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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色夢幻 六

第四章 黑色夢幻

廠長回過頭讓翻譯告訴和雄。裡間用塑料布隔開的接待室里,一名日本員工正被警察問話。
雅子拚命地咬緊薄嘴唇,似乎在想新對策,沉默不語。看到她垂下了肩膀,和雄抓起雅子的手。雅子的手纖細,幾乎沒有肉。和雄的手裡可以握住兩隻。
「那麼,也知道山本丈夫的事了?」
那天,和雄提前來到工廠,在二樓入口處徘徊,等著雅子。
「是懷疑我嗎?」
「宮森君,來一下!就一會兒。」
「為什麼?就因為那晚上幹了那事?」
「明白了。」和雄點頭不止。
和雄感到雅子無意地瞅了一眼暗渠,吃驚地站住了。暗渠的蓋子開著。昨天,和雄掀開后就沒蓋上。和雄看到雅子臉上浮現出恐懼,感到不解。自己乾的事告訴她好呢?還是不告訴好?可是,自己撿了雅子扔的東西,行為太卑鄙,張不開口。和雄只是兩手插在屁股口袋裡,干著急。
「這個跟山本事件無關。那個有關流氓襲擊的傳言在巴西人中有沒有傳播?比如說是誰乾的,誰被襲擊了等等?」
和雄的心瞬間揪緊了。一定是雅子捅出了自己耍流氓的事。他感到被出賣了,眼前一片黑。求她別報警確實是自己打的如意算盤。不過,做夢也想不到雅子為了脫身,而跟自己撒謊。自己真是愚蠢,輕易把雅子的許諾當成了考驗。
「為什麼?」
她之所以要自己還回去,是因為自己把它戴在身上了。
「警察來了。」
更讓和雄吃驚的是,連翻譯都被喊來了。
「我們的床是架子床,因為我在上鋪睡得很死,所以他們沒發現。」
「不給。」
敲過辦公室的門,門被裡面的人打開。巴西翻譯和刑警等在那兒。和雄為了抑制不安,無意識地把手插|進褲兜,緊緊地握住了鑰匙。
「那麼,跟山本說過話嗎?」
終於被問到了,和雄抓緊了褲兜里的鑰匙。
和雄是昨天一大早去的暗渠。
「那麼,那一晚上幹了什麼?一直呆在屋裡?」
「我叫宮森。羅波特。和雄。」
今井刑警個子很高,短下巴,看上去像個老好人,但目光敏銳。
「有,父親是日本人,母親是巴西人。」
和雄給鑰匙配上銀鏈,掛到脖子上。因為是隨處可見的東西,所以就連雅子自己也認不出是自己拋棄的鑰匙吧?那舉動簡直跟初涉愛河的高中生似的,二十五歲的和雄喜不自禁。
走過她身邊時,雅子拿手碰了一下和雄的大手。和雄扭頭不理雅子,走向辦公室。
雅子回過頭。和雄邊盯著她的眼睛,衝動地用生硬的日語說:「你說了嗎?」
真想看一看她從停車場前那個廢棄工廠的路上迎面走來的身影,但是沒看到。九_九_藏_書
和雄想起當夜的事,臉都紅了。
「散步了。」
「有事想問問,對不起了。這個時間也算作你的工作時間。」
「說好了,不是嗎?」
「我不能答應你。」
雅子伸出讓人感到力量的右手。和雄為了不讓她奪回去,又抓緊了鑰匙。
「早上好。」
「據某人說這附近有流氓出沒。你聽到過這個傳言嗎?」
雅子回答著和雄的問候,走進了更衣室。這大大出乎和雄的意料,他感謝起掛在胸前的鑰匙,悄悄地握住鑰匙。雅子跟自己打招呼了,真高興。就像儀式結束了似的,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
「為了等你。」
他究竟是想問什麼問題?和雄著急了。刑警還是頻頻發問。
他發現雅子站在原處,看著自己走來。雅子也早換好了衣服,可能是太急了,從髮網中露出幾根亂髮。
和雄趴在床上輕聲讀過幾遍這樣的句子后,扭過頭向外看。從他的床頭只能看到從窗戶上部映進來的深桔紅色晚霞。夏日的天空即將黑下來,被染成鮮艷的桔紅色雲層的天空,正演變成深藍色夜空。和雄盼著快點黑天,那樣就可以在工廠見到雅子。
「等一下。」
「是嗎?」
和雄從枕頭底下掏出銀色鑰匙,握在手中。冰冷的鑰匙被和雄的手慢慢溫熱起來。和雄感到那溫熱的鑰匙就是自己對雅子的愛的寄託,感到幸福起來。
「二十五。」
和雄無言以對。那晚襲擊了雅子,一個晚上都在附近徘徊。因為下起了雨,因為後悔、羞愧,回房取傘時已經天亮,然後又出去等雅子了。舍友阿爾貝魯特上班去了,所以不會知道。
