能理解嗎?
「為什麼感到羞愧?」
「你能借點錢給我嗎?」
「沒問題。」
「啊,我剛到家。」
「我想求你件事。要是不行你就直接說。」
我需要錢!
「這是多少啊?」
良惠走出房間,背後傳來婆婆催促讓換襯衣的聲音,那是等一會要做的事。
「可是,我難受呀。」
「難受死了,這要感冒的呀。」
良惠換下繁重體力勞動時穿的衣服,吃完早飯,又給婆婆換了一次尿布,洗完堆積如山的衣服之後、終於在婆婆身旁躺下時。已接近九點了。
「這件事就別提了。我說吾妻啊,你一周不休息一天可不好辦。勞動標準局老來找麻煩啊。」
大概彌生的丈夫也是因彌生太能幹而不喜歡她吧?與自己的丈夫一樣,是個為所欲為的傢伙。不知這人世間是怎麼安排的,為所欲為的男人總能娶一個能幹的妻子。不過作為妻子,也只能忍耐,恪盡婦道。良惠隨意地推測,因為彌生和自己有相似之處。
「幹嗎?用那樣的眼光看我。」美紀像要驅趕對方的視線一樣瞪眼看著。
良惠默默地走進六張榻榻米的房間,聞到一股刺鼻的大便氣味。為排除室內污濁的空氣,她強忍著,拉開窗帘,輕輕打開了窗戶。
「已經定下來了。」美紀朝長發上噴著透明的髮膠。
良惠悄悄地打開房門,傳來一股甲醛和糞尿的氣味。無論怎樣想使空氣循環,無論怎樣用抹布反覆擦洗榻榻米,這種氣味也難以從良惠家中排除。
「我不去,還沒有睡醒呢。」
「這我知道,又拉了吧?」
昨晚,不知為什麼,婆婆像孩子似的纏人,怎麼也不讓良惠去上夜班。剛一想走她就嘟囔著說:「你打算不管我了,是吧?反正你是把我當作累贅看待了。」
「謝謝!我一定報答你。啊,你可幫了我的大忙了。」
良惠心中清楚,現實不容樂觀。為什麼?因為沒人肯幫助自己。而與此相反,良惠的自豪感驅使她去干繁重的活九-九-藏-書。良惠掩蓋事物的本質,把它小心翼翼地藏於心中,不知不覺地把「勤奮」作為自己的金科信條,這是良惠的生存之道。
「沒什麼。你奶奶昨晚沒事吧?」良惠換了話題。
「稍微染了一下。」
「要那麼多呀?」
良惠最近從未休息,一直上班。因為她想,哪怕多掙一天的工資也好。經理繼續甩出侮辱性的語言:「你可要注意呀!你不也接受生活保護了嗎?如果超過限度可就危險了。」
家裡根本沒有那麼多錢。在良惠陷入沉思時,美紀匆匆忙忙換上衣服,上學去了。錢、錢,還是需要錢。良惠的心事更重了。
「這我明白。」
良惠掀開薄被,邊解開婆婆睡衣的紐扣邊想:如果是嬰兒的被子該多好啊。
然而,良惠感到束手無策,誰能救自己呢?必須要堅持活下去。因為,即使感到像奴隸似的,即使認為自己永遠是勤雜工,如果自己不幹,將會一籌莫展。
右側的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像是拒絕一切似的緊閉房門,那是美紀的房間。
美紀把信封隨意地塞到黑色登山包的內兜里。從她的臉上可以看到「到手了」
「老媽,修學旅行的費用怎麼辦?學校明天可要交呢。」
「那可不行。你不是也要還貸款嗎?」
「多少?」
良惠把身邊的熱水壺的開水灌進茶壺,喝著溫茶,獃獃地坐了一會兒。其實,她有心事。
