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子跟在邦子身後進了屋，並不像本人所說的那麼亂，不過，傢具的格調正如邦子本人所表現出的，幼稚與考究並存。

良惠家的大門旁邊有一個小院子，被辟成小菜園。雅子奇怪地凝視著壓彎了枝子的西紅柿。

對十文字不攻自破的借口，雅子浮現出笑容。

「火車站前的金融公司，叫百萬消費者中心。」

雅子展開晚報，找到第三版那個地方，指給邦子看。邦子把方便袋放到地板上，急忙開始讀報紙。她那塗了一層粉底如同假面具的臉上，明顯地閃現出不安的神色。

「那麼，讓我們看將來的返還情況再定。」

「哎，那麼快？」

雅子很驚訝，摸了摸孩子的頭。柔軟的頭髮纏繞著手指，雅子不禁回想起伸樹那令人懷念的童年。

奔著銀白色的熒光燈，有些小飛蟲飛來，碰撞在燈上，輕輕落地。雅子掏出煙點著，數著落在水泥地上的蟲子，等候邦子。

「哎呀。」十文字突然認真起來，耷拉眉蹙起，露出險惡嘴臉。他從文件夾取出貸款文書一，指著一個地方讓雅子看，「這裏不是嗎？看！『信用狀況發生重大變故時，不受此限。』城之內女士的丈夫辭了工作，去向不明，這不就是變故嗎？」

雅子怒喝一聲，竭力壓住想把邦子打翻在地的衝動。邦子孩子似的咧嘴要哭。

「別管做到做不到，要出亂子的呀。明天事情鬧出去，那個放貸者會敲詐阿山。」

「這次是五十萬。」

「你幹什麼工作？」

「我原以為公園最安全。」

十文字嘿嘿地笑了。

「我也得去嗎？」

十文字不情願地打開桌子抽屜。接著，把一紙文書遞給雅子。雅子瞥了一眼，說：「特意另外建檔，在法律程序上沒這個必要吧？最初貸款時就沒這個條件。讓我看一看貸款文書。」

「我也有難事，想求她幫一把。再說，相互幫助不是好事嗎？我連那種事都為她做了。」

只見一個瘦孩子扯著良惠那露膝的褲子。好像是從家裡追良惠來的，只穿著褲頭，光著上身，還赤著腳。

「可碎屍的不是我！」

她壓低了聲音，連孩子都提防。孩子小心地捧著比自己的手還大的西紅柿，根本不在意大人們說些什麼。雅子回過頭，注意著身後通過的自行車，回答說：

「閉嘴！」

「該怎麼辦呢？」良惠驚慌失措，「會敗露的。」

說不準良惠今天打算上班，要去最好早去。雅子站起身。雅子把每周星期五晚上，即星期六的早上作為每周的休息日，僅是因為星期天上班，鐘點費高一些，所以把休周日改成休周六。良惠ｈttps://reａd•９9ｃsｗ.cｏm哪怕一天的錢也想多掙，不大休息。按過良惠家用發黃的塑料製作的簡易門鈴，門馬上就開了。

「是啊。」良惠同意，「不過也怪了。咱們辦了那件事後，就硬塞給了我這個小東西，真是傷透了腦子。」

「想必你也知道，那事不能告訴任何人。還有，阿山可能最先受到懷疑，如果警察來問，絕對不能說兩口子吵架和阿山被打的事。不然，我們都得這樣。」

「是嗎？K公園發現了那種袋子。」

「一定是看人下菜碟，也就是說，看你傻才騙你的。」

「褥子都準備雙份的。」

「不，是我朋友。因為她是主婦，不應當作擔保。能還給她嗎？」

雅子乘上像信箱一樣破舊的電梯，上到五樓。站到邦子的門前，按動內線對講機。按了多次也沒人接。她想起邦子的高爾夫車還停在樓下的停車場，一定是到近處買東西去了。雅子拿定主意等邦子回來，為了避人耳目，站到公用走廊的角落。