「為什麼想要那東西?」
當他抬起眼皮,向前一看,吃驚地站住了,就在自己冒雨等待雅子的同一地點,雅子在等自己。
「警察來了,有事想問問你。十二點時能來一下嗎?」
黑色污泥飛濺到和雄的牛仔褲上。臭水一直浸到腳脖,耐克鞋髒得不像樣子,和雄毫不在意。他看到在一個空癟的塑料瓶下有一個黑皮革鑰匙環。
巴西同事們拐過彎走上朝向宿舍的路,看不見時,和雄跟雅子不知不覺已經走到廢棄工廠前面。旺盛的夏草散發著清爽的氣息,暗渠的腐爛味因此略微減輕。
雅子主動打招呼,臉色因睡眠不足而顯得蒼白。和雄不由得把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掏到T恤衫外面,感謝鑰匙。雅子看了看和雄白T恤外面的鑰匙,並沒聯想到那是自己丟的東西。她又把視線轉到和雄臉上。
她好像根本沒意識到和雄幾乎不會日語。幸好和雄聽懂了大意。
雅子把手從和雄的手裡抽出來。
雖然還沒聽明白,和雄回憶著告訴他那天的九-九-藏-書事。
「說什麼?」
「還給我!這東西很重要,沒它不行。」
和雄斬釘截鐵地說,並看了看牆上的表,隨手戴上了黑知了帽。今井好像也死了心,不再提問,說了聲「謝謝」。
「為什麼?」
和雄撒開手中的鑰匙,掌心已經出了汗。不過謝天謝地,不是雅子,過會兒必須向她道歉。
「什麼時候看到的?你呆在哪兒?」
雅子兩手叉腰,很納悶。
「一覺睡到中午,此後去了大泉町。在那兒的『巴西廣場』玩了半天,晚上九點左右回宿舍睡的覺。」
雅子驚愕,回視和雄。
警察略顯同情似的看著和雄。
「對。問你。」
叫今井的這位刑警好像醒悟了什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陷入沉思。他盯著記事本,有一陣子沒開口。
和雄張開兩手,聳了聳肩。只好老實承認:「……是的。」
和雄慢慢地點頭,而後又搖頭。對雅子撒謊是很痛苦的。雅子眯起眼,因和雄模稜兩可的態度而焦急。
「你多大了?」
日本廠長招手叫自己。清早的辦公室里一般只有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門衛,而今天連廠長都工作到這時,這事本身就讓人驚訝。照他的吩咐,和雄進到屋裡。
「工廠周圍。」
和雄忍不住打破沉默,刑警用手制止他。
和雄想那可能太粗魯了,不過他貧乏的日語詞彙中只有這句最符合這個場合。
「認識山本彌生嗎?」
「為什麼?」
「你的舍友說你那天沒回宿舍。」
「興趣是看足球。」
雅子跟駒田打過招呼,轉過身,默默聽任駒田拿著去塵滾子在後背滾來滾去。
目送幾個急著趕火車的上班族和學生走遠,看準沒人,和雄用盡全力掀開暗渠頂上的水泥蓋子。沒被太陽照射過的污水,反射著清麗的夏日朝陽,水面閃著一道光。和雄注視暗渠,水黑且混濁,不過比較淺,能看到底。和雄下定決心,穿著慢跑運動鞋飛身跳到不到一米深的暗渠里。
「你喜歡足球嗎?」
雅子蒼白的臉越發變青,她走近暗渠,從縫裡朝下看。和雄只能看著她的背影。他終於忍不住開了腔。說出的話竟跟自己聽膩了的車間主任中山的口頭禪一模一樣。
宮森和雄趴在架子床上層,正讀日語課本。把在工廠做工當作磨練的日子里,又有了兩個新考驗。其一,是得到雅子的完全諒解;其二,是為此學習日語。
怎麼就不理解呢?非讓自己親口說嗎?和雄畏懼地看著雅子,這是個多麼殘酷的女人呀。
雅子走近來,站在和雄胸前。雖然雅子是高個子,但身高也只能到和雄的嘴邊。和雄受到她的壓迫,感到害怕,不由得兩手抓緊了鑰匙。他可不想被九-九-藏-書雅子奪回去。
「這個說了也沒什麼。」今井輕聲笑著說,「聽城之內邦子說的。」
「對不起,我弄錯了。」
似乎沒有談話對手。自從那個漂亮的彌生不來上班之後,雅子的背影就讓人莫名其妙地感到一種異樣的氣氛。是拒絕,拒絕一切的氣氛。和雄的聲音因憤怒而顫抖,他喊道:「雅子!」
「我跟你說好了,對吧?」
可暑氣馬上撲面而來。再過幾分鐘,道路會由於滿是塵土而泛白乾燥,草也會熱得發蔫,散發出更濃烈的氣息吧?
