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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黑色夢幻 八

第四章 黑色夢幻

「被太陽曬得更漂亮了。」
「叫什麼名字?」
國松看著滿是爽身粉的白手。
「當然了。」佐竹苦笑。
「佐竹先生,您好。」
國松揉搓著細長的手指,搓下很多粉末,落到牌上。佐竹不回答,用手慢慢地揉搓脖子後面。自從在拘留所度過那些不眠之夜以來,脖子就發硬,怎麼也治不好。如果聽之任之,很可能發展成導致煩人的偏頭痛的誘因。
已經不再叫哥了。
「是呀,」國松神情寂寞地點頭,接著說道,「佐竹先生有點瘦了。」這時他才第一次抬頭看佐竹。
「好像哪兒都不景氣呀。」
「你又玩弄起麻將來了。」
「那人多大?」
「安娜,不,美蘭還沒來?」
「不幹了。」佐竹說,「我決定孤注一擲干一件事。」
佐竹拘留期滿,重返自由社會,是颱風過後終於秋風乍起的八月底。
「是呀,每天都去泳池。」
佐竹環視店內,懷念地想起一個月前的盛況:過去這兒有很大的比九點牌桌,客人們都排隊等候。
佐竹跟在陳的身後走進裏面,一個身穿和服、熟悉的老闆娘吃驚地抬頭看著佐竹的臉,「啊,佐竹先生,好久不見了。那邊的事都搞清楚了嗎?」
陳媚笑,不過不像以前那樣討好。
佐竹打起精神,從外樓梯走向三樓,因為約好要在娛樂廣場跟國松見面。不過,佐竹的寶貝——娛樂廣場已經消失。貼金的門板依然如故,招牌上寫的卻是「東風麻將庄」。
「您指名是嗎?安娜改名字了。」
「不幹了嗎?不再開張個『新美香』什麼的?」
佐竹不由自主地說,因為最初見到國松就是在銀座的麻將庄。當時二十六七歲的國松是麻將庄的無賴兼跑腿,整天在賭場混。乍看長著一副娃娃臉的國松,一坐到麻將桌前精明得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因對年紀輕輕就久經沙場的國松很佩服,所以佐竹開設娛樂廣場時最早給他打了招呼。
「不是那樣。」佐竹叼上一枝煙,自己點著火,安娜也沒注意到該給他點煙,「安娜可愛,而那個女人……」
佐竹告別國松,走到區政府大道上。中午的太陽還很熱,到了晚上就涼爽了。
「佐竹哥說安娜可愛,的確,但只是疼愛而已,其餘什麼也不考慮。聽說那事時,安娜覺著那個女人非常可憐。不過,我覺著自己更可憐。為什麼呢?你知道嗎?佐竹哥!為了工作的事,你會生我的氣,可不會像要殺死那個女人一樣恨我。如果恨到了要殺死的地步,那說明我已進人了你的內心。我也曾經想,即使被你殺死https://read•99csw•com也不後悔。可是,佐竹哥因為殺死了那個女人,反而對我很溫柔。不過,只是溫柔而已,真沒意思,真可悲。安娜知道了這一點,因此安娜也很可憐。佐竹哥,你能理解嗎?」
「這次真是飛來橫禍呀!」
「不過,找到犯人以後又怎麼辦呢?」
「另外,我搬家了。」
「不是。那天晚上我們初次見面。」