「知道了。」

「那該怎麼辦呢？」

「是嗎？」十文字還在歪頭思索，語氣稍微緩和下來，「不過，恕我冒昧，這份返還計劃讓人感到毫無誠意。」

「為什麼？」

「恐難從命。」

「又怎麼的啦？」

邦子勉強地從包里取出名片，拿起貼有很多幼稚的貼畫的無繩電話。

雅子客氣地小聲說。因為緊挨著大門前面的小房間是起居室，在那兒，美紀抱著露在短褲外的雙腿，正出神地看著電視。她跟孩子似的熱衷於動畫節目，也不回頭看雅子。

雅子覺得跟邦子說話都是浪費時間，在門口飛快地穿上了後跟破損的輕便運動鞋。邦子好像故意慪雅子的氣，慢吞吞地跟在身後。

「我看不像。那人溫文爾雅，有紳士風度，不會是無賴。今天還向我道了聲辛苦呢。」

雅子通過地圖確認了邦子家的住宅區。是靠近小平市的郊區。住宅樓的入口，並排著木製的信箱。上面零亂地貼著剝落殆盡的孩子們的貼紙，以及「禁止張貼黃色宣傳畫」的告示，信箱顯得有些臟。好像所有的住家都經常變換，留下多次改換名字的痕迹。最慘的是，用萬能筆寫上的名字被橫線勾去，旁邊又用萬能筆寫上了另一人的名字。從信箱可以確定邦子家在五樓。

「我是城之內，能把剛才的合同書還給我嗎？」

「埋到哪兒了？」

「這麼小，可夠累人的。還尿床吧？」

「十文字先生，剛才交上的那張表的保人不高興了，讓我還給她。」

「就這樣吧，有事我再來。」

「不可九九藏書能。」雅子冷漠地搖頭否定。

「嗯……」良惠作沉思狀，然後不住地點頭。

「是這位嗎？」

良惠擰下一個大的，放到雅子手裡。這個家已陳舊，女主人已疲憊不堪，但栽的西紅柿卻撐緊了皮，鮮亮，飽滿。雅子拿著西紅柿，沉默了一陣子。

「啊！嚇死了。」

「怎麼的啦？你闖下大禍了！」

「是我外孫。」良惠不好意思地小聲說，並抓住孩子的手，防止他隨便竄出去。

「我知道。是邦子，沒錯。所以，警察去了提出搜查申請的阿山家。」

雅子朝停在路邊的花冠車走去。邦子脅迫彌生和保險公司會給彌生髮放保險金的事，原本就沒打算告訴良惠，告訴她也只是徒增煩惱。說實話，雅子誰都信不過。

好像沒料到會遭反擊，十文字吃驚地看著雅子的臉。邦子提心弔膽地環視房間，生怕馬上竄出人來威脅自己。十文字盯著雅子的臉看了一會兒。

邦子語無倫次，臉上冒出了很多汗。雅子冷眼打量著邦子神情恍惚的臉。現在雅子最擔心的，是在健司的保險金髮放時，那個放貸者可能會來敲詐的事。至於殺人事件，他們才不會管呢。

「金融。」

「要是能行，我還想種些稻子呢。」良惠看著那塊小得可憐的地，笑了，「光是西紅柿，也吃膩了。不過，大概是土質合適，可甜了。喂，給你嘗一個。」

邦子好像停止了思維，獃獃地看著雅子的臉。雅子回視她。

雅子和邦子推開門，走進店裡。薄暮中，連燈也沒開，一個年輕人懶散地坐在窗邊的沙發上，悠閑地抽著煙。髒兮兮的桌子上，放著皺巴巴的報紙和滴著粘乎乎汁液的罐裝咖啡。

「讓你久等了。看什麼呢？」

放貸者好像一口回絕了。無論邦子怎麼懇求，事態已不可收拾。

「一般沒必要找擔保人，你又被耍了。」

近處哪家豆腐店的喇叭在響。從各家開著的窗戶，傳出餐具的碰撞聲和電視聲。正是主婦們最忙碌的時候。雅子想起了自家收拾得空蕩蕩的廚房和處理過那個東西的浴室。比起廚房，乾燥的浴室才是自己最需要的。

「還沒吶。」雅子回答，看著良惠的眉根皺成一團，眼睛比昨夜在工廠見面時明顯地有了黑眼圈。

「問過之後，你能馬上走嗎？」

「去吧。總之要跟平時一樣。還有，那天來我家沒人知道吧？」

男子看到二人，笑容滿面地站起身。那男子綠西服配著胭脂色的領帶，穿著打扮一絲不苟，幾乎與這個場所格格不入。但染成淺茶色的頭髮跟服裝很不協調，顯得輕薄。從略顯慌張的樣子九_九_藏_書判斷，好像根本沒料到邦子會真來。