「你的事我誰也沒告訴。」
和雄想到馬上要切入正題,緊張起來。不過,刑警的問話卻出人意料。
和雄把手插到溫和的水裡,撈起鑰匙環。皮革鑰匙環可能已使用了很長時間,角已磨損發白,上面帶著一個銀色鑰匙。和雄對著陽光看了看,覺得好像是家用鑰匙。雅子怎麼扔這種東西呢?和雄心中湧起了疑問。不過撿到雅子東西的喜悅,佔了上風。和雄把在淤泥里浸了很長時間的鑰匙環扔掉,只把鑰匙摘下,裝到兜里。
和雄領會到那是拒絕,立刻跌進了失望的深淵。雅子丟下木然佇立的和雄,走上清晨的小路。追上她!和雄邁出一步。可感到她的背影在斷然拒絕自己,和雄知道,自己更是被深淵的淤泥埋沒了。
從那天以來,就沒跟雅子說過話,因為即使打招呼,雅子也不會理睬,為此和雄感到很難過。不過,和雄偷偷撿起了雅子那晚丟進暗渠的東西。
雅子回頭看了看和雄的臉,而後看到和雄胸前耷拉著的鑰匙。
「我叫今井。」警察亮出證件。
刑警露出否定的表情,一邊看記事本一邊說。和雄抗議道:「阿爾貝魯特是跟女朋友回來的,所以沒發現。我在房間里自己的床上睡的覺。一點沒錯。」
如果被雅子出賣了,考驗就算完了。就跟自己的生命也終結了似的,和雄的感受很強烈。手被雅子碰后,和雄邊走邊回過神來。不,這也是考驗。自己必須忍耐雅子對自己的考驗。通過大腿感覺到了冰冷,和雄確信鑰匙還在日袋裡。
這與用傳送帶傳送米飯的單純作業不同,從這兩種考驗中,和雄感受到一種香甜。
「為什麼等我?」
「可以走了嗎?」
巴西工人跟計時工不一樣,必須工作到早上六點之前。從六點完工到九點白班開始,工廠里空無一人。和雄瞅准這個空,朝廢棄工廠的暗渠走去。
她穿著大號綠色凹領短袖運動襯衫、牛仔褲,手裡拿著包。和雄按捺著每次見到雅子時的激動心情,趕緊偷看了她一眼。穿著打扮像不修邊幅的年輕人,可那張乾淨利落的臉和動作,讓和雄感動。雅子經過身邊時read.99csw.com,和雄下定決心,主動打招呼。
和雄大體還記得雅子扔東西的地方,對雅子在那裡扔的什麼東西感興趣。當時聽到金屬聲,希望還沒被沖走。
「原來如此。他是跟女朋友回來的?」
和雄的後半句像是沒被翻譯。刑警繼續問:「上個星期二晚上,你沒上班。對吧?能說一說那天的行動嗎?」
如果把心事告訴同事,因為兩人年齡懸殊,會被同事取笑吧?自己或許會被同事勸說,要找女人就找巴西人吧。沒人理解也沒關係。那個比自己大得多的女人身上,一定有隻有自己才能理解的東西。和雄想,也只有雅子會理解自己。既然兩人能相知,就一定有相似之處。他的感情全被包容在這個鑰匙里。
巴西工人和雄從工作中解放出來時,已經過了早上六點,因為他加了十五分鐘班。雅子可能已經回去了,自己又錯過了難得的大好時機吧?和雄沮喪地走出工廠。爽朗的夏日朝陽,斜著染紅了工廠灰色的牆壁。夏日清晨如此美麗,而自己卻必須跟豬一樣睡大覺。和雄心情又憂鬱起來,從兜里掏出黑色無檐帽戴上。
雅子猛地指向廢棄工廠前面繁盛的草叢,好像有熱量從她指尖射出,濃密的草叢裡飛騰起很多甲蟲。和雄被這種氣氛感染,不得不點頭。
和雄若無其事地站在衛生監督員駒田身邊,裝作有事,看著辦公室前的考勤計時鐘,窺視門口。不久,跟平時幾乎同一時刻,身材細高的雅子出現了。她把黑包放到紅色地毯上,快速而熟練地脫下輕便運動鞋。那時,她飛快地掃了和雄一眼。視線還是那樣,越過和雄,投向後面的牆。可是,和雄體內卻湧起如同看到旭日升騰似的原始歡樂。
「失禮了,有日本國籍嗎?」