佐竹坐到陳安排的位子上。靠牆的地方空著,陳卻把他領到一個正中間、坐著極不舒服的小地方。客人們在唱卡拉OK,,一結束,女招待們就跟哈叭狗似的,一齊拍巴掌。佐竹厭煩嘈雜,坐到一邊。這時,一位雖然年輕卻連應酬的日語都不大會的女人來到身邊,浮現出做作的笑臉。吵死了,連交談都不起勁。佐竹默不作聲,喝了好幾杯冰鎮烏龍茶。
「我不記得了。」
「不喜歡她是嗎?不是你想要的心上人嗎?」
聽到安娜的激憤聲,鄰座的客人都看了一眼佐竹,可能是對談話內容吃驚,又都害怕地低下了頭。
「不,不是那麼回事。」
實際上,他很佩服那個精明能幹的女人。對於年輕的安娜,即使告訴她所謂的憎恨源於祈求包容對方的慾望,也是徒然。
佐竹慢慢登上自己的店所在的大樓外面的台階。舞場里散亂著時裝健美宣傳單。佐竹彎腰撿起它們,吃碴屹碴地把它們揉作一團,塞進黑夾克口袋。這是「美香」跟「娛樂廣場」繁盛時難以看到的光景。因為兩個有生氣的店停止了營業,整座大樓也顯得冷冷清清。
「不是。」
「呢,你還好嗎?」
國松欠身打招呼。
「那麼,為什麼佐竹哥身體中有兩個哥哥呢?一個是殺過女人的大哥,一個是對我呵護備至的大哥。為什麼?」
「啊,時運不濟呀。」
國松以熟練的手法,朝擺在那兒的麻將牌表面抹爽身粉,六張好像是租賃來的桌子,除國松坐的那張之外,都跟葬禮似的蓋著白桌布。
首先,被懷疑跟台灣黑幫有關聯的女老闆麗華回了台灣。陳經理好像也躲到了哪個店裡,不再露面。聽說安娜被早就看好她的店挖走了。女招待們簽證有問題的回國了,沒問題的跟安娜一樣,轉到別的店裡去了。
安娜沒說是池袋的哪個地方。經過令人難受的一段沉默之後,安娜突然問:
「是的,很好。」
佐竹聽到不知從哪兒傳來了說話聲,於是趕緊脫掉鞋子,竄進屋裡。在黑暗中,銀白色的光一閃一閃的。
三十八歲的國松說完,就用熟練的手法https://read.99csw.com,從「長城」的一邊開始打盲牌,一張一張地翻開玩。吧嘰一聲脆響,下一張牌又亮開了。佐竹一邊看,一邊點煙。
侍者慌忙關上深紫色玻璃門,這真是老闆嗎?他根本沒料到佐竹會出來得這麼快。佐竹邊感受著透過玻璃門朝自己窺視的侍者的視線,邊寂寞地看著被摘下放在角落裡的「美香」用作宣傳的霓虹燈廣告板上貼著「店內改裝,暫停營業」
「嗯?」過於意外,國松舔了舔嘴唇。
「瘦了?可能吧,在那地方睡不著。」
「那麼,怎麼那個殺法?」安娜毫不留情地追問,「我從女老闆那兒聽說的。據說是折磨,再折磨,而後殺死。既然不喜歡又不討厭,為什麼那樣折磨死她呢?」
「歡迎光臨。」
回答之後,或許是想起了那天,從去泳池之後佐竹就犯了事,安娜沉默了一會兒。她以熟練的動作拿起店家隨便寫上佐竹名字的蘇格蘭白蘭地瓶子,兌了兩杯淡淡的白蘭地,試探著放到不喝酒的佐竹面前。佐竹打量安娜的臉。
佐竹感到那是指桑罵槐,說自己被懷疑跟中國黑幫有關聯,所以沒作聲。
在歌舞伎街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聲勢大時,招待們就跟蜜蜂采蜜似的,群集到盛開的花兒那裡;一旦背時,就在受牽連之前逃之夭夭。佐竹覺得,大概是自己過去的經歷使她們早早地離開了自己吧?