「我說良惠啊。」良惠又聽到婆婆的催促聲,急忙拿著洗好的睡衣走進六個榻榻米的房間給婆婆收拾好。
良惠鬆了一口氣,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向雅子借錢,真難開口,但能有這樣的朋友,的確令人自豪。
「尿布都濕了。」
「沒什麼啊。」
洗完尿布,把手消毒以後,良惠對坐在鏡子前一本正經地梳理頭髮的美紀說:「你是不是染髮了?」
「不要動嘛!尿布要錯位的。」
窗外,與良惠家同樣,鄰居家也是又舊又小的木結構房屋。廚房窗戶間的距離僅有一米,早早起床的鄰居家的主婦立刻察覺到良惠打開了窗戶,便毫不客氣地「啪」的一聲關上了廚房的窗戶。良惠無故惹了一肚子氣。但是,她也能理解,大清早讓人家聞病人的大便臭味,的確難以忍受。
「我不是說知道了嗎!」
假如沒有自己,這個家就不能維持。就是這種想法成為良惠生存的支柱。在工廠上班也是一樣,大家稱自己為「師傅」,指揮一條流水線。這是堅持高強度勞read•99csw•com動的原動力,即良惠的自豪。
她最討厭那種多餘的吞吞吐吐和社交辭令。
「師傅你不要在意。」
「染什麼發,不學好。」
雅子把一個銀行的信封遞到眼前。在銀行取錢之後,雅子這樣想著就順路來到這裏。真是雷厲風行,不愧是雅子一貫的作風。而且,帶到工廠去會被人發現,可能這一點她也考慮到了吧。良惠體察到雅子的細心。
「八萬三千元呢。」
「我這就去銀行取錢,今晚帶給你。」
「我知道。但規定畢竟是規定。」經理待理不理地說。
「良惠回來了嗎?」一種有氣無力的聲音。
「真奇怪,是不是患上老年痴呆症了?」
「是嗎?」最近發現女兒越來越好打扮,真替她擔心。
「這我懂。可是,我干這個活已經好多年了。」
良惠正趴在餐桌上打盹時,門鈴響了。身披夕陽的雅子站在門外,臉上沒有化妝,顯得略黑。她直盯著良惠。
「是我呀。對不起,把你吵醒了吧?」
沒借到錢,反倒要向對方賠禮,良惠邊低頭邊放下電話。其他能夠求助的人只有雅子了。迄今為止,有好多次都是她幫忙救急的。
良惠把從工廠帶回來的紙袋放在房間的一角,裏面放著需要洗的工廠的白大褂和作業褲。她瞅了瞅拉門開著的有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拉上窗帘的房間雖然有點微暗,但仍能發現完全展開的被子有微微蠕動的跡象,一定是已經卧床六年的婆婆睡醒了。
「快給我換一換吧。」
「師傅,我想起來了,工廠里不能放現金,所以我就送來了。」
雅子剛走,美紀就從學校回來了。良惠把信封遞給她。
良惠受到莫大的刺|激,沉默了一會兒,這比盒飯工廠的白班計時工資還高七十元。僅僅因為年輕就這麼值錢么?
雖然有些客氣,但卻是不容分說的語調。
「什麼『不學好』,這個詞早就不用了。」美紀放聲笑道,「說這種話也只有媽媽吧,好多人都染髮了。」
「說吧,什麼事。」
「啊,錢!」
要是嬰兒,大便粘到手上,小便弄濕了衣服,從沒有過髒的感覺。可是,為什麼會感到老人的大小便很臟呢?