「啊,怪不得很瀟洒嘛。」今井笑道。和雄感到自己的血統被揶揄,沒有笑。
雅子吃了一驚,抱起瘦骨嶙峋的手臂,睜大了率直的眼睛。
「你喜歡吃什麼?」
「我沒答應。鑰匙還我!」
和雄決不會想到這件事會使自己在冷漠的父親的故國忘記了憂愁。聰明的和雄想,像雅子那樣的女人在巴西也很難邂逅。
善於推測的警察默默地笑了。不好意思的和雄,環視了一下別無他人的辦公室。,三張辦公桌一字排開,每張桌子上的電腦都被透明罩子罩住,和雄獃獃地凝視著。原打算來日本學電腦,自己卻在盒飯工廠搬運米飯。這事突然讓他感到很不公平。
「警察?」
「聽說過。……某人是誰?」
「一次也沒有。」
「為什麼他沒發現呢?」
「偶爾打個招呼什麼的。請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那是你的鑰匙?」
說完,雅子朝停車場走去https://read•99csw.com。和雄被吸引,不由得尾隨其後。一群男男女女的巴西工人嘰里呱啦談笑風生地走出大門。為了避人耳目,和雄跟雅子拉開幾米距離。雅子對和雄跟在身後好像全不在意,挺直背,目視前方,快步走著。
「對,就是那個人。」
「沒有。」
「見過山本的丈夫嗎?」
「警察?為了什麼事?」
「不。」刑警笑著否定,「我只是調查山本女士的交友情況。為了慎重,只調查那天歇班的人。」
和雄模仿日本人,低頭道歉。雅子仍心存疑問地盯著和雄的黑眼睛。
「什麼事?」
生產線已經開動,完工的盒飯整齊地在生產線終點堆成了山。邦子和師傅今天休息,雅子一人在生產線最頭做「盛飯」工作。自彌生丈夫出事以後,四個人就沒再聚齊過一次。和雄在感到奇怪的同時,又為雅子的夥伴不在而高興。如果趕緊幹完活,回去的路上或許能跟雅子說說話。
說完這些,和雄盯著雅子的臉。而雅子咬緊嘴唇,盯視著和雄的臉,什麼也沒說。和雄失望了,垂著頭,走進更衣室。與其說擔心被警察檢舉,被這兒解僱,倒不如說被自己思慕的雅子出賣所受到的打擊更大。
因為事情意外,和雄害怕了,同時心中湧起了憤怒,因為事情跟自己毫無瓜葛。
「我愛你。」
和雄想說自己一定能夠理解雅子,可是想不起合適的詞。急躁的和雄就跟背日語課文似的,重複著同一句話。
「問我?」
「幹嘛呢?」
「知道,大家都在議論。」
「不會是從這裏撿的吧?」
「警察是為山本的事來的吧?」
「是的,認識。」和雄點頭,猜不透今井的真意。
「整晚上?在哪兒?」
「不給。」
「我愛你。」
「我愛你。」
和雄用葡萄牙語回答,然後,悄然回到休息室。在入口旁邊的飲料自動售貨機前,雅子獨自站著吸煙。被稱作師傅的熟練工跟那個叫邦子的胖女人都還沒來。
不能再嚇唬她了。不,不對,害怕的應是自己。和雄暗暗苦笑。已經于了那件蠢事,如果讓雅子再感到厭煩,那是和雄最擔心的。
「不為什麼,反正呆在屋裡很無聊。」
「……明白了。」
「你剛才是怎麼回事?」
「宮森君。」
如果在十二點已開始工作的時間被調查的話,必須換衣服了。和雄找到掛著自己工作服的衣架,換完衣服。工廠內嚴禁佩戴首飾,和雄解下掛在脖子上的鑰匙,把它小心地裝到褲兜里。拿著作為巴西工人標記的藍色知了帽,回到休息室。
「我叫宮森和雄。」
和雄驚愕,不由得去看翻譯的臉。翻譯催他回話。
雅子的話和雄大體聽懂了。不過他想不通,如果很重要,為什麼要扔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