「本來就沒那麼回事!」
「卡拉OK?能賺錢的只有卡拉OK廳嗎?」
「所以我馬上要失業了。」
那眼裡閃過一絲恐懼。佐竹有殺女人的前科,這次又有嫌疑,店裡人都知道了。如此一來,人際關係就變得冷漠了。他們會翻臉不認人地說出「還我的錢」
安娜興奮起來,又管佐竹叫哥。佐竹沒開口。安娜繼續說:「佐竹哥把我當狗一樣看待,因此對我很好。不是嗎?把我打扮得跟寵物店的小狗似的,賣給男人,並以此為樂。安娜是你的商品,如果我安娜反抗的話,你會像對待那個女人似的殺死我嗎?」
「好啊。跟玩警察捉小偷似的。」
「混蛋到了哪兒都是混蛋。」
佐竹突然感到有人在注視自己,抬起眼,位於二樓的酒吧的侍者正緊張地凝視著他。佐竹知道那個侍者曾經作證說自己跟山本打過架。佐竹雙手插在短褲兜里,怒視著侍者。
「你好。」
被問著心事的佐竹,注視著安娜強烈的目光。
「說的也是呀。」
「池袋。」
國松瞥了佐竹一眼說,「不過,那個山本被肢解,真是讓人吃驚。」
「國松,我是認read•99csw.com真的。」
「是啊,到時再說吧。」佐竹自言自語。其實答案已經有了,當然不能說,「到時再定。」
「很好,本周的營業額最高。因為『美香』的客人都來了這兒。」
「那就拜託了。」
「好像是,我也沒聽說。」
國松似乎感到不安,上下打量著佐竹。
「首先,是他老婆。」
「你不覺得可惜嗎?為什麼?」
店內昏暗,只一張桌子上有燈。國松就跟被聚光燈照射似的抬起頭,笑臉相迎。他瘦了一些,可能是照明的原因,看起來有黑眼圈。
「佐竹先生,受苦了。」
「開麻將庄也是步履維艱啊!現在的時代,年輕人都通過電腦打麻將了。」
一股香水味飄來,佐竹睜開眼睛。不知何時,安娜坐在了面前。穿著白絹套裙,恰到好處地映襯出被太陽曬紅的自然膚色。
「也拖累你了。」
「沒什麼,是很好的社會學習嘛。只可惜現在太晚了。」
佐竹找不到詞,又沉默了。安娜凝視佐竹,等待著,但是沒有等到答案。
的告示。
安娜笑嘻嘻地回答。佐竹清楚,她在內心並沒有原諒自己。
「為什麼殺死那個女人?」
「什麼事?有什麼事我都可以效力。」
國松以為說笑話,露出了微笑。
佐竹邊揉脖子邊說。國松不解。
「佐竹先生,好久不見了。您今天來做客嗎?」陳問道。
「進展會順利嗎?有目標了嗎?」
「哎,不過,事已至此,有什麼辦法呢?」佐竹在獄中指示「美香」的人員放暑假,暫時關門。但幾乎所有持學生簽證的中國籍員工都怕跟警察照面,很快便散盡了。
那個男人看清是佐竹,瞪圓了眼。是陳。
「不知道多大,大概三十五歲左右。」
在公審時曾多次聽說,但因是極普通的名字,所以忘了。比起名字這一個符號,佔領佐竹心靈的,是女人的容貌和聲音。
「因為聽說,麻將庄也快要關閉了,要開卡拉OK廳。」
拘留期間被嚴令禁煙,所以煙味直入肺中,這才是自由世界的味道。除了煙幾乎別無愛好的佐竹盡情地吸了一口。
佐竹放下心,走進跟「美香」差不多遠的、一個用不鏽鋼和玻璃新建的樓房。各色招牌說明這裏聚集著許多小俱樂部。佐竹確認了要找的「魔都」店面所在的樓層,乘上電梯。他一推開「魔都」的黑門,穿黑衣的經理馬上迎過來。
卡拉OK設備「美香」也曾經有,不願在人前開口唱歌的佐竹本來就不喜歡它。
「好久不見了。」
「比九點牌是掙過錢吧。」
「我能理解,不會再來了,你安心工read.99csw.com作吧。」
想到這,佐竹甚至感到重新找回了二十來歲時給黑社會頭子當跑腿時的激昂情緒。
可能是感到佐竹很嚴肅,老闆娘趕緊改口。佐竹曖昧地笑了,對她那懷疑的眼光很是氣憤。他看到裏面最邊上坐著一個酷似安娜的美女的側影,但她對佐竹連頭都沒回。
「您指名嗎?」
佐竹從被衣笠詢問之日起,感到那個女人十七年來一直在自己的身後如影相隨。從那天以來,佐竹就做好了跟那個女人坦然面對的準備。封閉的記憶如今抖落了堅實的外殼,正要把其中的果實和種子奉獻給佐竹。佐竹回到了闊別多日的自己的房間。
國松吃驚地抬眼看著佐竹的臉。