在第三版下部發現了小字體的紀實報道—《公園碎屍》。剛才怎麼就沒注意到呢？這或許就是一切都掉以輕心的證據。雅子一邊反省，一邊快速讀完了那篇短報道。

「你也太無知了。還是快些走吧。」

十文字好像死了心，回到沙發，啪地展開雙腿坐下。輕易取回了保證書的邦子，吃驚地看著雅子。

雅子威嚴地吩咐。

雅子回過頭。腦海里復甦了那個剪著短髮，無賴打扮的十文字的面容。一定是那個干小包工頭，從事追債業務的男人。雖然，記不得那個平凡的名字了，可那因人善變的眼光一如從前。

「豈止這些，你讓她填寫的借款保證人合同書也是麻煩事，因為她丈夫被碎屍了。你既是那事的同犯，而且還構成恐嚇罪。」

「剛交上。」邦子著急地看了一眼表。

「啊，」雅子回過頭，「師傅，看過晚報了嗎？」

「我家沒訂報。」良惠不好意思地說。

「行啊。什麼事？」

良惠一邊回答，一邊看雅子那雙瘦骨嶙峋的手。這時，一個小東西踉蹌著跑到良惠的腳下。

「那麼說……你改了名字我沒想起來。」

「什麼相互幫助！你簡直在幫倒忙！」雅子把手伸到邦子面前，「保證人合同書在哪裡，讓我看看。」

「到底怎麼了？」良惠催促。

先下了台階的邦子，忍不住回頭仰視邦子。

「一定讓她還你。」雅子說得斬釘截鐵。

良惠笑了。但她的眼中有被託付了他人生死的不安和無奈。雅子凝視著她的神情。

雅子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挨個換台，看有沒有新聞節目。還不到時間。說不定晚報上有，自已看漏了。雅子關掉電視，再次拿起粗略讀過即隨手扔在沙發上的晚報。

「是街頭銀行吧？趕緊打個電話要回來。」

可能被雅子的氣勢鎮住，邦子趕緊打開門。

「從前出入我所在公司的人。」

邦子似乎才想到這事。

「好的。」

「身份會被確認。這是肯定的。」

大概最初打算借三十萬，看樣子能返還，那個放貸人就借給了她五十萬。雅子隱約覺察到邦子被賒賬貸款追著屁股，單是每月的利息都無力償還。

邦子打開空調，戰戰兢兢地注視雅子。

「這孩子是……」

「是啊。」

「交到哪兒了？」

「對，已經去了。還沒敗露，多方對照馬上就會明白。明天就會滿城風雨。要是她殺人的事敗露了，我們都是從犯。」

「從那兒借了多少？」

「你是怎麼認識那人的？」

良惠走出來，從背後窺視雅子，想知道她在看ｈｔｔｐｓ://ｒｅａｄ•９9ｃsw.coｍ什麼。

「你不該罵我混蛋。」

「第二天就埋掉了。」

良惠好像意識到出了事，立刻沉下臉來，出了一層細汗的臉上，讓人心疼地浮現出疲勞的神色。雅子扭過臉，先一步出來，等著良惠。

而雅子本人，卻因為意想不到地邂逅了故人，又深深地感到了被泥腥的黑暗吞噬的不安。今後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呢？受不安驅使，跟邦子相反，雅子走進陋巷，陷入一種直想抱頭蹲下的心情。她已沒有退路。

最好先到良惠家，告訴她這事。

「因為你混蛋，我才罵你混蛋。由於你的失誤，警察都到阿山家去了。」

「看了就明白了。」

「師傅，你能出來一下嗎？」

十文字看著雅子。明顯流露出戒備和試探的神情。

「西紅柿，結得真多哇。」

「那麼，讓我看一看。」

雅子拿出從信箱里拽出的晚報，捅到邦子眼前。因為太用力，走廊里動靜很大。邦子留意著四周。

良惠嘆口氣，俯視孩子。孩子伸出手，想要雅子手裡的西紅柿。雅子遞給他。

由場所和數量判斷，被逼無奈地提著袋子的邦子怕麻煩，竟把十五個袋子全丟在公園的垃圾箱中了。強拉邦子入夥是個大錯。原本信不過她，就不該把袋子託付給她。自己鑄成了大錯，雅子焦躁起來，又久違地咬起了手指甲。