「每小時多少錢?」
「啊,對對對,所以應該原諒她。」
一進入狹小的水泥地門廳,旁邊就有一個三張榻榻米大的房間。陳舊的摺疊式矮飯桌、茶櫃、電視機等塞滿了狹小的房間,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這裏就是良惠和女兒美紀吃飯、看電視read.99csw.com的客廳,因緊挨著門口,客人對屋內一覽無餘。冬天,從門縫裡刮進的寒風使屋裡異常寒冷。美紀常發牢騷說:「真寒酸。」但對這小小的房間也真是沒辦法。
「謝謝!」
良惠已經徹底忘了,不由得大吃一驚,皺起眉頭。
「沒關係。」雅子莞爾一笑。工作中輕易見不到她綻開的笑臉,所以良惠像欣賞珍寶似的注視著雅子的笑容。
「我不是說知道了嗎!」
「媽媽,不要拿著那髒東西拉開門嘛!」
「什麼地方?」
「前幾天不是已經跟你說過了嗎?」美紀生氣地吼道。
「啊,對不起,對不起。」
美紀拒絕後,從冰箱里取出一個易拉罐飲料,用吸管吸了起來。良惠一直沒有發現,原來那是小賣店賣的代替早餐的食物。美紀是因為朋友之間很流行而買回來的。。
拉開拉門,身穿T恤衫和短褲的美紀露出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啊,是師傅啊。不,沒關係。」
「八萬三千元。是美紀修學旅行的費用。家裡一分錢也沒有了。」
「被惡夢嚇醒了,不斷地呼喊爺爺的名字。真煩人。」
「美紀,該起床了。」良惠喊道。
「不過……」
自腦梗塞導致右半身癱瘓以來,她像變了個人似的,很老實。但是最近卻變得比小孩還任性。
好像婆婆深深地嘆了口氣,從六張榻榻米房間傳來微弱的聲音。
「站前第一食品店。」
突然,良惠想起山本彌生的事。因為彌生還是一位有小孩的主婦。最小的孩子不是剛剛撤下尿布,她還為此而感到高興嗎?良惠非常清楚,這將是一個多麼令人高興的時期呀。然而,彌生的情況最近令人感到擔憂。聽說被丈夫揍了一頓,這也不是件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有個能幹的妻子本是件好事,但對於懶漢丈夫來說,反而會成為他的眼中釘。我們家的那口子不就是這樣嗎?良惠不由得想起五年前因肝硬化去世的丈夫。良惠越是孝順婆婆,做好家務,搞好副業,拚命為這個家操心,丈夫越是對良惠無端挑剔。
美紀厭惡地背過臉。
良惠麻利地為婆婆換了尿布,在廁所涮了涮,然後再去浴室洗凈。雖然她也知道有很方便的紙尿布,可是太貴,根本買不起。
「是我。」話筒中傳來低沉的聲音,是雅子本人。可能是剛睡醒,稍微帶點鼻音。
雅子爽快地說后,表情嚴肅起來。於是,看起來像傷痕似的小皺摺在眉間的右上方浮現。良惠認為那是雅子有心病,總在為她九*九*藏*書優慮。不知道那究竟是為什麼。
婆婆根本注意不到這些,不斷地翻動著身體。
雅子揮了揮手,向停在馬路邊的紅色花冠車走去。
「謝謝。月末我一定還你。」
房東說:這樣陳舊的木造住宅住起來很不舒適,所以想重新建一座整潔漂亮的公寓。良惠擔心,這是否是要趕走自己的一種借口呢?如果真被趕出去,將會沒有住處。她明白,即便她能夠回遷,房租肯定會大幅提高。即使臨時搬到別的公寓去,也要一大筆錢。然而,如今過的是根本沒有存款的緊巴巴的日子。
「你說什麼呀,好了,一會見。」
「你不要光耍嘴皮子,快點給奶奶擦擦汗吧。」
「你分期還好了。」
從來沒有半點猶豫的雅子只問了兩句,就痛快地答應了。良惠感到無比的高興。
「需要多少錢?」
「八萬三。」
良惠回答道,瞬間,湧出一股類似殺意的情感。感冒了,那才好呢。由此而引發肺炎,死了更省心,那自己就能徹底解放。然而,良惠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立刻打消了那種邪念。真是胡思亂想,對於需要自己照顧的人卻咒她早死,這會遭報應的。
在盥洗室洗臉的美紀用的是牌子最新的洗面奶。因和香皂的氣味不一樣,所以馬上就能夠聞出來。無論是隱型眼鏡還是流行的摩絲,好像都是她用打工賺的錢買的。美紀的頭髮在晨光中閃著棕色的光。
「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到這樣的工廠來呢?」
對雅子就直說了吧。良惠有點猶豫。雅子的直爽,在工廠里也時常令人敬佩。
「暑假你打工的事都聯繫了嗎?」
良惠不想作聲,在房中間站著。她感到在工廠里是高度緊張,而一回到家裡,自己就像是一塊破布一樣疲憊之極。就這樣躺下,哪怕能睡一個小時,該有多好哇。良惠一邊用自己的手揉一揉結實、豐|滿、堅硬的肩膀,一邊環視陳舊的亂七八糟的房間。
「我們從不照顧特殊情況。」財務經理冷漠地答道。
良惠給盒飯工廠的總務科打了個電話。到月末發工資還有一段時間,請求預支。
這樣一種表情。良惠的心中不由得湧現出一種旅費是否要少得多的疑惑。但是,和以前一樣,良惠本能地迴避了了解事物的本質。美紀有什麼理由撒謊呢?作為親生的女兒,怎麼會忍心對窮困潦倒的母親撒謊呢?