佐竹關閉電視,站起來,想漫無目的地去街頭的小衚衕散步。想維持的東西,想丟棄的東西,現在都沒有了。就好像剛剛渡過一條深河,而橋突然坍塌,已無退路。不過,與其說自己又重回塵封的舊夢中,不如說是沉迷於現在的新夢中。
「你小子在這兒?」
「你之所以對我那麼好,是把我看成了那人的替身?」
因為前途未明的不安定感和已經無力回天的認命何其相似。自由了!佐竹臉上浮現出笑容。
「是山本嘛?」
「有了想乾的事情。」
「不會說的。」國松好像看到佐竹心中的陰影,慌忙轉過身移開視線說。
對佐竹的話,國松「嗯」了一聲,點頭稱是。到底應對佐竹信任到什麼程度,很難掌握,連對佐竹殺人他也是半信半疑。國松之所以沒離開佐竹是因為他跟女招待們不同,除了賭場,別無去處。
因為突然被逮捕、拘留,將近有四個星期沒回家,打開門就感到盛夏時節長期關閉的房間所特有的熱烘烘的氣息。
「我不知道。」
「回來的話,會對她有所不利吧?」
「搬到哪兒了?」
「為什麼?」
這無疑會妨礙他東山再起。
「恨她嗎?」
佐竹因私開賭場盈利和介紹賣淫的嫌疑被調查,以私開賭場盈利被立案。警察的真正目的卻是碎屍案,因證據不足而被釋放。熟知警察不好惹的佐竹認為自己很僥倖,可失去的東西也不少。自己借錢起家,經過十年滲淡經營建立起的佐竹王國已土崩瓦解。最令佐竹痛心的是他的過去被眾人知道,他的信譽已失去。
「國松,這事你不要告訴任何人!」
安娜的眼裡湧出淚水。淚珠從張開的小巧玲瓏的鼻子邊上滾落下來。周圍桌上的客人和女招待們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吃驚地看著佐竹和安娜。老闆娘擔心地窺視著這邊。
佐竹打開塞滿舊報紙的柜子,翻弄發黃九-九-藏-書的報紙,找可能登著K公園碎屍案的報紙。找到幾處之後,佐竹把他們展開,放到榻榻米上,取出小記事本,把有用的記下來,接下來吸了一支煙,盯著記事本沉思了一會兒。
「叫什麼名字?」
國松只是被懷疑非法經營賭場盈利,所以很快被放回來了。此後,由於碎屍案的關係又被多次傳喚,因此清楚佐竹的處境。
「想找碎屍案的真兇。」
「是嗎?那很好。」
實際上,佐竹的拘留生活幾乎一直是與不眠作鬥爭。
佐竹內心的躁動隨著夏天的結束好像也趨於穩定。夏天馬上就要過去。佐竹起身打開房間的窗戶。從山手大道那邊飄來噪音和廢氣,不過,清涼的夜氣也湧入房間,馬上跟緊閉的房間里的熱氣混為一體。高層建築好像要把其輪廓顯露出來,開啟了燈光。已經沒事了,恢復了平靜的佐竹,深深地吸著街上飄進來的混濁空氣。剩下的就是干該乾的事情了。
「美蘭。」陳說出一個很俗氣的名字。
「您受苦了。」
「幹什麼?」焦急的國松再次問。
「我不知道。」佐竹平靜地回答,「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幹了那種蠢事。」
佐竹小心地推開已淪為他人地盤的店門,裏面只有國松一個人。
聽到這話,那女人馬上就走開了。佐竹就一個人,坐了近三十分鐘。在此期間,重返自由社會的安心感使得他沉睡過去,那大概只有五分鐘,佐竹卻感到似乎睡了好幾個小時。毫無安逸之感,只是覺得總算無事了,身體放鬆下來。
陳朝裡間瞅。佐竹也忍不住往裡面看。這個店規模雖比「美香」小,擺著紫檀傢具,極具中國風格,很排場。
「傻瓜,是我們。」
「佐竹先生,你可是說過他是比九點混蛋。」國松笑道。
「聽說安娜在這兒。」
安娜什麼也沒說。佐竹站起身,付完款,被滿臉堆笑的陳經理送出店門。安娜和別人沒來送自己,這是極其自然的吧?歌舞伎街已沒有自己的立身之地。
或者「不租給你房子了」等等。國松也不例外吧?信不過任何人的佐竹心裏這麼想,但是語氣很平靜。
「為什麼?我也不知道。」
老闆娘是日本人。
「不過,『美香』真可惜了。在歌舞伎街,咱們是最掙錢的。」
「麗華還沒從台灣回來?」
「這家店怎麼樣?」
電視還開著,好像是突然進入盛夏的那天,因為心情煩躁不安,開著電視就出去了。警察雖然來搜查了住宅,卻沒關死電視。佐竹苦笑,在電視前坐正。新聞節目馬上就要結束。
國松蓋上裝爽身粉的罐子蓋,笑了笑,眼角的皺紋特別明顯。