「知道怎麼回事了吧？即使我們幹得漂亮，不會被捕，她一被捕，就沒人給你們錢了。」

「有您香取女士在，我就掙不到這筆錢了。」

「屋裡亂糟糟的，進來吧。在這可不好。」

雅子捂住話筒，對邦子說。邦子好像嚇癱了，一屁股坐到地板上。

邦子驚愕地扭曲了臉。

邦子氣呼呼地看著雅子的臉。

良惠好像正在忙活晚飯，從屋子裡飄出煮木魚海帶湯的濕氣和熱氣，還微微地散發著她家所特有的氣味和甲酚味。

「如果那樣，就說一會兒你要去，讓他等著。」

「師傅您今天去上班嗎？」

「有話跟你說！」

「這個，還不隨你怎麼說。不過，晚付也只有這次吧？並且，才晚一天。這種情況，一般不這樣處理吧？」

「……姥姥。」

今晚歇班，也不用擔心丈夫和兒子何時回來，可悠閑自得地過一個晚上，但雅子的情緒卻一下子陰鬱起來。事情發展之快，始料不及，就在自以為事情辦得很高明時，卻明顯地出現了破綻，蓄意要給自己一個掃蕩腿。所謂的突破什麼，是指如下可能——漆黑的夜幕將要現身，把我們一個個吞沒嗎？如同小心翼翼地削尖硬芯鉛筆一樣，雅子繃緊了神經。

「別不認賬！你不是脅迫她了嗎？九_九_藏_書」

「我沒對你說過。我還有個女兒呢，是她的孩子。」

「哪有的事！」邦子叫道，「我可沒往那裡想。」

據報道說，今早負責公園衛生的工作人員從垃圾箱中發現了塞在塑料袋裡的一部分屍體。經警察仔細搜索，從各處的垃圾箱中共發現了十五袋成人男性的部分屍體。除此以外，沒有其他報道。

「K公園？不是我乾的！」良惠驚叫道。

約摸過了二十分鐘，就見邦子提著方便袋，走下電梯。天那麼熱，卻著一身黑色時髦衣服，哼著歌，興緻挺高。雅子看到她的樣子，馬上聯想到了公園裡的烏鴉。

「你外孫？第一次聽說。」

「百萬消費者中心」的照明燈已經關閉。雅子還是登上了台階，敲響了薄薄的門。「開著呢。」有一個男聲回應。

「啊，歡迎。有何貴幹？」

「好的，馬上完事。」

雅子沒再回答。邦子盯了一會兒雅子。然後，探著頭快步走了，像是要逃離完全黑下來的寂寞的街道。

公園的屍體是健司，這遲早得敗露。事己至此，為避免再出破綻，只能叮囑邦子，把話說死。至於叮囑變成恐嚇，也是迫不得已。

雅子催促邦子，剛想離開時，十文字開了腔：「想起來了。你是香取女士吧？」

邦子哭喪著臉說：「那樣，可做不到。」

雅子放下電話后馬上看了一下表，下午五點二十分。

「是經營高利貸什麼的嗎？」

看到黑暗中的雅子，邦子大吃一驚。

「你最好別打聽。」

邦子搖頭，好像不相信。

「嗯……」良惠拿不定主意，「原來就打算去，還是去好吧？」

「啊，出什麼事了？」

「您作擔保嗎？」

邦子竟這麼愚蠢，雅子吃驚得直要咋舌。這話可能觸到了邦子的痛處，邦子不懷好意地說：「你知道得那麼清楚，干過這行？」

孩子聞了聞，挨了挨臉。雅子看到這情景，自言自語道：「這可是你的命|根|子呀。」

確認之後，雅子追問：「是你乾的吧？竟丟到那種地方。」

良惠躊躇地問想要起身的雅子：「你把頭怎麼處理的？」

「好像在哪兒見過。」

「混蛋！公園管得才嚴呢。我不是告訴你作為家庭垃圾丟掉嗎？」

「你就是容易上那些騙子的當。」

「我不作擔保。不過，就是讓她從別的街頭銀行借錢也還你。」

「托給你了？」

「那還用說。」

「已經知道是她男人了嗎？」

「我知道。」

「事情不是你引起的嗎？」

雅子比畫兩手被綁的樣子。

邦子撅起嘴。

「不過，要是沒有保證人就讓我一次還清。」邦子盯著雅子的臉說。

「什麼事？」

「喂，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