又喝了一口淡溫茶,良惠叫了聲「哎嗨」,站了起來。良惠已經徹底忘記剛結婚時婆婆是如何刁難自己的。如今,她已成為如read.99csw•com果沒有自己就不能活下去的可憐老人。
良惠用拇指輕輕揉了揉因睡眠不足而抽搐、刺痛的眼角。從現在起到能獲得幾小時的睡眠之前,良惠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需要幹活。
美紀一副心安理得的表情,接過信封,往裡面瞅了瞅。
旁邊的四個半榻榻米房間里的鬧鐘響了。己接近七點,到了在都立高中上學的美紀起床的時間了。
因此,只能拚命地干。否則,就會受到懲罰。在想出好的對策之前,良惠也只能如此。
婆婆已進入迷迷糊糊的狀態,但是將近中午時還會鬧的,所以自己想睡也不能睡,午飯是肯定要讓她吃的。良惠只能睡幾個小時。下午趁著護理婆婆的空隙再打個盹,再就是上班前稍稍能睡一會兒。斷斷續續的睡眠加在一起不足六個小時。已達極限的體力,勉強能保持正常的運轉。這就是良惠的日常生活。有時她擔心說不定哪一天會突然倒下呢。
「等我把這個晾上。」
良惠道歉后,走向廚房旁邊那間狹小的浴室。她被美紀的冷酷無情而深深刺痛了。以前是個多懂事的孩子呀,經常幫助自己幹些又臟又累的家務活。當然,自己也明白,隨著年齡的增長,好和朋友攀比的美紀為自己的家庭環境而感到羞愧。
良惠發現自己沒能理直氣壯地批評她。自己沒有批評她的勇氣,因為最感羞愧、悲慘的並非別人,正是自己。
所以絕不能辭掉盒飯工廠這份辛苦的夜班工作。自己還想另找一份白班工作,可誰來照顧婆婆呢?一向心胸開闊的良惠一想到將來的事,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不喝那種流質,把昨晚自己做的米飯和醬湯作為早餐,該多好啊。真是奢侈,亂花錢,良惠心中不快。盒飯也是,以前是自己把搭配好的飯菜裝進飯盒裡。可是最近,美紀好像和朋友一起在第一食品店吃午飯。從哪裡弄到的那筆錢呢?良惠用一種無意識的眼光盯著美紀。
美紀在上中學以前,一直和奶奶一起住在六張榻榻米的房間。但是,她已經長成少女,不能再勉強她了。於是自己就在婆婆的身旁鋪上被子休息。因為有心事,總是睡不著,最近這已經成了一大精神負擔,也一可能是已經上了年紀的緣故吧。良惠在狹小的房間中僅能看清的榻榻米上坐下。她瞥了一眼摺疊飯桌上的茶壺,自己上班前喝的茶還原封不動地放在那裡。一想到倒掉、洗刷是那麼費事,于脆放在那裡算了。良惠為他人從不惜力氣,但只要是自己的事,怎麼湊合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